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佳
一
“那是一首什么樣的歌?”她眼前的少年躺在沙發(fā)上,頭枕在背過去的手臂上。
“深藍色的吧。那種不透氣的藍,像一堵墻?!彼f。
“你怎么盡是古怪的想法?!鄙倌暾f著閉上眼睛,像一只假寐的動物。腦袋又埋進了枕頭里。
沒有熾熱陽光肆虐的傍晚7點,云間的藍色滲進屋里。
二
忽的一下她抬頭,看到鬧鐘上的時間:8點19分。額頭上全是汗。她是不常被夢境困擾的人,大概是大部分的夢都在將要進入更深意識的時候消失了。意識最深處的夢,都清晰無比。她見過那少年的面孔少說有八九次了。少年住在她家對面的樓上,像所有俗套的都市情感劇一樣,碰巧那也是一個熱鬧的街區(qū),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走著,每個人都在想著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正在讀大學,租住在鬧市區(qū)邊上,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感興趣,也沒有想過自己有如此強大的編故事的能力。
第一次看到那個少年是在便利店里,他在她前面結賬。她在看手機的間隙瞥到了站在前面的少年。比她高出兩個頭,穿藍色的帽衫,頭發(fā)有些卷起,戴耳機、深棕色鏡框的眼鏡,有輕微的黑眼圈,雙手插兜,一副痞氣的樣子。收銀臺上放著兩大桶牛奶、方便面若干、一袋薯片和一盒口香糖。耳機的音量開得很大,以至于她能清楚聽到里面的鼓點。鼓點一下一下似乎要穿透他的耳膜,沖入宇宙的星辰里。
“你好?”是收銀員的聲音。
她回過神來。眼前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她會在無聊的時候想很多事情。她喜歡坐在椅子上,把腳翹上桌子,隨便抓一本書,讀了一兩篇文章之后就合上書,食指在裝幀細致的封皮上打著節(jié)奏。血液里溶著幾天來她觀察到的有趣信息,無規(guī)律地涌進大腦。樓下的阿姨臉上滿是兒子回家的欣喜,籃子里的佛手貝應當是在北方念書的兒子最想念的吃食。昨天早上看到了同系“專八”(英語專業(yè)八級考試)考了九十五分的那個男生,厚眼鏡片,走路像孔雀??觳偷甑呐陠T笑起來特別像宮崎葵,她會不會有個長得像高岡蒼佑的男朋友呢,希望他們不會分手。今天在便利店里看到一個屬性熟悉的人,他好像那種她在初中、高中班里不想搭理的男生,只會打游戲,語文和英語很差勁,在數(shù)理化課上倒能推推眼鏡認真聽講。她希望她能一直有個好記性,不過最好是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麻煩和費腦子的事,處理過去之后就不要再記起來了。
三
世界真是小。一周后,她坐在市中心臨街的一家夜市館子里,看著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少年。有點名氣的館子大概是很容易碰到熟人的地方,也應該很容易碰到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吧。他還穿著那件藍色的帽衫,沒有戴耳機。看樣子他點了一碗蔥油拌面,吃得很匆忙,連著接了兩次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聽著像他的頭兒,少年三言兩語之間透出的謹慎和疲倦,讓她覺得不太對勁。她想起從前聽過的有關雙面人的故事,以及那些一位演員分飾兩個角色的電影。當她吃到一半時,少年背起背包,匆忙地走出店門。和那些奔波在不同地點之間的人們一起,消失在她的視野里了。
樓下的阿姨和兒子昨天來找她,說煮三鮮做多了,拿上來一些分著吃。阿姨似乎有心事,偶爾嘆氣。阿姨的兒子是個很安靜的人,不怎么說話,阿姨幾次想要說些什么,卻最終沒有說出來。她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樣的一頓飯吃得并不開心,好在煮三鮮真的很好吃。那個“專八”考了九十五分的男生叫陳立秋,她剛剛了解到陳立秋是她朋友的小學同學。前兩天一次聊天中偶然發(fā)現(xiàn),兩人認識同一個人。她的朋友講,陳立秋小學時期非常叛逆,曾經(jīng)把老師氣得心臟病發(fā)作,還好搶救過來了。在她就讀的這個人數(shù)不多的系里,大家都知道那個“專八”九十五分的家伙,可是他們知道的信息也僅此而已。下午去快餐店的時候,看到了“宮崎葵”的男朋友,他在等“宮崎葵”下班,店里人不多,門口停著的摩托車應該是他的。“宮崎葵”的男朋友長得不像高岡蒼佑,也不像任何男明星,只是高個子、普通長相的男子?!皩m崎葵”在和男朋友說話的時候笑得比平常開心得多,那是自感幸福的人所露出的笑容。有一部電影,講述兩個人物的故事,一邊是生活失意的演員,另一邊是和盟友一起向暴君復仇的俠盜。演員的內(nèi)心里藏著俠盜的野心,俠盜的故事里有演員所認識的人。兩個角色是由同一個人扮演的,同一面孔之下的人格碰撞總是那么迷人,可能那部電影的導演也是這樣想的吧。她所知道的那個少年,仿佛正是那樣的一個人。她想叫他“羅伊”,是那部電影主角的名字。
四
周末的一天,她上午10點鐘從被窩里爬起來時,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風景有些不太對勁。仔細聚焦之后,她看到對面樓正對著她房間的那扇窗戶的窗簾被拉開了。之前那個房間的窗簾從來沒被拉開過。搬進來了新的住戶嗎,她在想。電影《后窗》里,受傷的記者坐在窗前用望遠鏡窺視對面樓上鄰居的一舉一動。她沒有望遠鏡,于是便睜大眼睛仔細看站在那扇窗后面的人。是個瘦高的男人,劉海很長,看不清眼睛。10點鐘的太陽快要移到天空正中,陽光照在對面的窗戶上,驅(qū)散了黑暗中快要發(fā)霉的空氣。她能看見那房間里墻上貼的海報和床上蓬松的被褥。玻璃的反光照在墻上,看起來明亮而暖和。房間里的男人用發(fā)箍擼起劉海,她這才看清他長什么樣子——是便利店和夜市館子里的“羅伊”先生。她感到一種只屬于她的神奇力量:只是看見一個人,不用說一句話,就能聽一個故事。如果碰巧遇到一個神秘的人,就能一直在變換的裝束之下聽很多故事。她就像電影《墜入》中那個纏著羅伊講故事的小女孩兒一樣,對一個陌生人進行大膽又貪婪的索求。少年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她慌忙地移開目光,屏住呼吸,直到余光里的少年離開窗口。他打開了錄音機之類的東西和音箱,拿著吉他坐在床的一角。聲音從窗戶傳了出去,就像少年高分貝的耳機音量一樣,她聽得很清楚。那似乎是少年自己錄制的配樂,能聽出貝斯和架子鼓的聲音。他彈著吉他唱起來,聲音像每年3月份爆發(fā)一次的火山,卷著灼熱的空氣和灰塵,遲鈍地蔓延。那些灰塵飄在海洋的上空,似乎在嘲笑那些無能為力的航空公司,接著,在某一個沒人注意到的瞬間鉆進大海。藍色的大海,深不見底,也不透氣。被太陽照射著的溫暖突然消失殆盡了。那是那年冬天最熱的一天,太陽直射地面的時候,地面溫度21℃。
五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到她和少年坐在一個亂糟糟的客廳里。夢里的她很清醒,坐在少年的對面,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少年說話。而夢里的少年似乎覺得她很不會聊天,說了沒幾句就困了,想要在沙發(fā)上睡覺。她想知道很多關于少年的事,她只是不敢問。許久的沉默之后,少年突然饒有興趣地坐起來。
“那是一首什么樣的歌?”
“深藍色的吧。那種不透氣的藍,像一堵墻?!?/p>
“你怎么盡是古怪的想法?!?/p>
她感到那不是普通的敷衍,而是一種得意。像是最終沒能落入獵人陷阱的狐貍,叼著一塊肉跑進了森林里。
六
她上小學的時候想長大以后去雜志編輯部工作,那樣她就能遇到更多的人,聽到更多的故事。她如今想,當時的確疏忽了,僅僅是在一大堆的來稿中海選可以刊登的故事,就已經(jīng)是相當費心的事。恐怕她會因為自己的私心犯下很大的錯誤。倘若真是那樣,她想為那些有著精彩情節(jié)鋪墊的故事說聲對不起。
樓下阿姨的故事很無聊,因為她兒子和她所看好的未來兒媳掰了,所以她才會唉聲嘆氣。
陳立秋叛逆的過去可能沒有多少人會了解。在這個世界上,回憶堆滿了每個角落,像蟲子蛻下的空殼,有些在積了很多灰塵之后變得骯臟不堪。
“宮崎葵”的男朋友依然每天來接她?,F(xiàn)實中的宮崎葵和高岡蒼佑離婚了。也許就是這樣的吧,除了外在的相似,不同世界的人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她最在意的是“羅伊”先生,即使那次在窗口看到他是最后一次。她猜測少年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他此時,可能已經(jīng)騎著馬、戴著紅色的面具,揮舞著馬鞭,消失在大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