張 淘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23)
日本江戶時期開始興起一股漢文學習創(chuàng)作的熱潮,不僅翻刻中國的文章學著作,也催生了不少日人創(chuàng)作的文法書籍。荻生徂徠、伊藤東涯、皆川淇園三家于此用力最深,影響最大。關于前二者皆有不少論述,唯有對淇園的成就關注尚少。皆川淇園(1734—1807,名愿,字伯恭,又號有斐齋、筇齋、吞海子,通稱文藏,京都人)是江戶中后期的鴻儒,涉獵廣泛,著述頗多,有對四書的“繹解”(集解)以及《老子繹解》《詩經繹解》等;易學方面有《易學開物》《易學階梯抄》《易原》等;文學方面有《淇園詩集》《淇園文集》《六如淇園和歌題百絕》《三先生一夜百詠》《唐詩通解》《淇園詩話》等;史學方面有《遷史戻柁》等;醫(yī)學方面譯定過《補正醫(yī)案類語》,文集中還有不少類似的為醫(yī)書所作的序跋。門人弟子超過三千人。他提倡的學問稱為開物學,即開名物之義,認為“《易》有開物之道,而其道要由文字聲音乃可得入也”,從微觀的視點出發(fā),將語言與人類心理的關系解剖清楚。他追究古文文字及行文的內在傾向,在語言文字學方面有深厚造詣,有《太史公助字法》《左傳助字法》《詩經助字法》《虛字解》《續(xù)虛字解》《助字詳解》《實字解》等九種字書,與伊藤東涯并稱為“近世兩位優(yōu)秀的漢字學者”。
他在文章學理論上的成就也不容忽視,菊池五山《五山堂詩話》中云“淇園雖以經術自任,其說系一家私言,其所長卻在文章上”。他留下了豐富的文章學資料,文章理論和技法主要見于《問學舉要》《淇園文訣》等著述中,前者本是為批評朱熹的經學注釋而作,但涉及不少文章理論,如同總綱領。后者原為日文,相當于文章技法的具體指導書。此外還有《習文錄》《歐蘇文彈》等作品是對古文大家的文章進行評注,是運用實例,可以對照參看。筆者從《問學舉要》《淇園文訣》梳理出其文章學的主要觀點,解釋其中的一些觀點和存在的問題,同時結合他的其它著作中與文章學有關的內容,分析他對待文章的態(tài)度。
從學問而言,淇園反對朱子學,是一位異學者,開物學獨樹一幟,在當時甚至被人故意音訛為“怪物學”。從性格而言,他特立獨行,放蕩不羈,廣瀨淡窗《儒林評》云:“皆川行狀放蕩”,“予友原士萠舉人之說曰:皆川放達出于弄世,謝安東山攜妓之類也”。他的文章學理論和批評也具有特異性,有許多生造的術語,理論頗有新創(chuàng)之處。淇園以前的江戶儒者如荻生徂徠、伊藤東涯等大都對本國文章存在的“和臭”問題進行檢討,而《歐蘇文彈》轉向矛頭對準中國歷代古文的代表大家——一直以來被視為典范的歐陽修、蘇洵、蘇軾,江戶后期齋藤正謙《拙堂文話》中評價:“近世有一種文章家,專覈字義,其解穿鑿迂繆,不止王介甫《字說》。雖時有所得,至于篇章之法,懵乎不知,而高自標置,下視歐、蘇以下,痛加雌黃,可謂妄矣?!贝蟾疟闶侵镐繄@。他的理論有時繁復而瑣細,批評有時嚴苛而主觀,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和穿鑿。不過也有不少中肯之處,為后世開啟了重新詮釋歐蘇古文的可能性,或許能使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得到重新審視和評價。
《問學舉要》中說:“凡學文之要,大略有六”,即立本、備資、慎征、辨宗、晰文理、審思。立本的“本”即是“篤志以成物于己者”,物是指六經之文,他強調“道者自修己之道,學者自長其智之學”,即不受世俗偏見的干擾,不生希世干譽之心,才能發(fā)現(xiàn)前說的謬誤。他敢于對歐蘇等古文權威進行挑戰(zhàn),也是出于這種思想。
淇園將寫文章看成“立象”,出自《易·系辭》“圣人立象以盡意”,認為凡物皆有紀、實、體、用、道,出自九籌,“象”可分為作者心中的象和受眾通過閱讀等體驗獲得的象。立象后有明界與暗界之分,“明界”是指眾人可見的形體以外的事物,“暗界”是指體內或者心中等無法用肉眼看見的事物,而區(qū)分明界、暗界時便可以用“紀”“實”“體”“用”“道”。這些在他的《易原》《名疇》《詩經助字法》等著作中有詳細解釋,也可以套用來解釋文理。他的經學、辭學、文章學是三位一體的,打破任何一方都會破壞整個體系。
以下從文章本體論、文法論、創(chuàng)作論、文體論等方面進行具體介紹:
皆川淇園在《淇園文訣》中曾自述習文經歷:年輕時最初并不愿成為文人,僅因父命難違,為此,他作文時隨心所欲,只求讓人讀懂便可。十七八歲時寫了一篇文章給朋友,被大加批判,由此發(fā)憤研究文章寫法,尤其注意助詞的使用,經過一年多時間,已經能夠分辨出本邦人文章中的不足??芍謱W是他文章學的出發(fā)點,也是核心內容,藤原資愛在《淇園文集序》中稱“文者言辭也”,這也可作為淇園文章觀的概括。
他在《問學舉要·備資》中提出要精辨字義、略通其世、知古韻。他尤其強調要準確了解每一個字的含義并正確運用,否則會影響到整篇文章:“蓋一字失義,累及全章。譬猶棋失一著,則全棋俱敗。為文者亦然,一字不當,則全言皆澀?!彼谂u文章時尤其注意字義,他認為古代許多名賢大儒往往以文義來解古書,這會導致文理錯誤。其子皆川允在《虛字解·凡例》中曾說:“家先生學發(fā)《周易》,明開物之法,因音尋義,瞭然象意,征以諸古籍之所用眾字之辨,猶如皦日?!变繄@精通《易》學,根據(jù)中國古代漢字假借的特點,又以音聲相求,來解釋各種虛字的含義。他認為《說文》等字書在釋義時皆取諸近似而已,“率非真詮”,所以他提出的方法是“求之其聲之象數(shù)者上也,求之其書之形狀者其次也,又皆兼須多按古書使用之例,以參驗其實”。他對于后人用古文寫作持謹慎態(tài)度,也是由于懷疑漢以后文字已失去古義:“學者若欲用讀漢以后文字之法,以為古文,則其誤解者必多矣?!保ā秵枌W舉要》)他對歐陽修、蘇軾等人的文章中存在的問題進行訂正出于這一觀點。由于在經學上他主張漢儒傳經可疑之說甚多,在文字上他認定從東漢以后開始,名物之類已經變得非常繁復了,后世許多儒者釋字義只能采用“連熟”的方法,即若符合上下文意或者二字經常連用已成熟語,這給釋義帶來了很多的弊端,學習古文者若不直承三代之文,則容易用錯字詞。他認為古文與后世文的區(qū)別在于:“古之文其辭簡,西漢以后之文其辭繁。簡者之法精,精在其字,繁者之法粗,粗在其句。前賢乃未悟此字句精粗之有異。而其為古文,亦猶如為后世之文,是以其亦未嘗不言循擬之為善。而說之成夫立意要旨之陋,乃莫之能自知?!保ā秵枌W舉要》)因此他也批判明代的古文辭派,認為他們是刻意深其言迂其辭,而不出于欲盡其意的目的。
相對于字義,皆川淇園認為文理“因字義而成”,是比字義次要的因素,不過他也并非不注重文理,在《淇園文訣》中他強調文理是極其重要的,在方法探索上也頗多創(chuàng)造性理論,《問學舉要》中更是特設“晰文理”一節(jié),分為十五事,《文訣》中也有具體示例。他還運用到實際的批評活動中,如果將《歐蘇文彈》與《問學舉要·晰文理》的內容對照來看,許多難懂之處便會迎刃而解。以下分條列出此十五事,并對其與中國文章學的關系稍作闡釋:
(1)言物各依其部界:他認為文章的目的在于“章物”,言物貴在有別,“凡其大小遠近,動靜恒遽,外內主客之屬,并皆不得相混言?!备鶕?jù)淇園所舉示例,這里的部界劃分是根據(jù)上下文脈來確定句子當中的內部結構。明代曾鼎《文式》“論作文法”條中提到“文字一篇之中,須有數(shù)行整齊處。……上下、離合、聚散、前后、遲速、左右、彼我、遠近、一二、次第……”皆討論文脈邏輯,淇園對此加以簡化整理,并有具體闡述和示例。
(2)冒、斜插、補添:冒指“欲言其委者先言其源”。此法或者源于陳繹曾《文章歐冶》中的抱題法,但強調敘述事情的原委,這在抱題法中是沒有的內容。補添即“為接應上勢先言其用,既復恐其物雜亂失其旨之所歸,下因復明其物,是名補添”。此法接近歸有光《文章指南》中的“前后相應則”,即“凡文章,前立數(shù)柱議論,后宜補應”,但歸有光此書至江戶后期才有和刻本,因此淇園受其直接影響可能性不大。斜插指“用冒若補添之法,以彌縫兩言中間,而以成章者,是名斜插”,《淇園文訣》對此有諸多實例,未見他書有類似說法。
(3)分量廣狹:指文中語辭的含意可廣可狹,“大抵文中語意,系一人而言,則是為分量狹,系眾人而言,則是為分量廣”。因此同樣的語辭,用在不同的位置,其義不同:“凡文之所措其辭,唯隨其位所在,而其意乃成不同”。此說特異,不見前人有此說法。
(4)伏應含蓄:此條含義與中國文話中強調的“照應”與“含蓄”大體相同,但淇園的論述尤為詳細具體,指出“譬若只言二三者,一乃為之原狀。若先言一,則十乃為之終應,如十一乃為別起,不得為終應也。若先言一而次言三者,則二乃為之含蓄。若言一二者,則三為未起,未起則不得為含蓄也”,這并非簡單的理論指導,而是在行文時可以作為具體指導方法。
(5)同字一律:他認為東周以前的文章,“一章之間,字同而疊出者,其旨必歸于一律。一篇之間,句同而累見者,其意必會于一途”,戰(zhàn)國以后文始多出奇譎,“然至其大段,決無前后別調者”。此法未見他書。
(6)增減展縮:此法強調行文以簡要為主,一字增損皆有目的,“如或雖所經言,仍復稱之者,其必亦語勢或已不相接承?;蛲怆m仍接,而今將欲別從其內舉其情者也。諸如是之類,古文例皆改其辭端,別起其稱”。此法與中國文話中的煉字法有相通之處,但又與文法邏輯有關。
(7)辭之略析:“略析”二字是淇園的發(fā)明:“文有略析者,其所略析文字,或伏在其上文,或伏在下文”。分為“略析”和“可略析”,有以原伏為略析者,又有以反對為略析者,此法最為復雜,亦不見有前人提及。
(8)言之順逆:順逆比較容易理解,“如曰大小上下者,是順言也。如曰小大下上者,是逆言也”。但是淇園強調“凡順言者,其情皆靜,逆言者,其情皆動”,這點前代文話從未提及。
(9)意之向背:這是從文意的完整而言,“譬若先言一次言三者,其意自反求其二。是其意為背。若先言一次言二者,其意自趣其次之三,是其意為向。若先言三而不言一二者,則其所伏之一二,實乃若在三中,故其意仍不反求而趣其次之四,此名孤起,而其意亦為向”。亦未見前人提及。
(10)勢之接承:“凡文勢相接承,有以自接承者,有以敵接承者。自者仍不離其物事而言者是也,敵者以他物他事與前接應而言者是也”。以自接承者即按照紀、實、體、用、道的順序,以敵接承者則要審前文虛實之勢。此法與文法中的順承逆承相比,更為復雜瑣碎。
(11)虛實:這條論述“文字有虛實死活”,實活是指“萬物就其所含靈而言”,實死是指“萬物只就其體質而言”,虛指“凡物無本質只有其象”。“虛與實相依,則為之諸氣色聲味之屬者,皆是虛死。宣之作動之用者,皆是虛活”。陳繹曾《文章歐冶·漢賦制》中有:“實體:體物之實形,如人之眉目手足,木之花葉根實,鳥獸之羽毛骨角,宮室之門墻棟宇也。惟天文〔惟〕題以聲色字為實〔體〕。”“虛體:體物之虛象,如心意、聲色、長短、動靜之類是也。心意、聲色為死虛體,長短、高下為半虛體,動靜、飛走為〔活〕虛體”。《文章歐冶·詩譜·變》中也列出了“四字變”,即為虛、實、死、活。淇園應該是將這些概念進行統(tǒng)合改造之后提出的,并且引申出了文法規(guī)律:“大抵句頭實者,其意內而其勢泛。句腳實者,其意外而其勢定”等。
(12)既正未:即既往之事、未來之事、正當之事:“既往為已定而靜,未來為未定而動?!毕喈斢谡Z法當中的過去式、將來式、現(xiàn)在式。淇園關注到此點與訓讀有關,江戶前期儒者貝原益軒的《點例》卷上就有“既往、見在、將來的テニハ(日語助詞)例”條,并舉出了《論語》語句作為示例。
(13)反語:即反問句。陳繹曾《文說》“造語法”中有“反語”條:“《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又曰‘愛之能勿勞乎?’與《尚書》‘俞哉!眾非元后何戴?’此皆反其意而道,使人悠悠致思焉?!苯瓚魰r代的穗積以貫《文法直截鈔》中亦言及反語,不過未下定義。淇園的特別之處在于提出“反語有不用語助者”。
(14)篇章之旨:即篇、章、句皆有主旨。此條文話中較常見。
(15)擬議:“擬議”一詞出自《周易·系辭上傳》,“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泵骼钆数堅鴵?jù)此倡導古文辭,徐師曾撰《文體明辨》刊行時,趙夢麟、顧爾行作序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擬議并加以論述,淇園則引申為:“文辭之變,千言萬語,都不出于擬議之二法。擬者擬之其物之形容之謂,議者議之其道之變動之謂也?!?/p>
盡管淇園的文法論有一部分內容借用前人文話,但總體而言,仍然有許多是他自己的新創(chuàng)設,這些理論并不是孤立而空洞的,不僅皆引用經學著作中的句子作為示例,還應用到了具體的文章批評上,可謂系統(tǒng)而新穎。
至于作文之法,他在《淇園文訣》中提出了一種概念,即“文字鎖之貌付”。此為作者自創(chuàng)術語,“貌付”大體相當于印象的意思,“文字鎖”大體相當于文章間的邏輯聯(lián)系。他與其他文章學家一樣指出學習做文章關鍵在于宋代歐陽修所說的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并指出初學之人還要讀多、解多、做多。因為文章中有“文字鎖之貌付”,即作者在寫文章時,神氣會在心思考如何作辭時,不知不覺地產生出各種新奇的作辭條理來,神氣在心中,會使作者對文章更加用心,也會使創(chuàng)作更順利。這可以稱為“心神的妙用”。而要達到這種心神的妙用,必須多讀古書,熟記各種“文字之鎖”,在開始寫文章時,這些記憶中的古文“文字鎖之貌付”便會在恰當?shù)臅r候浮現(xiàn)在心中,引導筆尖如何書寫。如果不具備足夠的“心神的妙用”和“文字鎖之貌付”,不管你有怎樣的才能也是寫不出文章來的,因此不得不多讀。
然而,“心神的妙用”所能引導的結果不過是如音樂節(jié)拍那樣,對待變化莫測的條理,也應該像古文的“貌付”那樣,將那些熟記下來的文字的義理預先仔細地解讀并且記住,直到完全掌握。若非如此,在神氣引導作者創(chuàng)作時,所寫出來的辭(鎖的雛形)雖然與開始創(chuàng)作時的節(jié)拍是相合的,但是文中會出現(xiàn)很多與神理并不符合的節(jié)拍。而且僅靠這種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的話,寫出來的東西雖然與“貌付”相符,但與神理不合,由此便會產生許多“刷違”。
所謂“刷違”是指:或者用辭迂遠、意理闇滯,或者言說不足、道理無聊,記述未聞的事情時大多寫一些使人無法讀懂的文字。如果能多解熟記,浮現(xiàn)出來的“貌付”自然會與其要寫作的機宜和條理恰到好處地吻合。因此不可不多解。然而讀和解終究只是內心的技法,寫文章是要把心里的東西表達出來,二者會有出入和不同,因此如果不練習如何從內心抽出條理作出文辭,便無法下筆。要想順暢地下筆,必須積累多讀多解之功,但這好比足痿癥者蓄杖,對寫文章沒有效果,因此必須多做。以上就是對初學之人來說非常關鍵的“三多”。
這里強調的“神氣”概念是與他在《易原》等書中提出的哲學觀念一致的,而古人認為心是思考的器官,“心之官則思”,所以“心神的妙用”是作者的主觀意志對于創(chuàng)作的影響?!版i”的概念可能源自詩學中的“鉤鎖”,元代范梈《木天禁語·六關·七言律詩篇法》中有“數(shù)字連序,中斷,鉤鎖連環(huán)”,文字之間并不是松散的關系,而是有著文脈在里頭。從他對歐蘇文章的批評,也能看出他多次強調此點。
他既重視主觀精神的作用,也認為這是可以通過學習積累的。對于如何積累提出了各種實踐方法。如先分類抄錄古書,大約經過一年左右時間,便會自然記住很多“文字鎖之貌付”。在創(chuàng)作時要始終在文中保持“意”的一貫,文章不僅是文字,還是反映心中事物的條理,心到則筆到,心不到則筆不到。
淇園認為初學作文之人應該從練習寫尺牘入手,其次是記事文,記事文寫不好的話,議論文也寫不出來。這點與宋代呂居仁提出的議論文才是有用文字大相徑庭。淇園之弟富士谷成章(字仲達,號北邊,又號層城,出繼富士谷氏)是一位和歌家,淇園受其影響,曾將記事文比作和歌里的四季雜歌,初學者易懂,將議論文比作和歌里的戀愛,初學者比較難懂。這些理論既強調語言受到思維影響,即主觀化(subjectivity)特點,又重視經驗在其中發(fā)生的作用,綜合起來形成了一個立體的創(chuàng)作思想。
當時江戶儒者間有一股重視《史記》的風潮,淇園也認為初學作文者應以《史記》為宗,其他各類文章可分別參照。著有《史記助字法》二卷、《史遷戾柁》三卷。他以《史記》《漢書》之類正史作品為記事文里的“正文”,曾與好友清田儋叟(1719—1785,名絢,字君錦、元琰,又號孔雀樓主人)切磋文章作法,并稱:“吾學攻于經,而君錦長于史,常獲說而玩者,與事可喜者,必交出而互告,如賈之貿易以殖其貨者。吾嘗與論文謬相推獎以為無以間然矣?!倍嗽谖恼抡摲矫娼洺;ハ鄿贤ń涣鳎繄@的文章學觀點以經為本,重視《史記》。
關于俗語文,淇園認為《水滸傳》和日本的《源平盛衰記》《太平記》一樣都屬于俗文體,特點是其中有許多瑣細的與事實無關的描寫。俗語小說雖然有許多語言鄙猥的地方,但也應該兼讀,因為其中瑣碎的描寫能夠如實地反映人的“鄙情”(即人的情感),玩味這些文字便會生出創(chuàng)作氛圍,達到“精神的活用”。唐傳奇則別有一種風味,屬于雅文。而當時江戶書肆出現(xiàn)的明代瞿佑《剪燈新話》《余話》和剛剛舶來的《聊齋志異》等則是模仿唐人小說而作的,雖然并非“正文體”,但卻比俗文體更能學習到如何自由書寫文章,學寫傳奇文體是學寫“正文”的手段。江戶前期,學習唐話(漢語,當時主要是南京話)的人多從讀《水滸傳》《通俗三國志》《西游記》等白話小說入門,被稱為“小說家”或“稗官”。當時岡白駒、松室松峽、岡鳥冠山、朝枝玖珂、陶山南濤被人稱為稗官五大家。到了后來,出現(xiàn)了一些雖然不懂唐話但仍然可以讀懂白話文學的人,清田儋叟就被人稱為小說通。淇園與儋叟從小一起泛讀各類小說如《水滸傳》《禪真逸史》等,稱金圣嘆評《水滸傳》為天下才子必讀書。享和二年(1802)60多歲時他為門人本城維芳刊行的《通俗平妖傳》作序,其中記載了這些往事。淇園之弟富士谷成章也曾根據(jù)《石點頭》創(chuàng)作翻案小說《白菊奇談》。他們對待通俗白話小說的態(tài)度無疑影響了淇園的文體觀,因此盡管他劃分了正(雅)與俗,但是對俗語文絕對不是輕視的態(tài)度。
此外淇園認為四六文起自六朝,北周庾信別出機巧,使四六文體為之一變,唐人的四六多為庾體。有韻之文包括賦、頌、箴、銘、贊,大多是由散文演變而來。賦原來是像買賣往來書信式教科書那樣的內容,逐漸追求文飾,司馬相如等人創(chuàng)造了賦體,至唐則別出律賦體,平仄對句等的加入更增添了難度。頌有終篇同韻的,也有每四句換韻的,還有仿照《離騷》之辭的,這些有韻之文的用韻法都與《詩經》的用韻不同。序有用四六文書寫的宴序,還有王勃《滕王閣序》等,從韓柳開始,用散文形式寫作宴序送序開始盛行。而詔也分為四六和散文兩種。此外他還關注各類文體的寫作方法,如尺牘、記、墓銘等。文體之間的差別也是他批評的標準之一。
淇園的手稿本《歐蘇文彈》(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本)是對歐陽修、蘇軾、蘇洵文章進行批判和修正的著作,能夠最直觀地反映出其文章學的成就。“彈”字取自奏疏類中的“彈文”之名,明代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中有“彈文”條,這里意為彈劾過錯之意。據(jù)《漢學者傳記及著述集覽》,淇園另有《物服文彈》,當是對荻生徂徠和服部南郭的文章進行彈劾的著作,可惜今已不傳。
本書主旨亦在訂正批評,涉及文章包括蘇軾《三槐堂銘》《范增論》《留侯論》、歐陽修《縱囚論》《讀李翱文》、蘇洵《管仲論》共六篇,從編排未見明顯邏輯次序來看,當非一時所作。稿本在刪去的部分用方框標注,用紅筆表示直接修改原文的地方。彈劾的內容和原因用日文以夾注的形式寫在各句之后,有針對助詞虛字的,也有根據(jù)行文邏輯、上下文照應關系、古文寫法等進行訂正的可與“晰文理十五事”對照參看。
歐陽修、蘇軾、蘇洵皆為宋代古文大家,文章為學文者必須熟讀的典范。國內文人學者的批評多從文與道的角度出發(fā),如葉適《習學記言序目·皇朝文鑒二·誥》中批評歐文:“余嘗考次自秦漢至唐及本朝景祐以前詞人,雖工拙特殊,而質實近情之意終猶未失。惟歐陽修欲驅詔令復古,始變舊體。”朱熹也曾說“蘇文害正道”。金王若虛是最早對歐蘇行文用詞進行質疑之人,《文辨》中云:“歐公散文自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潔峻健耳?!段宕贰氛?,曲折太過,往往支離嗟跌,或至渙散而不收。助詞虛字,亦多不愜。如《吳越世家論》尤甚也?!薄皻W公多錯下‘其’字……”“東坡用‘矣’字有不妥者”等等。
淇園少年時期曾因當時盛行李王古文辭,一段時間內務為模擬其體,后心悟其非,以為“古文唯韓柳為近乎醇矣,次則歐蘇二家而已”,便與儋叟一起校訂《歐陽文忠公文集》,但從《歐蘇文彈》中他稱歐氏不知古文省字之法,語勢多有不順之處,又認為“宋人文中此類名目無理之處甚多”等語來看,至少某一時期他仍然對歐蘇文存在偏見,而他大刀闊斧的修改顯然是最嚴厲的批判。
這種批判出自淇園的古文觀,他認為“古文只是古人之言語耳”,學習者應追溯直承上古三代之文。東漢以后語義發(fā)生變化,后人學習古文必須精通上古三代的作品:“精識字義。而以多讀古書,則古文之法自在其中矣。后世所稱文法者,率多皮相之語,不足采也?!表n柳復古,既追求“辭”亦追求“氣”,故其文自然氣格高,其步驟古人之處頗多,從歐陽修開始,鄙棄辭趣,稍乏古氣,其流文辭之弊在于后來他們的全篇結構上成了熟套,且唐宋八大家不知古文有略析等文法,故其文與古不同。
他認為蘇軾天賦在歐陽修之上:“大抵歐辭多婉曲,旨尚雋永,而蘇乃辭氣宕逸,旨喜痛到。此二家之異也。然要之,蘇天資俊邁,十倍于歐?!辈贿^蘇文也有缺點:“然朱晦庵乃嘗譏蘇文用字多疏漏,以余觀之,實有如朱言。且以其行文之法論之,其奏議書疏之類,條達明暢,無可議者。至如其余辭體效古文者,其錯辭先后相承之間,以其神理之不屬者、強作綴緝者甚多。蓋雖讀慣古文而其解旨疏略之過也。此不唯蘇,而歐亦不免有之,蓋以古今言語繁簡異勢,雖其所含理自然不同而讀者不知其辨,則以讀之所可得粗略為其旨已盡故也耳?!笨梢娝麑W蘇的批判主要是針對他們的古文?!稓W蘇文彈》是淇園古文理論的實際運用,并且體現(xiàn)了他對歐蘇文章的看法,筆者擬在將來把其中的彈文翻譯成中文,以介紹給中國讀者。
盡管淇園的古文理論與批評有許多特異之處,但他的批評方法和理論也不可能完全脫離前人經驗。中村幸彥曾提到,“受古注學影響的學者當中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就是皆川淇園。他將古典研究的基本置于言語,這點有可能是受徂徠古文辭的主張和伊藤東涯名物學與小學研究的影響?!币撂贃|涯比淇園早出生60多年,二人同為京畿文化圈內的文人,皆為反對朱子學的儒者,在文學上皆為反古文辭派,從學脈上而言淇園是對古義學派的繼承,如淇園的《名疇》六篇與東涯的《名物六帖》,皆解釋儒學中的道德諸“名物”如“孝”“悌”“忠”“信”等字詞的含義。從他的文章批評和理論上更可看出他與東涯古義學派之間存在的影響痕跡。
淇園鍛煉弟子們的方法采用“射復文”的方式,此法乃起自東涯之父伊藤仁齋,東涯在《作文真訣》中早已介紹過這種方法,即:原文—譯文—復文。東涯同樣重視下字與語境的關系,他有許多字書存世,《東涯漫筆》卷上有云:“后世之詞,與古不同,故文字之道,元明不及唐宋,唐宋不及秦漢,秦漢不及三代,……雖古今之變,如此其不同,而同是中國之辭,四方之語,與中國不同,各從土語,譯以漢語,以日本之語,習中國之詞,固隔一重。以今日之語,摸上世之詞,亦隔一重。嗚呼,日本人學古文字,亦難矣哉。然中國之言,一字各有其義,音訓相須,其義易辨,不如四方之言,連合眾音,成此一義也,且自漢以來諸儒注解、義解,最是明悉,傳之今日,無所迷惑?!薄蹲魑恼嬖E》中云,“中原讀書者訓同而字異,蓋、肇、俶、載、創(chuàng),皆初也,而義則各異,咨詢、謀略皆計也,而意皆不同。吾國讀書者徒認訓之或同而不察我之各殊,此用字之所以為難也?!边@兩種說法皆是承認漢字意義的古今之變,也是兩人文章學的基本出發(fā)點。淇園將文章分為正(雅)與俗的區(qū)分方式與東涯在《操觚字訣》中的做法如出一轍。他們也都有具體的示例和學習書目,皆主張通過分類抄書的方式來學習。
不同之處在于,東涯的方法更為傳統(tǒng),而淇園在文理文法的探索上遠遠比東涯要深入得多。又如東涯之父伊藤仁齋認為文本于《尚書》,“文以詔奏論說為要,記序志傳次之。尺牘之類,不足為文,賦騷及一切閑戲無益文字,皆不可作,甚害于道。葉水心曰:作文不關世教,雖工無益。此作文之律,看文之繩尺也?!倍繄@則認為初學作文之人應該從練習寫尺牘入手,并且不反對創(chuàng)作賦騷等文章。
淇園的文章學還有很多資料未開發(fā),如《助字詳解·總論》《習文錄》等,有許多難題待解決,如他的理論究竟如何評價,是否與現(xiàn)代語言哲學有內在關聯(lián)等,這些問題都有待學者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