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方麗 劉 川
何方麗
:劉川老師,您好,首先謝謝您接受訪談。我在系統(tǒng)地閱讀您的作品之后發(fā)現,您有多首《大城市》、《大街上》的同名詩,而且詩中充斥著擁擠的、密集的、嘈雜的、匆忙的、面無表情的、疲憊的人群,對您而言,“大城市”和“大街上”有怎樣的詩學啟示?“人群”對您而言意味著什么?劉
川
:謝謝你這樣單刀直入的提問,敏銳而準確地切入我的“語境”。我當然不是一個密集癥患者,但對中國城市化、工業(yè)化過程中人的被符號化與工具化一直持有巨大警惕、質疑與戒心。目前詩壇上大量作品缺少當代語境,“機智”地逃避了某種與現實對話的責任,呈現出來唯美的、修辭的、用以雅玩的“純粹”——這種小心翼翼經營的“純粹”,似乎是朝向經典,但它們更可能遭遇的命運是:因為缺少內在的人文精神,而不能被將來漫長的歷史作“21世紀轉型期中國的詩”的具體指認。我希望我的作品成為時代的鏡像——通過讀我的詩,您可以大致看到,這是某個時段中國某段發(fā)展歷程里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心靈狀態(tài)。詩的歷史性(或曰時間性)使然,不可回避。而捕捉時代癥候與關鍵詞來做具體書寫,本身具有巨大的艱難——如何不囿于短淺、一己的經驗,而能夠把握洪流、洞悉時代的本質?所以,我一直在采用一種不是“價值判斷”而是盡量“生態(tài)呈現”的方式來書寫蕓蕓世相。
“人群”對我而言意味頗為復雜:既是龐大的集體無意識的被各種欲望驅趕的滾滾“泥沙”,也是可愛可敬不可出離的母體。“人群”這一意象,乃是深有隱含。將被群體身份代替(遮蔽)的個體身份顯露、揭示出來,對個體命運的深切關懷才是文學抵達幽微、觸及本源的意義所在。及物寫作正因為抵達于人的恰切、微細生命感受,才得以形成對人文精神、人文關懷最直接的援持。我希望寫作盡量及物,抵達個體。
何方麗
:在1999年4月16日至18日的“盤峰詩會”上,日后被劃分為“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的兩派詩人、理論家發(fā)生了激烈爭論,并由此引發(fā)了持續(xù)近兩年的“盤峰論爭”,這場論爭對您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作為《詩潮》主編時的選詩標準有什么影響嗎?您如何看待您的“民間立場”?劉
川
:事實上,這是一場至今沒有結束的論爭。但今天為何沒有持續(xù)爭論與探討下去,并不是因為所謂的“勝負已定”,而是因為今天,對話的途徑因為彼此具體寫作觀念的巨大沖突,已經徹底崩塌?;蛟S,從“盤峰詩會”開始,中國的現代詩寫作正式進入了碎片化、圈子化。不僅如此,碎片繼續(xù)碎片、圈子更加圈子,某種價值共識徹底消失了。這場論爭并非簡單的由“選本”之爭引發(fā)的“話語權”之爭,究其根本是寫作觀念之爭。里面隱藏著時代焦慮、價值趨向的茫然、文化轉型的困惑等等。這是我今天的認識。當時我才20幾歲,對此理解非常膚淺。
若干年后來看,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所以選擇了“民間立場”,完全是我進入現場書寫的內在訴求——而不是一種刻意為之的投機。觀照俗世、接近日常,從而使詩更加及物、及心、及人性,從個體之微、人性細部去探究此際現實的魔幻、荒謬與吊詭,就必須避免精英寫作的高蹈審視。也就是說,我認可的詩意,是基于人的存在的“詩意”,是對“何者為人”的重新探討,而不是所謂的精致文本。再有,我選擇“民間立場”,因為寫作者的自由意志能被打開、迅速釋放寫作活力,從而打破封閉的“文本”而活潑潑地實現與現實的“對話”。精英寫作更多只是與自己建立的邏輯進行虛擬對話,是一種迷戀于創(chuàng)造經典本身的價值理性?!懊耖g立場”使詩人連接到了時代的、本土的“wifi”,源源不斷地具有了以生活現場、以生命體驗為基礎的寫作源泉,避免了精英寫作的觀念陷阱與闡釋失效。
當然,作為《詩潮》主編,我的選詩標準會開闊、包容,避免個人癖好。我希望自己做到尊重、理解、研究不同類型的寫作,存疑而不輕易下結論,旁觀而不涉入小圈子。盡量在選稿中避免作品的同質化傾向,敞開一些、差異一些。但總體上,還是傾向于具有當代經驗、生命紋理、情感溫度的詩。
何方麗
:您的詩中有一種濃厚的“歸鄉(xiāng)情結”,如在《拯救火車》的結尾,您困惑于“如何把他們帶回田野”,“土地”“家鄉(xiāng)”“田野”也是文學的重要母題,稍有不慎就會落入窠臼,您在處理這些母題的時候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劉
川
:我當然反對原始的小國寡民、“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盡管對工業(yè)化持有成見,但對人類進入現代化、進入現代文明總體是樂觀的?!巴恋亍薄凹亦l(xiāng)”“田野”這些意象在我的詩里,更多是一種隱喻或理想訴求——構建人類的價值共識——只有價值共識才是人類得以詩意共棲的“土地”。我不希望倒退回農耕文明,而農耕文明中“家”“村莊”對人的心靈安放的作用,如何在現代城市里通過社區(qū)得以實現,卻是我一直以來的思考。工業(yè)化進程中,我們失去了什么,需要深刻反思。何方麗
:蘆葦岸有一篇關于您的評論,題為《從被現實“倒逼”到希望抵達的“光明頂”——劉川詩歌評論》,他認為“被現實‘倒逼’并不言放棄,勇于探索的詩人,才有希望抵達慈悲為懷的‘光明頂’”,并指出您“以不拘一格的表現手法和自成詩風的情感縱貫,在當代漢語詩壇的‘光明頂’插下了一面驚艷且尖利的小小的卻是很重要的旗子”,那您如何看待現實的“倒逼”以及蘆葦岸所謂的“光明頂”?劉
川
:我形容自己的詩,是“腹黑”的,是向讀者“使詐”的。我的詩風時而天真、時而粗痞、時而刻薄、時而惡毒、時而大慈大悲,人莫能測。我強調通過詩與現實具有強烈的“對話”功能,這種交互效果是我的美學實驗——不是取悅讀者的、入經入典的,而是體現與讀者的碰撞與融合——從而產生生命體驗的共鳴。當然,這是現實“倒逼”的結果,我在努力地與之“反唇相譏”,刺破它的荒謬邏輯與暗黑規(guī)則,從而說出殘酷中的“詩意”。我并不是刻意讓自己成為一個具有批判意識的、所謂的“勇敢擔當”的詩人,而是在對現實進行思辨的過程中,能夠發(fā)現自我。寫作于此,已經類似修行,通過審視社會與他人,洞悉自我幽微之處的黑暗與光明。我的“光明頂”,就是成為我自己。所謂的登峰造極,就是成為一個:人。何方麗
:您撰文指出想在經歷了蠶的卵、毛蟲、繭蛹、飛蛾四個階段之后,進入第五種狀態(tài),即“投入一盞燈光”,所有人都知道飛蛾撲火的隱喻,為什么您想投入的不是眾人所言的火呢?我認為投入“一團火”更決絕,還是說“燈光”對您而言有另外的深意?劉
川
:卡內蒂曾提出詩人的三重責任:“首先,詩人應該奉獻于他的時代,猶如隨時嗅著時代特殊氣息的一條‘狗’;其次,他應該概述他的時代,以證明自己具有任何細小的任務都不會使他灰心喪氣的普遍激情,他不會撇開任何東西,不會忘記任何東西,不會忽略任何東西并為任何東西開方便之門;最后,他應該要求自己起而反對他的時代,以不使自己凝固于他所具有的寬容與單一的形象,從而能夠保持矛盾的力量。”如卡內蒂所言。我想,我們詩人所做的不是描繪一個時代的必然性邏輯,而是“推翻”這種對現實資源的依附與信賴,通過自身來證謬、來昭示,以對普遍無知無覺的個體起到“燭照”與“召喚”作用?!盁艄狻笔且环N精神性的持續(xù)啟明,是暗夜里恒久常在的堅守。燒盡即滅的“一團火”,我認為不具有這種與黑夜對抗的“策略”。
何方麗
:我注意到您不僅關注瑣碎的日常和現實,也將詩歌的觸角伸向了生存與死亡這兩個宏大的主題,甚至可以說,您詩中的日常和現實都是生存或者死亡的一種形態(tài),也就是說厚重的生命感是您詩歌的一大特色,您如何看待這種詩歌中無處不在的生命意識?生命意識能成為您的詩歌之核嗎?劉
川
:我們普遍活在身份幻象與角色幻象之中,尤其推進城市化進程以來,社會分工帶來的社會關系密集化將人和人更加緊密、更加糾纏地捆綁在身份幻象里。人被身份代替,被工具化。我力求剝離身份、角色,呈現生命存在的真實感受。有的時候,我喜歡使用死亡、墓地、火化場意象。倒不是迷戀這些意象的另類、搞怪、詭異與神秘,而是需要通過“死亡”剝離人的角色感,讓讀者得到還原式的醒悟。比如我的《榜樣》:“這個火葬場/相當牛×/絕對?!?無比?!?縣長來了/也得排隊/因此這根大煙囪/體現了/真正的/公正公平與公開/每次發(fā)現它/威風凜凜地/直立著/我心里都充滿了底氣/這個虛偽的人間/它/一竿子戳到底?!北砻媸菍ι鐣还呐?,而更深層次是寫死亡帶來的一切角色“歸零”。生命意識是我寫作恒久的面向。再看我的《過肉鋪一詠》:“新年過完/到這里一轉/驚訝地發(fā)現/人還是人/畜生還是畜生/掄刀的還在掄刀/被宰的被切割的被剁的依舊/不吭一聲。”此詩也試圖通過對角色延續(xù)帶來的宿命感,在生死現場給人以警醒、提示,引發(fā)反思。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或許可以召喚人們掙脫某種社會關系的束縛,轉而探討個體尊嚴。物化潮流,將人誘惑并放逐在無盡頭的社會生產線上。我將長久關注這一困頓的現狀,喚醒生命、復蘇自我。生命意識或許是我無法稍離的寫作根基之一。但我詩歌追求的又不止于此。
何方麗
:有人認為您的詩歌諷刺辛辣,頗有魯迅雜文之風,但我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在您的詩作中,針砭時弊之作為極少數,并且諷刺并不辛辣,因而更像漫不經心的戲謔。在我看來您的諷刺之詩的重點似乎不在諷刺時代之弊、人之虛空,而在于展現宏大的時代中個體之必然命運。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劉川詩選》后記中,您說:“惟慈悲于內,始終不稍離。有時,看眾生之苦,執(zhí)筆難成一字,已滿面是淚也,能否以余一人之身替之?”就此談一談您詩歌的“諷刺”書寫吧。劉
川
:當然,反諷不只是我的主要打法,也已成為民間寫作的通用套路。這似乎也是具有后現代主義傾向的詩歌去中心化、去權威化的一種必然手段。我避免一事一議、一事一懟的對社會弊癥簡單“吐槽”——那種雜文式的單一維度批判,不僅技術上是粗糙的,內涵上也是薄弱的。我更多是朝向于內的深深自嘲。通過對個體存在、人性細部的審視,而呈現出現實邏輯的荒誕與悖論,當然也有意對人性的角落進行探究與批判。我的“諷刺”書寫本質上是一種深層次的推理,如果把微細、習以為常的荒謬與庸俗推到最大,就會讓大家看到我們自身處境的巨大危機。我希望帶著那種形而上的眼光去關照瑣碎、微小題材,通過“諷刺”達到對全局、全體的關照。我不是一個刻薄之人,但之所以采用看似“不原諒”的反對者姿態(tài),是希望刺醒適應了荒誕邏輯的那些人。對此一寫作行為,我目之為“慈悲”。
讓人真實認識自己,就是菩薩度人。
何方麗
:我注意到您在詩歌中構建了一個城鄉(xiāng)互動的世界,當然這與您的生活經歷相關,多數情況下,您都是以一種回望而非在場的姿態(tài)書寫農村,《回鄉(xiāng)記》算一首在場之詩,生動地表現了您與故鄉(xiāng)的關系。中國農村改革目前又站在了歷史的十字路口,您覺得今后的家鄉(xiāng)將以何種面貌出現在您的詩中?會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嗎?劉
川
:如你所言,我在詩歌中構建了一個城鄉(xiāng)互動的世界。這是我的成長經驗在背后“說話”。經驗的力量不可扭轉。農村出生、城市打工,這是我的命運軌跡。我過去一直將僵硬、刻板的城市視為“他鄉(xiāng)”,將落后、閉塞的鄉(xiāng)村視為“墳土”——比如我的《家鄉(xiāng)》寫道:“因為埋我的家人/而刨熟了、挖深了、用久了的/那塊土?!逼鋵嵳寝D型期中國城鎮(zhèn)化過程中,失去原鄉(xiāng)、又暫不能融入城市的一類遷徙者的內心征兆。這種巨大的、集體的現實經驗被我抓住,我希望寫出一類人的存在迷惘與心靈焦灼,而不是我自己的小小不適。
我們正生活在過去與未來的邊界線上,我們永遠生活在這條邊界線上。過去與未來相互撕扯產生的分裂感,于詩人而言,簡直就是宿命?!业膶懽饕恢蹦z著于此。
當然,隨著這種經驗的使用完成、消耗殆盡,今后我會把握自己越來越少去寫鄉(xiāng)村。目前,我累積到了更多的、近20年的城市生活經驗,尤其機關經驗,它會成為我的主要書寫。在城市這一巨大的場域里,太多太多需要書寫的內容,而我們大多數詩人題材窄化、自我封閉,仍然沒有讓自身所處的巨大的場發(fā)揮作用,這是可悲的。重申一句,復雜、新鮮、頻繁變化的當代生活經驗,是我們寫作的最重要資源。
今后我的家鄉(xiāng)如何,難以想象。好在,我以人類為家鄉(xiāng)。
何方麗
:您提出了“公共詩人”的理念,它要求詩人“堅強、真誠地與時俱進,和人類命運、人類文明同行,脫離象牙塔與小圈子,始終在人類歷史現場”進行寫作。您覺得當代詩壇有哪些詩人可算“公共詩人”?他們是如何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介入”個人、時代與社會的?劉
川
:“公共詩人”是我在強調詩人的社會價值時提出的。今天看來,依然是我堅持的。詩人的詩天然地具有某種價值判斷的作用——使人朝向于心靈、朝向于自由、朝向于真實與美好。但這遠遠是不夠的。我強調詩人作為知識分子理所當然地應該積極主動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發(fā)言”。像指出皇帝的新衣的那個孩子一樣,不被功利化、不被工具化、不被體制化,能夠始終站在真實的一邊。可嘆的是,此類詩人實在不多。
正如你提到的,“介入”個人、時代與社會,我覺得這其實是我們從詩匠成長為詩人的必經之路。
何方麗
:有論者認為您的詩歌是反智詩歌,是一種與時俱進、極具當代意識的口語詩。著名歷史學家霍夫斯塔指出“反智主義”是一種正反情感并存的態(tài)度,反智主義者絕對排斥理智和知識分子。然而事實上,您并不是一個反智主義者,這從您的“公共詩人”理念就可以看出。那么您怎么看待別人所言的“劉川的反智詩”?您認為這個提法符合您的詩歌寫作實際嗎?劉
川
:確有論者認為我的詩歌是反智詩歌——他準確地看到了我詩歌的解構特點與言說特點。我也認為,我的某些作品具有反智特點。我“反智詩”的目的更多是對虛偽觀念的顛覆、對精英寫作的駁斥,是一種短期寫作策略。對此,我已漸漸舍棄。近期我的寫作實驗是精微刻畫,或對人性細部,或對社會問題,試圖以意象的、敘事的、蒙太奇的、以拉近推遠變焦距的手法處理復雜的微觀政治,希望使作品在現實層面之外、個體書寫之外,獲得一種歷史性。詩意的維度基于現實與個體,但更應該努力超出某一天、某一個體、某一事件、某一地域,具有普遍價值、普遍意義。
詩歌寫作并無成功可言。于技術上看,這一過程當然可以看作一次次試錯的冒險者的“游戲”,當然可以不斷推翻重來;而于精神層面看,詩歌寫作,是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此標桿,須臾不可失。我認為自己本質上更接近一個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