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渡過了大海 老虎走進了木刻 土豆離開了烤箱 蝴蝶編隊
轟炸了雨林 危險地塊 剛剛生完 揉皺的地圖 扔在旅游團
走馬觀花的腳下 南美 陣雨的后跟小跑開 月亮撥云 朝街心
倒下來一盆洗澡水 男人的黃色長出來 女人的紅色長出來
悲傷的棕色長出來 憂郁的黑色長出來 瑪雅人的辮子長出來
西班牙人胡子長出來 梳子和剃刀長出來 五道光 十種色
散發(fā)著產(chǎn)床的腥氣 夜總會奏下一曲 世界又換了名字 酒吧
長談就是議會辯論 武成路就是魷魚大街
人類嘔吐死概念的后門 格瓦拉的拳腳在垃圾桶前毆斗
失敗的手在紅油漆房間里洗著骷髏頭 另一些掛在小店門口
唱歌的臟面具 一排排模仿著長玉米 藍玉米 紫玉米
期待著下一個節(jié)日 挺起乳房上的刺 再次被魔頭和火焰
麻醉 寸步難行 新世界的推土機下不了手 盤根錯節(jié)的
殖民地 阻力來自安第斯山中的土著 一塊黑曜石 擋著
大太陽 推銷員垂頭喪氣 群鬼春風得意 邁著墨魚探戈
下樓 咖啡館叉著玻璃短腿 等著長舌女巫來接吻 陌生人
喊道 嗨! 管好你的胯! 拔腿就走 我是另一地方的土著
危險是我熱愛的 獄頭是我老師 被捕 雷擊 決斗
被命運這位欺軟怕硬的大力士 迎頭一棒的痛快 一生都在
期待 或許被深淵吃掉 厚嘴唇 老骨頭 我本來就是 一塊
肉 見識過騙局 鹽巴 墨水 革命 殺人 我像叢林那樣迷信
一路朝死亡走去 君子行不由徑 也不騎馬 穿著鞋 背著
一塊云南的云 破地鐵歡呼著駛向鋼鐵廠 死去的印加王
比下水道黑 老鼠舉著燈 一只鐵鍋在露天煎著它的薄餅
送牛奶的嬤嬤是大海的胖姑媽 有著樹皮面孔 星期二
派來個奶酪女仆 為荒野清掃出吹口哨的小房間 星期一
你得退房 星期二去輸?shù)粢欢彦X 星期三 嚼著一塊甜
餅干 星期四 出租司機喜歡后座上的嬉皮士 沾點
口水 補給他一張假比索 笑瞇瞇 騙了五塊錢 星期
五 去織布 星期六 去跳舞 星期天 流浪漢吵醒
睡覺的鼓 賣甘蔗的女人有個長腿丈夫 詭計多端的貓穿著
藍色貂皮褲 密探和臥底在吧臺上吃著醋 鏡子照著椰子殼
的砂紙臉 殺手在火車站后面撕開一塊霧 旅館侍者是每個
人的舅舅 高大 像閏土 在議會表決時受苦 用挖土豆
的手指 按下木質(zhì)電梯鈕 大教堂 1573 巖石古老得
就像荷馬的眼眶 外面圍著無數(shù)面具 高山下來的幽靈
蜜蜂般嚷嚷著 十字架 滾出來 郵政局臺階像政客的
前額那樣窄 總統(tǒng)府的門衛(wèi)轉(zhuǎn)得比鱷魚還慢 花園為偷情
留著黏土 送報紙的是個吹笛子的人 滾足球的小子是
搶劫犯 坐在街沿上吐痰的祖母 在垃圾中尋找記憶的臟狗
在葡萄園中邪的酒 都嚼過幾千年的瘋?cè)~子 扛麻袋的人
爬進傷心樓梯 補丁屋下面住著瘦鴿子 大眼睛的名歌手
從安第斯的山鉤中來 一只鷹鉆出他的腦袋 麗麗有兩個
芒果陷阱 卡羅 有一塊螞蟻地毯 “細雨是我的音樂”
我的詩人弟弟叫作奎亞爾 西班牙語被他寫成了另一種詩
住在蒙特雷的劍麻里 在夏天 迎娶了一位菠蘿蜜媳婦
朱莉雅 裹著一塊棉花布 滿懷心事 胡安·魯爾??偸?/p>
陪著幽靈散步 博爾赫斯是守衛(wèi)黑暗的老師傅 閉著眼
他的天空中有一座虎皮倉庫 永遠睡不滿的大地鋪 在悶悶
不樂的火山下伸展著 凸凸凹凹 以石頭為枕 用大蒜辟邪
喝番茄釀的奶 在棕櫚樹下乘涼 與迷宮為伍 躺在每個夜晚
大海的胸脯星光燦爛 叢林的腳趾星光燦爛 黑夜的頭帕星光
燦爛 他們是倒頭就睡著的那個族 黎明在金字塔上醒來
耳輪上停著甲殼蟲的露 是的 胡里奧 拉丁美洲很孤獨
電影中 這兒永遠聚集著 不會講英語者 市場經(jīng)濟的白癡
復仇的 發(fā)情的 欠債的 戴墨鏡的文盲 光腳的苦力 短裙子
蕩婦 在市場逛一個下午 然后披著羊毛坎肩去上吊的農(nóng)夫
張牙舞爪的流氓 奇裝異服的浪子 時刻準備著私奔的小尤物
聚集著咖啡豆 次品 強盜 不法字典 鉆石的往事 逃犯
鐵人 黑手 小偷 亂黨 聚集著遺棄 愛情 忠誠 冷酷
謀殺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聚集著弗里達·卡羅 無人給他寫
信的上校 這些古銅色的灰燼 這些垃圾 這些舉著仙人掌和
街燈的拉撒路 令我誤入歧途 一旦轉(zhuǎn)過街角 就要被那株花枝
招展的左派植物 一槍擊斃 大麗花的左輪冒著煙 唉 秋天的
暮晚 倒斃在拉丁美洲仙境般的陽臺 跟著夕陽 亞麻 龍舌蘭
酒 跟著末日 跟著那只灰斑鳩 是一種幸福 依依不舍 依依
不舍
這個夜晚風吹過滇池平原 九月的第六天
在旱災中炎熱紅腫的土地安息了
合上了一直干咧著的嘴 盤龍江未眠
三輪車夫瞪著空車悠悠回家
他妻子整個夏天一直顧念著母親的玉米地
現(xiàn)在釋懷 要好好地做飯了
華燈初上的城在等著吃
一天最高潮不是開幕式 而是下班后
當公司辦公室的電腦一臺臺死機
世界的復活節(jié)開始 一只火鍋宣布
生活現(xiàn)在沸騰 無數(shù)筷子
魚群般游向那閃著油光的紅色深淵
出租汽車司機咽著口水拉著饞鬼們滿街找座位
沒搶到位子的人意味著被天堂拋棄
油膩的人行道滑倒了許多沮喪的遲到者
滿城都是鍋子燒出的香比夜來香巴黎香水還香
就像少年游子撲向少年情人 那么興奮那么熱情
那么激動那么活潑野蠻地撲進熱氣翻騰的鍋子
擁抱翻攪捕捉穿刺折騰滑開又夾緊你出我入
一次次插得更準更深更在意更體貼 每個人都在撈回自己
手疾眼快的同謀者
會心一笑 又是一個羊腰子 再次突破防線向著痛風
進軍 人生在世 勤勞 也要好吃好玩好喝 斯文在茲
吃喝就是寫詩 好吃就是好詩 隔壁的教堂閉門
謝客 神甫在撈鴨肝 巷口的二爺在唱花燈
小鍋漲了 擼擼抹抹 罵罵咧咧 嘻嘻哈哈
吹吹涮涮 岑夫子 看菜單! 丹丘生 碗! 汪倫
坐起! 武列格 瞅準了! 老二哥 給是牙齒疼?
杜寧 干! 妹妹 唱歌嘛! 姐姐 你坐過來!
朱小羊 悠著點! 韓旭 再來一瓶! 馬云 莫照啦,
撥個電話給陳恒 獨自莫憑欄 不是你的江山
我干了 諸位隨意! 喜怒哀樂 酸甜苦辣 是是非非
紅男綠女 冤家仇人 昨是今非 黑白陰陽都已
混為一談 要把那在世事中失去的一點腦子 一點
肺葉 一點心肝 一點舌根找回來 多不容易啊
味要真 質(zhì)要脆 餓就是餓 飽就是飽 麻就是麻
辣就是辣 咸就是咸 酸就是酸 醒就是醒 醉就是醉
硬就是硬 軟就是軟 悶樓十日心將死 好酒三杯我欲飛
岑夫子 丹丘生 長風白日君開眼 堂堂吾輩高七尺!
樽前慢吟三百曲 才比唐初人未識 大道已廢食為天
彌勒佛 挺大肚 腹中自有千秋業(yè) 吃起 撈得很麻利
很熟練 很準確 很直白 很露骨 很果斷 手疾眼快
莫再欲擒故縱 陽奉陰違 裝神弄鬼 看中哪塊拈哪塊
但總是 稀爛的腦花 失去了眼仁的目 癟掉的腰子
破碎的腎 黑透的膽 糊掉的蹄子和舌尖 過度萎縮的牛鞭
杯盤狼藉時 好風把大街吹得森涼 又可以睡了
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
一只蟑螂出現(xiàn)在墻根 就像家庭肥皂劇里的
配角 那么卑微 那么害怕 那么迫不
得已 時刻準備著遁匿 仿佛這個廚房是
犯罪現(xiàn)場 它會被誤解 被誣陷 被忽視
世界要害它 一生 被迫鬼鬼崇崇 活在
陰影里 穿著黑褐色的夾克 亦步亦趨地
模仿著 卡夫卡 那只破舊的甲殼蟲 瞟著
一塊冰糖渣 就像登山家在眺望梅里雪山
爬過鹽巴罐 登上醬油瓶 跳下來 蹲在
煤氣灶上查看一粒米 是如何死的 經(jīng)過
一顆缺口的紐子 有一天我從褲子上扯下來
隨手扔了 仿佛是珍珠 端詳了一陣 它對
亮閃閃的鎳幣 毫無反應 那么窮 從來沒
吃飽過 長著翅膀卻拒絕飛往他鄉(xiāng) 總是
守著這塊地 拖著小丑式的羅圈腿 一邊
磨蹭 一邊唱著我們聽不見的蟑螂之歌
在那本掉在地毯上的《唐·吉訶德》封面
繞來繞去 仿佛它正帶著桑丘·潘沙
觸須猙獰 涂著可怕的病毒 衛(wèi)生部
的勁敵 臟東西的小粉絲 卑鄙的竊賊
鋒芒只針對上流社會 常常令資產(chǎn)階級的
玉手 在抖開白餐巾時尖叫起來 徹底
滅絕 它的藥 正在大學實驗室日夜
炮制 人民一致?lián)碜o 安之若素 躲躲
閃閃 從胡椒瓶 名片盒 勺羹 奶酪
到牙簽 掠過火柴梗和抹布 就上了
枕頭 仿佛鐘情于我 在那枚舊戒指上
流連忘返 嘰嘰喳喳 由于無聊 由于
那些爛電視劇 那些發(fā)臭的新聞和說教
培養(yǎng)起來的潔癖和自大狂 我想干掉它
小小地殘忍一次 輕而易舉地當一回納粹
視頻一貫顯示他們多么瀟灑 自信
穿著黑色的小牛皮長筒鞋 隨手而射
金發(fā)的瑪格麗特 那只寄生在布痕
瓦爾德集中營下水道的母蟑螂 死于美麗
何況這基于正義 害蟲們總是傳染
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抬起左腳去踩
它正與一只鋼筆套 并排 令我突然想起
那失蹤的一句 “一只彈鋼琴的波蘭蜚蠊”
早晨剛要寫 因刷牙而忘掉 又回來了
跟著蟑螂 這個最要緊 先記下 趁我
走神 它馬上長出八只長腳 逃掉了
快得像一輛正在穿越戰(zhàn)線的坦克車
學著那些長著鐵蹄的狂人 我窮兇極惡
猛追 猛跺 地板再次躺下 像醫(yī)院
底層 不會因地震而動彈絲毫 當它
隱身時 我一直想著它 我培養(yǎng)愛的方式
是等待下一只蟑螂 于下午四點半
室光微暗時 出現(xiàn)在花瓶與蛋糕之間
像不請自來的姑媽 它們自古就寄生
在世界的腳底板下 踩癟它可不容易
它是一個污點
看不見草根 黑夜上面 草連著草 組成了嘎瑪草原
母馬般地蜷伏 正在低語 在發(fā)亮的天空下 等著
下一場陣雨 來了 馬背閃光 風朝經(jīng)幡涌去
牧人收緊了皮韁 牦牛是黑暗的陵墓 帶來一朵朵
陰影 之間有一潭水 暴雨的烈馬留下的一個蹄子印
羊群要繞開 只有星月獲準逗留 藏人看出這是一只
海神遺落在大地上的白螺 獻予王妃 云在后面建造
一座座高聳在天空間的護法殿 羚羊穿過夜來磕頭
取水 它們找到逗留的地方 總是有相愛的人來
貧窮的人來 牧羊人來 迷路人來 失敗的人來
躺著 仰望天空的是拉日村的洛桑多吉 煨桑的
是旺姆嬤嬤 也有悲傷的人 不知道冥冥中誰在揩拭
鏡子 時間涌出來 又落向何處 那雙眼睛不在
我們中間 它看見大地上有火焰 玉石 廟宇
牛奶 愛情 水罐 舞蹈和祭壇 鷹在云端上打坐
烏鴉背著蔚藍色的石頭 萬物有靈 這樣看世界多妙
帶著遠古的銅色 沉著苔蘚和沙 我們來拜訪草原
我們總是在趕路 趕路 最后被落日驅(qū)逐出境
天黑后 打酥油茶的媽媽 坐在星空下 一千零一次
講起格薩爾王的妃子 嘎瑪草原上的傳說 聲音很低
像是溪水滑過草葉 感激 堅信 依靠 安靜
白螺湖離公路不遠 很容易被當作水坑忽略
海拔很高 巖石和溪流呼吸困難 大地之王
貢獻這廣漠的鉛灰色 寒冷 爐子 雪和無用
肉體的禁區(qū) 只有精神留下光溜溜的身體 山崗
一條條橫亙在天底下 舒展著不言自明的教義
永遠長不高的牧草是一只紀律嚴明而彎曲的軍隊
令一切歸于平庸的神圣 秋杰次成幫巴所建
貢薩寺挨著石頭 流水 護法殿的表面是赤色和
灰白色 壁畫里面藏著真絲 真理只有露水的時間
與烏鴉和鷹隼平行 還有更深奧的 牦牛一邊低頭
尋找食物 一邊將毛囊間的血 引向黑暗 這草原
有門坎 并不比跨進12世紀的圣殿輕松 腳一踏錯
就陷進沼澤 這是一處基地 朱紅色的蜂巢或者
大雄寶殿 看你有幾只眼 白云皈依多年成為塔
昆蟲在礫石間爬行 背著酥油 蕎麥 牽著禿鷲
藏傳的風 年輕人追隨老年人 旱獺跟著羚羊
婦女們低頭看地 裙子垂在地上 轉(zhuǎn)經(jīng)筒搖晃著頭上
的辮子 父親搖晃它 母親搖晃它 兒子們搖晃著它
風搖晃它 老祖母在故鄉(xiāng)的瑪尼堆旁搖晃著它 紡車
搖晃著它 牦??偸且粍硬粍?搖晃著它 在低凹處
朝圣者磨磨蹭蹭 爬了三千公里 猶豫在絕對的
信仰中 堅定 抵達時他們重新成為石頭 哪有
荒涼 哪有豐富 世界在于如何認識 貧乏者
視天堂為野 神看見木碗中的花園 烏鴉永遠
飛不出與生俱來的黑茫茫 沉思 捕捉 等待
辨識 坐在陰沉的大殿誦經(jīng) 或者去山坡上看它們
做愛 微縮著黑夜 守衛(wèi)偶像的藏獒蹲在走廊盡頭
時刻使著法力 監(jiān)護著質(zhì)量 尊嚴 肅穆 寂寞
隨時會吼起來 吐出多余的骨頭 誰說它是一只狗
無人能夠稱量的黃金 來歷不明的經(jīng)文 偉大的手藝
謙卑地描出度母 有一根浸透手印的木棒來自
喜馬拉雅森林 此刻神秘地擱在蒲團上 柏木
可以敲打出曙光 駝背的小喇嘛有一把七世紀的鑰匙
領著我去開門 他叫頓珠 石頭遍布山崗 確實有
無數(shù)珠子在等待出爐 不一定出得去 大多數(shù)終身
守著樸素 向一切致敬 然后回家 懷著喜悅
那是個好日子 朝拜了治多縣的貢薩寺 秋天
剛到 草原微黃 我們的越野車在暮色中拋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