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家,課堂內外,年輕朋友,政治幻想之外的支撐沈從文的昆明時期(二)

        2018-11-13 01:45:48張新穎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8年1期
        關鍵詞:沈先生沈從文

        張新穎

        一、龍街的家

        每星期在城里上完課,沈從文拎著包袱擠上小火車,晃蕩一個小時,再換騎一匹云南小馬,顛十幾里,回到呈貢龍街楊家大院的家。楊家大院是一所頗為考究的大房子,戰(zhàn)爭以來,前中后樓的房客來來去去,沈家倒是穩(wěn)定,住中樓樓上,一住五年多。有朋友、同事、學生從昆明來玩,沈從文領著觀看建筑,指點木雕彩繪,如數家珍。

        家里兩個男孩,正在肚子消化力強、精神消費也貪得無厭的時期,媽媽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應對;爸爸在家,就能不費力地解圍。這樣的生活情景,虎雛有著異常鮮明的記憶:

        兩個裝美孚油桶的木箱,架起一塊畫板,是全家文化活動中心。我們圍坐吃飯,媽媽在上邊改作業(yè),大在上邊寫“描紅”大字,爸爸下鄉(xiāng)來,也常趴在畫板上寫個不停。輪到有機會聽故事講笑話時,每人坐個蒲團,也是圍著它。云南的油燈,粗陶盞子擱在有提手的竹燈架上,可以擺放,又能拎掛。家里這盞如豆燈火,常掛在比畫板穩(wěn)的墻上。我學會頭一件有用事,就是拿糊袼褙剔下的破布條搓燈芯?,F在全家圍攏來,洗耳恭聽爸爸唱歌,他總共只會一首:

        “黃河黃河,出自昆侖山——唵流經蒙古地——咿轉過長城關!一二一!一二一!”十足大兵味,定是在湘西當兵時學的。大家笑他,他得意,從不掃興。

        ……

        他的故事像迪士尼先生的卡通片一樣,人物情節(jié)都隨想象任意揉搓變形,連眼前家人,也在故事里進進出出,方便著呢。我們兄弟心里,沒有“父親的威嚴”概念,而爸爸的狼狽失態(tài)丟面子經歷,給許多故事大增光彩。……為撩撥消化機的興奮點,故事里隨時加些美味道具:

        “媽媽讀大學時候不肯理我,見到我就跑。有一天她到書店,喏,這樣子左手挾兩本洋書,右手拎一盒雞蛋糕。頭發(fā)后邊短短的像男孩子,前邊長長的拖到這里,快遮起眼睛了,呱!一下甩上去,要算神氣喃。好,進了書店,忽然一抬頭,看到柜臺后邊蕭克木先生,戴個黑邊眼鏡,像我像極了。好,以為碰到沈從文,即刻,呱!丟下雞蛋糕,扯起腳就跑!”

        “后來呢?”

        “跑了嘛,就完了?!彼麤_我微笑。

        我實在不放心:“那后來呢?”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結婚九周年紀念日前夕,沈從文寫信給大哥說:“九年中倒是最近兩年在呈貢住,真是最值得記憶,一切似乎都安排對了,一切都近乎理想,因此一家日子過得非常健康。人家要過節(jié)時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們倒像每天都在過節(jié)似的。孩子們給我們的鼓勵,固然極大,最應感謝的,還是兆和,體力方面的健康,與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困難中永遠不喪氣,對家中事對職務永遠的熱誠,都是使一家大小快樂幸福的原因”(18;412)。

        二、“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誰呼喊”

        一九四二年沈從文有寫《呈貢紀事》的打算,等到一九四三年底和一九四四年寫出來,卻是一系列的“魘”:《綠魘》、《黑魘》、《白魘》,一九四六年又有《青色魘》。后來他自己解釋說,幾篇“魘”,“從生活中發(fā)現社會的分解變化的惡夢意思”;寫的是“鄉(xiāng)居瑣事和無章次感想”,“卻涉及那個明天”(14;471-472)。

        本來,鄉(xiāng)居生活簡單,環(huán)境清靜,對沈從文過度緊繃的精神來說,會有很大的舒緩。表面上看他確乎有些放松,不過“抽象與實際的戰(zhàn)爭”,并沒有停息。

        戰(zhàn)爭在進行中,“二十六歲的小表弟黃育照,在洞庭湖邊谷倉爭奪戰(zhàn)中,于華容為掩護部屬搶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陣亡了。同時陣亡的還有個聶清。為寫文章討經驗,隨同部隊轉戰(zhàn)各處已六年。還有個作軍需的子昭,在嘉善作戰(zhàn)不死卻在這一次犧牲。這種犧牲其實還包含有一個小小山城五千孤兒寡婦的飲泣,一朝上每家門前多一小小白木牌子”(12;158)。而在后方,即以昆明而論,發(fā)國難財的人物紙醉金迷,普通人維持日常生活卻日益艱困;嚴肅工作的知識者不在少數,可另一方面,也不難看到不振奮、敷衍懶惰,乃至扭曲、虛偽、荒唐的“文明人”。從呈貢過往的少數客人,也能見出生活壓力影響到義利取舍時,人性幽微曲折的變化。

        沈從文在呈貢的日常狀態(tài),粗看不復雜也不沉重,“生活簡單而平凡,在家事中盡手足勤勞之力打點小雜,義務盡過后,就帶了些紙和書籍,到有和風與陽光的草地上,來溫習溫習人事,并思索思索人生。”這樣的文字似乎雅致安閑??墒墙酉聛?隨著敘述從外界到內心并且對內心世界逐層深入,“魘”的感受就越來越逼近了:“先從天光云影草木榮枯中,有所會心。隨即由大好河山的豐腴與美好,和人事上無章次處兩相對照,慢慢地從這個不剪裁的人生中,發(fā)現了‘墮落’二字真正的意義。又慢慢地從一切書本上,看出那個墮落因子。又慢慢地從各階層間,看出那個墮落傳染浸潤現象;尤其是讀書人倦于思索,怯于惑疑,茍安于現狀的種種,加上一點為賢內助謀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對武力和權勢形成一種阿諛不自重風氣。這種失去自己可能為民族帶來一種什么形式的奴役,仿佛十分清楚。我于是漸漸失去原來與自然對面時應得的謐靜。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誰呼喊”(12;170)。

        鄉(xiāng)間美好的自然景象觸目皆是,卻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喚起他純凈明爽、無渣滓、少凝滯、不糾結的心境;過往在這樣的心境下落筆,文字也晶瑩剔透。而現在,心境大變,他感到自己所用文字根本不能與自然相配,“企圖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12;134)。具體可感的景象,人與自然和諧的境界,此時在他的心中又“抽象”到極端,無從傳達和表現,“必需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扇起的情緒相鄰,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層次的降落原只是一種比擬……”(12;138)

        越是無能為力,卻越是敏感,而且越是把具體的感知朝“抽象”的方向發(fā)展。自然并沒有因為無從傳達和表現而隱退和消失,而是成為一種引發(fā)尖銳對比的存在,“和人事上無章次處兩相對照”:自然中“如何形成一個小小花蕊,創(chuàng)造出一根刺,以及那個在微風搖蕩憑藉草木銀白色茸毛飛揚旅行的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里那里還無不可發(fā)現一切有生為生存與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這種種德性,又無不本源于一種堅強而韌性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人類的意志是個什么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么變化?它存在,究在何處?它消失,究竟為什么而消失?一個民族或一種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tài)度而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對于自然美的熱烈贊誦,傳統(tǒng)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青一代見出新的希望?’”(12;138-139)

        現實的種種使他看出可怕來,不僅是發(fā)展下去,會“為民族帶來一種什么形式的奴役”;而且,“還有更可怕的,是這個現實將使下一代墮落的更加墮落,困難越發(fā)困難”。當此危機情境,他雖然明明“不知向誰呼喊”,可還是發(fā)出了呼喊:“我們實希望人先要活得尊貴些!我們當前便需要一種‘清潔運動’,必將現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現代文化的駔儈氣,以及三五無出息的知識分子所提倡的變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勢利,依賴,狡猾,自私諸傾向,完全洗刷干凈,恢復了二十歲左右頭腦應有的純正與清朗,認識出這個世界,并在人類駕馭鋼鐵征服自然才智競爭中,接受這個民族一種新的命運。我們得一切從新起始:從新想,從新做,從新愛和恨,從新信仰和惑疑?!保?2;170-171)

        但是,關于整個民族的如此重大的問題,以一個微弱的個人的力量如何著手、如何解決?所以,當這樣的“呼喊”一發(fā)出來,他馬上就“為自己所提出的荒謬問題愣住了”:“到我從新來檢討影響到這個民族正當發(fā)展的一切抽象原則以及目前還在運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統(tǒng)治者被它所囚縛的知識分子和普通群眾時,頃刻間便儼若陷溺到一個無邊無際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贝蠛@锏匿鰷u與波濤,“卷沒了我的小小身子,復把我從白浪頂上拋起。試伸手有所攀援時,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經典中的抽象原則,已腐朽到全不適用”(12;171,172)。

        “衣冠人物”收拾海面殘余,扎筏子,找礦產,“鑄九鼎”——沈從文如此不屑地譏諷;之后,“試由海面向上望,忽然發(fā)現藍穹中一把細碎星子,閃灼著細碎光明。從冷靜星光中,我看出一種永恒,一點力量,一點意志。詩人或哲人為這個啟示,反映于純潔心靈中即成為一切崇高理想。過去詩人受牽引迷惑,對遠景潑眸過久,失去條理如何即成為瘋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為法則:簡單法則與多數人心會和時如何產生宗教,由迷惑,瘋狂,到個人平衡過程中,又如何產生藝術。一切真實偉大藝術,都無不可見出這個發(fā)展過程和終結目的”(12;172)。

        這樣一種思路轉折,在同一時期給朋友的信中表述得更明了,這個朋友是埋頭把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譯出的高植:“阿諛情趣若與熱中打算相會合,即不免有類乎現代群儒鑄九鼎行為發(fā)生?!粢磺薪浀渌ㄔO的抽象原則,已失去其應有尊嚴作用,而顯得腐霉敗壞時,我們此時就得來從文學上重新努力”(12;161)。

        文學藝術的存在并不耀眼輝煌,有的也許只是那種“細碎”的光明;即使如此,它卻包含著永恒、力量和意志,與理想密切關聯,從生命的深刻的精神過程中所產生。它的狀態(tài)是敞開的,實在的,它不僅是包容,而且是發(fā)現?!拔L掠過面前到綠原,似乎有一陣新的波浪從我身邊推過。我攀住了一樣東西,于是浮起來了。我攀住的是這個民族在憂患中受試驗時一切活人素樸的心;年青男女入社會以前對于人生的坦白與熱誠,未戀愛以前對于愛情的靦腆與純粹,還有那個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在一切邊陬僻壤,埋沒無聞卑賤簡單工作中,低下頭來的正直公民,小學教師或農民,從習慣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犧牲的廣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適宜培養(yǎng)愛和恨的種子!”“我仿佛看到一些種子,從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種方式,在另外一時同樣一片藍天下形成的繁榮”(12;173)。

        “從我手中撒去”,這是對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工作與民族大業(yè)息息相通的關系的認同,是對自己的責任和使命的確證。

        三、院落中的人事

        因現實的刺激而生的痛苦,由自己的“思索”而來的苦惱,交相糾纏沈從文敏感而孤單的心靈,幸好有家庭生活,它的有序、活力、歡樂、樸素,給予極大的安慰。

        說到一家人的平常生活,特別是家務勞動,沈從文的筆調又顯出活潑和明朗來:“為節(jié)約計,用人走后大小雜務都自己動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來自然方便容易。燒飯洗衣就歸主婦,這類工作通常還與校課銜接。遇挑水拾樹葉,即動員全家人丁,九歲大的龍龍,六歲大的虎虎,一律參加。來去傳遞,競爭奔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訓練孩子,使他們從合作服務中得到勞動愉快和做人尊嚴。干的濕的有什么吃什么,沒有時包谷紅薯也當飯吃,有時盡量,有時又聽小的飽吃,大人稍稍節(jié)制。孩子們歡笑歌呼,于家庭中帶來無限生機與活力。主婦的身心既健康而樸素,接受生活應付生活俱見出無比的勇氣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對于生命有個新態(tài)度,過下去似乎再困難,即過三五年也擔當得住并不如何灰心”(12;169)。

        孩子們時常會把他從“思索”的泥沼,拉回到實在的生活情景,共同參與的活動讓他的大腦暫時得以休息。他們常做的一件事是到溪邊取水。以前,住后樓的四姨張充和常帶孩子來溪邊,大約在一九四〇年底,張充和隨同任職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的同事,遷往重慶。她走之后,遷來一個寄居者,生活孤獨性情淳厚的詩人——說的是卞之琳,《綠魘》里這樣寫道:“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生偉大感和偉大自覺的詩人,住在那個善于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后業(yè)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wěn)定目前,創(chuàng)造未來。或在絕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想的微妙發(fā)展。每到小溪邊去散步時,必攜同我那個五歲大的孩子,用竹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癡而黠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詩人“必然眼睛濕蒙蒙的,心中以為這個五寸長的船兒,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里外那個女孩子身邊”(12;147-148)。這個折竹船順水漂流的相當“文學化”的細節(jié),在《黑魘》里也寫到過。

        《綠魘》里還說:“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宏愿,用個五十萬言小說,來表現自己,擴大自己。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fā)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慎重地說:‘這不忙發(fā)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fā)表時再想辦法?!瘺Q不想到作品的發(fā)表與否,對于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就因為他還完全不明白他所愛慕的女孩子,幾年來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個風雨飄搖事實巨浪中。……她自己也還不及料,一切變故都若完全在一種離奇宿命中,對于她加以種種試驗”(12;148-149)?!@也許是最早透露卞之琳寫作長篇小說人事內情的文字,只不過隱去了詩人和女孩子的名字。這部長篇叫《山山水水》,一九四一年暑假動筆,一九四三年中秋完成初稿,以后又用英文翻譯、修訂中文稿,一九四七年去英國牛津后繼續(xù)修訂英文稿;但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卞之琳自覺“兒女情長”不合新時代的熱潮,把中文稿付諸一炬;英文譯改稿在文革初期散失?,F在能夠看到的,只是《山山水水》的殘篇,即中文初稿完成后在雜志上發(fā)表過的一些零散章節(jié)。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準備遠征緬甸的第五軍集結呈貢,騎兵團團部設在楊家大院后樓樓下,沈從文跟團長、參謀們一見如故,“軍官們想不到,這位穿長衫戴眼鏡的文人,竟有豐富軍事知識,彼此從交往中得到很多樂趣,相互都留下溫暖美好印象。這以后,就能看到爸爸領著其中一兩位,在大院各處指指點點,啟發(fā)軍人們領會這套民居的建筑藝術成就。林團長也幾次邀請爸爸,去松林中,山溝里,看他們營地和隱蔽的裝備。”育僑中學的學生不少應征加入遠征軍,張兆和教過的這些華僑男生,有一批就住在楊家大院的前樓,送別大會全家到場,“臺上臺下一塊兒唱起一支歌:‘我們都是好青年,勇敢……’沒唱幾句,大多數人已淚流滿面?!薄扒皫滋靸蓚€華僑同學來家,跟爸爸商量什么的時候,就聽他們斷續(xù)唱過。媽媽小聲說:‘這歌是爸爸特意為他們寫的。’”

        《綠魘》里寫道:“這些部隊不久且即開拔進了緬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傳來,且知道那幾個高級軍官,大都死亡了。住在這個房子里的華僑中的中學生,因隨軍入緬,也有好些死亡了”(12;146)。

        四、課堂、課外

        沈從文每星期從呈貢進城,在聯大泥墻土地、鐵皮屋頂——后來換成了茅草屋頂——的教室上課,有一次椅子被男生占滿,后到的三個女生不得不站著聽課和記筆記,“沈從文教授看不過去,居然把講臺上的講桌扛下來,放倒在教室地上,請這三位女同學坐下聽課”。

        “各體文習作”、“創(chuàng)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汪曾祺——一九三九年考入中文系——都選了,因此一九四一、四二、四三年,都上過沈從文的課,他一九八六年寫《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有別人未及的記敘——

        紙卷:“沈先生教書,但愿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云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并不裁斷,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課時分發(fā)給學生。他上創(chuàng)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yè)方式’?!?/p>

        題目:“教創(chuàng)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沈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鄙驈奈淖约簞?chuàng)作,他也一直習慣叫“習作”,叫“實習”。他不贊成命題作文,但有時也出兩個題目,“沈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發(fā)表了。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

        謙抑:“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毫無系統(tǒng)?!蠖际强戳藢W生的作業(yè),就這些作業(yè)講一些問題。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里并未發(fā)揮罄盡的余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p>

        貼:汪曾祺寫了一篇小說,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吧蛳壬洺Uf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芏嗤瑢W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

        裁紙邊:學生習作寫得好的,沈從文作主寄到報刊發(fā)表,“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jié)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zhàn)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p>

        汪曾祺說,“沈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彼贿M城,文林街二十號那間宿舍,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p>

        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里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么書,什么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里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并蓄,五花八門。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fā)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边@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不長于講課,而善于談天。談天的范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yǎng)了二十只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并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 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fā)著高燒,還躺在客廳里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yǎng)了一只大斗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么環(huán)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奥劧嗨匦娜?,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沈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老舍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岳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zhèn)b傳》?!靶≌f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他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后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為得意。我們問金先生為什么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五、年輕朋友

        汪曾祺說沈從文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但沒有交待何以談起這個話題。沈從文的云南生活,大致不出昆明及呈貢范圍,無暇遠行游覽山水之勝,卻還要說高山絕頂有一戶人家,這樣的信息,來自去麗江玉龍雪山的年輕朋友李霖燦、李晨嵐、夏明。說起來,又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李霖燦畢業(yè)于杭州藝專,此時學校已遷至湘西沅陵,與北平藝專合并為國立藝專。國立藝專又遷往昆明,李霖燦等七名同學徒步入滇,一九三九年到達昆明后立即成立高原文藝社。沈從文在家中招待高原社友和步行壯士,由此引發(fā)李霖燦一生中的大事——他說平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玉龍觀雪,一是故宮看畫——這里說的是前一件:沈從文知道他步行走過湘黔苗區(qū),便對他大談苗瑤服飾圖樣之美麗;接下來——知道甲骨文之前還有一段圖畫文字的時代,但是時代遙遠,已不明其原委詳情。如今,就在云南西北隅的金沙江邊,還有活生生的圖畫文字在生長著,何不前往一探究竟?說不定還能相對比較,解中國象形文字演變上的大疑,很值得前往一試。

        更重要的是,這冊書里有很好的風景圖片,玉龍大雪山的皚皚白雪照人眼明。我正在癡心妄想為中國山水畫開辟一條新道路,何不由昆明入大理,探點蒼,登玉龍,為山水畫開一雪山宗派?

        告別沈從文老師的時候,我把從駱克博士(D r. Joseph Rock)這本書中所想到的好夢略為描繪報告。沈老師說,中國西南邊疆豐富而遼闊,正待一批批腰腿健壯的年輕人去踏勘開發(fā)。

        他去招呼別的同學的時候,怕我雙手空閑,順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洋裝書遞到我手上,意思是說,你也看一看滇云高原上的豐富。

        我大略地看了一眼,只見到一些鳥獸蟲魚的象形文字,很像是在鄭穎蓀老師那里看到的邊民經典?!?/p>

        是圖畫文字嗎?我從董作賓先生那里已

        李霖燦先獨身前去探路,回昆明后又與畫家李晨嵐結伴,一九四〇年初夏登上玉龍雪山。他在玉龍雪山周邊流連四年,前兩年主要靠沈從文開來的稿費支持——沈從文把他的雪山游記連載發(fā)表,就連他寫來的信,也一一介紹給報刊;后來得到中央博物院的聘約,幾年以后,編出《么些象形文字字典》和《么些標音文字字典》,翻譯么些經典,為么些文化研究開拓荒地。

        年輕人深入邊地創(chuàng)造事業(yè)的熱情夢想,反過來觸發(fā)了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他寫小說《虹橋》,以李霖燦、李晨嵐、夏明——也是藝專徒步入滇的七人之一,到木里王國辦起了教育——為原型,又加上一個虛構的文弱書生,按李霖燦推測,那是沈從文自己粉墨登場。四人途中遭遇奇幻異景,三個人拿出畫具試圖捕捉描繪,最后兩人徹底放棄,一人似不肯服輸。他們討論美以及如何表現美,其中一種意見,大自然不可思議的莊麗和華美,是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跡,只能產生宗教,不能產生藝術——繪畫、文字都無從企及。這正是此一時期糾纏沈從文的想法,同時也是他創(chuàng)作上面臨的困境。他敘述李粲的變化,也正合乎李霖燦實際的經歷:來到大雪山下,本來準備好好作幾年風景畫;意識到畫筆面對自然的壯偉無能為力之后,改用文字代替色彩;見聞經歷越多,越覺得文字所能表現的,與繪畫一樣,都有一定限度;“到承認這兩者都還不是理想工具時,才又掉換工作方式,由描繪敘述自然的一角,轉而來研究在這個自然現象下生存人民的愛惡哀樂,以及這些民族素樸熱情表現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學藝術上的不同形式”(10;386)。

        被寫入小說中的年輕人,焦急地等待著下文,很明顯這只是個開頭,卻一直沒有等到續(xù)篇。后來在四川李霖燦又遇到李晨嵐,得知李晨嵐由麗江回昆明后,向沈從文細致報告大雪山之壯偉奇麗,作竟夕之談。沈從文聽完感嘆:比我想象的還美上千倍,這小說沒法寫下去了。李霖燦捶足不跌,以為是李晨嵐的講述“扼殺”了小說。

        他們有所不知。沈從文未能續(xù)寫下去,原因復雜。一九四五年,沈從文發(fā)表《<斷虹>引言》,預示將寫一個中篇。一九四六年發(fā)表的《虹橋》,或許可以推測為《斷虹》的開頭部分。后來,不知道是后來到什么時候,沈從文在轉載《<斷虹>引言》的報紙邊上記下這樣的話:

        朋友夏明所敘麗江故事引子。

        三十四年彼由維西回昆明,因談及晨嵐、霖燦及一鶴慶女子和另一教師戀愛故事,十分悲慘。一共談三天,極動人。因允為寫一中篇,計十一節(jié)。已寫成三節(jié),為復原而擱置。

        此文本為敘述他人歷史,使之重現于文字上,不意被時代卻弄毀了。不僅毀了這個故事,也毀了寫故事的人。

        這就是人生,人生多可哀(14;449)。

        李霖燦當然看不到沈從文這個沉痛的題識,他在臺北故宮任職,也無從獲悉老師后半生經歷的詳情,只模糊知道改行做了博物館館員;直到八十年代初沈從文訪美,李霖燦從臺灣越洋電話打到美國張充和家中,聽沈從文一口氣講了十七分鐘——古代服飾紋樣!“我也是一名博物館員,而且繼玉龍看雪之后,又故宮看畫四十年,正有不少資料可以和老師相印證。能辦得到嗎?我掛上了聽筒,心下一片茫然!”

        等到李霖燦再敘師生情緣,寫的卻是《一封不說哀傷的追悼信》,收在沈從文紀念集《長河不盡流》中。

        沈從文在聯大,有不少年輕朋友。在此,先插敘一點對沈從文“另外”的看法。以“另外”的看法做“背景”,他對年輕朋友的感召和親和,更顯平易樸素的魅力。

        劉文典看不起沈從文的故事,流傳甚廣,各種說法略有出入,大體相同。一九三八年考入聯大外文系的許淵沖回憶錄中記敘:劉文典“公開在課堂上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沈從文只該拿四塊錢?!幸淮闻芸找u警報,他看到沈從文也在跑,便轉身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希望,可是該死的,你干嘛跑啊!’”劉文典個性狂狷自負,他看在眼里的人本就沒有幾個,何況沈從文這樣的新文學作家——平心而論,這個故事更說明的是他對新文學作家的態(tài)度,倒也不全是針對沈從文個人。

        就連聯大時期與沈從文時常往來的吳宓,談到新文學,還是不改五四時期的思想,而情緒上似乎更加“痛苦”:一九四〇年五月四日,“上午精神動員會,慶祝五四。宓未往。讀沈從文等之文,益增感痛矣”。沈從文《“五四”二十年》論及“語體文的價值與意義”,正是吳宓的痛處;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又有日記:“今晨讀《中央日報》沈從文撰社論,力斥文言而尊白話,甚痛憤。”

        吳宓老實認真,還讀沈從文的文章;劉文典這樣的“學問家”,大概是不讀的。

        不過,對于青年人來說,則是另一回事。汪曾祺說:“當時許多學生報考西南聯大都是慕名而來。這里有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渌慕淌谑侨雽W后才知道的?!?/p>

        年輕人看不起沈從文也有一個故事,沒有劉文典的故事傳布廣,但更有意味。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故事里的年輕人是穆旦:在聯大讀書的楊振聲的兒子楊起,某次游泳休息時在邊上一個小茶館喝茶,桌上的查良錚(即穆旦)不認識楊起,隨口議論道:“沈從文這樣的人到聯大來教書,就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來的。”這話估計是早些時候說的,后來穆旦與沈從文有較多接觸,看法自然變了。再后來,譬如抗戰(zhàn)結束后沈從文編《益世報·文學周刊》,穆旦的詩刊載最多,更可見關系的密切。這個故事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這種前后變化。

        略述幾個例子,以見沈從文跟年輕人的交往:

        程應镠:一九三六年在燕京大學辦刊物《青年作家》,到沈從文家里約稿,從此相識。一九三八年在聯大歷史系讀書,一九三九年沈從文推薦他編輯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西南聯大的學生,有不少在這里發(fā)表處女作,汪曾祺大概也是的吧。我記得的有袁可嘉等。……從文先生常常拿一個藍色小包袱到我的住處來,從那里拿出用各種不同稿紙寫的文章,有的還經過他親手修改”。一九四五年初,沈從文應邀主編昆明《觀察報·新希望》副刊,他轉交給此時已在云南大學任教的程應镠負責。

        王遜:一九三三年考入清華入土木工程系,大二轉入國文系,大三又轉到了哲學系。一九三八年畢業(yè)后,在昆華師范教了一年書,又考取聯大清華研究院文科研究所研究生。因為文物鑒賞、美術史等方面的共同興趣,王遜與沈從文時常往來?!稜T虛》里有這么一段話,談到“相傳是晉人顧愷之畫的 《女史箴圖》卷”:“那個圖畫的用意,當時本重在注釋文辭,教育女子。現在想不到僅僅對于我一個朋友特別有意義。朋友X先生,正從圖畫上服飾器物研究兩晉文物制度以及起居服用生活方式,憑借它方能有些發(fā)現與了解” (12;3-4)?!芭笥裍先生”,即指王遜。意味深長的是,從服飾器物研究文物制度和文化史,不也正是沈從文后半生的工作內容和探索方式嗎?《燭虛》集出版后,王遜在《云南日報》發(fā)表過書評《<燭虛>頌》。一九四八年十月,時代大轉折之際,已決定把工作重心轉向歷史文物研究的沈從文,為配合“北平特種手工藝展覽會”,特請王遜撰寫《紅樓夢與清初工藝美術》,發(fā)表于他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第一一四期,并同期刊出林徽因的《<紅樓夢與清初工藝美術>讀后記》。一九五七年,王遜在中央美院主持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美術史系,與此同時他被劃為右派;后來文革,更是遭受迫害,一九六九年五十四歲病逝。

        鐘開萊:一九四〇年聯大數學系畢業(yè),留系任助教。他與王遜同住昆中北院,與文林街二十號只隔一個操場,中間有一株大樹。雖然近,但沈從文進城,事情多,來找他的人也多,聽他談話不能盡興。鐘開萊和王遜干脆去呈貢沈家作客,住過一兩次,得以從容交談?!坝浀盟幸淮握浀卣f:黃眼睛的女人性格不好辦??刹恢心钠笳鞴适伦髯C?”八十年代初沈從文訪美,曾到鐘開萊任教的斯坦福大學演講,“每天早晨到我家吃稀飯(沈先生愛甜點心,桔子水),晚上喝雞湯燉白蘿卜?!薄稄奈淖詡鳌酚幸粋€地方寫無辜苗民被捉去,以擲竹筊決定生死:順筊,開釋;陽筊,開釋;陰筊,殺頭。一個人活下來的機會有“三分之二”。一九八〇年沈從文在此處加了一個注:“這里原文是‘三分之二’,我的好友數學家鐘開萊先生說,根據概率論的道理,實際有四分之三的機會開釋,建議我改過來”(13;272)。

        至于學文學的年輕朋友,就更多了:除了上面說到的穆旦,還有金隄、杜運燮、巫寧坤、許芥昱、林蒲……一九四一年二月,沈從文致信在福建長汀廈門大學的施蟄存,特別提到:“新作家聯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蕭乾太太王樹藏,寫小說或者也有前途。刊物少,不夠運用,否則一面學,一面寫,兩年內必有一批生力軍露面”(18;391)。

        被沈從文預言“將來必有大成就”的汪曾祺,有一天晚上,“喝得爛醉,坐在路邊,沈先生到一處演講回來,以為是一個難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兩個同學把我扶到他住處,灌了好些釅茶,我才醒過來。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先生開了門,一看,一句話沒說,出去買了幾個大橘子抱著回來了”。他自然深知,亦不無驕傲,“沈先生對我這個學生是很喜歡的?!?/p>

        六、期望生活有個轉機

        昆明物價暴漲不已,教授生活貧困日甚一日,不得已“另謀開源之道”。一九四四年初,沈從文、彭仲鐸、唐蘭、陳雪屏、浦江清、游國恩、馮友蘭、楊振聲、鄭天挺、羅常培、羅庸、聞一多十二位教授,共同擬定《詩文書鐫聯合潤例》,以期于家用有補。

        聞一多家里人口多,幾乎陷入絕境。他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刻治過印章,此時聽從朋友們的建議,正式掛牌治印。浦江清撰寫駢文啟事《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梅貽琦、蔣夢麟、熊慶來、馮友蘭、楊振聲、姜寅清、朱自清、羅常培、唐蘭、潘光旦、陳雪屏、沈從文具名同啟。

        現存沈從文這一年致董作賓信三封,述及教授們以“詩文書鐫”求售的情形。董作賓時在四川南溪李莊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也是窘迫到賣字,他把書件寄到昆明,托沈從文幫忙。四月沈從文寫信告訴他,匯去所得錢款,又說:“力廠先生聞不久又擬開一展覽會,如尊件能來得及,或可附入展覽?!艿仍诖艘磺幸廊徽张f,米已到五萬上下,因之雖能用陽光空氣自慰,事到頭來,還是不免相當緊張!”七月的信說,“諸字一時未出脫”;十一月,又收到董作賓由羅常培轉來的字幅,“關于處理方式,昨曾與力廠先生談及,或在不久將來,集諸友好作品共同展覽一次”——力廠,即古文字學家唐蘭,他張羅展覽,效果如何呢?“至于上次力廠先生成功,事實上亦即失敗,因售去廿八萬元中,僅一千五百元一小幅系自動來買,其余均系介紹,不外面子人情,方得此成就,故成功中即寓失敗意。因此一來,熟人中如雪屏、金甫與弟等,俱不欲作展覽計矣。”而且,出現了新麻煩:“又此間最近市府尚有一新規(guī)定,即一切展覽會得經由市府許可,審定各件,末了還得繳收一筆費用,將來同人展覽時,尚得想法打破此種難關,否則物質精神,兩不經濟,轉為彼等小官小吏限制,亦意中事也?!?/p>

        五月四日,聯大“文藝”壁報社舉辦“五四與新文藝運動”主題晚會,邀請羅常陪、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馮至、沈從文、李廣田等演講,會場原定南區(qū)十號教室,來的人大大超過預期,容納不下,臨時改換場地到圖書館,不料引發(fā)糾紛,有人乘機制造事端,馮至開始講演后突然電燈熄滅,會場騷亂,無法進行下去,只好改期。

        五月八日晚,紀念五四文藝晚會在新校舍圖書館前草坪重開,改由國文學會主辦,演講者除了原先請的幾位教授,又有增加,依次發(fā)言:羅常培致詞,接著講“五四前后文體的辯爭”,馮至講“新文藝中詩歌的收獲”,朱自清講“新文藝中散文的收獲”,孫毓棠“談現代戲劇”,沈從文講“從五四以來小說的發(fā)展及其與社會的關系”,卞之琳講“新文藝與西洋文學的關系”,聞家駟講“中國之新詩與法國文學”,李廣田講“新文藝中雜文的收獲”,聞一多講“新文藝與文學遺產”,楊振聲講“新文藝的前途”。

        此次紀念會,校內外參加者達三千人,被視為昆明民主運動發(fā)展的一個標志。這樣大規(guī)模的五四集會,在大后方也是第一次。講演者中聞一多最為激動,他說:“要記住我們這個五四文藝晚會是這樣被人陰謀破壞的;但是我們不用害怕,破壞了,我們還要來!五四的任務沒有完成,我們還要干!我們還要科學,要民主,要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勢力!”“我們要把文學和政治打成一片,要出塔。”會議臨近結束,聞一多第二次上臺,提高嗓子道:“我號召大家第二次打倒孔家店!五四時候做得不徹底?!彼€提議:“利用楊振聲先生渡美之便,讓我們用今天晚會的名義,向于碩果僅存的新文藝引導者胡適先生轉致敬意,并報道今晚的盛況?!?/p>

        聞一多要“出塔”——出象牙塔,當然是一個劇烈變化。聯大入滇初期,文法兩院暫設蒙自,十幾位教師住歌臚士洋行樓上,聞一多埋頭用功,除上課外足不出戶,鄭天挺戲贈一個雅號——“何妨一下樓主人”,傳為美談。幾年之間,從不“下樓”,到要“出塔”,聞一多的轉變,自有復雜的內外原因和深刻的思想歷程;不過,熟人同事,不很容易一下子就完全理解。當晚朱自清在日記里寫:“一多講文學遺產,語調激昂,但聽眾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熱烈。他的有些話似太過分?!?/p>

        “把文學和政治打成一片”,想必沈從文很難同意。這固然出于他一貫的思想,反對文學與政治的混合綁縛;更重要的是,他也始終清醒,在眼下現實的不安與迫切中,寄希望于政治——政黨爭奪的政治——雖然有極大的吸引力,卻也不過是政治幻想。他十一月給董作賓的信談及昆明情形,“最顯著變化,則為同事中有于一夜間忽然左傾者。亦有從不對于政治有所活動,忽成為活動中心者。亦有平時老談政治,在此時轉趨緘默者。在日常見面同事中,各為種種幻想所興奮,對平時所學所信已有支撐不住趨勢……弟因住鄉(xiāng)下已六七年,每星期只有機會留城中一二天,便當真已成為一鄉(xiāng)巴佬,因一入城時只聞熱鬧,已分不清楚某某熟人屬于某某黨派,且更摸不著彼等明日尚在轉變中也?!劣趪鴥雀鞑块T分解與腐爛,恐仍在繼續(xù),絕不會因為此等微弱呼喊即可望轉機獲得。凡已在分解與腐爛事事物物,勢必到潰決后方慢慢可望新生。”

        六月底七月初,剛放暑假,沈從文一家遷至跑馬山下的桃源新村,租草房居住。搬家的主要原因,是張兆和到那里新辦的建國中學任教。桃源新村村長、建國中學董事李沛階回憶:由于護國中學無人照料,師生流離失所,云南大學教授李吟秋接手改辦為建國中學,“(聞一多)先生慨然應聘教授文學,潘光旦亦任優(yōu)生學、沈從文任現代文學、吳晗任歷史、沈從文夫人張兆和任英文。幾位大學教授肯于在鄉(xiāng)村中學任教,令諸教師學生感動”。沈從文義務教高中作文課,歷時一年半。

        李沛階眼見沈從文一家清苦,主動提出請他在自己的酒廠掛名當股東,送他一些干股,讓生活得到一點改善。這番好意,沈從文婉言謝絕了。

        他給董作賓的信里說:“弟在此住處名‘桃源’,虛有其名而已,茅屋三間,小園一弓,全院中種不結子桃樹三株,日常工作為挖土、挑水、磨刀、燒火,凡事做來溜刷在行處,竟若比寫文章還高明一著?!?/p>

        桃源比呈貢離昆明近一點,因為在滇越鐵路線邊上,沈從文去城里上課,直接在桃源站上火車,不用騎馬了。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學年他在聯大文學院中文系,與馬芳若合上“國文壹B(讀本)”,一年級必修課;兩門文學專業(yè)三年級選修課,“中國小說”和“現代中國文學”。

        九月十六日,沈從文給七年不見的胡適寫了一封信:“七年戰(zhàn)爭影響到國內各部門問題,真是無從說起。至于新文學方面,便是做官的對于這個運動控制力的加強,政府要用它作點綴,因此學術獎金文學部門有個位置,可是得獎的卻多是些不相干的作品??刂屏﹄m加強,運用方法可并不進步,因之國家出錢編的書,辦的刊物,還是不大有銷路,內容也不見好。在野左翼依然要運用文學作宣傳,也并無何等好作品出現。自由主義作家,已到無單獨刊物可供發(fā)表情形,又因作家與商業(yè)關系不正常,不容易靠版稅生活,因此多擱筆?!彼m說的具體事情是,“最近聯大一個英籍教授白英先生,與同學金隄先生,同譯了我廿個短篇作英文,內中計有《習作選》中一部分短篇,加上那個《邊城》,預備在英美分別出版,今年或者即可付印”。

        這本書幸而能譯成英文,內中多涉及中國農村與兵士平凡哀樂,給英美讀者印象,很可能與其他現代中國小說(如林語堂、熊式一及其他人寫的)內容不大相同,要國外讀者相信這也是中國的事情,最好的一個介紹者、說明者,也只有先生。所以希望先生能高興為寫個短短英文序言,放在書上,讓這本書因您的序文,給英美讀者一個較新也較正確的印象。

        他天真地設想這本書或有銷路,甚至因此重提多年前曾經產生過的到國外去看看的念頭——我們或許還記得,他年輕時候跟王際真通信,說過“我是一面知道我無資格到美國,但也并不把這夢放下的”這樣的“癡話”;如今同樣“妄想”,卻無可避免地增添了揮之不去的現實沉重感:

        這本翻譯的出版若成功,大致還可望繼續(xù)譯一個短篇選集,和一個與戰(zhàn)事有關的長篇新作。在國內,到目前為止,我還無法靠合法版稅支持最低生活,將來也恐怕無多希望。譯本在國外若有相當銷路,對于我此后廿年工作,實大有關系。我希望因此有機會到美國看看,住二三年,或自費,或在需要教“現代中國文學”的什么學校,擔任這個部門的課。因為在國內大學談這個問題已近十年,解釋它的過程得失及作品得失時,還有條理,美國人真需要對這個問題的過去與將來有所認識,我作這件事情,一定尚能稱職。兆和又還充滿讀書求學興趣,她若可用我在美國應得的版稅讀兩年書,將來或許也可在翻譯上有點成績。

        我們期望生活有個轉機,不是活得比當前更舒服些,只是活得比當前更有用些。在國內也許真如什么人說的,業(yè)已落后,追趕不上時代,成為無用的人了,但在另一方面,精力可見出價值和意義處,說不定正多!用我平時態(tài)度寫戰(zhàn)爭,寫我極熟習的湖南人對戰(zhàn)爭的種種,在國內很顯然即不大容易得到付印機會,然而若翻成英文,似乎又很可能讓國外讀者對東方在應付戰(zhàn)爭的中國人生活與心情能脫離宣傳味有所理解,這理解不僅有益于外國人,也有益于中國的!……

        我們在這里過的日子是挖土種菜,磨刀生火,生活雖瑣碎,并不痛苦,但想起與生活離得相當遠的國家社會種種,卻不免難過?。?8;432-434)Y o r k: C o l u m b i a U n i v e r s i t y P r e s s, 1944),里面有一篇沈從文的《夜》。

        這一年沈從文沒有新書出版;尤為遺憾的是,在特殊狀態(tài)下,他燒掉不少文字?!稜T虛》留樣本正文前,記了這么一句:“三十三年因心臟病,計焚毀日記本七冊,另稿十五件,多未發(fā)表故事”(14;448)。自此,他沒有一本成冊的日記留存于世。

        七、禮物

        王際真翻譯了一本《當代中國短篇小說選》,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Contem porary Chinese Short Stories, New

        一九四五年一月,昆明文聚社終于出版了土紙本《長河》,因之前屢遭刪節(jié),此時只剩十一萬字。第六章《大幫船攏碼頭》的中間,赫然印了一行:“(被中央宣傳部刪去一大段)”(10;102)。頭年十二月間,沈從文校讀全書,罕見地加批了大量注釋。這份自注初版校樣保存了下來。一月四日,沈從文在這個校注本后寫道:“十二月十五日校畢,去《邊城》完成剛滿十年。時陽光滿室。長榮、子和、老三等戰(zhàn)死已二年。陳敬摔車死去已一年。得余離開軍職已三年,季韜、君健兩師部隊在湘中被擊潰亦已四個月。重讀本文序言,‘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態(tài)度,是應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后來者以極大鼓勵的!’這熱忱與虔敬態(tài)度,唯一希望除了我用這支筆來寫它,誰相信,誰明白?然而我這支筆到當前環(huán)境中,能寫些什么?縱寫出來又有什么意義?逝者如斯,人生可憫”(10;182)。

        三月十二日,聞一多等三百四十二人聯名發(fā)表《昆明文化界關于挽救當前危局的主張》,文稿由吳晗起草,聞一多潤色,羅隆基補充而成。為征集簽名,聞一多跑到沈從文鄉(xiāng)下住處,簽名后,沈從文留老友吃了頓飯。

        三月二十日,昆明《觀察報·生活風》發(fā)表了沈從文的《赤魘》,這是篇名帶“魘”字作品中的第一個短篇小說。

        五月八日,德國無條件投降,歐戰(zhàn)結束;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結束。

        九月,西南聯大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學年第一學期開學。沈從文在本學年上的課有:文學院中文系,與李松筠合開“國文壹五(讀本)”,一年級必修課;“各體文習作(二)乙(語體文)”,文學專業(yè)三年級選修課;“現代中國文學”,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中國小說史”,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師范學院國文系,“中國小說史”和“現代中國文學”兩門,與中文系合并上課。

        九月八日晚,沈從文徹夜未眠,寫小說《主婦》,送給張兆和作紀念禮物?!拔覀冏√幵诘岢剡呂謇镞h近?!薄按逯邪偈率矫┎莘?,各成行列分散于兩個山腳邊,雨季來臨時,大多數房頂失修,每家都有一二間漏雨?!爆F在,“戰(zhàn)事已結束,雨季也快結束了。我們還住在這個小小村子中,照樣過著極端簡單的日子,等待過年,等待復員”?!皩θ諔?zhàn)爭結束后,八年中前后兩個印象還明明朗朗嵌在我記憶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轟炸,敵人二十七架飛機,在微雨清晨飛過城市上空光景,一是勝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園的六十歲老洋人比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村子里各處報信光景。至于兩個印象間的空隙,可得填上千萬人民的死亡流離,無數名都大城的毀滅,以及萬千人民理想與夢的蹂躪摧殘,萬千種哀樂得失交替。即以個人而言說起來也就一言難盡!……我雖竭力避開思索溫習過去生活的全部,卻想起一篇文章,題名‘主婦’,寫成恰好十年?!薄敖裉煊值搅司旁掳颂?,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約了三個朋友趕明天早車下鄉(xiāng),并托帶了些酒菜糖果,來慶祝勝利,并慶祝小主婦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讓她知道。我自己還得預備一點禮物。要稍稍別致,可不一定是值錢的”(10;312,313,314,317)。

        他想到“和自己弱點而戰(zhàn),我戰(zhàn)爭了十年”;即便在“情感泛濫流注亦即如云如水”的“忘我情境中”,“總還有個謙退沉默黑臉長眉的影子”(10;316,317)。

        他想寫出主婦素樸的心,她的寬容和透明理解,可是不知從何措手。他把從九月八號下午以來的家庭生活情景寫下來,把自己寫作時的思緒寫下來,就成了這篇作品敘述的內容。接下來,他又寫道,天亮了,他出門到田埂間散步,從路旁摘了一大把帶露水的藍花,送給主婦。

        九月九日上午八點多,程應镠與王遜等幾個年輕朋友來時,沈從文剛從外面散步回家。

        冬季的某天,聞一多邀吳晗,專程同訪桃源新村,勸說沈從文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由于對黨派政治的一貫反感,沈從文不肯參加,讓多年的老朋友和過去的學生失望了。以前聞一多、沈從文等在馮至家討論翻譯現代作品時,也曾涉及這個話題,“提起年青同學需要領導,那時民盟還不露面,我就說過我的性格恐不宜于人事周旋,如集團中應付人,他作來可能有作用得多”(27;91)。

        這一年十一月,日本開成館出版了岡本隆三翻譯的《沈從文短篇集》。中文書,有一個綠楊書屋的盜印本《沈從文選集》。

        年初文聚社版《長河》(一九四八年上海開明書店出過改訂本),實際上是沈從文到一九五七年之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新書。

        八、復員前后

        一九四六年寒假,沈從文一家搬到昆明城內西南聯大昆中北院宿舍。

        三月十七日,沈從文參加了為“一二·一”慘案四烈士舉行的大規(guī)模送葬游行和公葬儀式。反對內戰(zhàn)、爭取和平的呼聲遍及全國,內戰(zhàn)的陰影卻越來越濃厚?,F實的發(fā)展使沈從文對政黨政治的不信任愈發(fā)加重,抗戰(zhàn)勝利后,他明顯感受到昆明黨派活動驟然加強,“人人為明日國內戰(zhàn)事而憂心,大家談和平,卻寄托和平于政治上的平衡與調整”。而他清楚地區(qū)分,“一個普通人和一個政治有聯系的人,對于和平的認識和幻想可不盡同——本質同目的不同。前者惟知國家必和平方不至于糜爛,后者卻重在分配政權并如何得到它,鞏固它”(27;90)。由此認識出發(fā),他撰寫時評,提出“我們要個第四黨”,希望由非黨專門家形成不同的政治力量,以各部門內行的、具體的、切實的工作代替空談和爭辯,以爭給予代替爭占有,從而為和平民主的進步政治找到途徑。這樣的“拘迂之論”,近于“抒情的理想”,文章被當局禁止發(fā)表。

        春天湖南遭遇大旱,當局不盡責,湖南人只能自救。沈從文在昆明報紙上刊登“鬻字賑災”啟事:“湘災嚴重,死亡太多。我會寫幾個草字,想義賣一百件,全部作賑災。我的朋友、同學、讀者,凡樂意助成這件事的,在籌賑會請代收賑款銀行或報社捐款萬元,函示收據字號,即將所書一件寄奉。”

        五月四日,西南聯大舉行結業(yè)典禮,梅貽琦宣布西南聯合大學正式結束。之后,舉行聯大紀念碑揭幕式。自十日起,全校復員計劃正式啟動,開始向平津遷移。沈從文被北京大學聘為國文系教授。

        七月十二日,沈從文全家乘飛機抵上海。在滬期間,沈從文與葉圣陶、巴金、鄭振鐸、李健吾等見面,朋友們多勸他就留在上海寫作,不要到北平去。他沒有接受這個建議。

        七月下旬,全家到蘇州。為協(xié)助父親生前創(chuàng)辦的樂益女中戰(zhàn)后復校,張兆和決定暫時留下,在學校教英文。張兆和的父親張冀牖,在一九三七年日軍占領蘇州前夕,回合肥老家,次年去世。

        沈從文剛到上海那幾天,接連傳來昆明慘案消息:先是七月十一日晚,李公樸被云南警備司令部特務暗殺;四天之后,聞一多參加完李公樸追悼會,歸途中又被特務槍殺。憤怒之外,沈從文預感到更大的悲?。哼@殘暴血腥的事件,已明晃晃地昭示國家明日更大的不幸,局面隨時隨地都會更加惡化。八月九日,他寫《懷昆明》,憂心無處吁告,無奈之下,把具體事件的追責懇切訴之于湘籍軍官:“目前在云南負軍事責任的為湖南人,負昆明地方治安責任的亦湖南人,如何使這件事水落石出,徹底清楚,駐滇的湖南高級軍官,實在其責任和義務待盡。若事不明白,或如‘一二·一’學生慘案,馬馬虎虎過去,也近于湖南人羞恥”;“西南一隅明日傳給國人的消息,”不應該“依然是暴徒白晝殺人”(12;277-278)!此文十三日發(fā)表于上?!洞蠊珗蟆の乃嚒?。

        事實上,在回到北平之前的旅途滯留期間,沈從文一直處在對于國家“明日”的憂懼之中。

        《懷昆明》之前,八月四日上?!洞蠊珗蟆の乃嚒钒l(fā)表《憶北平》,呼吁在朝在野各方力量要“理性”,“要想法設法使理性完全抬頭,從武力武器以外求各種合理解決……凡對于國家人民稍具愛與不忍之心,想把團體或個人能力和一腔熱血加上去,推上去,粘上去,有所表示時,也需要理性,凡一舉一動都得謹慎!”(12;271)

        八月二十二日,張兆和的弟弟張定和作品演奏會在上海舉行,沈從文特意寫《定和是個音樂迷》刊在兩天前的上?!洞蠊珗蟆の乃嚒?,這是這一段時間里他寫得最放松的文章,溫暖的人事,輕快的筆調——可是敘述途中,不由得轉向時局,轉為沉重:我們“準備參加定和的作品演奏會了。可是國家社會卻正陷入一種新的可怕的紛亂中……”“在當前少數人病態(tài)殘忍情緒擴張所作成的局面下”,文學和藝術要給年青一代信心和勇氣,“一種爭奪以外的教育”,“用愛與合作代替奪權勢來解釋‘政治’二字的含義”(12;213,214)。

        A沈虎雛:《團聚》,《生命流轉,長河不盡》,357頁,358頁。

        B本文凡從《沈從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引用沈從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夾注的形式,標出卷數和頁碼,卷數和頁碼之間用分號分隔。C沈虎雛:《沈從文的從武朋友》,《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

        D張友仁:《憶沈從文教授》,《文匯讀書周報》2003年12月12日。

        E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蒲橋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44-52頁,

        F李霖燦:《沈從文老師和我》,《西湖雪山故人情》,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65-66頁。

        G李霖燦:《沈從文老師和我》,《西湖雪山故人情》,75頁。

        H許淵沖:《追憶逝水年華》,北京:三聯書店,27-28頁。

        I吳宓:《吳宓日記》,第7冊,165頁。

        J吳宓:《吳宓日記》,第9冊,194頁。

        K汪曾祺:《我的老師沈從文》,《收獲》2009年第3期。

        L楊起、王榮禧《淡泊名利 功成身退——楊振聲先生在昆明》,《抗戰(zhàn)時期文化名人在昆明(二)》,昆明市政協(xié)文史學習委員會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97頁。

        M程應镠:《永恒的懷念》,《長河不盡流》,117頁。N鐘開萊:《<沈從文筆下的中國>中本譯代序》,《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6年第2期。

        O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晚翠文談新編》,152頁。

        P《詩文書鐫聯合潤例》,現存云南師范大學一二·一紀念館。

        Q《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第4冊,教職員卷,551頁。

        R《1944年沈從文致董作賓三封信》,沈虎雛輯注,《新文學史料》2015年第3期。

        S聞黎明、侯菊坤編:《聞一多年譜長編》,710頁,713頁,714-715頁。

        T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0卷,290頁。

        U 《1944年沈從文致董作賓三封信》,沈虎雛輯注,《新文學史料》2015年第3期。

        V 李沛階為聞一多、吳晗與建國中學師生合影照片的說明,云南蒙自縣文化館藏。此處引文據《聞一多年譜長編》,809頁。

        W 《1944年沈從文致董作賓三封信》,沈虎雛輯注,《新文學史料》2015年第3期。

        X 1946年6月1日出版的《上海文化》第6期報道《沈從文鬻字賑災》消息,內引昆明報紙所登啟事原文。據此則消息引。

        猜你喜歡
        沈先生沈從文
        “抑郁”員工請病假考研,薪酬得退
        古鎮(zhèn)依舊
        丁玲 沈從文 從摯友到絕交
        藝術品鑒(2020年10期)2020-11-27 01:53:40
        拆錯房子
        會飛的沈先生假
        會飛的沈先生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節(jié)選)
        文苑(2018年18期)2018-11-08 11:12:48
        沈從文兩次“犯錯”
        活在思想的世界里
        視野(2014年6期)2014-03-25 23:18:29
        微博評書:沈從文家書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放小说| 中出内射颜射骚妇| 精品老熟女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剧情av麻豆香蕉精品|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光视频| 日本成人三级视频网站| 蜜桃视频永久免费在线观看| 亚洲中文字幕日韩综合| 国产中文三级全黄| 四虎影视4hu4虎成人| 亚洲男人的天堂精品一区二区| 日韩美女av二区三区四区| 三级网站亚洲三级一区| 国产欧美va欧美va香蕉在线| 久久人妻少妇嫩草av无码专区| 色欲aⅴ亚洲情无码av蜜桃| 久久久精品中文无码字幕| 亚洲一区二区懂色av| 边添小泬边狠狠躁视频| 97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天美| 久久无码人妻一区=区三区| 亚洲女同精品久久女同|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日韩在线观看| 中文字幕人乱码中文字幕| 玩弄放荡人妻少妇系列| 欧美性一区|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麻豆| 亚洲高清三区二区一区| 国产精品激情| 乱伦一区二| 国产熟女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日产久久高清ww| 99久久精品费精品国产一区二| 亚洲精品国产v片在线观看| 亚洲红杏AV无码专区首页| 亚洲乱码av一区二区蜜桃av| 国产a∨天天免费观看美女| 国产自偷自偷免费一区| 欧美性xxx久久| 久亚洲一线产区二线产区三线麻豆 | 国产精品亚洲综合色区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