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城

位于地中海與黑海之間的安那托利亞（Anatolia，又名小亞細亞），古希臘人曾在此建立首屈一指的城市以弗所（Ephesus，又名艾菲索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信仰主司貞潔、生育和狩獵的阿爾忒彌斯女神。他們?yōu)榕袼ㄔ斓膩喌倜苌駨R，成為城市中最為顯眼的建筑。

一項貞潔測試活動在以弗所流行。人們把潘神的風笛懸掛在阿爾忒彌斯神廟里，試圖通過它來測試女孩是否是處子之身。潘神生性好色，擅長風笛。他的笛聲有著巨大的魔力，即使是眾神，也不免被其所沉醉。

測試非常簡單：走進神廟里的少女，若是清白之身，那么便會響起響亮的笛聲，廟門自動打開；若是女孩已經(jīng)失貞，潘神的風笛則陷入巨大的沉默。緊接著，廟里便傳來一陣女孩的嗚咽之聲。聲歇，廟門開啟，里面空無一人。

在風笛沉默的瞬間，神廟之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導致女孩消失不見？神廟暗藏何等玄機：也許，她們不檢點的行為激怒了女神，遭受到懲罰；也許，她們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早就從后門溜之大吉；或者，是潘神帶走了她們，不然他何以如此熱心腸地幫助阿爾忒彌斯女神，而嗚咽之聲正是女孩跟世界匆忙的告別？又或者，神廟本身就是一個“畫壁”？

一

當以弗所少女穿過城市的街道，走向亞蒂密神廟之時，一切并不是靜悄悄發(fā)生。大量的居民圍觀在兩旁，在潘神風笛聲響起之前，少女們的身體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雙眼睛捕捉、剖析。不管審判結(jié)果如何，少女們早就成為了狂歡的對象，成為公共秩序的一部分。

古希臘人視幸福生活為人生第一目標，所以對于各種各樣的宗教慶典活動總是充滿熱忱。各城邦的空氣中迸發(fā)出癲狂的荷爾蒙氣息。良家女子、漂亮男孩、哲學家、詩人、士兵……紛紛前來，參與到這些盛況之中。他們試圖通過毫無節(jié)制的泄欲，來緩解戰(zhàn)爭所帶來的緊張與無常。

愛神阿芙羅狄蒂神廟的祭祀活動，深受古希臘人歡迎。阿芙羅狄蒂的神廟，位于柯林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民，以放縱淫蕩而聞名于世。在祭祀活動期間，數(shù)以千計的妓女和從地中海云集而來的游客與城市居民一同享受著如山如海的酒肉，慶祝著“炙熱情欲”節(jié)日。根據(jù)古希臘作家記載，阿芙羅狄蒂神廟富麗堂皇，同時可容納千余名妓女。廟內(nèi)風光如何？自然是通宵達旦的享樂，故而阿芙羅狄蒂又被稱為娼妓之神。

這種盛大的、瘋狂的歡愉，在古希臘并不罕見。英國作家伯高·帕特里奇（B u r g o P a r t r i d g e）在《狂歡史》中透露，除柯林斯之外，塞浦路斯、阿拜多斯也有類似的祭祀活動。就連在遙遠的巴比倫，也上演著類似的活動，只不過巴比倫人所祭拜的并非是阿芙羅狄蒂，而是米里塔神。

與阿芙羅狄蒂神廟的慶典不同的是，巴比倫女子并沒有權(quán)力拒絕活動。因為巴比倫的法律規(guī)定，“每個女子在一生之中必須要來到米里塔神廟里一次，并且向第一個她看到的異鄉(xiāng)人賣淫”。這種宗教式的狂歡，可以說是公共景觀式的情欲。

情欲被納入儀式，成為公共景觀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情欲越是張揚狂野，越是顯示出儀式莊嚴與隆重。儀式感之所以常常遭人詬病，根源在于它的表演性。不管是大祭祀，還是小慶典，都是對日常生活的高度濃縮之后，編排出似是而非的秩序來?；蝌\，或戲謔，表演戲仿生活，昭示著現(xiàn)實世界的運轉(zhuǎn)機制。在儀式之中，表演者的情欲，已經(jīng)脫離了個體本身，被安置于廣闊的空間里，承擔著教育、警戒等社會公共職能。因此，米里塔神廟女孩的情欲，在慶典活動開始那一刻，便脫離了現(xiàn)實秩序，本承擔著繁衍義務的情欲，成為眾目睽睽之下的表演。

在人類社會早期，祭司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代替神在人間行駛權(quán)力。祭祀儀式里的情欲，并非個體所有，而是具備公共屬性。這就決定了祭司的身體，不再從屬于某個特定的人。但是祭司身上的情欲并不會消失（當然，衰老除外），為了禁止被獨享，祭司要么終身保持處子之身，要么就“雨露均沾”。

事實上，最初的妓女，就是神廟的祭司。此現(xiàn)象不止出現(xiàn)在古巴比倫，幾乎在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國的早期文明里。民國學者王書奴在《中國娼妓史》一書中談起妓女之起源，便認為其與宗教祭司有關：“殷代巫風最盛，確有‘宗教賣淫’事實及‘巫娼’遺跡。古以這個時期以巫國娼妓史的開頭”。

二

衣服出現(xiàn)之后，羞恥感方才誕生。衣服是文明的基礎，它界定了呈現(xiàn)身體的邊界。由此觀之，情欲恰恰相反，它正是脫下衣服、卸下羞恥的過程。換言之，跨越邊界之后的情欲，極有可能摧毀文明。故而，把情欲限定在特定空間里，就勢在必行。少女們所走向的神廟，大門一關一閉之間，形成了相對封閉的空間。于是，公共景觀式的情欲，逐漸被遮掩，走向了更幽閉、隱秘的空間。

生活在15—18世紀的英格蘭農(nóng)民們，最大的心愿除了面包與啤酒之外，也許就是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他希望擁有一個隱秘的空間，能和愛人自由地徜徉在歡愉之中，而不被哭鬧的孩子打斷，或被迫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事。

這是個奢侈的向往。因為19世紀中葉之前的英國鄉(xiāng)村的生活環(huán)境，著實殘酷，男男女女們并沒有更多的選擇余地。吃喝、工作、生活，有時候甚至牲畜，都擠在一兩間房里。人口眾多，空間狹隘，歡愉只能在縫隙里或準公共空間里生長、蔓延。歷史學家勞倫斯·斯通曾在《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一書中提及：“父母或住在家中的已婚孩子的性隱私是不可能的，而孩子從幼年起就已熟悉做愛的景象或聲音。只在夏天——且只在干爽的日子——性隱私只能在戶外林地里獲得?！?/p>

瞧，作為情欲的載體，臥室與戶外的功能發(fā)生了巧妙的置換。本應是私密空間的臥室，成為了公共的場所。不難想象，發(fā)生在這里的情欲，多少帶有壓抑、刻意的成分。試想一下，如果云雨正酣，家人正在一旁，再怎么熟視無睹，心中多少會有隔閡。而戶外林地，因其廣闊的空間，因其繁茂的樹林，頓時成為了絕佳的隱秘場所。四野無人，風聲如水，既見君子，天雷地火，豈不妙哉？

這是個錯位的世界。

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與建筑技術(shù)的革新，改變了這錯亂的狀態(tài)。事實上，早在17世紀末開始，歐洲的中產(chǎn)階級對個人情感隱私的注重已成趨勢。他們吸取先人的教訓，對房屋空間進行重新規(guī)劃。要知道，15、16世紀的歐洲上層社會豪宅里房間如云，卻有個致命的缺點：沒有走廊。要從東屋走西屋，只能穿過他人的房間。所以，房間里的云雨，隨時都處于被打斷的危險之中。

為了避免被打斷的尷尬，必須出讓部分空間。到了18、19世紀，走廊便應運而生，成為了大宅第里的公共道路，是名副其實的公共空間。人們通過讓渡部分空間，來保護自己的隱私。

走廊的出現(xiàn)，并未徹底解決問題。并未明確區(qū)分職能的房間，顯得雜亂無章。一個房間，可以是臥室，可以是餐廳，也可以是工作場所。學者李寶芳描述當時的情形：“在晚飯時，成捆的衣服或其他縫紉的材料就會被從桌子上移開以便家人用來吃飯。寄宿者或孩子們的床，在晚上就會放在走廊里或廚房里，到早晨就會折疊起來”（《維多利亞時期英國中產(chǎn)階級婚姻家庭生活研究》）。

在空間共享的局面之下，潛伏在身體里的情欲自然不能肆意盛放。

三

一份來自建筑師的建議，吸引了眾多維多利亞中產(chǎn)階級的注意。理想的紳士家庭，應當擁有臥室、客廳、盥洗室、仆人房、書房、儲藏室等。房屋內(nèi)部的空間，職能更加專業(yè)化。

維多利亞中產(chǎn)階級自然是有資本追求這略顯奢侈的生活。整個維多利亞時代，正是日不落帝國的黃金時代。工業(yè)革命所帶來的果實，是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造就了大批的中產(chǎn)階級。至1901年維多利亞女王歷史，整個英國人口達到四千一百多萬。

商業(yè)的發(fā)展，使得越來越多的農(nóng)夫離開土地，涌進城市。1851年至1901年，短短的半個世紀里，倫敦人口從兩百七十萬增長至六百六十萬，堪稱人口爆炸。整個維多利亞時期，有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人口屬于中產(chǎn)階級，年收入達到三百英鎊以上。三百英鎊的購買力有多少呢？即使一個家庭堪堪達到三百英鎊，也足以使他們雇傭一名雜役女仆和育嬰保姆。而作為首屈一指大城市的倫敦，中產(chǎn)階級比例應該會更高，收入也更可觀。

醫(yī)生、律師、批發(fā)商、機關白領、建筑師、機械師、會計、教師、零售商……這些分布于法律、教育、科學、藝術(shù)、商業(yè)等領域的人，組成了龐大的中產(chǎn)階級。由于不像貴族可繼承可觀的遺產(chǎn)，中產(chǎn)階級相信知識的力量，崇尚拚搏的精神。

激烈的政治、商業(yè)的競爭，讓生活于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特別依賴家庭。因為“家庭被賦予崇高的道德和精神力量，象征著舒適、安寧、愛與和平，被理想化為道德世界的中心。它的價值觀與外面世界崇尚競爭、理性、自私自利的價值觀相對應”（《維多利亞時期英國中產(chǎn)階級婚姻家庭生活研究》）。一座家宅、一間房子，便成為了“風可以進、雨可以進，國王不能進”的絕對私密空間。

另一方面，約翰·衛(wèi)斯理（John Wesley）在福音運動中提倡的道德觀得到中產(chǎn)階級的認可與實踐——禁酒、反對賭博、提倡婚姻的神圣——使得整體社會風氣趨向于保守?？酥?、理性，如同紳士一般的社會，正是維多利亞人所追求的。同時，對孩子的教育也愈發(fā)重視與科學。

在社交活動之中，維多利亞人小心翼翼地、巧妙地避開某些器官的詞匯。女性衣服遮掩身體的程度，比以往的任何時期都要嚴重。在小說、詩歌、戲劇等藝術(shù)品，作家們只能隱晦地表現(xiàn)情欲。因為描寫中出現(xiàn)接吻的場面，就已經(jīng)屬于大尺度。據(jù)說，貴族人家就連桌腿兒都要纏上遮羞布，怕被人瞧見了，想入非非。性成為日常生活里的禁忌，人人聞之色變。

“上至社會，下至每家每戶，性只存在于父母的臥室里，它既實用，又豐富?！狈▏軐W家米歇爾·?？略@樣描述維多利亞時代的“性經(jīng)驗史”。公共景觀式的情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隱私的、隱晦的情欲。

因此，臥室成為了情欲的正確場所。也就是說，不管是戀情未滿的情侶、相濡以沫的夫妻，還是小心翼翼的偷情者，充斥在他們身體內(nèi)的情欲，只有臥室才能安穩(wěn)又恒定地承載。臥室秘密不在于面積大小，而在于它那隱秘又安全的空間代表著不可侵犯的秩序與權(quán)力。同時，也意味著野蠻生長的情欲，正在被現(xiàn)代文明所規(guī)訓，正如一匹狂野之狼被馴化為溫順的家犬。

四

這是1752年的一個春天。春寒料峭。

坐在窗前的伊麗莎白，望著外面的春色，哀愁上了心頭。壁爐里的火，眼看就要滅掉。她嘆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雞毛撣子，撣了撣窗子和窗簾。房間的溫度，似乎下降了些。她走到壁爐前，拿起火鉗，撩了撩柴火?；穑鋈黄饋砹?，獵獵燃燒。

此時，房門砰然被推開。一個人影閃了進來。他穿著不俗，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仿佛頂著一頭假發(fā)。從他的衣著打扮來看，要么他是倫敦地區(qū)一位頗有聲望的法官，要么是常常出入宮廷的爵爺。

伊麗莎白叫他正直的約翰尼先生。

約翰尼因心情激動而滿臉緋紅，整個人冒著微微的熱氣。這一次，他比約定的時間晚了足足兩個小時。

約翰尼的遲到，讓伊麗莎白感到憤怒與沮喪。有時候，她覺得約翰尼先生根本就不把自己當回事。比如，上周約好一起晚餐，他卻借口公事繁忙而爽約。伊麗莎白覺得有必要采取行動，對約翰尼先生進行懲罰。她滿臉怒氣，命令約翰尼褪下褲子。約翰尼一臉惶恐，求饒似地望著她。伊麗莎白心底一軟，但她知道，此時絕對不能服軟。她臉色故意一沉，顯得越發(fā)嚴峻，再次發(fā)出命令。約翰尼先生只得服從，像個委屈的小孩，提起右腳，慢慢褪下褲子。

羞恥！憤慨！身邊的女人，手中握著雞毛撣，他無力反抗。他只能遵照著命令，左手抓住窗柱子，右手提著褲子，像馬匹一樣俯著身子。眼前春色，似乎在遠逝。他用眼睛的余光，瞄到伊麗莎白正舉起雞毛撣子。他的心兒，吊到了嗓子眼上。

啪啦一聲，他覺得屁股一陣辣。伊麗莎白的雞毛撣子越揮越快，他的心在顫抖、在蕩漾，嗓子眼里忍不住發(fā)出了叫聲——

驀地，門被推開。一個男人闖了進來。他年輕、帥氣，穿著時髦的仆人裝。房間里的活動，并未因他的到來而中斷。伊麗莎白旁若無人地揮舞著雞毛撣子，約翰尼先生心底里則生長出羞恥與悔恨：為什么會忘記關好門？

一副名為《鞭打》的性變態(tài)主題春宮畫，揭示了17—19世紀的上層社會的困境。雖然他們已經(jīng)開始注重身體與情感的隱私，但收效甚微。貴族之間的通奸，第一見證人總是仆人們?；蛲高^鑰匙孔，或透過門縫，或通過檢查床單……只要有一絲機會與空間，仆人們始終滿懷熱情地刺探主人們的隱私與情欲。他們通過偷窺掌握主人們的秘密，或以此要挾獲得更高的報酬，或廣而告之，以此消解主人的權(quán)威。

承載情欲的空間被限制之后，處于第三位置的觀察者或破窗而入，或“無心插柳”。仆人偷窺只是業(yè)余愛好，現(xiàn)在卻會發(fā)展為集團作業(yè)。娛樂記者可用最專業(yè)的設備、最堅韌的耐心去跟蹤明星八卦。口口相傳的八卦，在公共空間肆意的展示。每一秒鐘，就會得到成千上萬人的瀏覽，進而評頭論足。有些人被迫展示，有些人巧妙表演。

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在笛聲響起之前，心急的觀眾或趴在窗戶上，或守在大門前以各種方式來刺探神廟里的秘密。笛聲響不響，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人們樂于刺探密封空間里的情欲來建立優(yōu)越感。當公共空間成為臥室，臥室成為舞臺，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滑向無聊。

五

詹姆斯·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1740-1795）一生備受性病的折磨，水銀可以說是他最熟悉的藥物。這位蘇格蘭地主、律師和傳記作家，在日記、信札、回憶錄中大膽地袒露自己的“艷史”和對情欲不懈的追求。

盧梭的情婦、劇場女演員、貴族婦女、下層女性以及那不勒斯、愛丁堡、日內(nèi)瓦、柏林、羅馬、倫敦等地的妓女，鮑斯威爾的性對象、性冒險超乎人想象。尤其是與盧梭的情婦泰雷茲·勒瓦瑟一段激情的風流韻事，更是耐人尋味。鮑斯威爾是盧梭的崇拜者，兩人關系相當密切。鮑斯威爾與這位偉大的啟蒙思想家見過面，也曾向思想導師傾訴過對肉欲的癡迷。導師給了他一個“肉體歡樂與精神歡樂相較是短暫的”的忠告，但鮑斯威爾只堅持了一個月。鮑斯威爾婚前婚后共患得十七次淋病，終其一生，都在情欲旋渦里掙扎。

與泰雷茲·勒瓦瑟見面是在1765年的夏季，鮑斯威爾剛剛結(jié)束了一段漫長又充溢著情欲芳香的旅程。他們在巴黎見面，正好勒瓦瑟準備前去英國與盧梭相會。于是，接下來的十一天旅程里，兩人一同上路。在一家旅館里，因為種種原因，兩人在旅館里被迫共用一張床。烈火燃燒了，里里外外燃燒了十三次。勒瓦瑟像是一個啟蒙思想家，給予鮑斯威爾無以倫比的技巧課。這種猶如“壞騎士策馬下山”的體驗，被他詳細地記載在日記里。但也許是出于對導師的愧疚與負罪，一向坦誠、真實的鮑斯威爾罕見地把這段經(jīng)歷給撕毀。

在英國歷史學家勞倫斯·斯通眼里，鮑斯威爾是15—18世紀英國紳士情欲的最具有代表性人物之一。他浪蕩、不忠、混亂、沉溺肉欲、毫無責任感——有幾個情婦給他生了私生子。

他對思想導師開誠布公，并希望得到理解；他把日記給妻子看，以圖妻子原諒他的不忠。自然，鮑斯威爾達到了他的目的?？梢韵胂?，他每有一段艷遇，妻子、友人、甚至是朋友，不管愿不愿意，都會成為聽眾，成為他“拷問靈魂”的見證者。

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讓人們意識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處于地球另一端的美洲，點燃了冒險家與水手們的熱情。大船所到之處，船員們所見所聞，皆記錄于書。航途漫漫，前途茫茫，所記所錄都標好清晰的日期。旅行日記、航海日記自此風行于歐美大陸。

至17—18世紀，日記作者已不滿足于記錄可觀的、純粹的地理知識，而把旅行者的思想、情緒等都記錄在案。這些文字具備著鮮明的內(nèi)省式的自我懺悔與自我分析。故而，在英國的新教徒之中，寫日記成為一種精神生活、一種修行。麥哲倫們把人們領向了一個絲毫不比美洲遜色的世界，甚至更加廣闊。

大航海時代之前，日記當然存在，只是并沒有普及至普通家庭。它以更加隱蔽的方式存在。此前日記所記載的是家庭開支等，很少涉及到個人情感，更遑論是宗教式的自省了。大航?；顒油瑫r推動了日記體小說、書信體小說、自傳等文體的發(fā)展。顯然，這是人類在向“內(nèi)部”世界挖掘。

作為具備自我探索、自我審判的文體，日記令人沉迷的地方，就在于它構(gòu)筑了一個獨特的私密空間。作者與讀者，敘述者與被敘述者高度統(tǒng)一。通過日記，人類向上帝奪取了部分的審判權(quán)力，并開始自我量刑。諷刺的是，日記本極為私密，極為嚴肅的審判，而鮑斯威爾則用炫耀式的“坦誠”，把自己的情欲成為了準公共景觀。

少女們在前往神廟之前，也許就對自己的情欲，進行過一場刻骨銘心的自我審判。她們早已知曉潘神的笛聲是否會響起，知曉命運之路走向何方。

六

一位女暢銷書作家走進審訊室。

三十歲出頭的她，因一宗駭人的命案成為嫌疑犯。在前一天深夜，她的搖滾歌手男友被人用冰錐刺死于床上。掛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幾乎要削到人的腦袋。慘淡淡的白光，讓人無所遁形。整個審訊室顯得非常壓抑，而眼前五位中年警察使得空間更加局促與擁擠。暢銷書作家知道，審判官將會決定潘神的風笛是否會響起。

這是一個封閉的審訊空間，情形對作家極度不利。不能坐以待斃，女作家決定絕地反擊。她從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煙。一位胖檢察官見狀，趕忙制止，這里不能抽煙。女作家反問道，難道你們想告我抽煙？胖警察官面露難色，望向其余四人，默認了。

好萊塢電影《本能》（Basic Instinct）也許有助于我們一窺神廟內(nèi)的玄機。在電影中，莎朗·斯通飾演的正是這位女暢銷書作家。在面對審判之時，她用一個小小的動作，消解了審判人員的權(quán)威。

事實上，當抽煙得到檢察官許可之時，審判的性質(zhì)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是檢察官與嫌犯之間的較量，而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較量。果然，接下來的情節(jié)證明了此點。中年男人們像是一群窺私欲望極其強烈的變態(tài)狂，斤斤計較于凱瑟琳的性愛細節(jié)。凱瑟琳則有意識地配合這群饑餓的男人，她嫻熟而刻意地換著各種坐姿。胖警察官額頭上虛汗，已經(jīng)證明了男人們完全被她所掌握。

審判這個行為，本身就具備著公共性質(zhì)。換言之，想要維護公共空間，必須厘定邊界。擁有了邊界，公共空間才有存在的意義。審判便是厘定邊界的手段，通過對某種行為的否定或認可，達到了維護秩序的效果，從而厘定了邊界。

據(jù)說，在拍攝電影的過程之中，劇組故意壓低了天花板的高度，刻意制造出“面對面”的壓抑空間。本來審判是一種公共行為，而劇組通過對空間的壓縮，以及女作家凱瑟琳的小花招，轉(zhuǎn)變?yōu)樗矫芮橛恼故尽?/p>

莊嚴的審判忽而化為情欲游戲，私密的愛瞬間變臉為嚴肅審判。情欲游走在“公共”和“私密”之間，搖擺不定。走進神廟的少女們，會像凱瑟琳一樣，通過小小的技巧，卸下潘神的權(quán)威嗎？

七

雖然臥室成為情欲合法承載場所，但其空間著實有限：小一點兒，就是十幾平米的空間里一張床；大一點兒，就是貴族人家的套房，雖然梳妝臺、小廚房、盥洗室、床鋪等一應俱全。空間看似廣闊，但也有邊界，哪能滿足浮浪之人的需求？

在《本能》開頭的謀殺案里，光影浮動之間，一面巨大的鏡子出現(xiàn)在觀眾眼前。伴隨著低沉的音樂，一面鏡子緩緩凸顯。落地窗、床、肉體……依次展現(xiàn)，春色盡收。頃刻，鏡頭離開鏡子，開始鋪滿肉體。男人沉醉，只見女人用白色的絲巾把男人的雙手捆綁在床頭鐵架上。音樂漸趨高昂，女人抽出潛伏已久的冰錐，猛然刺下去——

鏡子作為情趣用品出現(xiàn)，古今中外，并不罕見。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藝術(shù)，情色繪畫占據(jù)著很大一部分。在《日本浮世繪藝術(shù)》（Japanese Erotic Art）一書中收錄頗多與鏡子相關的藝術(shù)繪畫。一副誕生于17世紀50年代木版畫，一名貴族男子正與女子歡愛，而掛在墻壁上的鏡子，仿佛是哈哈鏡一樣，照現(xiàn)出碩大的隱秘。作為歡愛主體的人，被碩大的欲望吞噬了。

此外，這群佚名的畫家們，開始用想象力尋找鏡子之外的“鏡子”。梳張臺的鏡子，太普通？那么，洗衣盆里蕩漾的水、清澈的河流、插秧之時的水田，成為盛放情欲的空間。一幅明治時期的畫，揭示 “鏡子”的魔力：一位農(nóng)夫，已經(jīng)勞累了半天。他坐在田埂上，抽著愜意的煙，緩解一下身體的疲勞。清風徐來，水田如鏡。不遠處，兩位農(nóng)婦一邊插秧，一遍唱歌。心情放松了，瞌睡漸來，正當他將睡欲睡之時，水田里映照一番景象，讓他猛然清醒。他站起來，盯著映照在水面的農(nóng)婦私處，口中不禁發(fā)出贊美之聲。兩位農(nóng)婦回目顧盼，臉若桃花。

話回到電影身上，根據(jù)房間的布局，鏡子并不像普通人家那樣，裝在衣櫥處，而是極為特別地安裝在天花板中。自然，鏡子是導演刻意安排的。可以預見，鏡子并非作“正衣冠”之用，而是為了擴展空間，以此增添情趣。它正是搖滾歌手強尼·巴茲（死者）的“風月寶鑒”。

當房間的空間不足于盛放腫脹的身體之時，困境便隨之而來。一般來說，解決辦法無非有二：一是內(nèi)部挖掘；二是另起爐灶。與現(xiàn)實中有著涇渭分明的空間不同，鏡子是“別有洞天”，廣闊、空曠、無垠，并因其忠誠，模糊了現(xiàn)實與虛幻。哪邊是真，哪邊是假？鏡子里是否存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或是一面“畫壁”？于是，鏡子便作為情趣用品裝飾在房間里，營造出無限的空間來。沒有邊界，沒有戒律，既可以篡越現(xiàn)實的秩序，又能滿足本能的欲望，最是適合盛放蓬勃又曖昧的情欲。

現(xiàn)實與虛幻最大不同在于，它有邊界、有戒律，運行在完整的秩序之下。當有人勘破機密，鏡子里面的情趣，自然不能使其滿足。于是，想要擴展情欲空間，便會選擇第二種方式：另起爐灶。既然一間屋子不能承載身體的欲望，那么第二間、第三間呢？總會有一間屋子能滿足金屋藏嬌的愿望。

“另起爐灶”，雖然并不意味著推翻既定的秩序，但至少也是對當下的權(quán)威的一種挑戰(zhàn)與嘲諷。正妻與情婦，到了“必也正名乎”的階段，大戰(zhàn)不可避免。至于后果，小則家破，大則國亡。

八

電影中，警官尼克與凱瑟琳汽車追逐戰(zhàn)，可謂是經(jīng)典。彼時，凱瑟琳已通過測謊，警察只能釋放她。尼克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堅信凱瑟琳騙過測謊機器。因此在他眼中，凱瑟琳是一名充斥著危險氣味的女人，可能把“鏡中風景”（謀殺案與凱瑟琳暢銷小說場景如出一轍）復制于現(xiàn)實。凱瑟琳身上所散發(fā)的危險氣息，令尼克無法拒絕。

在去警局的路上、在審判室里，凱瑟琳刻意去逗引、撩撥尼克的心弦。審判結(jié)束后的那天晚上，大雨如注，尼克與心理醫(yī)生貝絲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性愛。尼克像狼一般，瘋狂撕咬。敏銳的心理醫(yī)生很快就察覺到了尼克的異常：“你不是跟我在做愛”（Y o u w e r e n’t m a r k i n g l o v e t o m e）。

貝絲成為尼克發(fā)泄欲望的替代品。危險的凱瑟琳像是幽靈一樣盤踞在尼克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鑒于自己是警察，對方是嫌犯，身份上的不對等，讓尼克陷入困境?？?，獵人怎么會輕易放走獵物呢？

影片進行到四十分鐘之時，最精彩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尼克奉命跟蹤凱瑟琳，兩人在公路上演出一場追逐戰(zhàn)。先是，山路纏繞，行車如常?？梢粋€轉(zhuǎn)彎，氛圍陡然而變。馬達聲起，輪胎傾軋地面。凱瑟琳越開越快，尼克步步緊逼。公路被他們占據(jù)了，眼看尼克就要捕捉到獵物，猛然間一輛貨車迎面而來。緊急剎車后，尼克失去了凱瑟琳的蹤影。

凱瑟琳并不是純粹的獵物，也是一名出色的獵人。她知道放好了餌料，獵物自會上鉤。凱瑟琳沒有讓自己離開尼克的視線太久。她把車停留在一棟屋子之前，與友人一陣閑聊之后，再次上路。此時，夜燈已亮，空氣濕潤。兩人續(xù)上了曾經(jīng)中斷的追逐戰(zhàn)，結(jié)果如出一轍，尼克再次失敗。

夜涼如水，凱瑟琳回到別墅。四野寂靜，游泳池里水光蕩漾在墻壁上。尼克再次靠近凱瑟琳，他不安地、充滿警惕地推開別墅門走進別墅，立在門前。遠處的房間，燈光黯淡。凱瑟琳慢慢褪下衣服，身體與燈光融為一體。尼克緊緊地盯著——燈，突然滅了！凱瑟琳被黑暗吞沒。尼克悻悻而走。

警察與嫌犯之間的劍拔弩張，就此消解，取而代之的情人之間的攻防戰(zhàn)。凱瑟琳步步為營，進而反客為主。于是，尼克拜倒在凱瑟琳裙底之下，只是時間的問題。當完成最后一步之后，果然，尼克已經(jīng)剔除了凱瑟琳兇手的可能，陷入了愛的甜蜜陷阱。

或在臥室中起舞，或逾窗而逃，天然充滿冒險精神的情欲不停地尋找更廣闊的空間。每個人都知道情欲應該發(fā)生在臥室里，但野外的小樹林里、地下車庫里的某輛私家車內(nèi)里的愛，不也是有著致命的誘惑嗎？

九

話回到潘神的風笛上來。阿爾忒彌斯女神提供場所，潘神提供了技術(shù)支持，風笛就像是后世的測謊儀。兩位神精誠合作，構(gòu)建了一套簡潔有效的審判系統(tǒng)。神廟作為公共空間，邊界自然不僅僅是四面墻壁，還有律法、道德、風俗、戒條等無形之墻。毋寧說，無形之墻才是真正的邊界，它構(gòu)建了完整而又嚴密的體系與秩序。他們希冀通過審判，來規(guī)訓人們的行為，并把情欲納入秩序之內(nèi)。

被安置在隱蔽的、封閉的、正確的空間里的情欲，成為秩序里的一部分。所謂“正確”，便是得經(jīng)過風俗、律法等的認證。正確則正確矣，終究不可馴服騷動之心。于是，私密的情欲便開始往公共空間蔓延。它不斷地質(zhì)疑、沖擊著公共空間的邊界，改變審判標準，進而改變整個秩序。

少女們懷揣著惴惴不安之心走進神廟，潘神的笛聲何時響起，何時沉默？答案也許就在少女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