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巍 復旦大學
“ Philosophia facta est quae philologia fuit.”(“語文學曾經(jīng)所是,已轉(zhuǎn)化為哲學!”)——1869年5月28日,當瑞士巴塞爾大學新聘古典語文學非教席教授,年僅24歲的弗里德里?!つ岵桑?844—1900)用上述拉丁文格言結(jié)束自己的就職演講時,必定在座無虛席的聽眾心里引起了一陣不安: 這是尼采教授故作驚人之語,還是他的真心吐露?他為何要把語文學和哲學相提并論,難道用哲學來取代語文學是他就職后的目標?他的真實意圖究竟何在?也許是為了平息聽眾的不安,尼采旋即點明了這一格言的出處,并且直截了當?shù)刈龀鼋忉屨f,這句拉丁文格言襲用了古羅馬哲學家塞內(nèi)卡的名句,只不過將之倒轉(zhuǎn)了過來。尼采的聽眾多半飽讀詩書,當然知曉塞內(nèi)卡此語出自《道德書簡》第108通(Epistulae morales ad Lucilium 108,23),這位哲學家在信中用“quae philosophia fuit, facta philologia est”(“智慧之愛曾經(jīng)所是,已轉(zhuǎn)化為語詞之愛”)來形容一種悲哀的境地,即當時的“文法家”(grammatici)針對經(jīng)典著作只知斤斤計較詞句的考訂而不知識其大體,并以時人對維吉爾的《埃尼阿斯紀》以及西塞羅的《論共和國》所作的疏解為例證,塞內(nèi)卡話中不無遺憾與嘲諷——但是到了尼采那里,此語經(jīng)過倒轉(zhuǎn)以后,儼然變成一種信條的總括,最早向世人昭示了尼采“價值重估”的思想方式。
經(jīng)由尼采倒轉(zhuǎn)的這句拉丁文格言,將成為本文的主導線索,引領(lǐng)我們從西方古典學的角度另眼觀察“訓詁考據(jù)”與“哲學義理”之間究竟構(gòu)成了怎樣的互動關(guān)系,兩者應當分離還是合流?事實上,18世紀末西方古典學在德國以現(xiàn)代形態(tài)確立起來以后,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許多古典學者的腦際,其中尤以19世紀初至二戰(zhàn)前德國古典學界對此關(guān)注最多,一些德國古典學者,例如奧托(Walter F. Otto, 1874—1958)、萊因哈特(Karl Reinhardt, 1886—1958)、耶格爾(Werner Jaeger, 1888—1961)等人,既是訓練有素的語文學家,亦是義理精深的哲學家,語文學與哲學之間的張力在他們身上時有體現(xiàn),而將這種張力推向極致,并將兩者帶入一種本質(zhì)性的爭執(zhí)當中的,莫過于古典語文學時期的尼采。作為語文學家和作為哲學家的青年尼采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矛盾緊張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促使他深入到兩者之間的“創(chuàng)造性競爭”當中,并據(jù)此對兩者進行“價值重估”。本文以青年尼采對“荷馬問題”的“價值重估”為案例試圖論證,“語文學”向“哲學”的轉(zhuǎn)化絕非簡單的替代,而是讓“語文學”更具“哲學”的自覺,并以此將自己的有效力量釋放出來。
尼采本人從“語文學家”向“哲學家”的轉(zhuǎn)化以《悲劇的誕生》為最顯眼的標志性事件。該著于尼采就任古典語文學教授兩年多以后,也就是在1871年歲杪面世,引來的卻是古典學界一片不無敵意的沉默。此后半年,當時比尼采年少四歲且尚未成名的維拉莫威茲(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 1848—1931)才打破沉默,刊登了一份長篇書評《未來的語文學!》(Zukunftsphilologie! 1872年6月),對這部新作發(fā)起了不留情面的猛烈抨擊。不過,尼采本人對此并未公開回應,而是由他的好友羅德(Erwin Rohde, 1845—1898)撰文《末端的語文學》(Afterphilologie,1872年10月)予以回擊,這又引來維拉莫威茲題名《再論未來的語文學》(Zukunftsphilologie, Zweites Stück, 1873年年初)的又一輪聲討,至此整個“《悲劇的誕生》事件”方告一段落。維拉莫威茲與羅德兩人日后均在古典學界揚名立萬,尤其是前者,成為德國古典學界一代宗師,但他對自己年少所為并無悔意,甚至不惜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里刻意渲染,賦予自己對尼采的攻擊一種夸大其詞的戲劇性效果,他說:“他(尼采——引者注)后來聽從了我的敦促,放棄了自己的教席和學術(shù),成為一名先知,宣揚一種算不上宗教的宗教以及一種算不上哲學的哲學,這是他的守護神給他的權(quán)利,他擁有這方面的才智和能力?!焙笕烁鶕?jù)諸如此類的言論再加演繹,認定維拉莫威茲對尼采的抨擊帶來了摧毀性的后果,迫使尼采放棄古典語文學而投身哲學。作為歷史性的事實,此類推斷已被學界證明是維拉莫威茲的一面之詞,不足以成立,但是由于“《悲劇的誕生》事件”,維拉莫威茲與尼采這兩個名字被象征性地糾纏起來,仿佛分立在語文學與哲學兩個陣營,兩人的對立標志著語文學與哲學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和敵對。其實,這種兩分造成了極大的偏見與誤解,甚至遮蔽了語文學與哲學之間更為本質(zhì)性的“交鋒”,而這種“交鋒”發(fā)生在尼采本人的思想境域里,正是在那里,語文學與哲學之間的關(guān)系從一種“摧毀性的爭斗”(維拉莫維茨vs.尼采)轉(zhuǎn)向一種“建設(shè)性的競爭”(語文學家尼采vs.哲學家尼采)。
尼采在出版《悲劇的誕生》一書而開始決定性地轉(zhuǎn)向哲學以前,同維拉莫威茲一樣,也接受了完善的古典教育,他于1858年14歲那年考入普福塔中學(Schulpforta)這所當時德國最負盛名的古典人文中學,1864年又進入波恩大學修習古典語文學,師從古羅馬喜劇名家黎契爾(Friedrich Ritschl, 1806—1876),次年追隨黎契爾轉(zhuǎn)入萊比錫大學直至1869年畢業(yè),從1858到1869年(除去1867—1868一年兵役)尼采的古典教育和古典語文學訓練前后持續(xù)了十年。1867—1871年期間,才華橫溢的青年學者用拉丁文和德文撰寫了數(shù)量可觀的古典語文學論著,學界統(tǒng)稱為尼采的philologica(“語文學論著”),由后人編次,與相關(guān)筆記、文稿和講稿合并收入五卷本的《早期文稿》 (通稱BWA),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有對希臘古風詩人特奧格尼斯的文本研究(撰于1867年),對狄奧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一書的文獻來源考證(撰于1868—1870年),以及對題為《荷馬與赫西奧德的競賽》(Certamen Homeri et Hesiodi)的文本考訂與研究(撰于1870—1871年),這些研究論文大多刊布于當時由黎契爾主編的重要古典學刊物《萊茵繆斯圣殿》(Rheinisches Museum)??傮w而言,此時的尼采從事的正是19世紀德國古典語文學界主流的研究工作,諸如文本考訂與???、文獻來源及年代、真?zhèn)魏蛡鞒袣v史的考證。這些斐然的研究成果出自一位二十出頭的年青人之手,時至今日都令人刮目相看。誠如當代英國古典學名宿勞埃德–瓊斯(Hugh Lloyd Jones)的評斷:“相對來說,他(尼采—引者注)對細節(jié)性的學術(shù)研究貢獻有限,但倘若我們考慮到,他年甫3歲就放棄了大學教職,那么應當承認,即使僅就具體的學術(shù)貢獻而言他在這一學科(古典語文學—引者注)的歷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p>
1869年年初,在恩師的力薦之下,尚未獲得博士學位的尼采便得到了巴塞爾大學的教職,于是未滿25歲的尼采就任古典語文學“非教席教授”(一年后即擢升為“教席教授”),同年5月尼采在巴塞爾大學舉行本文伊始提到的就職演說,題名為《論荷馬的個性》 (über die Pers?nlichkeit Homers),演講稿稍作改訂后在圣誕節(jié)前夕付梓,更名為《荷馬與古典語文學》(Homer und die klassische Philologie)。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此后數(shù)年尼采以古典語文學教授的身份向自己的學科發(fā)起了嚴峻的挑戰(zhàn),從此進入了對古希臘文化的重估與對古典語文學的批判時期,也逐步開始了哲學的轉(zhuǎn)向。尼采的重估與批判包含諸多面相: 首先,圍繞“荷馬問題”的考察一直延續(xù)到作于1872年的《荷馬的競賽》(“Homers Wettkampf”)一文;隨后,尼采又轉(zhuǎn)向“古希臘悲劇”(《希臘的音樂戲劇》、《蘇格拉底與悲劇》、《狄奧尼索斯世界觀》,均作于1870年)并以1872年面世的《悲劇的誕生》為總結(jié);此外,尼采從1869年開始在巴塞爾大學的授課與研究還以“前柏拉圖哲學家”(通稱“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為重心之一,分別撰成講義稿《前柏拉圖哲學家及其部分殘篇的闡釋》(1872)以及更為成熟的、與《悲劇的誕生》堪稱雙璧的《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一書(1872—1874);與此同時,尼采還針對古典語文學的學科建制和職業(yè)訓練方式(《我輩古典語文學者》,1875年)以及古典教育的制度和理想(《論我們教育機構(gòu)的未來》,1872年)提出批評。綜上所述,尼采以古典語文學者的身份來批判性地反思古典語文學自身,論其廣度與深度,在整個西方古典學的歷史上迄今仍無出其右者。
僅就尼采對古希臘文化的重估而言,尤以荷馬、悲劇和前柏拉圖哲學為重。圍繞這三個方面,尼采分別提出了“荷馬問題”、“悲劇問題”和“蘇格拉底問題”,這三個問題鼎足而立,構(gòu)成他重估古希臘文化的三根支柱。在尼采看來,這三個問題觸及早期希臘文化最為重要的三個階段的精神實質(zhì),其中“荷馬問題”關(guān)乎“前希臘時代”(Pre-Hellenic age)向“荷馬時代”(Homeric age)的轉(zhuǎn)捩,“悲劇問題”涉及“荷馬時代”向“悲劇時代”(Tragic age)的轉(zhuǎn)捩,而“蘇格拉底問題”則指向“悲劇時代”向“希臘化時代”(Hellenistic age)的轉(zhuǎn)捩,因此這三個問題對于理解古希臘文化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尼采對古希臘文化以及古典語文學的批判性反思以“荷馬問題”正式發(fā)端,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為“荷馬問題”實乃古典語文學最具代表性、意義最為重大的問題。自18世紀末現(xiàn)代意義上的古典學確立以來,它一直是一個標志性的問題,引領(lǐng)了其它古典作品(尤其是早期希臘的經(jīng)典作品)的學術(shù)研究;若是放眼更長的時段,將古典學術(shù)追溯到希臘化時期亞歷山大里亞的學者乃至更早的智術(shù)師與文法教師,“荷馬問題”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還決定了古典語文研究的發(fā)軔和最初的走向。個中緣由當然離不開兩部荷馬史詩在古希臘文化當中所占據(jù)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它們是整個古代世界的精神源泉,這種地位堪與《圣經(jīng)》在基督教世界的地位媲美。
若要理解尼采如何重估“荷馬問題”,首先有必要對這個問題的古今流變略加探討。所謂“荷馬問題”,簡單地說,關(guān)乎古希臘存世最早的經(jīng)典作品,即兩部史詩《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作者、真?zhèn)?、?chuàng)作方式、創(chuàng)作年代以及傳播和傳承方式。具體而言,“荷馬問題”主要由相互交織的兩組問題構(gòu)成,一組為“作者問題”: 荷馬史詩乃是長篇敘事詩,各自有著首尾一貫的主題、主角與情節(jié)(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對此已有精當?shù)姆治?,尤見?章、第23章),那么兩部史詩的作者究竟為同一位詩人即荷馬,或是兩位不同的詩人,抑或是一種或兩種漫長的口誦傳統(tǒng),而“荷馬”之名只是一個符號,用來指稱口誦傳統(tǒng)本身或者口誦傳統(tǒng)里的最后編訂者;另一組問題為“作品問題”,圍繞荷馬史詩的創(chuàng)作方式展開,對每一部史詩究竟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還是不同篇什拼湊而成做出判斷,并解釋史詩整體構(gòu)成或片段拼湊的具體過程。
這兩組相互交織的問題此消彼長,構(gòu)成了“荷馬問題”的歷史脈絡。在荷馬史詩的形成及傳述時期,關(guān)于荷馬的籍貫、生活年代與生平,以及荷馬與其他史詩詩人如赫西奧德的競爭形成了種種傳說,見載于后世《荷馬傳》 (Vitae Homeri)及《荷馬與赫西奧德的競賽》(Certamen Homeri et Hesiodi)之類的文本,這些文本的存世版本多為晚出,作為史實不足憑信,但卻體現(xiàn)了古人對荷馬的想象與塑造,可視作荷馬史詩的早期接受史,亦可視作“荷馬問題”的早期樣貌。這一時期的“荷馬問題”主要圍繞“作者”出發(fā),最重要的方面包括荷馬誕生于哪一座城邦,他生活于哪個年代(例如荷馬早于還是晚于赫西奧德,或是兩人生活在同一時期),哪些作品歸屬荷馬(除了兩部史詩以外,《荷馬頌詩》以及其他史詩如特洛伊詩系和忒拜詩系里的某些作品是否為其所作),荷馬的生平事跡(例如他出生與亡故的情形,他與其他詩人尤其是赫西奧德的關(guān)系,他的真實姓名,他是否為游吟詩人,他是否為盲人),他的傳人如何傳頌他的史詩,等等。這些貌似生平傳記的細節(jié)雖然大多出自虛構(gòu)和猜度,實質(zhì)上卻是古風晚期和古典時期(公元前六至四世紀)的希臘人對于荷馬史詩及其作者問題的最初思索。
迄至希臘化時期,兩部史詩已然從眾多史詩作品里脫穎而出,完成了經(jīng)典化的過程。亞歷山大里亞的學者(公元前三至前二世紀)集數(shù)代之功(其中聲名最著的當屬以弗所的澤諾多特斯、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以及薩摩特拉斯的阿里斯塔庫斯這三位學者),對兩部史詩文本的厘定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們的工作包括文字的??薄⒃娦许樞虻拇_定以及對竄入文本的析出,此外他們還撰寫了大量注疏、詞表以及解釋性文字,這些學者遵循嚴格的治學精神,并未將注疏納入正文,也未將析出的竄入文本完全刪除,因此基本上保存了那一時期的文本樣貌。當時,古典語文學在古代初步確立,對古典文本的重構(gòu)與闡釋以荷馬史詩的文本為重??v觀這一時期,語文學者實為“評斷家”(kritikoi,亦即現(xiàn)代“批評家”——critics——的本意),對各種體裁的文本(尤其是地位最高的史詩、悲劇、抒情詩等詩歌作品)的優(yōu)劣做出“評斷”,并為每一種體裁遴選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以此來完成“正典化”的進程?!昂神R問題”也被置于這一進程當中,對“作品”(文本)的研究于是決定了“作者問題”。
同樣,現(xiàn)代的古典語文學誕生伊始,“作品問題”便凌駕“作者問題”之上而居首要地位。沃爾夫(F.A.Wolf, 1759—1824)在1795年發(fā)表的《荷馬導論》(Prolegomena ad Homerum)被奉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古典語文學的奠基之作,這部著作也確立了研究“荷馬問題”的新“范式”。為了化解古代至18世紀有關(guān)“荷馬問題”的不休爭辯,沃爾夫回歸原典,對荷馬史詩的文本做出一番考訂與辨?zhèn)蔚墓ぷ鳎噲D以此來平息眾議。這個導論是為他1794年編輯的荷馬史詩希臘文??北荆ㄒ孕陆嫉某緸閾?jù),尤其是不久之前剛被發(fā)現(xiàn)并于1788年由法國人Villoison付梓的“威尼斯古抄本”,即Codex Venetus A)寫作的,副標題為“關(guān)于荷馬作品的原初與真實形式及其各種異文,以及文本校訂的正確方式”(sive de operum Homericorum prisca et genuine forma variisque mutationibus et probabili ratione emendandi),其真正目的是重構(gòu)和復原史詩文本的早期歷史。在這部“示范性”的著作里,沃爾夫?qū)⒐诺湔Z文學的考證發(fā)展到了非??捎^的規(guī)模,開啟了一個嶄新的研究傳統(tǒng)。
沃爾夫以現(xiàn)代方式重新提出的“荷馬問題”,顯然以“作品問題”為中心?!秾д摗焚|(zhì)疑“荷馬”的歷史性以及史詩的統(tǒng)一性,它的出發(fā)點,是現(xiàn)存的兩部史詩當中都包含某些前后矛盾或不一致之處(不僅體現(xiàn)在情節(jié)方面,而且還包括語言和比喻),甚至明顯是竄入的篇章(最顯著的例子為《伊利亞特》第10卷和《奧德賽》第23卷第296行以下至全詩結(jié)尾),沃爾夫認為,這些現(xiàn)象表明,《伊利亞特》 (以及《奧德賽》)不是某位個人的作品,而是出自多位或至少兩位詩人之手,其中的一位是“主要的”,其他的是“次要的”作者。荷馬研究者的任務,在他看來,就是要復原史詩的原初設(shè)計,要達成此一目的,并不能訴諸“詩的定律”(例如被沃爾夫之前的人文學者所推重的亞里士多德《詩學》對“情節(jié)”的界定),而是要聚焦于史詩創(chuàng)作與傳承的方式,荷馬學者只有歷史地、批判地去考察史詩傳承的各個階段,去甄別、羅列史詩文本里的所有細節(jié),展示文本所遭到的敗壞,才能“解析”現(xiàn)存的荷馬史詩當中歸屬于不同詩人的不同部分,并最終發(fā)現(xiàn)“真正的荷馬”,從而解答“荷馬問題”。因此,由沃爾夫開創(chuàng)并在整個19世紀影響甚巨的流派就被世人稱作“解析派”(analysts),荷馬文本在他們那里好比可以辨別“地層”的“考古”現(xiàn)場,解析者的工作致力于分離在文本形成過程中累積起來的“地層”,此即辨識并剔除后來竄入的篇章段落,顯露處于“最底層”的“真正的荷馬”。
“解析派”主要通過重構(gòu)史詩文本演進的諸階段來“去偽存真”,將文本拆解并確定哪些部分為獨立創(chuàng)作以及各部分的創(chuàng)作順序。沃爾夫本人認為,傳世的文本并非全由口頭創(chuàng)作,而是一個晚出的書寫傳統(tǒng)加工后的產(chǎn)物,我們需要尋找的是其中口頭創(chuàng)作的核心;從作者的角度來說,荷馬創(chuàng)作了史詩的各個部分,后來的詩人則把這些獨立的部分連結(jié)成了一個整體。在沃爾夫之后,“解析派”的學者還提出了荷馬史詩形成的另外兩種可能方式: 一種是“短歌說”(Liedertheorie),主張史詩是由許多各自獨立的片段縫合而成(Kompilation),如拉赫曼(Karl Lachmann,1793—1851)認為《伊利亞特》是由18首古老的短歌組成,而那位“主要的”詩人(或稱“荷馬”)的工作是把這些短歌縫合起來;另一種是“核心說”(Uriliastheorie),如赫爾曼(Gottfried Hermann,1772—1848)相信,后來的詩人是在一個“核心故事”的基礎(chǔ)上,添補新的內(nèi)容并對之加以擴充(Erweiterung)。最極端的觀點不僅僅分解了《伊利亞特》,而且在剔除了后來的添加成分后,只剩下大約1 500行屬于原始核心的詩行(Erich Bethe的論點),最保守的估計則為我們留下了14卷(即第1,11—18,20—24各卷,Paul Mazon的論點)。有關(guān)在這個原始核心上如何層層地累積形成現(xiàn)存的荷馬史詩的過程也有爭議,如有的學者分解出兩層,早起的一層是各位英雄的aristeiai(“戰(zhàn)場上的功勛”),晚起的一層是反映了后來時期專注人物心理和人性的那部分(Walter Leaf的論點)。還有的學者認為,這個過程其實非常復雜,可以解析出五至六個不同的層次(Willy Thelier的論點)。在《伊利亞特》之后,學者們還把“核心說”運用于《奧德賽》,例如科西霍夫(Adolf Kirchhoff, 1826—1908)在1859出版的相關(guān)論文與評注當中提出,《奧德賽》的“核心”為“奧德修斯的歸家”,奧德修斯回家后的故事以及特勒馬庫斯離家尋父的故事均為后人添加。這一個世紀對于荷馬史詩的“解析”工作,在維拉莫威茲出版于1884年的《荷馬研究》(Homerische Untersuchungen)以及1916年的《〈伊利亞特〉與荷馬》(Ilias und Homer)那里達到頂峰。
不過,早在19世紀30年代,“解析派”已開始招致其他學者的非議。這些反對者主張,《伊利亞特》與《奧德賽》所展現(xiàn)出來的高度藝術(shù)性的結(jié)構(gòu)與設(shè)計,只可能源自一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這位詩人很可能在史詩發(fā)展的后期階段對其最終成形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斷定,由于兩部史詩具有很強的“統(tǒng)一性”,應該分別出自一位詩人之手(但未必是同一位詩人),至于“解析派”學者所詬病的史詩里的前后矛盾和不一致之處,其實只是貌似如此而已,大多能夠用更精微的方式來加以解釋。持這一觀點的學者被稱作“統(tǒng)合派”(Unitarians),比如雷爾斯(Karl Lehrs, 1802—1878)于1831年在寇尼斯堡大學開設(shè)“荷馬導論”課程,他試圖證明,《伊利亞特》在不同的卷次里存在大量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篇章,既關(guān)乎重大的事件亦涉及微小的細節(jié),它們把不同的部分串聯(lián)成了一體,這一定是某種統(tǒng)一設(shè)計的結(jié)果,而那些前后矛盾之處可歸咎于傳承過程中的訛誤與竄入;他的結(jié)論是,史詩在構(gòu)思上的連貫性是內(nèi)在的,不可能于后期階段通過某種外在的方式強加其上。
“解析派”在整個19世紀古典語文學界占據(jù)了主導的地位,但是到了20世紀20年代,“統(tǒng)合派”終于占得上風,沙德瓦爾特(Wolfgang Schadewaldt, 1900—1974)出版于1938年的《〈伊利亞特〉研究》 (Iliasstudien)是最杰出也是最后一部“統(tǒng)合派”著作。與此同時,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已經(jīng)醞釀,由美國人帕里(Milman Parry, 1902—1935)首倡其說,終于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徹底取代了“解析”抑或“統(tǒng)合”的研究格局。新一派的學者視荷馬史詩為口誦民間詩歌,以“口誦—程序化”的方式創(chuàng)作與傳述,史詩文本里所出現(xiàn)的前后不一致或矛盾之處,皆可據(jù)此得到解釋,乃是此種創(chuàng)作與傳述方式的必然特征,現(xiàn)代學者不能以書寫文化的要求來對待,去做“真”“偽”之分、“好”“壞”之別。
返回尼采生活的年代,“解析派”與“統(tǒng)合派”爭論正酣?!逗神R與古典語文學》一文扼要批評了半個多世紀以來,德國古典語文學界探討“荷馬問題”的這兩種通行方式,尼采認為,“解析派”和“統(tǒng)合派”之爭已使“荷馬問題”陷入困境,并導致問題的原旨暗而不彰。因此,有必要從無休止的爭論當中跳脫出來,反觀兩派學者各自的“義理動機”以及為之服務的“價值判斷”及其所蘊含的“審美趣味”。
“解析派”的致命缺點為失其大體,他們把史詩分解成一個個獨立的片段,作為供學者們重新綴合的“短歌庫”,此派中人各施其技,綴合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真正的荷馬”。可是如此一來,語文學研究淪為純粹的文獻考證,并不反思“真正的荷馬”究竟何謂。尼采指出,“解析派”的前提預設(shè)建立在一個古代傳說之上,即所謂的“皮西斯特拉圖編訂說”: 根據(jù)某些古人的記載(例如托名于柏拉圖的對話錄《希帕庫斯》,228b6—c1以及西塞羅《論演說家》Ⅲ,7),雅典的僭主皮西斯特拉圖或其子希帕庫斯(均生活于公元前六世紀)曾經(jīng)下令,把此前口耳相傳的荷馬史詩的獨立片段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整體,并規(guī)定在泛雅典娜節(jié)日上,由不同的游吟詩人按照先后順序輪流表演。這一傳說似乎表明,現(xiàn)存的荷馬史詩不過是某位“編訂者”偶然而隨意拼接的結(jié)果,因為根本就不存在原初的完整的構(gòu)思,而沃爾夫及“解析派”的語文學研究正要努力把這個傳說化作歷史性的事實。不過,這個傳說只是一個無法證實的語文學“假設(shè)”,對復原“皮西斯特拉圖編訂”之前的荷馬史詩形態(tài)毫無幫助。實質(zhì)上,“解析派”學者用屬于19世紀的文學原則乃至個人的審美趣味來評判荷馬史詩,他們的一個實用法則是: 凡是“好的”部分都歸功于原初的詩人,凡是“壞的”部分都來自后來的詩人,而所謂“好”“壞”的衡量標準往往非常主觀隨意,因人而異。
與之相對立的“統(tǒng)合派”堅信,“解析派”所津津樂道的所有訛誤、竄偽和矛盾之處都不過是在傳承過程當中漸次出現(xiàn)的,荷馬史詩的背后必定矗立著一位或兩位偉大詩人的身影,絕非“解析派”假設(shè)的材質(zhì)平平的“編訂者”。這種信念的精神來源其實是魏瑪古典時期的作家歌德、席勒以及荷馬的德譯者福斯,還有更早的溫克爾曼,以他們?yōu)榇淼摹皩徝琅伞睒O力維護荷馬史詩的完整性,他們把荷馬構(gòu)擬成古典主義的理想形象,荷馬體現(xiàn)了崇高之美,乃是自然而又樸素的天才詩人。從“價值判斷”的角度看,“統(tǒng)合派”與“解析派”這兩種解答“荷馬問題”的路徑分享一個重要的共通之處,那就是有某種“審美趣味”在其背后產(chǎn)生重要作用,因為無論是“統(tǒng)合派”所推崇的“天才詩人”,還是“解析派”所鄙視的“平庸的編訂者”,兩派均憑靠某種當代價值觀念來證明各自“審美趣味”的合理性,因而本質(zhì)上是一種“審美判斷”。尼采總結(jié)說:
這便是關(guān)于荷馬的所有謬誤的核心: 從最初開始,荷馬這個名字,既沒有與審美意義上的完美概念,也沒有與《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發(fā)生必然聯(lián)系;荷馬作為《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作者,并非一種歷史傳統(tǒng),而是一個審美判斷(?sthetisches Urteil)(第24–25頁)。
那么,如何讓“荷馬”真正成為問題?必須重新提出問題,引導提問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首先要重估“荷馬問題”,打破“作品問題”對“作者問題”的絕對優(yōu)先地位,也就是回到“荷馬”,重新界定“誰是荷馬”。問題的關(guān)鍵是,不要把“荷馬”假定為“荷馬史詩”的作者便置之不理,而要從史詩的文本當中找到作為“個人”(Person)的荷馬。為此,首先要辨明“荷馬的個性問題”的意義何在,尼采解釋說:
現(xiàn)代語文學并不借助“個性”(Pers?nlichkeit)的概念,而是把荷馬的詩歌當作許多不同個人(Personen)的作品來重構(gòu)。……在荷馬研究的領(lǐng)域里,人們應該持守“荷馬的個性問題”,把它當作整個一組問題里最富成果的那一個。(第16頁)
尼采此語意在從“現(xiàn)代語文學”關(guān)注“荷馬問題”的焦點返回其尚未成形的“前史”(Vorgeschichte,第17頁),即荷馬史詩的早期傳承階段和研習階段?;仡櫴妨纤暗淖钤鐣r期直至公元前四世紀的亞里士多德以及前三至前二世紀的亞歷山大里亞學術(shù),可以發(fā)現(xiàn)在那幾百年當中,“荷馬”之名同樣是一種“審美判斷”。從希羅多德的記載(約公元前五世紀中葉)可以推斷,最早的傳說把荷馬視為所有史詩作品的作者,甚至是所有詩歌作品的作者;隨后,“英雄史詩”與“教誨史詩”被判分為兩種類型,前者(主要包括“特洛伊詩系”和“忒拜詩系”)由荷馬創(chuàng)作,后者(主要分為與“神事”有關(guān)的《神譜》系列以及與“人事”有關(guān)的《工作與時日》系列)則歸在赫西奧德名下,對此《荷馬與赫西奧德的競賽》里的傳說可以引為佐證?!陡傎悺返拇媸牢谋倦m來自公元二世紀,其核心內(nèi)容可上溯至前四世紀的智術(shù)師以及更早的游吟詩歌傳統(tǒng)。根據(jù)其中記載的故事,當荷馬與赫西奧德這兩位詩人的競賽正處于勝負難分之際,主持競賽的國王要求他們表演各自作品里最精彩的部分,以此來一決高下,于是荷馬表演了《伊利亞特》第十三卷里描述兩位埃阿斯及其部下如何在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上準備作戰(zhàn),赫西奧德則表演了《工作與時日》里有關(guān)農(nóng)業(yè)勞動包括播種、收獲和制作農(nóng)具的合宜時令的段落。由此可見,面對赫西奧德這樣的競爭對手,屬于“英雄史詩”的《伊利亞特》乃是最能體現(xiàn)荷馬之為荷馬的詩作。
此后,亞里士多德論及荷馬的著述(如已經(jīng)失傳的《論詩人》與《荷馬難題》),尤其是他的《詩學》(約作于公元前四世紀下半葉)進一步限定了荷馬作品的范圍?!对妼W》對“荷馬問題”的闡述(尤見第8章、第23章)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chǔ)之上,即荷馬是兩部史詩的作者,但他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瑪爾基特斯》(Margites)這部諷刺史詩(見《詩學》第四章,1448b30)。對亞里士多德而言,這三部史詩共同體現(xiàn)了荷馬詩藝的高超技巧,一方面是對于“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一個單一的有首有尾、因果相連的行動)的高明設(shè)計,成為“戲劇”尤其是“悲劇”情節(jié)的典范,另一方面是荷馬在敘事詩體當中大量使用對話,預示并初步勾勒了后起的“戲劇”形式。從這兩方面來看,荷馬既是“悲劇”也是“喜劇”的最終來源。衡之以這樣的標準,其它史詩例如同屬《特洛伊詩系》的《塞浦路斯之歌》、《小伊利亞特》等,絕不可能出自荷馬的手筆。降至亞歷山大里亞學者,他們不僅承接了亞里士多德對荷馬作品的判定,并進一步把荷馬僅限于兩部史詩的作者;更有甚者,連荷馬能否同時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也開始出現(xiàn)爭議。一些“分離派”(Chorizontes)學者(如海拉尼庫斯)提出,鑒于兩部史詩之間的巨大差異,荷馬只可能是《伊利亞特》的作者,而《奧德賽》的作者乃一位無名的摹仿者;另外一些學者(如阿里斯塔庫斯以及后來的朗吉努斯《論崇高》IX,13)則堅稱,荷馬是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創(chuàng)作了兩部史詩,這也足以解釋兩者之間的差異。
以上整個的歷史過程,實質(zhì)上是作為“個人”(Person)的荷馬及其“個人性”(Pers?nlichkeit)的一個塑形過程,從中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 化身于荷馬史詩的荷馬形象,實質(zhì)上代表了作品的整體性與統(tǒng)一性,是一個概念,一種想象。“荷馬”作為個人(Person)的個體性與荷馬史詩作為作品的整體性互為表里。因此,尼采反問:
究竟是一個概念(Begriff)造就了一個個人(Person),還是一個個人造就了一個概念?這才是真正的“荷馬問題”,也就是那個居于核心位置的“個性問題”。(第19頁)
他的解答是:
我們相信,《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作者乃一位偉大的詩人,但荷馬并非其人。……那位最神妙的天才——《伊利亞特》與《奧德賽》要歸功于他——屬于這個充滿感激之情的后世,他也把自己的名字祭獻在英雄史詩的遠古鼻祖——荷馬——的圣壇之上。(第28頁)
這番解答故意對傳統(tǒng)意義上的“荷馬問題”含糊其辭,甚至以“戲擬”的筆法為之,因為離開了“荷馬的個性問題”,對“真正的荷馬”的探尋只能陷入迷局。
尼采重估“荷馬問題”,闡明其“哲學與美學的基本特征”(第28頁),也就是“荷馬問題”背后的“義理動機”、“價值判斷”與“審美趣味”,一個重要目的是由此來展開對古典語文學的反思和批評。就職演說的題名和正式出版時的題名之間的差異,如實道出了尼采的用心所在,那便是以“荷馬問題”為例證深入反思當時的古典語文學術(shù)。尼采對這一宗旨如此解釋:
〈我〉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古典語文學最具意義的進步,從未讓我們遠離理想化的古代世界,反倒是把我們引向它;正是當人們不假思索地談論古代圣地的傾圮之際,更新穎、更莊嚴的圣壇恰恰被建造了起來。(第15頁)
《荷馬與古典語文學》這篇就職演說首尾呼應,讀來不啻為“真正的”語文學而做的一篇辯護詞。該文起首便對古典語文學的當下處境進行剖析,并且直言古典語文學正面對兩類敵人(第11—15頁)。第一類為公開的敵人,他們或嘲諷或仇視語文學,反對“古典理想”,他們是推重“現(xiàn)代”的“現(xiàn)實主義者”;另一類則為隱蔽的敵人,這些是古代世界的藝術(shù)之友(如歌德與席勒),古希臘“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精神的崇尚者,在他們眼里,語文學者恰恰是摧毀了“古典理想”的罪魁禍首。在尼采看來,語文學者之所以會同時招致“現(xiàn)實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的反對,是由于語文學在當時已成為一個“混雜體”,這個“混雜體”部分由歷史科學,部分由語言科學構(gòu)成,同時也殘留著部分“美學因素”(“美學因素”指的是“語文學”對“古典性”、“經(jīng)典性”的建構(gòu),然后再以“古典”為“現(xiàn)代”的典范),這些部分并不曾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由此而造成了這門學科的“精神分裂”現(xiàn)象。
以“荷馬問題”為例,推動“解析派”與“統(tǒng)合派”持久交鋒的是19世紀德國古典語文學的兩大主流: 歷史科學精神主導的“古代學”(Altertumswissenschaft)與人文藝術(shù)精神主導的古典主義(Humanistischer Klassizismus)。雖然古典語文學起初是復原、理解和闡釋古典文獻的學術(shù)研究,但作為歷史科學,真正的目的在于對古代世界進行歷史的重構(gòu),也即是“重現(xiàn)過去的真實”。經(jīng)過嚴格的歷史研究方法訓練出來的古典語文學者不再固守于古典文獻,而要以古代文明的整體為其研究對象,因此“古典語文學”在德國便擴展為“古代學”(Altertumswissenschaft),而“語文學”(philologie)幾乎等同于Altertumswissenschaft。這是從沃爾夫到維拉莫維茨德國古典語文學的主流,它致力于對過去的史實(Realien)進行全面而客觀的研究,借此達到對古代文化的客觀了解從而通達“古典精神”,而實質(zhì)上,這一目標背后的“義理動機”是用“古代研究”來印證主流的現(xiàn)代價值觀念。不過,古典語文學在德國滋生的土壤,卻源自溫克爾曼、歌德和席勒等人宣揚的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里的古典主義,在他們那里,“古典”是一種審美判斷和趣味,意味著倫理和審美價值的典范。最早的古典語文學家與這些奉行古典主義的詩人、藝術(shù)家、美學家和哲學家過從甚密,共同追懷古希臘的“理想世界”。此后,作為一門語言學科與歷史學科的古典語文學漸漸與藝術(shù)和美學脫離,語文學家逐步擺脫“藝術(shù)的感受力與判斷力”,以審美意義上的“古典”為非歷史的虛構(gòu);甚至于當他們以古典語言和文學為研究對象時,也不再措意于其中的“古典”特質(zhì),而代之以一種現(xiàn)代的、基于“形式和邏輯”的“審美判斷”。
基于上述“價值判斷”與“義理動機”的剖析,尼采要求“語文學”向“哲學”的轉(zhuǎn)化。轉(zhuǎn)化的前提是“語文學”不容忽視的價值,因此在演說辭的尾聲,尼采又回到對語文學的辯護。此番辯護分別面對“語文學之敵”和“語文學之友與語文學者”,采用了公開性和私人性的兩種聲音。首先針對“語文學之敵”(無論是公開的還是隱蔽的敵人),尼采以不容辯駁的事實發(fā)問:
無疑,你們對希臘精神用文字和圖像創(chuàng)造的不朽作品無比景仰,并且以為你們自己要比與這些作品無緣的那一代人更加富有和幸運: 但是,請不要忘記,這個充滿魔力的世界一度被塵封,被堆積如山的各種成見和偏見壓在底下;也不要忘記,我們這門學科里不計其數(shù)的青年才俊用他們的鮮血、汗水和殫精竭慮,才得以讓那個世界重見天日。誠然,語文學并非那個世界的締造者,并非那種不朽音樂的創(chuàng)作者,不過,作為一名技藝超群的演奏家,讓那長久被遺忘在角落里、無法識讀也無人問津的音樂再度響起,這難道不是一種成就,甚至堪稱巨大的成就?(第29頁)
此時,尼采話鋒一轉(zhuǎn),面對“語文學之友和語文學者”道出了心聲:
對一位語文學者而言也是合宜的,將他為之奮斗的目標以及通往該目標的道路以簡潔明了的方式表達出來,我希望如此便能做到,倘若我把塞內(nèi)卡的一句名言顛倒過來: Philosophia facta est quae philologia fuit(“語文學曾經(jīng)所是,已轉(zhuǎn)化成哲學”)。這里所要表達的是,任何一項語文學活動必須被一種哲學的世界觀包圍和限定,如此一來,凡是個別和零碎之物都有如碎屑一般化為烏有,惟有整體和統(tǒng)一之物才得以留存。(第30頁)
尼采面對同道的這番肺腑之言,不啻為“語文學”所做的最有力的辯護,也就是要求“語文學”具有“哲學”自覺,讓“語文學”從對文獻的考證與甄別提升到對文獻背后的總體文化特征的觀照。
從“語文學”轉(zhuǎn)化而來的“哲學”,會是怎樣一種“哲學”?我們且來看此后數(shù)年,尼采如何沿著重新提出的“荷馬問題”深入思索,如何從多方面對荷馬史詩開啟的希臘古典文化進行重估。這當中一個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問題是: 兩部史詩(尤其是《伊利亞特》)的表面之下隱含并培育了怎樣的趣味判斷,這種趣味判斷又指向何種若隱若現(xiàn)的價值翻轉(zhuǎn)?可以說,尼采的“荷馬問題”從仍舊帶有語文學色彩的“荷馬的個性問題”上升到了富于哲學意蘊的“荷馬之道”的境地。
尼采的相關(guān)思考散見于當時所做的筆記,他原本打算用這些筆記撰寫題為《荷馬的競賽》的專著,但后來放棄了該計劃,遂將部分主要觀點集中于“序言”里道出,寫成《荷馬的競賽》一文(此文為“五本未撰著作的五篇序言”之五),另一部分則化入《悲劇的誕生》一書(尤第三節(jié))。因此,我們有必要將兩者合觀來理解尼采眼中的“荷馬之道”。概言之,尼采從荷馬窺見一個“前荷馬時代”,這個時代正是古典精神和價值取向的來源,荷馬史詩所展現(xiàn)的恰恰是對這一來源翻轉(zhuǎn)之后的價值觀。荷馬雖然是藝術(shù)當中的“阿波羅精神”達到頂峰的代表,荷馬史詩雖然構(gòu)筑起“阿波羅文化”的圣殿,但他絕非大自然原初狀態(tài)的自發(fā)產(chǎn)物,在他之前有著一段漫長而晦暗的過去,有如一道巨大陰影矗立其身后。針對席勒用來刻畫荷馬并且廣為接受的“樸素”一詞,尼采提出異議:
凡在藝術(shù)中發(fā)現(xiàn)“樸素”之處,我們都必須認識到阿波羅文化的至高效果: 這種文化總是首先要推翻提坦王國,殺死巨魔,并且必須通過有力的幻覺和快樂的幻想,戰(zhàn)勝了那種可怕而深刻的世界沉思和極為敏感的受苦能力。
在荷馬那里所發(fā)生的翻轉(zhuǎn)能夠從兩方面來窺知。一方面是荷馬史詩里的眾神,特別是所謂的“奧林坡斯眾神”,他們雖然高居于“阿波羅文化”圣殿的山墻之上,在他們輝煌壯美的形象背后,卻矗立著更為古老的“提坦眾神”的恐怖身影。尼采指出:
我們也許要這樣來設(shè)想這個過程,即由于那種阿波羅的美之沖動,經(jīng)過緩慢的過渡,原始的提坦式的恐怖諸神制度演變?yōu)閵W林坡斯的快樂諸神制度了,有如玫瑰花從荊棘叢中綻放出來。
“提坦眾神”的世界以暴力、殘忍、恐怖和復仇為根本特征,而“奧林坡斯眾神”推翻了“提坦眾神”并將這些特征所代表的價值觀念加以翻轉(zhuǎn)。這一過程在荷馬史詩里時隱時現(xiàn),但在赫西奧德的《神譜》當中甚為明了,這部史詩把宙斯所統(tǒng)領(lǐng)的“奧林坡斯眾神”與克羅諾斯所統(tǒng)領(lǐng)的“提坦眾神”之間的王位更替之戰(zhàn)呈現(xiàn)為新的宇宙秩序(及其價值觀念)對舊的宇宙秩序(及其價值觀念)的翻轉(zhuǎn),宙斯所代表的新的宇宙秩序以正義為其內(nèi)在原則,體現(xiàn)于宙斯對榮譽和職責的公正分配、對每位神明的“管轄領(lǐng)域”的尊重之中。
翻轉(zhuǎn)的另一方面是荷馬史詩里的英雄,這些英雄表現(xiàn)出強烈的“競賽精神”(agon)——一種追求優(yōu)勝的競爭沖動,不僅在價值觀念的層面(如荷馬英雄信奉的aristeia, aristoi, aretē等價值觀),而且還具體地化作各種競爭機制(如葬禮賽會)。所謂“競賽精神”,當然也是尼采在巴塞爾的同事,著名的文化史家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 1818—1897)在同一時期所做的系列講座《希臘文化史》(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里提出的主要觀點?;蛟S正是在布克哈特的影響下,尼采開始追問,在這種“競賽精神”背后究竟是什么樣的“渴欲”和“天性”在起作用?對此,《荷馬的競賽精神》一文提出了如下根本問題:
為什么整個希臘世界對《伊利亞特》里的戰(zhàn)斗場景歡呼雀躍?恐怕我們對此還沒有以足夠“希臘”的方式來理解,而一旦我們以“希臘”的方式來理解,只怕我們不禁會毛骨悚然。在荷馬世界這一切希臘事物的母腹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第289頁)
與現(xiàn)代人的“文明”觀念背道而馳的是希臘人的“殘忍的天性,一種獸性的毀滅欲”。最顯著的例子莫過于阿基琉斯用馬車拖曳赫克托的尸首,并繞行特洛伊城的報復行為。雖然阿基琉斯此時已陷入瘋狂之境不能自拔,但這一舉動透露出某種深層的殘暴性格,一個暴力沖動的“隱蔽核心”,我們從中能夠窺見一個“充滿了令人驚怖的野蠻仇恨與毀滅欲的前荷馬時期的深淵”(第295頁)。但是在荷馬那里,恰恰形成了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化模式,把消滅對手轉(zhuǎn)化為互相超越,把戰(zhàn)爭轉(zhuǎn)化為競技,把“毀滅性的爭執(zhí)”轉(zhuǎn)化為“建設(shè)性的競爭”(尼采用赫西奧德在《工作與時日》開篇第11行及以下提到的“兩位爭執(zhí)女神”來分別指代“毀滅性的爭執(zhí)”和“建設(shè)性的競爭”)。同樣的情形也出現(xiàn)于荷馬史詩里的“奧林坡斯眾神”身上,在其背后的“提坦眾神”身上涌動著一股強烈的非理性力量,代表了毀滅性競爭,那是一個恐怖幽暗的世界,赫西奧德《神譜》敘述的克羅諾斯對烏拉諾斯的殘暴征伐正是對那個世界的再現(xiàn)。荷馬史詩將這種“提坦世界觀”的“毀滅性競爭”翻轉(zhuǎn)成“奧林坡斯世界觀”里的“建設(shè)性競爭”,從宗教根基上奠立了古希臘的“爭勝文化”(agonale Kultur)。此后,荷馬的競賽精神推動了整個古典希臘文化,體現(xiàn)在政治、法律、社會制度、教育以及文化、藝術(shù)和思想各個領(lǐng)域。歸納而言,在德國古典主義盛贊的荷馬史詩的“沉靜與肅穆”精神背后,尼采窺察到一場殊死搏斗的痕跡,并以此為契機,發(fā)現(xiàn)了“理性”背后的非理性力量,“人性”背后的非人性元素。正是通過這一發(fā)現(xiàn),他形成了自己的哲學思想里最為核心的“狄奧尼索斯學說”。
從《荷馬與古典語文學》(1869)到《荷馬的競賽》(1872),尼采對“荷馬問題”的重估表明: 首先,經(jīng)典文本作為義理的“結(jié)晶體”有其前史,不是“語文學”而是“哲學”更能洞見這一前史的精神實質(zhì),并由此而對經(jīng)典文本背后的總體文化特征做出判斷,來為“語文學”的研究指引方向;其次,語文學內(nèi)部的“解析派”與“統(tǒng)合派”之爭均只觸及荷馬史詩的“言”(philo-logia,合“考據(jù)”與“辭章”而為“語文學”)的層面,即語言、文字與文學的層面,尚需“哲學”(philo-sophia,“義理”或“道”)的層面來按照其“前提預設(shè)”(古典語文學者的“義理動機”和“價值判斷”等因素所構(gòu)成的思想框架),并獲致刪繁就簡、由博返約的觀察點,而“語文學”的方法與技能(“考據(jù)”與“辭章”之學)本身不足以贏獲這個觀察點。因此,“語文學”只有與“哲學”保持一種“本質(zhì)性爭執(zhí)”,才能將自己的有效力量釋放出來,也只有不斷地向“哲學”轉(zhuǎn)化,“語文學”才能持留于自己的本質(zhì)當中,這一奧秘用尼采的話來說便是: Philosophia facta est quae philologia fuit!——“語詞之愛曾經(jīng)所是,已轉(zhuǎn)化為智慧之愛!”
Bibliography 參考文獻
Arrowsmith, W. “Nietzsche on Classics and Classicists.” Arion 2.1 (1963): 5–18.
——. “Nietzsche on Classics and Classicists (Part II).” Arion 2.2 (1963): 5–27.
Bishop, P., ed. Nietzsche and Antiquity: His Reaction and Response to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Rochester: Camden House, 2004.)
彼肖普(P. Bishop)編: 《尼采與古代——尼采對古典傳統(tǒng)的反應和回答》,田立年譯,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Bishop, P., ed. Nietzsche and Antiquity: His Reaction and Response to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Translated by TIAN Linian.Shanghai: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 2011.]
Cancik, H. Nietzsches Antike. Vorlesung. Stuttgart: J. B. Metzler, 1995.
Dodds, E.R. 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1.
Fowler, R.,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om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Graziosi, B. Inventing Homer: The Early Reception of Ep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Gründer, K., ed. Der Streit um Nietzsches “Geburt der Trag?die.” Hildesheim: Georg Olms, 1969.
Judet de la Combe, P. “Futur d’une philologie nietzschéenne?” in Friedrich Nietzsche. Le cas Homère. Paris: Editions EHESS, 2017, 103–48.
Morris, I., and Barry Powell, eds. A New Companion to Homer. Leiden: Brill, 2011.
呂?。?《“原始文本”抑或“多元文本”?——〈伊利亞特〉新校本爭論回溯》,《文貝: 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2014年第1期,第86—129頁。
[LV Jian, “Urtext or Multi-text: Assessing the Iliad’s New Teubner Edition.” Cowrie: A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2014 (1): 83–129.]
Nietzsche, Fr. Frühe Schriften, hg. Hans J. Mette, Karl Schlechta & C. Koch. München: C. H. Beck, 1933–1940,fotomechanischer Nachdruck,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4.
——. S?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nden, hg. Giogio Colli & Mazzino Montinari. Berlin &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1988.
——. Die Geburt der Trag?die. Schriften zur Literatur und Philosophie der Griechen. herausgegeben und erl?utert von Manfred Landfester. Frankfurt am Main: Insel Verlag, 1994.
——. The Pre-Platonic Philosophers. Translated by Greg Whitlock.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6.
尼采: 《悲劇的誕生》,孫周興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2年。
[Friedrich Nietzsche. Die Geburt der Trag?die. Translated by SUN Zhouxing. Beijing: Commercial Press, 2012.]
O’Flaherty, J. C., T. F. Seller, and R. M. Helm, eds. Studies in Nietzsche and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76.
奧弗洛赫蒂(J. C. O’Flaherty)等編:《尼采與古典傳統(tǒng)》,田立年譯,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O’Flaherty, J. C., T. F. Seller, and R. M. Helm, eds. Studies in Nietzsche and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Translated by TIAN Linian. Shanghai: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 2007.]
Ottmann, H. hrsg. Nietzsche Handbuch. Stuttgart: J. B. Metzler, 2000.
普法伊費爾: 《古典學術(shù)史》上卷,劉軍譯,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Rudolf Pfeiffer.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vol.1. Translated by LIU Jun.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15.]
普法伊費爾: 《古典學術(shù)史》下卷,張弢譯,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Pfeiffer, Rudolf.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vol.2. Translated by ZHANG Tao.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5.]
Porter, J. I. Nietzsche and the Philology of the Futur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Reibnitz, B. von. Ein Kommentar zu Friedrich Nietzsche “Die Geburt der Trag?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 (Kapitel 1–12). Stuttgart: J. B. Metzler, 1992.
Silk, M. S., and P. J. Stern. Nietzsche on Traged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Wilamowitz-Moellendorff, U. von. Erinnerungen 1848–1914. Leipzig: Koehler, 1928.
Wolf, F. A. Prolegomena to Homer, 1795.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A. Grafton, G. W. Most and J. E. G.Zetzel.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