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一
2016年9月21日,萊昂納德·科恩在他82歲生日當(dāng)天發(fā)布了一首單曲You Want It Darker,這首歌是新專輯的標題曲,專輯將在當(dāng)年10月推出,是他的第14張錄音室專輯。我心里默念了一遍“長命百歲”之后,又覺得不合適—這意味著,他只有18年時間留給我們,那太少了。
但我們沒想到,不到兩個月之后的11月7日,他去世了。You Want It Darker成了他的最后一張專輯。
You Want It Darker專輯中有兩首歌,都曾經(jīng)以詩歌的形式,在六月的《紐約客》雜志上刊出:“如果你來做莊/我就不入此局/如果受你醫(yī)治/我必又殘又瘸/你是光芒萬丈/我是自慚形穢/你愿世間更暗/我們撲滅火光”,“御路,穿過祭壇和市集/御路,經(jīng)歷造物的寓言和隕落/御路,經(jīng)過那自腐地而建的宮殿/逐年,逐月,逐日,逐思”。
兩首歌的譯文都來自微信公號“LeonardCohen”,譯者是WiTS,他是萊昂納德·科恩最忠實的擁護者。在論壇時代,他做過科恩論壇、科恩網(wǎng)站;博客時代,他做過一個名為“Tower of Song”的博客,這個博客直到2012年1月才停止更新;后來,WiTS轉(zhuǎn)戰(zhàn)“豆瓣”和“知乎”,做了科恩小站;微信時代,他又開了公號。
不論在任何地方,WiTS都沒提到過自己,除了WiTS這個名字,我們對他近乎一無所知。似乎,他用了十幾年時間,就是為了提示萊昂納德·科恩的存在,把自己,也把別人,放在科恩的樹蔭下,或者說,陰影里。
二
我也是這片樹蔭里的人。
1999年,我在一張盜版碟上看到一部電影,《色情酒店》(Exotica),在米婭·科施娜(Mia Kirshner)穿著?;晟捞撘挛璧臅r候,出現(xiàn)了一首歌,那首歌迷住了我。我到處打聽歌者的名字,在所有能去的論壇上發(fā)帖子。直到兩年后的2001年,當(dāng)時最火的論壇“北大新青年”上,有人回答了我,那首歌是Everybody Knows,歌者就是科恩。
他是詩人、作家、歌手、音樂家、畫家,也是隱士、修行者,22歲以詩人身份出現(xiàn),34歲時以創(chuàng)作歌手的身份出現(xiàn),之后50年,寫和唱了無數(shù)美麗而抑郁的歌,是許多音樂人的偶像。鮑勃·迪倫說:“如果我必須當(dāng)一分鐘其他人,那個人很可能是科恩?!北R·里德說:“他是最崇高、最具影響力的創(chuàng)作人?!盪2主唱稱贊他為“搖滾界的拜倫”。Nirvana主唱科特·柯本曾在歌曲Pennyroyal Tea中這樣寫:“讓我轉(zhuǎn)世成為萊昂納德·科恩吧,這樣我便能永遠安息了。”
我逐漸患上一種病,這種病可以被稱為“萊昂納德·科恩迷狂癥”。去香港出差,在HMV一口氣買了12張他的CD。聽說譯林出版社出過他的小說,賣不動,所以無人知曉,我肩負幾位朋友的重托,去舊書店的倉庫里,找到了積壓在倉庫里的《大大方方的輸家》,一口氣買了10本,天南海北地寄出去。2010年,聽說他要在金邊開演唱會,我和幾位朋友約好了一起去看演出,準備出發(fā)前,卻聽說他因為巡演過于勞累,身體出了問題,那場演唱會取消了。
我在一些BBS上的簽名、頭像,都和科恩有關(guān)。我的MSN名字曾經(jīng)就叫“萊昂納德·科恩迷狂癥”。我一度熱愛“紅房子畫家”、大衛(wèi)·西爾韋恩、Low、阿拉伯皮帶、大衛(wèi)·林奇,并收藏了一大堆法國和俄羅斯老男人的CD,都是因為他們和他有點像。我尋找一切和他氣質(zhì)相近的人和音樂,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和他差異比較大,立刻棄之而去。
“他們”其實是一個由老男人組成的族群。這個族群的成員不一定真的老,但要有一顆“老靈魂”,像朱天心在《預(yù)知死亡紀事》中所說的“他們通常因此較他人累積了幾世的智慧經(jīng)驗(當(dāng)然,也包括了死亡和痛苦)”,所以通透、篤定、安穩(wěn)、不為所動。
不一定真有這樣的老男人,這可能只是一種理想形象,卻有人無限接近這個形象,埃里克·克萊普頓、鮑勃·迪倫、斯汀、讓·雷諾、高倉健、陳升、侯孝賢,都是視野里的最佳老男人代言人,“豆瓣”里的若干個“老男人”小組的頭像,基本由他們壟斷,其中有個帖子更有明確的指標:“身高要高,唇角漂亮,看你的時候眼睛里有笑意,背影要美”。
不過,更現(xiàn)實的標準是,他們要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女性雜志里列出“老男人”的吸引力來源,第一條就是“財富吸引力”,“角色吸引力”尚排在其后??贫魃頌橐淮拔那唷薄拔闹小迸枷?,在財富吸引力上也毫不遜色。
2004年夏天,他錄好了《親愛的希瑟》這張專輯,然后回到老家。秋天時,這張專輯面市,出現(xiàn)在全世界的排行榜和唱片獎名單里。就在此時,他接到一個警示電話,要他去看看自己的賬戶。隨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經(jīng)紀人凱莉從1996年開始,趁著他去禿山禪寺修行,開始謀奪他的財產(chǎn),并且用8年時間把他全部的資產(chǎn)挪走,讓他陷入了財務(wù)危機,而且還要面對各種版權(quán)糾紛。
財產(chǎn)被席卷一空之后,他成了記者眼中“年屆70卻無法退休的老人”,他倒也不慌,一邊打官司,一邊著手解決財務(wù)困境,用一系列巡演和唱片、詩集,在短時間內(nèi)讓自己的資產(chǎn)恢復(fù)到了以前的水平。這里面透露的信息是: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這實在太性感了。
三
我們喜歡的僅僅是這個性感、篤定的他嗎?
不,我們喜歡的不只是他,不只是他的歌,而是他身后的一整個時代。在他的傳記《我是你的男人》里,以最尋常的口吻說出來的,是這些名字:盧·里德、妮可、鮑勃·迪倫、朱迪·柯林斯、詹尼斯·喬普林、安迪·沃霍爾、伊迪·塞奇威克,還有懷特島音樂節(jié)、納什維爾、切爾西旅館,“切爾西旅館一到夜里就蘇醒了過來”。
那個時代是他的父親,是他的樹蔭,他就在這種樹蔭下長大,直到他自己也成了父親,成了樹蔭。在他的每一根枝條、每一條葉脈里,都有那個時代的全息影像,那個時代成了幻影,成了泡沫,他卻像蕨類植物一樣,在大滅絕之后照舊存活了下來,相信“那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建立仁愛社會,人們?yōu)榱四撤N信念而非一己私利而活的理念”,在年輕人向他尋求建議的時候,他會說:“我確實有個不錯的建議,但僅僅是一個字:‘遁’”。
我有過類似的時代,雖然很短。20世紀90年代的后半段,我們這個城市,因為眾多樂隊的出現(xiàn),成了“中國的西雅圖”。通訊還不算發(fā)達,但我們總能接收到演出信息,一到晚上,大家就聚集在有演出的地方。規(guī)模稍大的演出,聚在門口的青年人多到能讓整條馬路交通堵塞。冬天的晚上,看演出的我們互相嘲諷:“去給別人擦皮夾克。”我們聚了又聚,醉了又醉,青翠欲滴,汁液四溢。
所以,看《七月與安生》的時候,我實在覺得,那部電影寫的不是什么三角戀,也不是什么閨密情,就是那個時代的昂揚。安生是我們在那個時代里,在搖滾演出現(xiàn)場常常能見到的那種女孩子,不美,但特別有主心骨,昂揚如草木一般地生存著。那種昂揚勃發(fā)的時代,才能成為父親,成為樹蔭,也才能滋養(yǎng)出能夠成為父親、成為樹蔭的人。
在擁擠的地鐵里,在排隊買房的隊伍里,在無微不至的焦慮中,沒有新的父親,也沒有新的昂揚,不知遁向何處,唯有打消一切雜念,心如鋼鐵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