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川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1948年年底,各界民主人士響應毛澤東同志的號召,在中共秘密戰(zhàn)線的保護下,紛紛從香港出發(fā),北上平津,共同規(guī)劃協(xié)商中國的民主進程。在這批人中,有一位年輕的“老同志”,他剛剛寫完了自己的代表性著作《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剛剛主持完三聯(lián)書店的合并事宜,然后就匆匆登上了一條北上的航船,以期盡快趕到當時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的駐地。但他沒想到的是,這趟旅程居然持續(xù)了兩個多月,比其他任何北上的人經(jīng)歷的都更為曲折驚險;自然,也比其他人體驗到的更為豐富多彩。這個年輕人就是胡繩,這一年他剛滿30歲。
上圖:胡繩先生
古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胡繩一生似乎和此話特別有緣,他少年早慧,讀書駁雜,且筆力雄健,加上很早就投身革命斗爭,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奔波于各地,辛勞風險都是家常便飯。1948年的北上,大概是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最后一次冒險之旅。
青年胡繩
胡繩原名項志逖,1918年1月11日出生于蘇州的一個鹽商家庭,自幼“早慧”,又加上家教良好,小學雖上得較晚,卻是直接從五年級開始的。14歲時便升入當?shù)仡H具聲譽的蘇州中學。蘇州歷史上文教興盛,官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隋代。北宋名臣范仲淹任蘇州郡守時,創(chuàng)辦了“蘇州府學”,此后歷代不絕。1904年廢科舉辦新學時,府學便改為“江蘇師范學堂”;1928年國民政府北伐勝利后,學校更名為“江蘇省立中學”。該校人才濟濟。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人員孫立峰所講,南社作家陳去病、語言學家呂叔湘、史學家錢穆、歷史學家呂思勉、人口地理學家胡煥庸、畫家顏文梁等,都曾執(zhí)教于該校;而和胡繩一樣,曾求學于此的學生則有此后的史學家顧頡剛、教育家葉圣陶、版本目錄學家顧廷龍、科學家錢偉長、中共早期領導人秦邦憲、原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劇作家于伶等人。
鄰近上海,受西風東漸的影響,蘇州中學的氛圍極為開明,胡繩正是在這里接觸到進步書籍,逐步接受馬克思主義信仰的。上學期間所經(jīng)歷的“九一八”、“一·二八”事變,使得胡繩的政治觀念急劇左傾,他喜歡閱讀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也喜歡讀魯迅的雜文、華崗的《中國大革命史》等文史著作,對于文藝理論和哲學情有獨鐘。有一次英文課上,胡繩偷看課外書被呂叔湘老師發(fā)現(xiàn),呂先生本想批評,拿過書來卻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看的是馬克思的《哲學的貧困》,便一笑置之,把書還給了胡繩。蘇州中學幾年的閱讀,使得胡繩初步了解了馬列主義的基礎知識。1933年上半年,正值馬克思逝世50周年,他便和蘇州中學的一些進步同學特地辦了一期墻報以為紀念。這大概就是這位日后中共赫赫有名的“筆桿子”介紹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說的開端。
此后,胡繩考入北大哲學系讀書,但僅一年,他就離開北大回到上海,一邊從事革命工作,一邊進行自修學習,這段時間他更加系統(tǒng)地閱讀了馬克思主義書籍,并精研古希臘哲學著作。不久,胡繩便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伯樂”——生活書店的總編輯張仲實。張仲實早年留學蘇聯(lián),是國內頗有影響的馬列主義書籍的翻譯家和宣傳者,1936年鄒韜奮聘他為生活書店的總編輯。張仲實一上任便著手組織出版馬列經(jīng)典著作及哲學、社會科學的基礎知識文庫,其中有一套“青年自學叢書”。
1936年冬季的某天,胡繩和張仲實在公共汽車上相遇,兩人一見如故,張仲實便拋出一個命題作文:“新哲學的人生觀”,請胡繩為他主編的“青年自學叢書”撰稿。經(jīng)過幾天的考慮,胡繩答應下來。這套叢書的作者不乏名家,已出版的有艾思奇的《思想方法論》、茅盾的《創(chuàng)作的準備》、錢亦石的《中國怎樣降到半殖民地》、沈志遠的《現(xiàn)代哲學基本問題》、柳湜的《怎樣研究政治經(jīng)濟學》、何干之的《近代中國啟蒙運動史》、錢俊瑞的《怎樣研究中國經(jīng)濟》、平心的《社會科學研究法》、漢夫的《政治常識講話》、孫起孟的《寫作方法入門》等,在當時已經(jīng)頗有社會影響?!靶∏嗄辍焙K所寫的《新哲學的人生觀》是這套叢書的最后一本,這是胡繩對1923年以來“科學和人生觀”論戰(zhàn)的總結與批判,以其文字的暢達和思維的縝密,出版后頗受青年讀者的歡迎,1937年2月初版,4月就再版。若非抗戰(zhàn)爆發(fā),此書的發(fā)行量恐怕不會輸給胡繩日后的著作。那一年,胡繩只有18歲。
和生活書店結緣后,胡繩便進入了他寫作的“快車道”。年輕人的才氣和此前有意加強的哲學文藝學訓練,使其分析問題時能夠單刀直入,把握大略,條分縷析,從容不迫。這種文風很受青年人歡迎,胡繩也迅速在社科界嶄露頭角。有的讀者日后回憶起初讀胡繩著作的感受,特別稱贊他雖使用常見史料,但“整個分析卻出乎別人之上”的本領。1937年胡繩在刊物上連載《哲學漫談》、1938年完成《辯證法唯物論入門》、1940年在重慶出版的《讀書月報》上連載《思想方法》、1944年在《中學生》上連載《二千年間》、1945年在《新華日報》上連載《中國問題講話》、1947年又為《中學生》撰寫系列文章《怎樣搞通思想方法》、1948年在香港寫出了代表作《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此外,還有無數(shù)單篇的論文和評論。自然,這些文字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寫成,如《辯證法唯物論入門》一書的前言中,胡繩就提到當時正在武漢和柳湜合編《全民周刊》,住在鬧市區(qū),“窗外至深夜猶不絕的煩囂的市聲”。這種環(huán)境寫出的不會是精致圓熟的學術論文,而是魯迅所說的“風沙撲面、虎狼成群”的歷史時期所需要的“匕首和投槍”,充盈著戰(zhàn)斗的銳氣,帶有時代的風骨,特別能夠打動青年讀者的心弦。
胡繩的文字才華也引起了很多名家的關注,如文壇前輩葉圣陶便對他極為欣賞。胡繩在中學時期就是葉圣陶主持的《中學生》雜志的讀者和作者??箲?zhàn)期間,胡繩在重慶《新華日報》社工作,工作緊張,周圍的政治環(huán)境更是緊張,但胡繩還是在工作之余寫下了一組學習中國歷史的讀書筆記。他陸續(xù)寄給成都的葉圣陶先生,葉很高興地將其發(fā)表在他主編的《中學生》雜志,每個月一篇。后來,開明書店將這些文章匯集起來,題名《二千年間》出版,署名是蒲韌——這正是胡繩在《中學生》上發(fā)表文章的筆名??箲?zhàn)勝利后,國民黨文化高壓政策加劇,久負盛名的《中學生》雜志在黨中央及周恩來同志的關照下,以傳播文化知識的方式,避免國民政府的查封,策略地進行思想宣傳。胡繩在葉圣陶的支持下,再次以蒲韌為筆名,寫了一組以思想方法為主題的文章連載于該刊物,后來生活書店將其結集為《怎樣搞通思想方法》。
提到該刊物和葉老,胡繩總是充滿了無限感激,他說:“《中學生》是我的老師,我從《中學生》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有文化的知識,又有生活的知識。它既是我的啟蒙老師,又曾給我機會,讓我為它做了些工作。”至于葉圣陶先生,1943年葉老50壽辰時,胡繩特意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文章《感激與祝賀》,文中寫道:“我從葉圣陶先生學到的不僅是關于寫作的方法,而且是關于寫作的根本態(tài)度;又不僅是關于寫作的態(tài)度,而且是關于做人的根本態(tài)度。認真、切實、不茍且、不馬虎,這種態(tài)度,正是圣陶先生可以做我們模范的地方?!?/p>
關于胡繩30歲之前寫的這些著作,很多讀者多年后提起來亦感慨萬千。比如胡繩此后的副手、中共黨史專家龔育之就提到自己還是中學生時,讀蒲韌所寫的小冊子極為著迷,那時還不知道蒲韌即胡繩。他還提到,日后共事的時候,胡繩同他們談黨史,對于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所開展的馬克思主義的通俗宣傳的成績和效果,極為推重,認為應該給予更多的研究和關注。那個時代,對于馬克思主義的通俗宣傳,名家不棄,愿意撲下身子去寫大眾讀物,甚至如胡繩這樣,因為認真寫出了好的通俗作品而成為了名家;作品不是人云亦云,而是極富于個人風格,對讀者有吸引力。這些都值得現(xiàn)在的黨政宣傳工作繼承和發(fā)揚。龔育之感慨說,現(xiàn)在教科書、學術書多,而通俗書少;在通俗書中,隨便請人編寫、集體編寫的多,有原創(chuàng)性的有個人寫作風格的少。所以,像《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這樣的著作,至今人們讀來仍稱贊不已。盡管在史料的運用上限于當時的條件不能不顯得簡陋一些,但其史識的清新、史筆的流暢,不說是無與倫比的,但也是成就很高的。
30歲之前,胡繩已經(jīng)頗有盛名,誰能想到,這個著作等身、見識不凡的作者居然如此年輕!以至于無論當時,還是此后,都出現(xiàn)過若干“美麗的誤會”:經(jīng)濟史家汪敬虞教授回憶時說:“我第一次見到胡繩同志在1938年。那時我還是武漢大學的學生,學校請一些名流學者來做報告,里面就有胡繩同志。后來我才知道,他比我還小一歲。”“文革”期間,日本的小野信爾和狹間直樹兩位教授把胡繩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一書譯成日文,當時沒法和胡繩取得聯(lián)系,也沒有什么當代人名詞典之類的工具書可查。日文譯本出版時,譯者在后記中說,作者現(xiàn)在約70多歲。其實,胡繩那時只有五十多歲。
1938年1月,胡繩在武漢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如果說,鄒韜奮主持的生活書店是胡繩走上寫作生涯的關鍵,那么他入黨后在周恩來領導下工作的幾年,則為他政治上的成熟起到了莫大的幫助。1940年年中,胡繩接替錢俊瑞負責南方局文委工作,此后四年,他都直接受周恩來的指導。南方局文委的工作是要在文學創(chuàng)作、社會科學研究及新聞出版領域,一方面堅決落實黨的政策,另一方面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堅持抗戰(zhàn)。周恩來只要在重慶,一定會親自主持文委的會議,除聽取匯報,每次必做長篇發(fā)言,教給胡繩等參會者思考問題的方式和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策略。
胡繩著《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
1944年以后,胡繩又參加了《新華日報》社論的撰寫。周恩來對報紙社論歷來高度重視,每臨重要關頭,甚至親自動筆。胡繩還記得,1945年,南方局主管青年工作的劉群病逝,大家從紅巖步行到附近的墓地為他送葬,周恩來便利用一起步行的時間,向胡繩詳細地分析了所要起草的社論內容,以及立論的方式和表述的策略。
胡繩在文委的工作重心是生活書店。當時生活書店的創(chuàng)辦人鄒韜奮還沒有入黨,但書店的店員中卻有不少共產黨員,周恩來強調大家一定要要尊重鄒韜奮在生活書店的領導。皖南事變后,國民黨對進步文化力量殘酷鎮(zhèn)壓,生活書店各地分店陸續(xù)遭到查封,為保護這支文化界的隊伍,又是在周恩來的親自過問下,將生活書店轉移至香港,并派胡繩專門護送鄒韜奮離渝赴港。
抗戰(zhàn)勝利后,胡繩受黨的委托擔任生活書店的總編輯。經(jīng)過前幾年的歷練,這位年輕人對此工作游刃有余,他出版了《韜奮文集》和“新中國百科小叢書”等著作,并大量重版此前圖書,使得生活書店的出版率直線上升。
此外,生活書店在香港還創(chuàng)辦了《大眾文藝叢刊》,這是一本由中共香港文委掌握的對當時文藝運動具有指導性的雜志,以宣傳馬列主義毛澤東文藝思想為宗旨,并系統(tǒng)介紹解放區(qū)的文藝作品。該叢刊從1948年3月到1949年3月,共出版6期,在文化思想界產生巨大影響,胡繩正是該刊物的編者和主要撰稿人之一。
生活書店抗戰(zhàn)勝利后遷至香港,特意辦了持恒函授學校,以解決人才匱乏的問題,胡繩在該校擔任導師,這也是胡繩和教育結緣的開始。北上之前,持恒函授學校的學生兼工作人員藍真與胡繩告別,胡繩在他筆記本上的留語正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會萬種人,做萬件事”——這大概是這位30歲的“老學者”、“老革命家”的人生感觸吧。
1948年10月26日,生活、讀書、新知合并為三聯(lián)書店的成立大會在香港皇后大道生活書店門市部舉辦。作為書店的負責人,胡繩在題辭中寫道:“團結第一,為新出版業(yè)的發(fā)展,為新文化的成長,為新中國的創(chuàng)造而團結?!彼€代表三聯(lián)書店新機構的領導班子講話,勉勵大家同心同德,努力工作,迎接即將到來的全國勝利。會后,胡繩布置好留港人員和轉移大陸人員的事宜后,便奉命北上,和他同行的還有救國會“七君子”之一的沙千里。
各界民主人士北上,中共中央極為重視,周恩來親自布置,由中共香港分局的潘漢年、夏衍、許滌新和饒彰風組成四人領導小組,負責統(tǒng)籌規(guī)劃;又由以“解放區(qū)救濟總署特派員”身份公開活動的錢之光負責租借外國輪船,從香港出發(fā),直接北上大連。1948年8月下旬第一批民主人士,包括沈鈞儒、譚平山、蔡廷鍇等人便乘坐蘇聯(lián)的“波爾塔瓦”號輪船北上,9月初順利到達大連。
按照原定計劃,胡繩和沙千里應和郭沫若等人一起,在1948年10月中旬乘坐蘇聯(lián)貨船“阿爾丹”號出發(fā)。但未曾想到,“阿爾丹”號抵達香港時與另一艘輪船碰撞,要入塢修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起航。而胡繩有任務在身,要他盡快趕往華北的中共中央宣傳部報到;已經(jīng)到達香港的沙千里同志也已接到通知,要盡快到解放區(qū)去。二人需即刻成行,于是,香港分局的連貫便想出了一個“怪招”:讓胡繩和沙千里扮作商人,從香港乘坐公開營業(yè)的外國客貨輪,先到韓國仁川——當時朝鮮半島南部已經(jīng)有李承晚做總統(tǒng)的韓國政府,從香港去仁川不需要任何手續(xù)——從那里再找連貫介紹的商人,乘坐他們用于走私的機動帆船轉到大連去。當時在仁川的中國商人很多,走私貿易發(fā)達,找船過海似乎并不麻煩。于是胡繩、沙千里便乘坐一艘客貨兼運且有頭等客艙的大船向仁川進發(fā)。連貫特意到碼頭相送,他對此行程的后半段,即由韓國的仁川到大連實際也有些擔心,雖然理論上應該沒什么問題,但畢竟沒有人這樣走過,所以在碼頭上對胡繩和沙千里又詳細地叮囑了一番。
前半程確實一帆風順,沒有多久,二人便順利抵達仁川,也很快找到了連貫介紹的接頭人,在仁川安頓下來。不過接下來的情形可讓二人陷入了困境:北方海面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國民黨雖然兵敗如山倒,但畢竟還掌握著制海權;戰(zhàn)事不利,軍隊的紀律越發(fā)渙散,兵船頻頻在海上打劫,韓國當?shù)氐纳倘瞬桓颐叭素攦煽盏娘L險,走私貨物到東北各地了。沒有船,這可如何是好?退回去呢,也不行。這會兒進入香港的章程改變了,原本不需要任何證件、也不需要辦理什么手續(xù)便可在香港登岸,現(xiàn)在受戰(zhàn)爭影響,乘客身份要詳加勘查,回去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參加革命這么多年,胡繩對這樣的意外并不陌生。皖南事變后,生活書店的負責人鄒韜奮憤而辭去國民政府參政員一職,以示對國民黨倒行逆施的抗議。中國南方局專門派文委委員胡繩護送鄒韜奮離渝赴港,抵達桂林后,鄒韜奮搭乘飛機直奔香港,而胡繩則繼續(xù)走陸路東行。行至福建省的三都澳港口時,也遇到了類似境況:港口即將關閉,眼看就要被封閉在福建省內,幸好臨行前朋友告訴他當?shù)睾jP的一個備用關系,找過去,報了自己寫文章常用的筆名,對方頗為驚喜,立刻將他送上了最后一趟航船。臨開船,胡繩才發(fā)現(xiàn)三都澳是一個極為漂亮的港灣。晚年他想起此事,還頗為遺憾未能靜下心來細看一下當?shù)鼐爸?。再后來,太平洋?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在港的文化人士在周恩來的指示下,由東江縱隊護送返回大陸。那是1942年初的某天,胡繩和茅盾、廖沫沙、于伶等混在難民中,悄悄集中到銅鑼灣避風塘準備偷渡。凌晨3點左右,海面大霧彌漫,日寇快艇的巡航減少,載著難民的小船終于沖出海峽駛向九龍,拂曉前到達紅砌灣。上岸后,胡繩等人由交通員帶領穿九龍市區(qū);此后幾日,幾番與日寇相遇,但由于東江縱隊布置周密,最終有驚無險。當時陸續(xù)有上千位文化界人士以此方式逃離香港。不過這次行程對胡繩而言另有風險,因為他離港的時候便染上了瘧疾,打擺子、發(fā)高燒,病情一直持續(xù)到桂林才有所好轉。在桂林見到葉圣陶先生,葉先生當天的《西行日記》中便記有:“上午胡繩吳全衡夫婦來談,得知數(shù)年間二人境況。胡繩病已愈,面瘦削干黃……”既然此前都能化險為夷,仁川的困局似乎也不必過于擔心。只是國內淮海戰(zhàn)役正波瀾壯闊地展開,而胡繩和沙千里困在仁川,一籌莫展,大有與世隔絕之感,二人焦急萬分。不過,這次胡繩接受了三都澳的教訓,既來之,則安之。等待機會之際,他和沙千里趁機去漢城參觀了韓國的故宮。以至于很多年后,胡繩出訪韓國,陪同的人員對他熟悉韓國故宮一事,極為驚訝,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曾到過此地,直到晚年胡繩親筆寫下了這段經(jīng)歷,人們才恍然大悟。
在仁川大致滯留了一個月,到了1948年11月底,絕處逢生,胡繩、沙千里終于找到一艘走私布匹的機帆船,在海關登記的是駛往天津,但實際是去往大連,愿意捎帶他們前往。路上還算是順利,在海上漂流了幾天,接近大連的時候,船主通過望遠鏡發(fā)現(xiàn)左前方有一艘大船,估計是國民黨的船只,這下可緊張了。當時解放軍雖已在東北、華北取得大勝,但海上的交通和貿易卻仍是國民黨軍所控制,私人的商船往往以走私罪被沒收。于是船主便和胡繩等人商量,建議今夜不要向大連靠攏,先把情況搞清楚了再說。胡繩和沙千里當然沒有意見,于是機帆船急駛往附近的一個荒島,躲藏了一夜。北方冬夜,海面浩渺,星空璀璨,靜立荒島,胡繩寫下了《海行赴大連》一詩:
魚龍浩漫水無窮,一葉扁舟天際空。
荒島繁星夤夜泊,明朝破浪到遼東。
第二天觀察清楚,發(fā)現(xiàn)那艘大船已經(jīng)移動,對他們沒有什么危險,這才離開荒島,加足馬力,乘風破浪,徑往大連。上得岸來,胡繩和沙千里找到接待單位,安置好了以后,才打聽到原來他們躲避的那艘大船,其實就是運送郭沫若、馬敘倫等第二批民主人士北上的挪威貨輪;而幫他們想出途經(jīng)仁川這個“怪招”的連貫,也正在這條船上,比胡繩和沙千里還早到兩天!大家相見,感慨萬千。
在大連,胡繩和沙千里分手,后者隨其他民主人士坐火車前往沈陽,而胡繩則要去河北平山縣。此時平津戰(zhàn)役剛剛開始,但山東除個別港口城市外已經(jīng)基本解放,最方便的途徑便是乘快艇渡海前往山東的成山頭,然后橫穿山東全境,前往河北平山。渡海的旅程需要在夜間,以防被國民黨海軍攔截。大海茫茫,真正遭遇國民黨軍艦的可能性不大,但小艇渡海,一旦遇到較大的風浪,暈船就會比較嚴重。胡繩一行恰恰遇到了一個風浪較大的日子。日后他自己回憶,開船前,幾個人——胡繩、連貫、歷史學家翦伯贊、政論家宦鄉(xiāng),以及一位自稱姓張的神秘旅客——還坐在船艙里打撲克,一開船,幾個人都倒在船艙里,直到靠岸誰也沒有說一句話。那位“老張”雖是武人,但暈船的程度一點兒都不輸給四個文人。天色黎明,小艇終于到達成山頭的一個荒灘上,五個人經(jīng)過一夜折騰,全都面無人色。鉆出船艙,大口呼吸著海邊的新鮮空氣,生氣漸漸回到他們身上。尤其是胡繩,從香港出發(fā),被困仁川,冒險偷渡大連,又經(jīng)歷一夜小艇顛簸之厄,前前后后,歷時兩個月,如今終于即將到達目的地了,這可是一趟太過曲折的行程了!胡繩的秘書魏久明回憶說,晚年胡繩重訪山東,幾次提出要去威海當年登陸的地方看看,但因為身體原因,未能成行。1998年7月,他寫的《海濱》一詩頗能看出他對當年情形的記掛和對人生的感喟:
茫茫大海久忘年,半世人間百事遷。
芳草茸茸接天碧,悵然難覓舊時園。
登陸不久,胡繩等五個人便坐上沒有篷的卡車,一路經(jīng)過文登、萊陽,向濟南駛去。同行的這位“老張”越發(fā)引起了胡繩的興趣?!袄蠌垺敝械葌€兒,皮膚黝黑,陜西口音,這會兒穿著一套解放軍的冬裝,外披羊皮軍大衣,每次汽車到達一個村子,他便興致勃勃地找村長、村支書聊天,似乎對于當?shù)氐那闆r還蠻熟悉的。胡繩想,他大概是山東解放區(qū)派到外面辦事的干部。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
一行人到了青州,停留幾日,又乘卡車前往濟南。路不好走,一路顛簸,午夜才進入濟南城區(qū)。但到了招待所后,胡繩等人在“老張”的建議下,沒有即刻上床睡覺,而是圍著火爐聊天,因為“老張”告訴他們,濟南的澡堂子是北方最好的,而且天一亮就開張,可以到里面去洗澡睡覺,遠比在招待所里舒服。事實證明,這個建議完全正確,胡繩在澡堂里睡了一個幾個月以來都不曾有過的好覺,周身疲憊一掃而空。
“知北游”一行離開山東萊陽三里莊(今屬青島)前合影
幾人在濟南又停留幾日,過完元旦,離開濟南的前一天,“老張”約胡繩出門溜達,這時的濟南城區(qū)秩序安定。胡繩對這座城市完全不了解,全憑“老張”帶路,二人由大街入小巷,又轉入頗為幽深的巷子,來到一家上座空空的小酒鋪坐下。他怎么對濟南如此熟悉?胡繩開始有點兒疑心。話匣子打開,胡繩心底的謎團徹底解開,原來“老張”的真名叫韓練成,居然是國民黨46軍的軍長。1945年日軍投降時,他奉國民政府的命令,率軍進入濟南城,擔任濟南的衛(wèi)戍司令。難怪他對濟南的街巷如此熟悉。
至于他和中共的結識,那可更為傳奇了。韓練成早年是馮玉祥的部下,還參加過共青團。1940年時,他在白崇禧手下當旅長。夏衍為桂林的《救亡日報》義演話劇籌款,韓練成買了20張戲票以示贊助。兩人很快結交成朋友。夏衍離開桂林去香港前和他約定:你不打共產黨,共產黨也不打你。夏衍將韓練成的情況報告八路軍桂林辦事處處長李克農,李立刻向周恩來作了匯報。此后,韓練成在重慶見到周恩來,他贊成共產黨團結抗日的主張,要求參加中國共產黨。但周恩來建議他,現(xiàn)在國共合作抗戰(zhàn),他留在國民黨軍隊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韓練成此后便與周恩來保持著單線聯(lián)系。
抗戰(zhàn)勝利不久,內戰(zhàn)爆發(fā),1947年蔣介石對山東解放區(qū)實施重點進攻,韓練成的46軍便是進攻魯南解放區(qū)的主力部隊之一,敵強我弱,形勢危急。韓練成反對國民黨打內戰(zhàn)的做法,他記得和中共之間的“君子協(xié)定”,于是在萊蕪戰(zhàn)役開始之前,通過各種渠道聯(lián)系到山東軍區(qū)政治部主任舒同秘密來到他軍中,商定戰(zhàn)斗一打響,他便放棄對46軍的指揮,為我軍創(chuàng)造勝利的條件。最終,山東解放軍在陳毅的領導下,一舉消滅國民黨整整兩個軍,其中就包括韓練成的46軍,軍團司令官李仙洲也被俘獲,國民黨在山東的重點進攻被徹底瓦解。
此時韓練成的身份尚未暴露,陳毅為他的安全著想勸他留下,但他還是堅持冒險回到南京,希望借助曾經(jīng)擔任過蔣介石侍從室高級參謀這樣的親信身份,為盡早結束內戰(zhàn)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不過,南京政府的作戰(zhàn)部對萊蕪戰(zhàn)役過程的審查中,逐漸發(fā)生懷疑,而疑點很快集中于韓練成的身上。危險迫在眉睫,韓練成只得舍棄妻兒,讓他們留在南京,只身經(jīng)上海來到香港。通過女婿于伶,很快找到了老友夏衍。潘漢年等人考慮到,韓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香港并不安全,便安排他隨民主人士北上進入解放區(qū),直接找周恩來匯報。
此前在貨輪上,與第二批民主人士同行,韓講國共打仗秘聞,國民黨如何進攻,解放軍如何反擊,講得有聲有色,極其生動,大家都對他印象深刻。胡繩因為仁川之行,與大部隊匯合較晚,加上多年政治工作養(yǎng)成的保密習慣,反倒對韓的情況一無所知。如今聽他娓娓道來,才知道其中有這么多的故事。韓練成給胡繩講完,便陷入沉默。胡繩知道,他肯定在掛念滯留南京的妻兒,在此革命斗爭的時代激浪中,他擔心韓的家庭恐怕會是一個悲劇。這次酒館小聚,胡繩回去便寫下了《即事》一詩:
南北紛紛樹捷旗,
乘風萬里到天涯。
燈前驀對娟娟影,
酒畔難禁莫莫思。
辛苦十年忍淚說,
寬容兩字勝鞭撻。
不須回首長堤柳,
鄭重明朝又別時。
不久,胡繩一行人離開濟南,輾轉來到平山縣,他和韓練成各有不同部門接待,從此便沒有再見過面。幾天后,胡繩和另外幾位同志一起向周恩來匯報工作,談話完畢,周恩來向他提到韓練成,說韓已經(jīng)向他做了檢討,說自己給胡繩說了謊,聲稱自己已是中共黨員。胡繩說,韓倒沒有說得如此直白,只是講話的口氣讓人誤以為他是黨員。周恩來聽后爽朗一笑,并未再說什么。胡繩倒覺得,韓的檢討,其實更像是借此說出自己的入黨意愿。兩年后,韓練成真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后又被授予中將軍銜,擔任過蘭州軍區(qū)副司令員等要職;但他的家人命運則如胡繩所預料的,盡數(shù)死在了南京解放前夕。韓一直單身一人,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才又重組家庭,但兩年后就去世了。
1949年,中華全國社會科學工作者代表會議籌備會代表合影,第一排左起:鄧初民、翦伯贊、謝覺哉、李木庵、范文瀾、王學文;第二排左起:張志讓、胡繩、閻寶航、侯外廬、樊弘;第三排左起:陳伯達、吳覺農、錢端升、艾思奇
歷時兩個多月的北上之旅終于結束,胡繩在西柏坡?lián)沃泄仓醒胄麄鞑拷滩木帉懡M組長和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委會副主任。1949年9月,他作為社會科學界的代表成員,出席了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參與創(chuàng)建新中國的籌備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后,胡繩在宣傳領域和黨史研究領域歷任要職,成績斐然。他參與起草了一系列重要歷史文件,主編有《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這樣具有權威性的中共黨史簡明讀本,撰寫了《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這樣影響巨大的近代史著作,為黨內當之無愧的一支“筆桿子”。
胡繩去世前最后一份手跡,是2000年參觀中共一大會址所寫下的——“曲折有時難免,前途定是光明”,這是他對我們社會主義事業(yè)發(fā)展歷史的感喟,也是他對自己一生,對1948年北上歷程最為形象的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