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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暹 粒

        2018-11-12 23:37:57王海雪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暹粒金邊母親

        ·王海雪

        1

        那塔拉起窗簾,俯視外面的車水馬龍。城內(nèi)都是低矮的建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規(guī)定這里的房子都不能超過十七點五米。街上嘈雜的聲音輕易就涌進房間。

        她住在這里快半年了,睡眠不好的她,經(jīng)常大半夜還能聽到老外發(fā)酒瘋。起先,那塔還有新鮮勁,她會推一推睡得昏天黑地的召恩,搖不醒,便自己起身探到窗外看熱鬧。夏天太熱,她僅僅穿一件吊帶睡衣,內(nèi)褲也沒穿,兩個外國佬正從樓下有說有笑走過。只有這時,那塔才覺得暹粒是外國的城市。昨晚,她剛剛夢到一場大火,將故鄉(xiāng)的半條街道燒沒了,她惶恐地站著,整個人被炙熱的火光烤得紅彤彤,挪不開步子,而火正朝她這邊蔓延。她睜開眼睛,看到召恩正握住她的手,專注而困惑地望著她。她躺了一會,說,做噩夢了。

        他們住的這套一房一廳,離著名的酒吧街不遠,每個月六十美金。從沙發(fā)到書架,沒有任何的雕花,僅僅是茶色的上漆木頭,光滑舒服。就連那張一覽無余的床,鋪的也是素色床單,床單下面是一張白色的乳膠墊,這是房間最貴的東西。

        如果買下這棟兩層半的小樓,要近五十萬美金。這棟房子的主人是召恩的一個親戚,住在金邊,日常的維護與打理都交給召恩。

        那塔一年前來到暹粒,在一個中國人開的購物店當(dāng)導(dǎo)購,她的工作,就是給團隊游客講解產(chǎn)品,講解詞在無數(shù)遍的接待中背得滾瓜爛熟。她上班的時候,會化妝,將頭發(fā)扎起,穿上高棉裙,就連動作也模仿高棉姑娘。她和客人講普通話,帶當(dāng)?shù)乜谝簦鲋e,說自己是華裔,自稱故鄉(xiāng)是暹粒下面的一個小村莊。她回想自己真正的故鄉(xiāng)——三亞,一個同樣炎熱的城市,每年冬天,大批北方人把那里的冬季占滿,她被邊緣化。

        這不是一份她熱愛的工作,但是,收入比她在國內(nèi)那個小島要高很多,而且和親朋們說起來也好聽,雖然是一個小國,好歹是在國外。僅僅待了半年,她把名字改了,所有人都叫她那塔。她不運動,有小腹,每次上班,她都要纏一根束腰帶,這讓她的背部看起來更挺拔。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召恩,赤裸著上身,毯子滑到了地上,從窗口漏進來的月光讓他的輪廓看起來充滿力度與美感。她跑過去,半跪在床上,俯身親了親他的后背。又像一只溫順的毛茸茸小狗,在脖子上親昵地輕輕咬上一口。

        召恩是柬埔寨人,一名包車司機,開一輛雷薩的越野車,是從日本淘汰下來的報廢車。在暹粒,到處都是發(fā)達國家丟棄不要的工業(yè)垃圾。他長得有些歐化,在柬埔寨的驕陽下暴曬了幾十年,卻不算很黑,和當(dāng)?shù)氐湫偷臇|南亞面孔很不同。他的祖上有和法國人混過血,還有華人血統(tǒng),是一個三國混血兒。召恩上過華文學(xué)校,這幾年的航班送來源源不斷的中國游客,他的中文越說越溜。

        那塔跟召恩出過一次車,在大太陽下排了很長的隊,看到了著名的“高棉的微笑”。許多中國來的老年團都很失望,他們累得氣喘吁吁,有些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才看到這些佛像,但是,哪有什么微笑!面對質(zhì)問,旁邊的導(dǎo)游滿臉尷尬。

        那塔和召恩手牽手從棧道上下來。她問,真的是微笑了,為什么他們看不到呢?

        召恩說,可能他們不認(rèn)識毗濕奴和佛吧。那塔大笑,露出一排微黃的牙齒。

        護城河的風(fēng)聲送來了同胞們嘰嘰喳喳的話語,四月的驕陽已經(jīng)在灼燒著人們。那塔依偎著召恩走過了橋,一對母女正在橋邊互相給對方拍照。

        那塔瞅著她們默契的樣子,突然想起已經(jīng)死去的母親。從前,她居住的那條街,有好多年,都有一個老頭擺煙絲攤,集日的時候,她最喜歡蹲在他的攤位上,看他拿起煙斗,教人卷煙草。后來,她成了他的學(xué)徒,青出于藍勝于藍。老頭兩鬢斑白,慈眉善目,她待在他身邊,看客人噴出的煙霧,感到無比快樂。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連拖帶拉將她拽回家,拳打腳踢了一番。

        20世紀(jì)90年代的小鎮(zhèn),陰沉閉塞,作為行走的荷爾蒙,年輕人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她的母親,徐娘半老,卻仍沾染了街道的戾氣。時至今日,她的身上還留著疤痕。她感到身體一陣疼痛,越來越像鎮(zhèn)上那家私人診所的醫(yī)生,人們議論紛紛,甚至有人當(dāng)她的面直言不諱。她厭惡這種說法。自從來柬埔寨之后,困擾她的事仿佛變少了。

        她拉過涼被,遮住肚子。這半年來,她過上了夢寐以求的日常生活。她學(xué)會了高棉語,召恩出車回來早的話,會去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去市場買菜。她有自來熟的本事,三言兩語的閑聊中,菜販們總是會給她額外的優(yōu)惠。她在熱帶的烈日中,越曬越黑,她笑著跟他們開玩笑。不上班時,她也會穿拖鞋,拖沓在漫天塵土中,陽光很密,照得灰塵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拎著一籃子的蔬菜和肉,和他手挽手回到住處。

        她二十八歲生日那天,召恩在敞開的廚房做越南菜,他極盡耐心,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過了一會,他把菜端出來,熱氣慢慢悠悠升起,放在小方桌上。一道又一道的越南菜:生牛肉檬粉、炭燒沙爹牛肉串、烤菠蘿、青咖喱豬頸肉,他將菜的名字一個個念給她聽。接著,給她打了小半碗的青咖喱豬頸肉,她吃著,淚珠落到了碗里。她把混著腥咸淚水的湯喝下。那天,她隨口一提,說想去越南,他就先在飯桌上幫她圓夢。

        他送給她一個最新款的OPPO手機。他說,人家說這個拍照好。只要是召恩送的,都有特別的意義。

        她將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條圍巾拿出來,掛在召恩的脖子上。召恩說,這里用不著。她鄭重地說,這是我自己織的??棁韺σ粋€從來沒干過針線活的南方姑娘來說,很吃力。當(dāng)時她閑著無聊,鬼使神差居然織了一條圍巾。現(xiàn)在,她覺得是神的指引。

        床頭原來放有一個柜子,那是召恩放槍的地方。召恩和她描述過那把槍的樣子。槍很長,那年,槍支泛濫,他四處找錢,在黑市上買了兩把槍,一把獵槍,一把手槍,還有四發(fā)子彈。他和相熟的親戚朋友組成了安全隊,不是衛(wèi)國,而是保家。這其中,有一些獵奇的想法。他還太年少,不知道生命和死亡為何物。在接受訓(xùn)話時,他面色凝重,只有一個目標(biāo),尋回父母。那是1997年,他十四歲。

        在槍聲四起的夜晚,不知道哪個倒霉蛋又死去了。那塔問他,殺過人嗎?他思考了一會,漠然說,沒有,但是見過。他又陷入對往昔的回憶中。路邊一個死去的孩子,穿一件坎肩衣服,一條短褲,皮膚在日光下烏黑發(fā)亮,在暴曬中慢慢變硬。孩子可能死于下半夜,他想著。他很想把孩子埋在路邊的樹下,但是,他怕被襲擊,于是什么都沒做,就逃離了那條充滿未知危險的路。

        他沒殺過人,但群毆過,拿一把長刀子,和別人互砍。他并不介意將衣服撩起,露出臂膀上的長傷疤,一直劃到后背,有黑色的斑點。他撫過那條愈合多年的傷疤,說,我都忘記疼痛是怎么回事了。他的聲音很輕,嵌入房間的空氣中。

        她摸著那些傷疤,說可以陪他去金邊走一走。他卻抽出手臂,轉(zhuǎn)身走到床頭柜前,拿起水杯喝水,透明的水杯放大了他的手掌,他被心事嗆到了,大聲咳嗽。她過去,輕拍他的后背,不再提此事。

        2

        召恩說,白馬市比金邊好玩。

        那塔說,你想去白馬市?那我們就去白馬市吧。她心里說,那不一樣,金邊有你的家族。

        他們策劃了將近一個月,在雨季來臨之后的某個清晨得以成行。剛剛下過雨,草地和筆直的樹木都是濕漉漉的。她站在車外面,抬頭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她聯(lián)想到浪花,浪花是掛在樹上的白衣服。他們要去白馬市看海。

        起先,他們開得很慢,后來,車速漸漸加快,超過了一輛中巴車,又甩開了好幾輛噴著黑氣的老舊汽車,又瘋狂鳴笛,驅(qū)逐了占道的摩托車。中途,他們停下來吃了早餐。路邊有人賣竹節(jié)飯,這是召恩最愛吃的食物之一,很香。

        這時,有許多人往路邊后面的土地上聚集,原來,一場葬禮即將在這里舉行。

        火燒起來了,在陽光下越來越旺,熊熊的烈火將干枯的木柴連同那具尸骨燒成灰燼?;鸸庥痴粘鲈S許多多的人臉。那塔的手覆蓋上召恩的手,溫度透過肉體,往心臟蔓延,又生出無數(shù)分叉,在遍布的血管中沿著血液的路徑生長。

        死亡,讓人變得渺小。死亡,是一種神奇的幻術(shù)。

        那塔說,我母親是土葬。她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可能躺著死人的骨灰,這里沒有墓地,部分骨灰和靈魂都存放在寺廟中。她想起那些年過七十出家的老人,想起那些木制的建筑,這個國家的精神就投射在分散不均的高腳屋里。

        母親的葬禮結(jié)束后,她走在寧靜的街上,掠過那一排被剪得光禿禿的印度紫檀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風(fēng)景單調(diào)得只有一種顏色:灰。沒有改造的房子被圍起來,都是灰墻,墻上還插滿了碎玻璃渣,防止有小偷或是頑皮的孩童攀爬。有騎自行車的中年人一溜煙從身邊經(jīng)過,賣炸紅薯的油攤依舊擺在自家門口的樹下。來來去去的人依然填不滿這條空曠的街道。

        許多年前,人到中年的醫(yī)生從醫(yī)院辦理了停薪留職,獨立創(chuàng)辦了鎮(zhèn)上第一家診所,醫(yī)術(shù)在十里八鄉(xiāng)尚有名氣,求醫(yī)問藥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直到少年,她的感冒發(fā)燒、支氣管炎都是他看的。小時候,她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待她那么溫柔,還買小衣服送給她。后來,她從左鄰右舍的閑言碎語中,逐漸獲知,為什么母親會終身未婚,忍氣吞聲在族人的指指戳戳中度過作為一個女人的一生。她恨母親所做的所有選擇,這是她逃離的原因。

        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月,她的睡眠突然變得很差,夢境變成密密麻麻的小蟲,啃食她的精神。每次半夜醒來,她總是習(xí)慣看下時間,凌晨四點四十分。據(jù)說,這個點醒來會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前生的樣子。撒完尿后,她會蹲在馬桶上想一會剛剛過去的夢,夢里的許多舊物和人都有不好的結(jié)局,嘗試在最理智的夜晚用精神分析找出與自己內(nèi)在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觀摩這場葬禮觸發(fā)了各自的心事。她不知曉觀摩的過程其實是一種死亡教育。終極一生,人的出生和死亡緊密相連。她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人終究都要一死,那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這時,召恩說,我父母在內(nèi)戰(zhàn)中失蹤了。這是他厭惡金邊的唯一理由。他固執(zhí),在某些事上拒絕得干凈利落。手里熱乎乎香噴噴的米飯味道沒那么鮮美了。他把東西一扔,沉默地上了車。

        暹粒有一個不大的廟,收了許多無名尸骨。透明的玻璃柜里面都是骷髏頭。他有空也會開車去那里,到廟里上香,廟里有苦行的瘦削僧侶,日夜誦經(jīng)。他偶爾也會對著佛像念上幾句經(jīng)文,母親作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在他幼年的時候就教他通讀了不少經(jīng)書。

        把一切做完后,他就在亭子外面的椅子上坐一會。日光蓋住了他,將他曬成一片金黃,他用手擋住額頭,瞧向遠處的上空,陽光將一切包裹起來,他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形狀。姹紫嫣紅的太陽花,在長方形的花壇里怒放,小小的,綠色的針葉往外四仰八叉地長。有時,他會禁不住想,里面有沒有爺爺?他回身看玻璃柜里那些長得一模一樣的頭骨?;钪娜?,有充滿辨識度的肉身,死去之后,單純從骨頭辨認(rèn)自己熟悉的人,卻萬分艱難。從這點來說,造物者毫無偏頗,一視同仁。

        他的父親是一名翻譯,母親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他的爺爺?shù)竭^中國廈門。他問那塔,廈門是南方還是北方?那塔說,在南方,沿海,秋季有臺風(fēng)。廈門是一棵樹,一路長過來。

        那塔站在原地,隔著玻璃注視他嚴(yán)肅的側(cè)臉,他的鼻子那么挺拔漂亮,深深吸引了她。她上車,他告訴她,他的爺爺和家人都喜歡去那里度假。但是,很多年了,許多東西都被摧毀了。他顯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

        有人曾拿照片給他看,他盯著那些照片,黑白照,畫面的力量穿透而來,像一把鋒利的刺刀,無情地捅入身體。頂上的陽光如電,囚住他,困住他,讓他顫抖不已。那是發(fā)生在20世紀(jì)70年代的事。而他的爺爺就在那時候去世。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去過金邊那座著名的佛塔。他曾開車在那附近,蹲守許久,想象那些白慘慘的骷髏頭,他不害怕,可僅僅是幾步之遙,他還是沒去,又回暹粒了。他覺得,爺爺?shù)念^骨就在暹粒的那座廟里。雖然他從沒見過爺爺,但他相信他和爺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這就是他待在暹粒的原因。

        在只聽見輪轂吱吱的聲音中,召恩壓抑的言語變得虛虛渺渺。她沉浸在他剛剛說的故事中。她自以為了解他,但是秘密如果沒有解開,她仍舊對他一無所知。

        他一年會回金邊幾次。前些年,公路還沒修好,他要耗費一天的時間在路上。近兩年,時間大大縮短,獨自開車只需要五個多小時。中間會經(jīng)過兩個服務(wù)站,服務(wù)站有賣許多小吃的攤子。炸蜘蛛、炸蚱蜢等各類昆蟲。他喜歡吃炸蜘蛛,吃的時候,會想起父親,父親從不允許他吃這些食物,可他還是被訓(xùn)練出一個不僅能容納酸辣還能裝下各種稀奇古怪食物的胃。

        每次回到金邊都恰逢傍晚,他會把車停在路邊,坐在公園里陰涼的樹下,望一望遠處的晚霞,那是他唯一獲得寧靜的時候。

        她糾正他,用更準(zhǔn)確的詞匯表達:安寧。他說金邊的皇宮有一尊金佛,每次盯著佛的眼睛,他的淚水就落在眾人之間,他墮入壁畫中,糾纏的裸體生出萬物,又使他們陷入寂滅。

        他腳踩油門,加速往白馬市奔馳。她看到他的臉金光泛濫。

        在白馬市度假的外國人基本都來自歐洲,追尋祖先的足跡而來。

        召恩與那塔坐在沙灘上,背后不遠處是法屬殖民地時期的遺留——豪華別墅,眼前滾動著小浪花的海,他們有些不知所措。遼闊會將一切吞噬掉,包括他們自以為是的成熟以及所謂歷盡千帆的滄桑。

        “原來海是這樣子?!睆陌遵R市到磅德拉很近,那個城市離越南很近。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塔。他又想到尼斯,據(jù)說讓他有法國基因的先輩就來自那個地方。

        “可憐的人兒?!蹦撬ΑD切┙鸢l(fā)碧眼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是待在一個陌生的國度。

        浪花白似雪,召恩想起幼年時,母親給他講大海的故事。他喜歡聽歌,放的基本是西方古典樂。這個愛好繼承自他的母親。

        他帶了一個隨身聽,甲殼蟲樂隊的歌。母親告訴過他,在海邊不適合聽古典樂。他回憶父母的日常相處,除了爭吵就是彼此冷戰(zhàn)。彼此用漫長的時間互相折磨,比死亡還可怕。這種不愉快的相處方式伴隨他長大。就算兩個都是好人,也不一定適合共度余生。

        他深刻地認(rèn)識到,暹粒,讓他在忙碌的奔波中將潛藏的犯罪動機消解。有一段時間,在尋找無果下,他有過無數(shù)瘋狂的念頭。他到樹林里大喊大叫,引起了飛禽走獸的恐慌,整片森林都在吶喊呼救……他用了很久才平息了這股瘋勁。他想,如果人不能隨心所欲,那么生命的存在還有什么意思。

        他的母親是一個溫柔的人,充滿情趣,精通廚藝,不僅會做中國菜,還能做法式大餐以及地道的柬埔寨食物。他話音一轉(zhuǎn),面色黯淡,我母親失蹤了。這件事積壓在他心里多年。

        他說,知道為什么我是司機了吧。

        潮涌吞噬了他的雙腳,褲子也濕透了,茫茫中一點人影,有人嬉笑走過他面前。他除了小心翼翼捧著隨身聽,并未挪動半步。這對他來說,是一個貴重的東西。他摳手上的死皮,又把手伸進了水里,嘗試將死皮泡軟,一撕而下。他站起來,她也跟著起來,雙雙返回到車?yán)?,互相幫對方把濕透的衣服換掉。

        他和她說這些。她知道,他從未對別人吐露半分。她的手劃過那些傷疤,吻了上去。她喜歡這樣,把頭靠在他赤裸的后背上,隔著衣服,就像被一道屏障攔住,做不到水乳交融。

        她以靈巧的姿勢從背面橫跨到了他的大腿上,盯著他的深邃的眼眸,用平靜決然的口氣說,我是一個私生子。

        他親了親她的嘴唇,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住的其實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的房子。他的哥哥在金邊經(jīng)商,事業(yè)有成。但是他討厭他。哥哥說媽媽死了,可能死于燒傷。他見過燒焦的尸骨,他和哥哥打了一架,然后跑到外面哭了一夜。

        她把頭往后退,以便將他看得更清楚些,這張常年被日曬雨淋的臉隱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失敗的歷史。他造了一口棺材,將這些失敗一件一件折疊,放在里面,僅僅露出一個小孔,以供自己偷窺。

        就是那一剎那,她感覺自己走入了他靈魂的最深處,為彼此的黑暗點亮了一盞長明燈。她不會根據(jù)觀察得來的經(jīng)驗,捆綁一個男人,也不會把痛苦當(dāng)作麻醉劑。她環(huán)住他的脖子,舔了舔他的耳垂,輕輕說,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

        他們隨便找了一家竹寮吃海鮮,又找了個旅店住了一晚。

        物價漲了很多。召恩在前臺一邊辦理入住一邊用中文對那塔說。

        他們在凌晨三點做愛,那塔覺得這次與眾不同。她腦子里想的都是定居柬埔寨會遇到的各種問題。她想賺錢在暹粒買一棟房子,這樣必須換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最好是實力雄厚的中資企業(yè)。還要生一到兩個孩子,他們兩個人的收入,足以請得起一個富有經(jīng)驗的年輕保姆。還要讓召恩把煙戒掉,他們在一起沒多久,他就吸煙了。她不喜歡,說了很多次,屢勸不改。召恩不會和她爭執(zhí),偶爾會反駁說這能讓他緩解焦慮。他這樣一說,那塔不好意思,就在臭烘烘的煙味中爬上床,吸著二手煙入睡了。

        召恩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明天還要開一天的車。她如往常一樣,走到窗前,住的是二樓,外面的風(fēng)景沒什么好看的,稀稀拉拉的幾棵樹木高聳入云,她的目光落在遠處的高空,這是一個熱帶國家,至今殘留暴戾。

        突然,她聽到他用柬語喊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那是一個中性的詞匯。她回頭,在昏黃的光線中看了他一眼。

        他們在第二天的傍晚回到了暹粒。僅僅過了一個晚上,暹粒對她來說,具有了不同的意義。她把“漂泊”一詞畫掉了。

        但是,人生不都是橫生枝節(jié)嗎?

        ……

        3

        有人敲門。召恩出車了,那塔今天休假,睡到自然醒。

        那塔走過去,一個女人立在門邊。她一看到那塔,就說,我是召恩的妻子。她瘸著腿走進來,坐在那塔精心挑選的軟布沙發(fā)上。女人大約三十歲,很黑,穿了一條高棉竹筒裙。她很難描摹女人的外貌,平淡無奇的臉,有一些曬斑,人稍微不注意,就容易老去。那塔覺得她應(yīng)該住在某個村莊一棟兩層的高腳屋內(nèi),那是她結(jié)婚時父親給她蓋的。臥室里會有一根柱子,是升天柱,以后召恩死了,靈魂要從那里走的。傍晚的時候,女人會和召恩以及其他的家人一起,準(zhǔn)備野餐的食物,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到密林或草地中度過好幾個小時,直到夜幕降臨。她不應(yīng)該想那么多的。她應(yīng)該憤怒,憤怒于欺騙,憤怒于身體與靈魂的交付,愛一個人時,你是最有權(quán)力生氣的。愛一個人,你才會在意細枝末節(jié),對他生氣。

        女人說她從金邊來,并未大喊大叫,可能來之前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

        那塔雙手交叉于胸前,將自己抱緊,心臟正被某種東西擰成一團。她聞到廉價的肥皂水氣味,是從女人的頭發(fā)飄出來的,她的頭發(fā)像黑夜一樣黑,高棉女人很喜歡給頭發(fā)抹自制的護發(fā)頭油。

        那塔突然明白,母親從來沒有年輕過,因為醫(yī)生,她把自己放在行將就木的衰老中。

        她癱坐在地,氣勢全無,望見了自己的返鄉(xiāng)。

        樹木將天空圍攏,云層落在樹頂上,軟塌塌的。她的耳邊是年邁的道士念念有詞,她擔(dān)心,念著念著,他的氣就斷了。他那么老,戴著一頂圓形黑帽,一件紅色繡有太極圖案的袍子,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可他是一個道士。

        他擺了兩張長椅,為母親招魂,找了兩個鬼婆牽引母親的魂魄上奈何橋。她跟在他后面,覺得自己是滑稽戲里的丑角。這出戲唱完,她就到了外面,折金箔。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哭上幾下,眼淚不聽話,始終落不下來,反而倒流回到了身體里,讓她舉步維艱。

        陽光如瀑布,從天空奔騰而下,席卷了這片熱帶土地,母親就在密不透風(fēng)的土堆之中,用自己的一生告訴她,愛,是一種孤獨。

        她抬頭,女人用高棉語和她講話,凌厲的聲音撕扯她的耳膜,她頭昏腦漲,陷入歇斯底里中,根本不知道她在絮絮叨叨什么。她木然起身,從門口走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秘密被公之于眾,那就不是秘密了。她準(zhǔn)備搬回公司宿舍去住,還省錢。她沒有養(yǎng)成儲蓄的習(xí)慣,離開后,會讓她經(jīng)濟緊張一段時間。她每個月都會給召恩一半的租金,她希望獨立,不想依賴別人而活。依賴,那是她母親做的事,她憎恨母親接受醫(yī)生惠贈。那么多的流言蜚語,隨了母親多年。母親從未激烈地抗?fàn)?,還未開放的小鎮(zhèn)只喜歡內(nèi)斂安靜的人,但是,母親還是堅持生下了她。母親生于愛情,死于生活。

        陽光越來越烈,她跑進一家咖啡館。服務(wù)員帶著職業(yè)表情拿著菜單走過來禮貌地問她要點什么。她指著上面的黑咖啡說,純的,什么都不要加。

        咖啡很快端上來。雖然有準(zhǔn)備,苦味還是讓她忽略了咖啡的香氣。

        她回想和召恩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那是在一個鬧哄哄的啤酒節(jié)上,人們圍在簡陋的舞臺周圍,看著一個又一個挑戰(zhàn)的選手上臺飆高音。她看了一會,覺得索然無趣,便退出人群坐到后面的休閑椅上。有叼著罐子的小狗和它的乞丐主人,有賣油炸小吃的小商販,當(dāng)然,還有那個以吳哥命名的啤酒品牌打造的臨時酒吧,幾塊在空曠地帶飄揚的廣告橫幅,一些簡陋的桌子和椅子,像極了她生活過的90年代。

        占了人家的位置,她只好點了一罐啤酒,就在此時,她看到了對面的召恩……她注意到他的聲音,當(dāng)?shù)厝酥v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就像可以彈跳的游戲珠,他不是,他的嗓音是連綿柔軟的,就像夾了一層上好的棉花,聽起來舒服,吃起來想必也是甜甜的。

        她把溫?zé)岬目Х热亢韧炅?,胃部承受不了熱量,隱隱地疼,美好總是轉(zhuǎn)瞬即逝。她哭了,她將頭發(fā)往前撥,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一張如此悲傷的臉。

        一個白人注意她很久,關(guān)切地走到她旁邊,詢問需要幫忙嗎。她搖頭,頭發(fā)跟著亂甩。他問她的名字。她說,陳心娜,中國人。白人說,尼克,法國人。她突然抱住他,仿佛是給自己洗一個暢快淋漓的澡,劇烈地哭了起來……

        就是今晚,召恩從柜子的底層抽屜里拿出了一把手槍,里面有一粒子彈,他把它對準(zhǔn)了女人——他來自金邊的妻子。

        他回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地狼藉。床單、被褥、衣服都被剪爛丟在地上,碗筷的碎片到處都是。女人走到他面前,狠狠掌摑了他,所有的平靜都是偽裝。她尖叫,你看我的腿,你毀了我的一切。她把筒裙脫掉,露出走形的身材以及那條難看的傷腿。痛,從內(nèi)部擴張,使肉體膨脹成一個氣球。她發(fā)瘋地鬧著,叫嚷著。她的嗓子像刀子那樣尖利,捅進了召恩傷痕累累的身體。

        他趑趄走向了那個存放秘密的柜子。他把所有的槍都繳上去了,包括子彈。唯獨這把,他藏了起來。這把槍,留著有朝一日做自殺的用途。如今,他把它瞄準(zhǔn)了女人。如果那天不和哥哥吵架,就不會有后面發(fā)生的事。女人,那時還是女孩,騎一輛摩托車,穿過鬧市區(qū),被召恩過快的車速撞飛了。

        他告訴女人的父親,他獨自一人生活,有一輛車,四處拉客,沒有那么多的錢。兩個月后,女人的父親幫女兒蓋好了房子,他也打好了一套銀飾,他們結(jié)婚了。可是沒多久,他就找借口離開這個靠近金邊的小村子,來到了暹粒。

        在一次給美國來的一家子當(dāng)司機的幾天旅程中,他英文流利的程度超過中文,他知道自己疾病的名稱——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男客人是一名心理學(xué)家,作出了困擾他已久的正確判斷。他偷偷吃抗抑郁藥很長一段時間,覺得效果不佳,后面就沒再繼續(xù)吃了。

        現(xiàn)在,他聽到了煩躁的耳鳴聲,他站在風(fēng)暴的中心,只有一槍打中風(fēng)眼,才能停止這一切。他想,所有的痛苦都該結(jié)束了,把那副毫無意義的軀殼燒得只剩一副骨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黑暗的入口處,需要一些鮮艷觸目的顏色來染亮它。于是,“嘣”的一聲,如他所愿,他看到了殷紅從身體里流到了地板上,光明來了。

        他躺到了床上,唯一完整的是乳膠墊,突然想起道路上的紅綠燈,他忘記具體是二〇〇幾年裝的了,那時,紅綠燈變成了一個景點,也意味著新的秩序和規(guī)則正式展開,而他,仍被囚禁在過往之中。此時,他卻感覺腦袋一空,那些垃圾都被清理出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了久違的自由。

        他于睡夢中,用那雙淡褐色的眼睛,看遍那塔身體的每一寸,看到內(nèi)心最深處的那叢黑暗。被喚醒的身體是一座火山,炙熱的巖漿在體內(nèi)奔流,他變成了一團鮮紅的火,產(chǎn)生了將萬事萬物燒毀的沖動。 愛,是歡愉,是痛苦,是嫉妒,是所有或好或壞,是情感的堆積。相愛的方式有很多種,那只是其中之一。

        第二天醒來,血已經(jīng)凝固了,就像做了一場逼真的夢,他感到一種報復(fù)的快樂。哥哥的房子發(fā)生了兇殺案,這棟房子將會成為兇宅,為了消除不幸,他會花不少錢,不得不往返于金邊和暹粒之間,為這座房子煞費周章消災(zāi)祈福。

        他站在尸體的旁邊,默默地看了好一會,然后開始動手清理。這些活計整整耗費了他一天一夜,為此,他不得不找了一個關(guān)系密切的同行,接上了約定好的客人,在工作上,他認(rèn)真,一絲不茍,從不違約。做完一切,他開始想念那塔,忠誠于自己,就是對他人的背叛。而忠誠于他人,就是對自己的背叛,這真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4

        他去了那家中國商店,在門口等了三個小時,見到了那塔。

        那塔化了妝,黑色眼線讓一雙眼睛又大又圓,憂慮便從眼睛的明亮之處走出。陽光透過路邊的大樹,落在被粉底覆蓋的臉上。

        她沒想好如何面對召恩。她低頭看著手機,手機頁面是兩件晾在陽臺上的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衣角碰在了一起,一件是她的,一件是召恩的,她關(guān)掉屏保,想起那個叫尼克的法國人。

        召恩問,你餓了嗎?我們回去做飯吃。他走去市場,她生硬地拽他回來。

        他們默默無語并肩走著。

        那塔把女人的臉一張一張在腦海里拼出來,輪廓清晰,突然,女人變成了母親,衰老,哀傷,瘦削,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那塔想,我們應(yīng)該如何去愛一個人?母親從未談?wù)搻矍?,她也羞于談?wù)摗0咽挛锇岬脚_面上,就失去了某些價值。母親對生活有著驚人的感知力,但從不去運用這種力量,而是從此處逃到彼處。

        從酒吧街繞到后面,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道路猶如重重迷宮,陌生人會迷失在這些雷同的房屋之間。

        他們走到了那所房子前。彼此小心翼翼,回避了心知肚明的事。那塔不知道,召恩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了。她正在費盡心思,想一句合適的話,作為引子拋出去。

        可是,直到他們上了樓,吃完飯,除了談?wù)摿艘粫澄铮匀粵]有人率先提起那個話題。這是一頓食之無味的飯菜,雖然召恩費了心思,做了最地道的柬菜,酸酸辣辣的,他覺得這種味道興許能讓人的激情被調(diào)動起來。當(dāng)你懂得一個人,但是不想說話的時候,某些潛藏的感情就會悄悄溜出來,在二者之間,緩慢而有趣地搭起一座高墻,僅僅留一個孔洞,只有氣息才能通過去。召恩就是通過傾聽呼吸,來判定那塔內(nèi)心的起伏。

        他瞄了一眼空蕩蕩的地板,那個躺在那里的無辜女人,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他有些厭倦,一槍就把一個人的幾十年終結(jié)了,生命易逝。

        召恩收拾碗筷,靈活的雙手舞動,像遠走的飛鳥,撲棱翅膀奔向藍天。他的目光穿透水龍頭落下的水流,凝視虛幻的未來。密林中的生活,在漫長的雨季中一片濕淋淋,飛天女神像在古老的巨石和蚊蟲之間。他們撐起巨大的野芋葉子,當(dāng)成雨傘,把經(jīng)歷搗碎,奔波在日常生活中。

        架子上有一瓶汽水,他取下來,很想將易拉環(huán)拉開。拉開,意味著一場戰(zhàn)爭,他又放回去了。餐桌收拾干凈了,他端來兩個透明的玻璃杯,放了水。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木質(zhì)的,大半個身體搭在扶手上,沉郁的氣質(zhì)顯現(xiàn)出來。不久,他走過去,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地說,我們生個孩子吧。他的淚水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她推開他,走到了另一邊。

        她聞到了血腥味,她蹲下來,仔細地想從地板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例如蚊子的尸體,或者是什么誤入的小動物,找不到出路,著急把自己弄傷了。

        他問,心娜,你找什么?

        她說,你沒聞到臭味嗎?血的味道。

        他停頓了下,說,我把她給殺了。

        太陽從建筑的后面緩慢爬升,又是新的一天,萬物從未在暹粒城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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