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王手自選集《討債記》,作家出版社2018年2月版,收錄了王手《少年少年》、《討債記》、《鄉(xiāng)下姑娘李美鳳》、《第三把手》、《推銷員為什么失蹤》、《飛翔的騾子》、《雙槍》、《市場“人物”》、《謠言》、《坐酒席上方的人是誰》這樣一組中短篇小說。說實話,閱讀的過程中,我被作家的故事,更確切地說是敘述深深地吸引住了,這很有點不可思議,我本來是帶著挑剔的眼光來讀這本小說集的。要知道,中短篇小說尤其短篇小說,最為考驗作家的敘事能力和敘述功力,很多名氣很大的作家都往往在短篇小說上面打磕絆。王手的文名,雖然也已經有所了解,但畢竟是“業(yè)余寫小說”,道行有多深呢?心里是很好奇和疑惑的……但讀著讀著,我只能承認,我被這位自稱是小說的“業(yè)余寫作者”的故事打動了,被他的敘述攫住了閱讀的目光,內心也隨著他對故事的講述起起落落。
《討債記》之所以打動人,第一點恐怕是小說家寫生活的能力,小說所寫與生活的切近。見多了純粹的虛構和“編”故事的小說,很容易被王手小說自帶的生活的“真”與作家寫作的真誠態(tài)度打動。當下很多小說作家,甚至“80后”、“90后”青年小說作家陶醉在五光十色的敘事技巧里,將對生活的體認窄化為對文辭的過度經營。即便是寫生活現(xiàn)實,也往往過于強調和重視自己內心的幽微,或者陷于對現(xiàn)實紛繁復雜生活的寫真式如實照錄……王手寫生活,寫真度也很高,讀來覺得皆是生活的真實和故事的真,而不是作家憑空杜撰的故事,這在當下的小說寫作當中,就顯得尤為可貴和難得。不過于虛構,反映真實的生活,又有著對文本的純粹和用心,王手的小說就有了那么點“出淤泥”和曲徑通幽的味道。就像王手自己說的:“我的短篇很少有虛構的故事,都是些真實生活的反映,以我對生活的用心來完成對短篇的用心,生活的純粹加上文本的純粹,我以為短篇就是要純粹,就是要品與質兼優(yōu)。”不止是短篇,王手對中篇其實也是這樣做的。能夠對生活和文本都持如此的純粹之心,這樣的寫作者必然會得到回報,閱讀者能夠被打動和牽動心懷,應該就是對于能夠對生活和文本都持純粹之心的寫作者的回報。
在別人都經營和墾掘已久的園地,當然很難翻出什么新意?!队憘洝方o我們提供了一個當代溫州與制鞋業(yè)有關的底層和中下層生活的樣本,說它是一組有關經濟活動的小說,也不為過;但你在閱讀當中,感受到的主要還不是經濟活動,而就是生活本身。鮮活和別具特色的生活細節(jié),本身就足夠吸引人的。它似乎也在提示我們,作家寫生活的能力與寫出其他地域、行業(yè)的人所不熟知的生活的重要性。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組小說,圍繞溫州這個中華第一鞋城、制鞋基地,寫了涉及制鞋、開店、辦廠、討債、經商勾心斗角甚至還有黑社會身影的溫州制鞋業(yè)的整整一個小社會。能夠把這個小社會形態(tài)生動的人物活動和命運心理乃至人性的種種展現(xiàn)出來,這是王手的貢獻,是王手對當代文學的一個獨特的貢獻——對于溫州這一地域的生活和社會樣態(tài)留存于世的貢獻,也是對中國尤其溫州經濟發(fā)展變遷以及當代人的生活和心理樣態(tài)的真實記錄。
《少年少年》當中那個在父親死后帶著母親一起做加工的男人,是母親初戀的男人,就是做皮鞋的。《討債記》中的許愛,開店做生意,賣的是鞋料?!多l(xiāng)下姑娘李美鳳》中的李美鳳,因自己的手被鞋廠老板廖木鋸看中,不僅成了他鞋廠的工人,晚上還要出賣身體陪廖木鋸睡覺,而這竟然是老板娘與老板共同的主意;這還不夠,廖木鋸竟然還利用李美鳳去討債,利用她去勾引和拯救自己沉迷于電腦的兒子……最終因兒子出了意外,遷怒于李美鳳而報案,誣陷李美鳳偷盜,警察把李美鳳帶走了?!兜谌咽帧分械摹拔摇笔枪适碌闹v述者,“我的店開在工業(yè)區(qū)的寬帶路,工業(yè)區(qū)里鞋廠多,我的店就是賣鞋料的。鞋料是什么?許多人不知道……”李金鎖、李回珍是鞋廠老板,周節(jié)如是“小三”,同時也是先在武漢替夫妻倆打理鞋店而后到倆夫婦溫州的鞋廠做了職業(yè)經理人的“女強人”?!锻其N員為什么失蹤》則是“我”母親做彈力片生意——彈力片是做鞋的輔助材料。推銷員張國梁則是搶生意的?!峨p槍》是“我們這里把又辦廠又開店的人叫作‘雙槍將”之劉紅旗和郁今香的故事。連做著鞋料市場收垃圾生意的,都有她自己的故事,她就是《市場“人物”》里的李花枝……
《討債記》帶有濃厚的行業(yè)領域和溫州的人文地域文化特色,這是很能引人閱讀興趣的。我們知道,地域性特征和地域文化特色,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自帶的印記?,F(xiàn)代文學的作家,像魯迅、郁達夫、沈從文、蕭紅等人的創(chuàng)作都帶有鮮明的地域性特征。地域性與當代作家尤其當代文學的文學性的關系和密切關聯(lián),更是毋需置疑,從賈平凹、莫言、蘇童、王安憶、遲子建等人的創(chuàng)作當中清晰可見。蘇童曾坦言“香椿樹街”和“楓楊樹鄉(xiāng)”是他“作品中兩個地理標簽”,也有評論者注意到了王手對蘇童短篇小說的喜歡,而王手的中短篇小說其實也是貼上了溫州以及溫州鞋業(yè)的標簽,寫做鞋、售鞋行業(yè)里人的故事,還要把這故事講得能夠走出鞋業(yè)這一行業(yè)領域,抵達所有人的內心,獲得抵達人性的通道,這就要考驗作家敘述故事的本領了。在越來越多的小說讓你覺得寫作者是在“編”故事給你聽的時下文壇,王手的小說卻是讓故事在娓娓敘述當中打開,這讓我不得不佩服王手的敘事策略和敘述的能力。
王手自言:“短篇不一定都有一個大的起勢,但一定得找到一個好的入口,這個入口可以很小,但進去之后一定要有綺麗的風光。這個‘風光,就是一些短篇小說新的元素?!弊x過《討債記》中的每一篇,便愈加體會到王手是怎樣尋覓到這樣一個個好的“入口”的。王手敘述的角度、方位以及敘述的節(jié)奏、語調、敘述視角的自如轉換,永遠是那么妥帖、自然、順暢,由此便讓讀者產生了很好的閱讀代入感,讓你覺得你是身臨其境的,你能看到場景的真實,窘切,乃至聽得到人物的心跳……《少年少年》,如果你誤以為是第三人稱全知型敘述,那就錯了,小說開篇,少年誘導弟弟陪他去用自制的鐵器——“匕首”刺殺那個仇人,少年的莽撞和弟弟的懵懂無知,就在作家漫不經心的視角轉換當中真切呈現(xiàn)。弟弟說,我連雞也殺不來的。弟弟是很怕少年說的“刺殺仇人”這個事的。但通過符合哥哥的利益視點和感知視點的一番勸說,“少年把那個鐵器塞在弟弟牛仔褲的屁股兜里”,“弟弟聽少年這么一說,也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兜,臉上慢慢地也無所謂起來?!鄙倌昙暗艿艿拿ё?、懵懂、無知,一覽無余。小說接下來又用了內部倒敘的手法,寫到父親、母親和父親的死,等等,正因為視角轉換頻密且過后無痕,才會每個人物都那么栩栩如生。在倒敘的故事似乎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再接敘少年和弟弟想繼續(xù)實施報仇的故事,在接下來故事的次第打開當中,才逐漸揭示他們要刺殺的竟然是母親初戀的男人,而后他們?yōu)榱四赣H的快樂,近乎默契般丟掉了報仇的想法……《討債記》之所以打動人,小說直接就用了敘述人“我”來講述故事,而開店的許愛是“我”的老婆。這個極好的小說入口打開的不止是許愛生意的故事、夫妻倆的故事,而且能夠將人內心的種種牽牽絆絆與故事纏繞和水乳交融。這才是此篇的奪人和感人之處。在一地雞毛的生活當中,人心并沒有跟著一地雞毛,這是小說能夠超乎“新寫實”等小說之上的方面。整本小說集最打動我的是《鄉(xiāng)下姑娘李美鳳》,外表不失粗礪感的王手,怎么就能夠那么真切地貼近一個鄉(xiāng)下進城打工姑娘的視角,來寫李美鳳,寫廖木鋸,寫老板娘,寫他們的兒子;只有讀過,你才能體會這個小說的好,和作家秉持人物視角的寫作能力?!兜谌咽帧酚昧恕拔业牡觊_在工業(yè)區(qū)的寬帶路”的“我”的視角,來講述與“我”有生意來往的李金鎖、李回珍和“小三”周節(jié)如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格外親切,又能在敘述上收放自如。《推銷員為什么失蹤》,講述的是“我母親”和身居鄉(xiāng)下卻晝伏夜出、夜晚要到城里打游擊搞銷售的張國梁的故事?!峨p槍》用的也是差不多同行的視角來講述故事。而不能不格外舉例的是《飛翔的騾子》,以敘述人“我”來講述,而對于騾子的描寫,應該說是最體現(xiàn)作家的敘述能力的,它們思鄉(xiāng)而被迫服沉重的勞役,它們最終被過重的負荷和勞力虐待致死……沒有這個入口,這個小說可以說是毫無意義,而有了這個恰當和巧妙的小說的入口,足以令你為那幾匹騾子而內心種種糾結……
當我合上《討債記》,封底,王手的自述映入眼簾:“我寫小說要具備兩個方面的要求才能趨于完美。一是精神的,那是對這個文體的喜歡,光追求喜歡還不行,那樣會流于形式,也會浮淺。二是生理的,那是需要,像解渴和充饑,甚至是安慰式的、診療式的……”是啊,光有喜歡還不行,還要有生理的近乎解渴充饑的安慰式、診療式的渴求,才會有這樣一組對文學滿含虔誠和敬畏之心的小說。說到底王手的小說打動我們的,正是他對于文學和敘事的純粹與近乎執(zhí)著的追求。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