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思
一
黃眼鏡是我的親同學(xué),也就是說,既不是黨?;蚱渌寤ò碎T培訓(xùn)班的同學(xué),也不是泛泛而稱的校友,像如今找人幫忙一樣,必須強調(diào)是親哥親弟,或者親姐親妹,至少是親侄兒親外甥,否則對方不會全力以赴。黃眼鏡是我的親同學(xué),而且是大學(xué)親同學(xué),同一個班,同一個寢室,就差同一個鋪了——但我們是上下床。當(dāng)時他家窮,當(dāng)然,嚴格說他當(dāng)時已沒有家,父母去世,是他伯父供養(yǎng)上的高中考的大學(xué)。當(dāng)然更嚴格地說,也不是他伯父供養(yǎng)的,只能說他高中兩年住伯父家,伯父還不錯,好像知道他會中舉似的,收容他并做飯給他吃——他伯父做主賣了他父母的三間土屋。他知道他已置之死地,再無退路。于是,一無所有的黃眼鏡通過臥薪嘗膽鑿壁借光,終于考上名牌大學(xué),和我成了親同學(xué)。他也從此咸魚翻身,變?yōu)槌抢锶?,擁有了嶄新身份與燦爛未來。不過,黃眼鏡是個經(jīng)典無產(chǎn)者,凈身出戶,來到大學(xué)。四年中,我發(fā)現(xiàn)他幾乎沒換過那條卡嘰布灰色長褲,春夏秋冬通用,褲腳已在地上拖成了鋸齒樣。我從小吃國家糧,父母是雙職工,用現(xiàn)在標(biāo)準(zhǔn)看,屬中產(chǎn)階級。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我們這些被社會稱為天之驕子的人?強烈的使命感讓我想關(guān)心他,比如資助點錢什么的,但又怕傷害他的自尊心。特別是無產(chǎn)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自尊敏感而脆弱。我決定以后迂回著關(guān)心他。
我和他都喜歡寫作,是給??托V播站投稿的那種,不時也收到幾塊錢稿費——那個時候一等助學(xué)金才每月十七塊——黃眼鏡就拿的那種,生活馬馬虎虎過得去,但再無零用。所以每次收到稿費,我們都會跑到學(xué)校大門外的小賣部,買袋花生米和一瓶葡萄酒,那可不是現(xiàn)在大家說的葡萄酒,而是地地道道的真家伙,無論內(nèi)容還是價格都大相徑庭。有一次,他一首長詩在校廣播站播出,得意洋洋邀我一起欣賞。校廣播站一般都在下午五點半后上班。我們兩個傻瓜樣坐在安有大喇叭的水泥電桿下,對面是巨大的綠色的足球場,上面奔跑著一群狼樣的男生,再對面是一輪更大的夕陽。夕陽像個巨大的血色足球,高高懸在魚鱗樣的晚霞之上,與球場上那個白色足球交相輝映。而巧合的是,黃眼鏡的詩就叫《足球之歌》。要知道,當(dāng)時踢足球還真是高大上的活動,而踢足球的人微乎其微,個個堪稱人中之龍鳥中之鳳。在大學(xué)校園里,能踢足球,就像能彈吉他,能說薩特,能講存在主義一樣,是能勾到漂亮女生的。我們班就有一個踢足球的,長得比猿好一點,但孔武有力,特別是豬鬃一般的頭發(fā)上永遠纏條紅色布巾,如一頭發(fā)情的牛在校園橫沖直撞。他的臉上胸上背上腿上黏滿了女生愛慕的眼睛。
黃眼鏡的詩開始朗誦了。播音員看樣子至少也是個足球愛好者,他朗誦得激情四射豪情萬丈,仿佛有千萬個足球在天上勁爆飛舞。黃眼鏡癡癡望著夕陽,兩行眼淚像兩隊運動員從城門威武而出。聽完他說,我也要踢足球。
我說好啊,走,先喝酒去。
那天是我請他喝一塊二一瓶的葡萄酒。也就是那天,我對他提了個建議,說,在食堂一餐三毛錢只有兩個菜,一葷一素,如果我們兩個合著吃,五毛錢可吃三個菜,兩葷一素,既多吃一個菜,又劃算,你覺得呢?他一聽,酒紅的臉興高采烈了一下,說行啊,從此我們是親兄弟了。然后我們滿滿地干一杯。
喝完酒去足球場。那里有一片一片的懸鈴木,高聳的樹冠,茂密的樹葉,我們常常坐在下面躲風(fēng)避雨,遮陽蔽日。我特別喜歡聽樹上的毛球在風(fēng)吹過時發(fā)出的丁丁零零的聲音,像小鳥的呢喃低語,又似情人的款款訴說。黃眼鏡也是,他說他也喜歡聽?wèi)意從镜穆曇?,還說他經(jīng)常晚上一個人躺在樹下,想象一個心儀的女孩俯在他耳邊輕言細語。美得你臭詩人。每次我都這樣譏笑他。
黃眼鏡是個很認真的人,說踢足球他就真的踢了。不過,他有個致命弱點,就是視力差。之所以叫他黃眼鏡,而沒有叫別的戴眼鏡的同學(xué)相同雅號,完全是因為他度數(shù)太高,常常在寢室里干些瞎子摸象的勾當(dāng)。有次晚自習(xí)回,硬是摸到別人床上,差點被人踢下,釀成命案。入了球隊,他在自己紅背心上撕了塊布條,緊緊纏住詩人般飄逸的長發(fā),又從一個城里同學(xué)不要的皮鞋上扯根鞋帶,把眼鏡固定在腦門,這才殺進球場。
隊長拿他很為難,因沒有合適位置安排。前鋒吧,他太斯文柔弱;中鋒吧,他沒點組織力;邊鋒吧,他視力不好,有時球快出邊界,他還以為離邊界遠著呢;后衛(wèi)吧,敵人前鋒速度快沖擊猛,他不僅眼花繚亂,而且毫無招架之功。隊長想了半天,終于如釋重負,說,黃眼鏡,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能跑到哪里就算哪里,你接到球能進則進不用客氣。
黃眼鏡有個原則,跟著球跑沒錯,球就是旗幟,球就是方向。于是,他整場都在奔跑,不是他絆倒別人,就是別人絆倒他。對手們望他搖頭,你哪是踢球啊,你是把我們當(dāng)球。要不是有一次,他為了撲對方一個眼看就要入門的球,使出一個精彩魚躍,不料那球力道太大,把他擊得眼冒金星,兩片眼鏡當(dāng)場犧牲,他還會繼續(xù)踢下去。那次險些把他的眼睛報銷。他坐起來后,發(fā)現(xiàn)天地一片混沌,張牙舞爪喊道,我的眼鏡,我的眼鏡。聽到有人驚呼,黃眼鏡,你的眼睛出血了,他用手一抹,是眼皮上的,又滾動幾下眼球,感覺靈活如常,才苦笑道,娘的個尸,要不是我眼睛閉得快,真被你們廢了。
從此,他遺憾地離開了戀戀不舍的球場。也從此,他愛上了足球評論。
一旦愛上,他就投入。不出兩個月,??俪鲆粋€“足球史話”專欄,作者就是黃眼鏡。誰也想不到,他對足球的歷史與知識是如此爛熟于胸,從第一屆世界杯開始,有幾支球隊參賽,球員有哪些,哪些球隊進多少球,又是哪些球員進的,這些球員穿多少號球衣,每一屆冠軍隊是誰,進多少個球,每支球隊隊長是誰,當(dāng)然少不了無數(shù)的花邊新聞,比如馬拉多納的情人是誰,普拉蒂尼又和誰打架,貝肯鮑爾暑期去哪休假等等等等,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加上他活靈活現(xiàn)風(fēng)生水起的描繪,很快這個專欄深入人心,??粫r洛陽紙貴。
雖然那段時間黃眼鏡從腐朽化為了神奇,由卑鄙變成了高貴,但與我共碗吃菜以及仍穿著那條須髯飄飄的卡嘰布褲,依然如昨。那個時候再看他的這些行為,同學(xué)們覺得有古樸之風(fēng),可愛可敬,甚至有女生私下評價,黃眼鏡是個極富精神品味的內(nèi)涵男人。
我問過他,談愛了?
他說沒有,但求愛信不少。
為什么不談一個?
沒錢。
人家女生有錢啊。
那怎么行?用女生的錢我是不會干的。
你有稿費了,你的稿費已大大超過你的助學(xué)金了。
對,可我得寄點回去給伯父,他過得比我苦。
我再沒做聲。
男兒有本事,何愁無芳草。何況我是個大學(xué)生,吃國家糧了。他自信地向我眨了眨眼睛。
是啊,那個時候我們從不考慮就業(yè),不考慮找對象,那都是國家的事,別人的事。我們只考慮讀書,只考慮憧憬。那個時候,生活在我們眼里,一切都是那么亮堂,甚至每天能聞到陽光玉米一般的香味。
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習(xí)習(xí)涼風(fēng)在校園里溫柔游蕩。秋日黃昏的陽光像晃動的黃絲巾,拂在臉上,有一種滑涼濕澀的味道,又似一群浩蕩的小蛇,輕輕擦過我們的手臂,哧溜哧溜,爭先恐后,鉆進腳邊灰色的草叢。我和黃眼鏡坐在校園那個風(fēng)口邊,也就是那座又古老又著名的學(xué)校大門邊暢談著遠大理想。
二
很快要畢業(yè)了,明媚的人生像一幅即將展開的畫。
然而,理想性感,現(xiàn)實骨感。
黃眼鏡因為豐富的足球知識和杰出的體評才華,半年前即被《體壇旬報》看中。報社除轉(zhuǎn)載他的專欄文章,還聘請他周日做業(yè)余編輯,并允諾他畢業(yè)去該社工作,編輯記者任他選。
那一段,他連睡覺都在唱歌,走路則更加挺胸闊步氣宇軒昂。同學(xué)們都羨慕他,記者乃無冕之王,那個光環(huán)照在誰頭上誰都會感到光榮偉大。他有才,他家貧,這兩點曾讓系里管分配的吳書記心生愛憫,早就想把他安排個好單位,比如省委省政府,比如銀行外貿(mào)等等。有了這個消息,吳書記替他高興,畢竟,《體壇旬報》全國有名,發(fā)行量有如黃河之水,奔騰不息。哪個郵局,哪個報刊亭不賣這份報紙,那定會無人問津,甚至自取滅亡。
但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也就是說,計劃內(nèi)的好單位都被同學(xué)們瓜分之后,報社突然一個電話,說社長因貪腐被抓,社內(nèi)整頓,編制凍結(jié),暫不進人,差點把黃眼鏡急成腦膜炎。
那天晚上,他從傳達室接完電話回,把我從床上喊起,在走廊的當(dāng)頭說了這個事。黑暗中我能看到黃眼鏡通紅的眼。我摸一下他額頭,是燙的,發(fā)著火燒。我問沒事吧。他說怎么沒事,奮斗這么久還不是想找個好工作?聲音像受了寒,打著顫。我說那怎么辦,總不能回家等報社消息吧?他說走,去找吳書記。我說這么晚了。他說再晚得去,這可關(guān)系到我的生死存亡。
我陪他去了。吳書記住教師宿舍五棟三單元四樓。他敲門。吳書記一會兒開了門,看得出是剛從床上下來的,衣領(lǐng)卷著,一束頭發(fā)像個沖天炮立著。見是我們,她慈祥地笑一下,你們啊,有事嗎?黃眼鏡在那個逼仄的客廳里幾乎要哭了。把事情說完后,吳書記輕輕嘆息一聲,說可惜了小黃,現(xiàn)在只剩下蕪江氮肥廠了,不過也行,是家國有大企業(yè),正師級架子,它們黨委辦要人。
黃眼鏡同意了。我知道,他必須得工作賺錢。
夏天是個分手的季節(jié)。宿舍里的同學(xué)都在整理行李準(zhǔn)備各奔前程。黃眼鏡只有一個陳舊的木箱,幾件衣服,半箱書。晚上我們各抱一瓶葡萄酒到后山去喝。月亮爬到山頂那棵樹尖上,冷冷的清輝如一層薄紗在我們頭上繚繞。我們坐在樹下,到處是點燃的蠟燭,星星點點,閃閃爍爍,有戀人在惜別,有朋友在告別,還有憂傷的吉他聲,還有深情款款朗誦普希金和徐志摩的,彌漫著無盡的愁緒。
我們兩個盤腿而坐,你看我,我看你,時而望望月亮,時而瞟瞟蜷縮在地上的銀白色影子。我們許久無言,都流著淚。我是因為別離,他是因為惆悵。淚水和著酒水,一口又一口。酒喝完的時候,我們的眼睛都是紅的,紅得依依不舍,紅得像過去了的火紅歲月。
他低著頭,你好,你要當(dāng)官了。當(dāng)了官,勿相忘。
我說,你肯定會好的,憑能力,幾年后我們一定會在省城會師。
他抬頭,吹掉兩顆冰清玉潔的大淚珠笑一下,我會努力。
樹林間有風(fēng)穿過,把清冷的月輝吹得心旌搖蕩。
分手那天,我還拉著黃眼鏡到足球場,請路邊照相亭一個師傅為我們拍了張以懸鈴木為背景的照片。
同學(xué)畢業(yè)一別,猶如勞燕分飛,杳無音訊。那個時候又沒手機,更沒互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系主要靠書信。要感謝那個有書信的年代,鴻雁頻傳,心靈澄澈。等信是一種難以言狀的幸福。我和黃眼鏡是通信最多的,每次接到他的信,看到那枚一成不變的郵票和一眼就熟的字跡,就像見到久違的親人。我在信里得知,他在廠黨辦當(dāng)秘書,每天寫材料,工資還過得去,比我在政府機關(guān)要高。但那個廠位置比較偏僻,在一條江邊,在一座山下。那個地方也沒親友,也沒同學(xué),下班和周日除了在江邊走走,就是在宿舍看書。我感覺到他仍像在學(xué)校一樣,如饑似渴地讀書,字寫得好,文筆更是璀璨。
寫著寫著就開始少了,我也一樣,可能是都到了戀愛的季節(jié),尋找另一半的生理沖動代替了同學(xué)間的理性友誼。
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我在他身上印證了這句發(fā)光的諺語。
幾年后的一天下午,我在辦公室伏案寫領(lǐng)導(dǎo)講話,正在冥思苦想嗷嗷求索之際,一個電話打進來,把我嚇一跳,好比一個惡作劇的同事,突然在背后拍你一下,我的靈魂忽地飆了出去。是黃眼鏡打來的。聽聲音很興奮,只是成熟了些。
我到省計委來了。他說。
我以為是出差,便問,在哪個招待所?我來看你。
不是,我正式調(diào)來工作了。
啊,你調(diào)過來了,你真的來會師了?快說,你小子在哪?晚上我們喝酒。
下班后,我騎著永久28單車直奔省計委。
那是間倉庫,準(zhǔn)確說是一間裝辦公用品的倉庫,我們單位也有,什么筆啊紙啊信箋啊刊頭啊筆記本啊,亂七八糟的東西整齊地碼在一面墻下,誰需要誰來領(lǐng),簽個字就行。天花板上橫著一桿日光燈,忽明忽暗,似乎電壓不穩(wěn),還能聽到細細的嗡嗡聲,仿佛電流在艱難奔走。空著的一個墻角放著一張簡易單人床,四條木腿六塊鋪板的那種。黃眼鏡的行李仍擺在鋪板上沒安置好。整個倉庫顯得空曠而單調(diào)。
他的飄飄長發(fā)變成了板寸,眼鏡片仍那么厚,看你的眼神永遠是朦朦朧朧的。我們就坐在木板上講話。
長發(fā)理了?
進黨辦頭天就理了。黨辦主任說,長發(fā)不嚴肅。
也不寫詩了?
不寫了,討了老婆過日子要緊。如今來省城,緊要的是爬個官位,混個身份,弄套房子。但有了房子就要錢買家具和電器。這幾樣?xùn)|西比詩重要。
那你老婆來了怎么辦?
沒關(guān)系的,反正她沒工作,跟著我。下步先生個孩子,她在家?guī)е?。人家請保姆也得花錢哩。
為何不找個有工作的呢?負擔(dān)輕些。
唉,一言難盡。反正吧,她在我們廠里招待所做事,農(nóng)村的,白凈,清純,也漂亮,一時沖動把她勾了。你也知道,我從小無父母,特別想有個家。她心地好,對我也好,就行了,沒想那么多。
詩人氣質(zhì),詩人氣質(zhì)!行,下次把小芳帶給我看看。
你怎么曉得她叫小芳?
我們都笑了。
我說,井岡山紅軍勝利會師,走,我請你喝酒去。
他說,不出去了,我?guī)Я嗣拙?,還帶了囟菜和花生米,都是小芳準(zhǔn)備的。她經(jīng)常聽我念你,知道我們會一起喝酒。她說省錢。
我心一暖。行,在這里喝。
我在辦公用品那邊拿過幾張白紙鋪在床板上。黃眼鏡小心地從行李箱中取出個塑料袋。塑料袋里又套著幾個小塑料袋,分別裝著雞翅、鴨脖、豆筍和油炸花生米。每個袋子都是油油的紅紅的,散發(fā)出性感的誘惑。
酒裝在塑料壺里,約摸兩公斤左右,沒有杯子,只有他帶的漱口用的綠色搪瓷缸。我們你一口我一口干起來。
我們那天喝得紙醉金迷死去活來。他那天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終于上來了,我終于上來了。
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外面竹影扶疏,微風(fēng)漫拂。想起黃眼鏡終于爬上來了,我們又混到了一起,我也有種莫名的愉悅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灼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好久才睡著。
三
黃眼鏡以前詩寫得很好,在《星星》《詩刊》上都發(fā)過,畢業(yè)后公文也寫得很好,讓書記常常誤以為自己突然變得才華橫溢學(xué)富五車。后來全廠的中層干部才慢慢曉得,書記的講話都是那個戴眼鏡的新來大學(xué)生寫的。也是黃眼鏡走運,或者說是天道酬勤,上年九月份,省計委把蕪江氮肥廠作為全省國有企業(yè)改革試點單位,派一個處長兩個科長前往蹲點指導(dǎo)。黃眼鏡不僅當(dāng)服務(wù)員,鞍前馬后管好他們所有的生活,絕對做到了陪吃陪喝陪玩,而且各種文字材料一肩挑,特別是五個月后試點結(jié)束那個經(jīng)驗總結(jié),真叫妙筆生花,讓人賞心悅目,要高度有高度,要深度有深度,要文采有文采,把省計委那幾個筆桿子震撼得目瞪口呆五體投地。
處長嚴肅而深沉地評價,小黃啊,看你的材料再長也不累,作為公文實屬難得!你愿意來省計委工作嗎?
這句話猶如鐵皮屋突然打開一個窟窿,又像是黑夜突現(xiàn)一道閃電,讓黃眼鏡看到天邊游來的一線光明,一絲希望。他強忍住內(nèi)心的激動,甚至還強忍著就要奔涌而出的眼淚,裝玩笑似的問,處長,莫耍我們這些百姓好不?您那個大院我哪能進啊?
處長立即現(xiàn)出庭院深深的表情,認真答道,我回去向主任匯報,應(yīng)有幾分把握,你等我消息。
黃眼鏡到了省計委,到了省城,到了離我一槍之距的地方,我們卻很少見面,更很少喝酒。他很忙,很多調(diào)研,很多材料,很多講話,都歸到了他名下。我打過好多次電話,他要么在出差,要么在加班,想約他出來坐坐,并不比約克林頓容易。
日子過得比導(dǎo)彈還快。許多的人,許多的事,許多人的許多事,像云走鳥行,馳而不息,似雨飛葉落,隨風(fēng)而逝。我在隨風(fēng)而逝的歲月里,終于爬上了副處長寶座。一次同學(xué)聚會,聽說黃眼鏡也當(dāng)副處長了,而且那個位置很有實權(quán),求他審批的各路人馬如過江之鯽絡(luò)繹不絕。多次同學(xué)聚會叫他,都說沒空。同學(xué)們一個個羨慕得臉紅耳赤。副處長是有手機配的,有個同學(xué)說有他號碼,我當(dāng)即動作夸張地掏出剛配的手機打他。幾個同學(xué)驚嘆道,你也提拔了?我揚揚頭,一副君臨天下的樣子。
他接了,聽到是我,很驕傲地問,你怎么曉得我的號碼?我聽到里面鬧哄哄像個菜市場,知道肯定在酒桌上,便說你要不得,同學(xué)聚會一次不來。他笑著說,得罪得罪,我不知道你也有手機了,好好,我正跟人事廳的領(lǐng)導(dǎo)吃飯,下次再和你聯(lián)系。
同學(xué)們把他口誅筆伐一通,又投入到戰(zhàn)斗中去。我感覺到了他的權(quán)重。這家伙口口聲聲要別人勿相忘,自己倒把我們先拋向了九霄云外,下次得好好修理他。
還沒計劃好修理他的日子,他打電話過來了,嘿嘿干笑幾聲,你當(dāng)處領(lǐng)導(dǎo)了不告訴我,兄弟情何以堪?
他媽的他居然收拾起我了。我沒客氣,直截了當(dāng),請客吧。
知罪知罪,我就是告訴你,今晚我請,叫幾個同學(xué)聚聚。
黃眼鏡出手果然不凡。他在市里最高檔的豪廷大酒店請我們六個同學(xué)。豪廷在我們心中只是個豪華的傳說,常常路過但沒進過,更不用說深入虎穴花天酒地了。我把單車遠遠鎖在一個角落,就像把一個窮親戚先打發(fā)到路邊店吃個盒飯,然后才勉強挺起腰桿昂然進門。
找到包廂,小姐推門引進。黃眼鏡正和一位小姐在嘀嘀咕咕點菜。他朝我擠下眼,打個手勢,叫我先坐。
我是第一個到的客人。
我說,不錯,表現(xiàn)良好,口頭表揚一次。
他笑笑,還不表現(xiàn)一下會被你們吃掉。
我發(fā)現(xiàn)他胖了些,肚子有了坡度,臉上容光煥發(fā),衣著也光鮮了許多,除了那副眼鏡沒變,他渾身上下都在日新月異,一看就知道日子過得陽光燦爛。作為親同學(xué),特別是想到以前的家境,我當(dāng)然為他高興。
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魚貫而入。那餐飯吃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聚會都豪情滿懷淋漓酣暢,四瓶茅臺灰飛煙滅后,男女同學(xué)一掃斯文,開始你罵我,我罵你,你愛我,我愛你,勾肩搭背,打情罵俏,一派歡樂無比的景象。
完后同學(xué)們踉蹌著各自出門。剛走出酒店,黑夜像只猛禽迅速撲下來,大地瞬間陷入一片烏暗。但幾乎與此同時,路燈一起吆喝著打開,烏暗且戰(zhàn)且退,逐漸消散。大家或騎車,或搭車,紛紛在五顏六色的燈光注視下倦鳥歸巢。黃眼鏡拉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慢走。我以為他居心叵測還想留我繼續(xù)痛打,便罵道,今天不行了,下次再搞死你。他仍拉我不放,那隱藏在鏡片后鍥而不舍的眼神意味深長。
我只好停下來,等同學(xué)全走光,才小心翼翼問他,你不是沒帶錢吧?他揮揮手,這你不用操心,有人買單。說著,他又招一下手,一輛尼桑吉普開過來。我以為是在看港臺警匪片,只有那里面的黑老大才有如此做派。那時的車子真不多,誰有臺摩托,都算是個人物了。他打開后門,拿出一個紙袋,輕輕說,兩條玉溪,兩條中華,拿去抽。
我假客氣一下,你這是干嗎?他說,我煙抽不完,你幫個忙行吧?不陪了,多聯(lián)系。說完他上車,迅疾消失在我迷迷糊糊的視線里。
我有些暈,不敢騎車,提著煙不知在風(fēng)中飄揚了多久。后來是怎么回家的,我一概不記得了。
那一別,約摸又過了三年或者四年。黃眼鏡再次人間蒸發(fā),渺無消息,像孔乙己一樣,在同學(xué)圈中只是偶爾被人提起,他的名字一經(jīng)講出,馬上就被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
有一天,我正休假,那時候還不興旅游,也沒活余的錢,想到外面世界去看看,全靠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陽光雨露,安排你差使。我正在家看無聊的足球蹉跎歲月,接到黃眼鏡電話。
是晚飯前。他問我在哪忙碌,我說在家賦閑。他說從沒聽說過待在家里會發(fā)財?shù)?,出來,一起喝個酒。
那段我確實過得無所事事精神空虛,聽他一說,仿佛聞到了酒香,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他說對人莫刻薄好不?快動身嘍,豪廷,我在門口接你。
就我們兩個,看他臉色凝重,一副有重大事項要通報的樣子。我說你不是有事求我吧,我可沒卵權(quán)。
他說正經(jīng)點好不好?真有事找你商量,誰要我們兩個背時鬼是兄弟。
在一個小包廂坐下,點菜,等小姐走,他才告訴我,他的主任推薦他下去當(dāng)縣長,給他兩天時間考慮。如同意,就去組織部做工作。他有些猶豫,問我怎么樣?
我說你家里人態(tài)度呢?
他說家里攏共只伯父和小芳兩個成年人,他們能拿出什么意見?
我驚問,你伯父和你一起???
他點頭,是啊,伯父七十歲了,一個女兒出嫁,一個兒子馬馬虎虎盤得自己活,我就干脆把他接過來了。反正家里有小芳,她也多個人熱鬧。
我說小芳沒工作,你兒子又在上學(xué),負擔(dān)太重了。
他說經(jīng)濟上倒沒什么問題,大財發(fā)不了,我也不會去發(fā),但小財還是有的。
我說,那你沒問問他們?
他說問了,他們要我自己拿主意,這等于沒說。
我說我問你兩個問題,第一,你離得開他們嗎?第二,他們離得開你嗎?
我這一問,他立時眉頭緊鎖,像考試碰上了真正難題。
一會兒,他說,我暫時可以離開他們。伯父身體還健朗,小孩讀書學(xué)校離家近。他們當(dāng)然不愿我離開,但如果考慮到我的事業(yè)和前途,我想他們也會愿意。
那就行了,去吧,你還不是想多個同盟軍?
他頓時眉開眼笑,像個彌勒佛,那確實。
這時有人敲門。我以為是服務(wù)員,正要喊請進,黃眼鏡鬼笑一下,神神秘秘起身去開門,進來的是個高挑清秀的女人,三十來歲,長發(fā)披肩,眼神純亮,手里提瓶茅臺酒。
我正疑惑,以為是個銷酒女郎,他說這就是我老婆小芳,又對小芳說這是我經(jīng)常跟你講的老同學(xué)。她朝我笑笑,露出雪白晶瑩的牙齒。我忙站起,說,嫂子請坐,一起吃。
黃眼鏡說家里還有老人小孩要吃飯,便對她說,你走吧。小芳很溫順,朝我彎下腰說,下次來家里耍,就轉(zhuǎn)身走了。
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小芳。她確實如秋水般清純明亮,確實有種難以形容,大街上難以見到的脫俗的美。按我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要說有什么遺憾,是她的眉毛黑了點,不是那種彎彎的淡眉。但它黑得并不過分,與她黑亮澄明的眼睛正相匹配。這是她留給我入木三分的印象。這眼鏡鬼前世不知積了什么德,找到這么韻味的女人。我在心里嫉惡如仇地罵道。
四
黃眼鏡當(dāng)縣長后,見面自然少了。不過,我在省委省政府的內(nèi)刊上不時能看到他的署名文章,是不是他寫的,當(dāng)然不清楚。照一個縣長的忙碌程度,應(yīng)該沒這么多時間思考與寫作,但文章反映出的從政理念倒與他吻合,洋溢著改天換地的迷人色彩。
一年后有次出差,我去了他那個縣。我到政府辦公樓找他,發(fā)現(xiàn)走廊里排著長隊,像當(dāng)年搶購緊俏商品似的,便問,這是干什么?有人告訴我是找黃縣長簽字。我哦一聲,擠到前面,進到他辦公室喊他。他見是我,把筆一放,忙站起來對后面人說,你們先等等,就關(guān)了門,問,是欽差嗎?我說搞個調(diào)研,順便看看老同學(xué)。
他故作痛苦其實滿臉驕傲地說,你看你看,我每天搞手腳不贏。
我笑說,你這是自找的,你太攬權(quán),為什么不分點權(quán)給別人呢?
他搖搖頭,你不曉得嘞,他們要么不愿擔(dān)責(zé),要么不敢擔(dān)責(zé)。
我沒再作聲,聞見外面人聲嚷嚷,說好吧,看你搞手腳不贏,我先走。
他說,也要得,也要得,這樣,晚上到我那里吃飯,我住武裝部,別的人包括我秘書都不叫了,就我們兩個,好好喝一杯。
我發(fā)現(xiàn),他額頭上多了幾道堅硬的皺紋,厚厚鏡片后的那雙眼睛顯得有些混濁,沒以前的光亮了。
吃飯就在武裝部食堂,三菜一湯,比較簡單。他說沒有重要應(yīng)酬一般不出去吃飯。飯后我去了他住所,一套兩室一廳房。說是原封不動接上屆縣長的,沒做新的裝修。他說你知道,我對生活沒過高要求,有張桌子吃飯,有個床鋪睡覺就行。
他打開一個柜子,里面裝滿了名牌香煙,說隨便拿吧,只要你裝得了。
我說都別人送的?
他說當(dāng)然,我肯定買不起。
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注意點好。我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拿了幾條放進包里。
他長嘆一聲,這個道理我清楚,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過,老同學(xué)放心,小意思我收,大意思我決不收。這個底線我把得住。我一個農(nóng)民后代混到今天地步,終于有個領(lǐng)導(dǎo)身份,大小也是個縣太爺,我不珍惜我傻。我只要我的家人能體面生活就心滿意足了。你可能不曉得,在基層,你決不能高高在上,不近人間煙火。那些局長和鄉(xiāng)鎮(zhèn)長均非等閑之輩,他們要架空你,你的政令就出不了縣政府。所以那些人家里誰結(jié)婚誰去世,只要我知道,我都會送份子錢。一個縣長的面子是很大的,他們就把我當(dāng)兄弟。
我說你不賣烏紗帽,不在項目中搞錢,應(yīng)該不會出大問題。
他嚴肅地說,這個我不會。說句老實話,老同學(xué)你不是外人,我每年光收點過年過節(jié)份子錢,已經(jīng)足夠了。錢能載舟,亦能覆舟。
又過了些時日,那天不記得是星期幾了,黃眼鏡打電話給我,問我有空不,一起吃個飯。他說在省里開會,第二天要趕回縣里。我說好,當(dāng)即從單位往他那里趕。我們約在他住的省計委宿舍區(qū)旁邊一個土菜館見面。
我去的時候,看到有個清秀的男孩坐在黃眼鏡旁,正低頭吃飯。黃眼鏡說不好意思,這是我兒子,他要去補課先吃了。我說沒事,應(yīng)該,我們的第二代領(lǐng)導(dǎo)人都這么大了,欣慰欣慰。黃眼鏡又說,很自豪的語調(diào),老同學(xué),你看犬子長相帥氣,比我強吧?個子快與我齊肩,肯定會比我高吧?是個優(yōu)良品種吧?我想煞煞他的驕氣,便風(fēng)輕云淡地說,還不是小芳改變了你家的劣質(zhì)基因結(jié)構(gòu)。他嘿嘿直笑,那是那是。他兒子很羞赧,不抬頭,偶爾把大眼睛白我一下,趕緊又埋頭吃。一會兒,他起身,用手背抹下油嘴,將個鼓鼓囊囊的書包往背上一掀,說,爸,我走了。黃眼鏡說,跟叔叔說再見。孩子馬上說叔叔再見,眼睛像撲棱的白鷺飛快瞟我一眼。這孩子真可愛,可愛得如我第一次見小芳,心里對黃眼鏡妒火叢生。
孩子走后,我問小芳他們呢?
他說伯父在家。小芳早回了娘家,有大半年了。
我不解,問,你和小芳出問題了?你是不是當(dāng)了陳世美?
他鬼鬼地笑道沒有。然后他放低聲音,一臉的地下斗爭樣,說你是我兄弟,跟你說沒關(guān)系,小芳要生第二胎了,大概就是這幾天。我要她提前回農(nóng)村老家了。
我驚得差點靈魂出竅,生二胎?這可是雙開的啊,你不要前途了?
他說,我從前在省里工作想都不敢想,后來去縣里才知道,縣鄉(xiāng)鎮(zhèn)包括縣直機關(guān),大凡有點權(quán)力的都生二胎。說容易真容易,縣里計生部門開具個證明,說你第一個孩子有什么什么病,這樣你就取得生二胎的政策許可,就萬事大吉了。你知道,我家什么都不缺,就缺個人丁興旺,能生不生,那是對列祖列宗不起。
我一聽放了心,政策允許,當(dāng)然可以,只是基層真亂,越到上面越吃虧。
所以,他說,我到下面搞幾年劃算,再怎么樣比別人多個孩子。
那這一年你伯父受苦了,要照顧你兒子。
是啊,接接送送,搞飯吃,全靠伯父。我每次回省城,哪都不去,就陪他老人家。我跟堂兄堂姐說了,伯父全交我了,就當(dāng)是我親爹,不用他們管,養(yǎng)老送終我負責(zé)。
應(yīng)該應(yīng)該。我說。
你想生二胎嗎?我可以在縣里幫你搞個指標(biāo)。
我忙又搖頭又搖手,不不,我不想。
不過,你先還得幫我保密,我終究要回省里工作,此事說出去,再怎么樣都不合適。以后小芳回來,就說是她妹妹的,托我們帶帶。
放心,我就當(dāng)聽了回天方夜譚。
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風(fēng)愈來愈涼,愈來愈緊。我在離開飯店的路上,時不時打個激靈。
五
那次見面后沒幾天,我就聽到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消息是拐彎抹角才傳到我耳里的:小芳因難產(chǎn)死亡!但女兒幸運存活。
我趕緊打電話給黃眼鏡。他一接電話就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在自責(zé):“都怪我,雖然有政策批復(fù)可以生,但仍害怕別人知道,所以就放在她家鄉(xiāng)下生。結(jié)果……結(jié)果……如果接到我縣里,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嗚嗚……嗚嗚……”
我真不好安慰,更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勸道,人已經(jīng)去了不能再回來,多想想生者吧。你準(zhǔn)備怎么安排?你女兒怎么辦?你兒子怎么辦?你伯父怎么辦?
我想快點回。他說。
你現(xiàn)在這個位置說回就能回嗎?我問。
他說是啊,我想找小芳的妹妹談?wù)劊齺響?yīng)個急,幫我度過這個難關(guān)。她剛結(jié)婚,沒小孩。兩口子在廣東打工,是我把她叫回來照顧她姐姐的。我付她工資。
我說這樣最好,你先把工作搞好,回來的事再慢慢弄。
他無限憂傷地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一年也可能是一年半后,我聽同學(xué)說黃眼鏡和小芳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姨妹子小蘭結(jié)婚了。小蘭帶著他的女兒去了他縣里。還聽說他把小蘭安排在縣財政局。有同學(xué)傳得更神,說小蘭長得和小芳一樣清純漂亮,但比小芳要活潑靈泛些。
看樣子黃眼鏡心神已定,創(chuàng)傷已經(jīng)過去。我在省委省政府內(nèi)參上又不時看到他的文章。從他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在招商引資拉項目上確實有不少新點子新成效。
事實也是如此。我在一次省委經(jīng)濟工作會上見到他,果然意氣風(fēng)發(fā),一副揮斥方遒的樣子。他告訴我,他正在引進一個火力發(fā)電項目,擬投資三百個億,全縣工農(nóng)業(yè)和生活用電一次性解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直視遠方,閃著一勞永逸的光芒,根本不像個高度近視患者。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接著說,把這個項目搞定,一旦發(fā)電,我的歷史使命就完成了,我可以向全縣人民有個交代了。
那你可以回來了嗎?我問。
他說,那是組織的事。如果要我再干屆書記,我愿意繼續(xù)留在這里。
他最后說了句耳熟能詳?shù)脑?,我已?jīng)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
我不為所動,繼續(xù)問,那你伯父和兒子呢?
我請了保姆。兒子讀初中了,成績不錯,不用我太多操心。他穩(wěn)如泰山地答復(fù)我。
忽然有一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消息,說黃眼鏡那個縣有數(shù)萬群眾上街游行并到縣政府上訪,口號是“還我青山綠水,堅決反對興建火力發(fā)電廠”。上面還有圖片,是黃眼鏡與群眾代表對話。黃眼鏡在苦口婆心闡述發(fā)電廠的好處。但群眾就是不答應(yīng)。我知道省里的意圖。省發(fā)改委認為方案已出,征地已畢,資金也已到位,此事必須搞成。所以,我很理解黃眼鏡,此時的他肯定左右為難腹背受氣。
接著就聽到許多傳言,說有人舉報黃眼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暗箱操作,多生多育;說黃眼鏡老婆在財政局一天也沒上班,吃空餉;還說黃眼鏡過年過節(jié)收受紅包禮金,數(shù)額巨大等等。我的心隨之揪得鐵緊,開始緊鑼密鼓為他的前程與命運擔(dān)憂。這一鬼門關(guān),他能闖過去嗎?
就在這一事件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后,我接連收到他的短信:
“老同學(xué),我真的好累,真想徹底休息。”
“老同學(xué),在大學(xué)多好,雖然窮點卻開心快活。可惜一切已隨風(fēng)而逝,不可重來。”
看這些短信,我感覺非常不好,有股陰森森的味道。我甚至聽到了死亡的腳步聲。
我趕緊勸慰他,說在基層干縣長誰都不容易,誰都不輕松,哪沒有個風(fēng)風(fēng)雨雨坎坎坷坷的?唐僧取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方才取得真經(jīng)。這是命運給你設(shè)置的考驗。天將降大任于君也。
他沉默不語,只發(fā)了個苦笑和流淚的圖像給我。
又忽然一天,是凌晨,老睡不著,翻來覆去總覺得會有什么事發(fā)生。我干脆坐起來,打開燈,看手機上的信息。新浪網(wǎng)一個標(biāo)題像幾顆子彈向我射來:××縣縣長突然失蹤!
黃眼鏡失蹤了?我放下手機,坐直身子,眼睛死死盯住頭上的天花板。那里不知何時趴著只壁虎,黑色,像條微型恐龍,兩個鼓鼓的眼球似乎在轉(zhuǎn)動。我擔(dān)心它會掉下來,身子往旁挪了挪,繼續(xù)查找黃眼鏡的消息。這家伙不會干蠢事吧,比如往樓上一爬,再縱身一躍,再被人安一個抑郁癥美名。要么,秘密出國了?只是,這有什么意義?老老小小的都在國內(nèi),就算你帶座金山銀山,價值何在?真正有品味有素質(zhì)的貪官都是先把家屬子女送出去,車子房子一并安頓好,然后等自己退休,再從容不迫,深情向國門鞠躬告別,留一個亮麗溫情的背影。或者,他是感覺出了危險,攜款潛逃?但老同學(xué)啊,當(dāng)今這社會,信息如我們小時候的泥巴路四通八達,真?zhèn)€叫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況且,你能帶多少錢跑路???你敢到銀行取款嗎?你敢去賓館招待所開房嗎?你敢去坐飛機火車嗎?一句話,那還叫他媽的生活嗎?
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秋月特別圓,特別冷,特別大。我再也睡不著,披上夾克,出門下樓,走進水銀一般的夜色。此時整個世界都很寧靜。而我無法寧靜,便向近在咫尺波光粼粼的江邊走去。河水發(fā)出金屬般的光亮,且伴有血流的聲音,像一曲低回的帶泣聲的音樂。我能聽見。
六
至少是四年或五年以后,一天我下班到單位附近菜市場買些肉和青菜,放在單車前籃子里,這是我隔三差五的任務(wù)。剛到家門口,鑰匙正插進鎖孔,屁股后的手機丁零丁零響。我沒急著接,開門進去,把裝菜的塑料袋放到地上,鈴聲還在鍥而不舍。我站直腰,從后面掏出手機,摁接聽鍵。
喂,哪位?
老同學(xué),還記得我嗎?
我嚇得愣住了。我不相信這個聲音還會在我的電話里出現(xiàn)。
你是,你是黃眼鏡?都說他失蹤了,但這么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對啊,我是我是,到底是老同學(xué),是兄弟。
你在哪?
我在你住的小區(qū)門口。
好我就來。
收了線,我站在換鞋子的地方定了定神。黃眼鏡,你還沒死?那是逃了?逃到我這里來了?怎么辦?但無論如何,他是你老同學(xué),而且并未見通緝令,不見行嗎?
我趕緊下去,走到門口,只看到一個和黃眼鏡戴同樣眼鏡的男人站在那里朝我笑。但那不是黃眼鏡,比黃眼鏡長得年輕些。我又朝四周望,望了二三個來回,仍沒看到他??赡莻€眼鏡男依然堅忍不拔地朝我笑,且笑得有些幸災(zāi)樂禍,一臉惡作劇的樣子。
見我想打退堂鼓,那人才走近我,說,老同學(xué),不認識我了?
那聲音確確實實是黃眼鏡的,仿佛不是從那人口中吐出,而是從地獄里飄過來的。我又嚇一跳,盯住他問,你是黃眼鏡?
是啊,老同學(xué)。他竟然熱情地抓住我的手。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抽回手,繼續(xù)盯著他。黃眼鏡的鼻梁沒這樣挺,嘴唇?jīng)]這樣薄,耳垂沒這樣長,一句話,我的老同學(xué)沒這樣年輕帥氣。不過,那雙眼睛我倒還有些依稀之熟。正因為熟悉,我更覺可怕。小時候就聽老人說過,活人有被死人的靈魂附體的。難道真黃眼鏡死了托這個假黃眼鏡來向我報信?
我全身開始浸了冰樣,剛剛還覺溫潤的風(fēng),頓時像從墓穴里吹出來的,寒冷且陰氣逼人。我不敢再和他說話,我甚至不敢再對視那雙眼睛。他的眼睛好比兩朵鬼火。
你不信?走,我請你喝酒去,慢慢跟你說。他的熱情倒依然如故。
我的腳像被釘子釘在地上。我說,對不起,不管你是真的還是假的黃眼鏡,我今天有事去不了。既然你回來了,有的是時間,改天吧。
我察覺他的眼睛里那兩綹火苗倏地熄滅。他低了頭。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他風(fēng)衣下的兩個衣角在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似兩匹受了委屈的忸怩的小幼鼠。
我沒有猶豫。我感覺像在做夢,太荒誕了,太不可思議了,大白天活見鬼了!我得趕緊離開,離開那個有點陰森的自稱我老同學(xué)的黃眼鏡。
回到家,我把全身濕透的襯衣脫下,換上一件干爽的內(nèi)衣。我打開陽臺窗戶,遠遠看到那個黃眼鏡攔了輛的士。我又奇怪,如果真是鬼,他需要坐的士嗎?我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云霧繚繞的謎團。
那一段,那個黃眼鏡頻繁打我電話,打得我五惱七傷,不思茶飯。我要么不接,要么就拒絕見他。后來他發(fā)信息給我:“老同學(xué),你這樣做令我傷心不已。你難道不念舊情見死不救?”
我不理他。有一天他竟站在我單位門口等我下班。
這有點過分了。我很生氣,說,你別再纏我了好不好?你到底是人是鬼?
他笑,其實那不是笑,而是肉在臉上拉拉扯扯。老同學(xué),我是人不是鬼,你一天不聽我解釋,我就一天像鬼魂一樣纏你。告訴你,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訴說,只有你。誰要你是我至好的同學(xué)?
他越這樣說,我越覺得他像個鬼。我威脅說,你如果再這樣我就報警。
報警?他居然哈哈大笑,笑得更加夸張,也就是說臉上的肉拉扯得更加驚心動魄。好啊,你去報警,我正要警察幫我驗明正身,恢復(fù)我就是我。告訴你老同學(xué),我自己多次去報警了。他們不是宣布我失蹤了么?但他們不信我的話。他們硬要我證明我是黃眼鏡。我怎么說他們也不信,還差點被他們送去精神病院。老同學(xué),和我坐坐吧,否則我真的死了算了。說著說著他竟不顧我身后川流不息的同事,兀自哭起來,鼻子抽得相當(dāng)熱烈。
難道他真是黃眼鏡?或者他真有難言之隱?
我的心終于被他打動,畢竟那眼睛,那聲音確實和我有過多年親密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nèi)チ艘睚埧Х葟d。那里有套餐,且吃且飲,形式輕松自由。
他把一大杯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說老同學(xué),你不曉得,那段我給你發(fā)信息的日子非常難過,壓力非常大,大到你在省直機關(guān)無法想象。我吃不好,睡不好,也無心投入工作。我想過辭職,但那不會更陷入輿論漩渦?我開始害怕,因為別人舉報的事大部分是真實的。于是,我做了些準(zhǔn)備。我有三個身份證。一個是平時公開的,另兩個是朋友幫忙辦的。一個縣長,這些都不是問題。我把大部分錢轉(zhuǎn)移到兩個假名身份證名下。時機一旦成熟,我就隱姓埋名開始潛逃。
他說我沒跟家里人透露一點,怕他們擔(dān)驚受怕。我只跟老婆小蘭交代,說去外地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要她帶女兒回省城。那是秋天,他說他記得很清楚。我說我也記得,那天網(wǎng)絡(luò)公布他的消息時,涼意幽幽,我睡在床上望天花板,上面趴著一只秋意蕭瑟的壁虎。
他說我給了小蘭一張銀行卡,告訴她密碼。這筆錢足以讓他們過上十年寬裕日子。我并沒有想過出國,也沒做任何預(yù)謀。真的,我之前壓根沒想過會落到這步田地。
“這次潛逃真是個噩夢……”黃眼鏡正式開始向我講述他的故事。
七
我不斷乘車,不斷換車,徑直往沿海跑。那里流動人口多,對于任何陌生人,大家都熟視無睹。不久,我就到了一個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很漂亮,藍天白云,綠樹青草,百姓悠閑,真是個好居處。我租了套小房。頭些天,天未亮我就走半小時路去海邊看日出,除了填肚子,大白天和天黑后我就在房子里看警匪片、抗戰(zhàn)片或諜戰(zhàn)片。雖然孤獨恐懼,像匹離群的幼狼內(nèi)心惶惶,但總體還有些新鮮感,日子也過得飛快。
一天黃昏,我在一家小巧玲瓏的甜食店吃東西,要了一杯檸檬茶和幾片面包。這時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肥肥胖胖,面部溜光,頭發(fā)卻根根短而粗硬,給人一個有錢有力桀驁不馴的印象。女的婀娜消瘦,眉目水靈。他們都穿得很精致。男人瞥我一眼就去點吃品,女人落座后才把目光朝向我。我那時對任何人都警覺,誰多盯我一眼,我都會心跳如簧,汗毛直蹦。那女人看到我后,眼神突然收縮成一束釘子樣的光亮,然后馬上又熱烈地放大,變成一片璀璨溫暖的光芒。那片光芒仿佛見到了親人一般,竟發(fā)出和煦柔熱的微笑。
就像被吸星大法迷住一樣,我的目光被她緊緊黏住,怎么用勁也移不開,直到那男的端上東西,用寬厚的背部銅墻鐵壁樣強行隔開,我才收回自己受驚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那男人也開始頻頻回頭,眼神先是疑慮,繼是驚喜,最后竟是友愛了。我以為是一對便衣,來天涯海角對我展開追殺行動,但又覺不像,便甚感蹊蹺。
不過我仍是覺得不妙,人生地不熟的,謹慎為好。我起身去結(jié)賬,那邊女人卻放肆朝收銀員招手,大大咧咧喊道,小姐,那位先生的我買了。又對我笑,說先生過來坐坐。
事到如此,我如果拔腿就跑就顯得心中有鬼了,便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去。
請坐。那男人挪挪肥厚的屁股。我坐在他旁邊。
你們好。我打著招呼。
不好意思,那女的說,這樣請你有些唐突。是這樣的,你很像我們一個朋友,特別是站起來走路神態(tài)尤其像。
我笑道,哦,我確實長得普通,沒有特色。
他們也笑。那女人把我認真端詳,甚至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嗯,鼻梁矮了點,嘴唇厚了點,耳垂短了點,不然,就是阿龍了。
我大概曉得我有點像一個叫阿龍的人,可我不習(xí)慣像個動物供人評頭品足。想當(dāng)初我乃一縣之長,幾十萬人的父母官,前呼后擁,十面風(fēng)光。他們是什么玩意兒?我有點慍怒。我說對不起,我還有事,失陪了。他們說,行行,明天再來好嗎?我們交個朋友。
我逃也似的回到住所,心才落地。再怎么樣他們畢竟不是警察,對我尊容冒犯兩句有何關(guān)系?我安慰起自己來。他們想和我交朋友?好啊,這么個小鎮(zhèn),舉目無親,假若老是獨來獨往,極有可能引人懷疑,也許交個朋友,通過他們再擴大點圈子,不無好處。多個朋友多條路,我當(dāng)時就這么想。
第二天,我真的去了。那一男一女已訂好座位,并為我點了飲料與點心。別的倒沒什么異常,奇怪的只是有幾個鄰座也怪怪地瞅我,嘰嘰喳喳的低聲議論像麻雀聚會,幽幽送入我耳朵。我沒在意,心想那個阿龍可能是當(dāng)?shù)匾粋€名人。
你不知道,我喝了那杯檸檬茶,只一會兒就什么也不曉得了。
等我醒來,那已經(jīng)不知是多少天以后的事情了。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一張巨大的舒適的床上,被子是燙金被面,耀著富貴的顏色。天花板上是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家具全部是紅木做的,顯得厚重而富有。寬敞的落地窗潔凈透明,可以看到遠處碧綠的海洋和低翔的海鷗。
那個女人進來了,驚喜地問道,劉一龍,你醒了?
劉一龍?我側(cè)頭到處尋,沒有其他人,難道是叫我?我怎么變成劉一龍了?
我問,劉一龍,你是叫我嗎?
她點點頭,是啊,是叫你,一龍,你醒了太好了,餓嗎?
我繼續(xù)問,你怎么叫我劉一龍?我不是。
她笑道,你現(xiàn)在是一龍了,你看看,你起來照照鏡子,你就明白了。
我翻身起床,并沒感到什么不適,手腳也沒什么變化。我的眼鏡,我說。她忙從床頭柜上把眼鏡遞我。我戴上,走到衣柜鏡子前,不覺倒抽一口涼氣:那里面的人不是我!不是我黃眼鏡!鼻梁高了,嘴唇薄了,耳垂長了,而且還拉了皮,看上去比我實際年齡小七八歲。
我倒退著坐到床上,眼睛直瞪著那個女人,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你們對我干了什么?
那女人笑得秘而不宣,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領(lǐng)著那個男人進來了。男人也笑嘻嘻的,好像中了幾百萬彩頭。他看看我,說,好,好,天衣無縫,可以把你妹妹喊過來了。那個女人說,是啊,阿龍你終于回來了,你們小夫妻可以團圓了。
我越聽越玄,滿腦子疑幻,好似夢里一般。我問,你們是什么人?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們干了什么?我姓黃,我不是劉一龍。告訴你們,我這就去公安局報案。
那個女人一聽,面向我撲通跪下,剛剛還喜氣洋洋,一下變得淚眼婆娑。女人說,求你幫幫我們吧。劉一龍是我們的妹夫,是我們這一片最富的人家,家里有過億的財產(chǎn)。我妹妹阿霞和阿龍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幾年才結(jié)婚,但結(jié)婚沒多久,不知什么原因,阿龍就失蹤了。他失蹤之前是家族企業(yè)的常務(wù)副總經(jīng)理??傻浆F(xiàn)在快四五年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阿霞非常痛苦,也堅決不改嫁。我們這些娘家人看了比她更難受。所以當(dāng)我們看到你以后,發(fā)現(xiàn)你的輪廓、味道與阿龍很像,修改幅度不是很大,便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將你整成阿龍,然后對外稱你轉(zhuǎn)幾年回來了。我們會跟阿霞說好,阿霞認可是最重要的。當(dāng)然還要瞞過阿龍父母。你放心,過了這幾關(guān),今后這個家族都是你和我妹妹的了,你們再生幾個孩子,我們都會過上好日子。
我說,對不起,我不想干,一方面我家里有老婆孩子,我必須負責(zé);另一方面,我也做不到,我不是劉一龍,難免不穿幫,一旦穿幫,我就是詐騙犯,你們是共犯,我們都會坐牢。
這時那個男人開口了,他也收了笑顏,板著臉,說,黃縣長,這個事情由不得你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們拿了你的身份證,在網(wǎng)上查了你情況。你是某省某縣的縣長,你出了事,你現(xiàn)在是畏罪潛逃。你真敢去公安局報案嗎?告訴你,我們?nèi)绻e報,你同樣坐牢。因此,你得感謝我們才對。我們幫你整容,花重金租最好的冰床,請韓國最好的美容師,請國內(nèi)最好的外科醫(yī)生和麻醉師,我們兩口子一直陪著你照顧你。這些情況你并不清楚。我們是付了大價錢的。而且,改名易容還為你免了牢獄之災(zāi)。至于會不會穿幫,那得看你的合作態(tài)度。劉一龍的身份證我們已經(jīng)托關(guān)系補辦好。他的經(jīng)歷、學(xué)歷、生活習(xí)慣、行為特征以及小時候的軼事掌故、親朋好友圈子等等等等,這些天我們會跟你說。你只需聽,只需記就成。明天我們會把阿霞接過來,只要她滿意認可,事情就成了一半。有她的配合,憑你的素質(zhì)肯定不會出任何問題。這個你放心好了。你小子有福,我家阿霞很漂亮很溫柔的。你如果不珍惜,不好好當(dāng)好劉一龍,小心你的狗命!要知道,你死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都不知道你是誰!
八
確實,從那個時候起,我?guī)缀趺刻於荚趩栁易约海沂钦l?是黃眼鏡嗎?不是,黃眼鏡的外貌連同他的身份都已經(jīng)化為烏有;是劉一龍嗎?也不是,除了五官,其他的身體硬件與精神軟件都是黃眼鏡的,與劉一龍沒半毛錢關(guān)系。那么,我到底是誰呢?
次日,那個叫阿霞的女人來了。
阿霞長得高瘦而富有靈氣,尤其是那雙水性的大眼睛,雖然暗含憂郁,但總體明朗清亮,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像鳥兒的一雙翅膀。我看了,不由得心生歡喜。那對男女也就是阿霞的姐姐姐夫,看來事先與她有所溝通,悄悄退出房去,只留下我們兩人。
阿霞在大學(xué)上的中文系,與我一樣,話題自然深入而流暢。我得感謝我在學(xué)生階段的勤奮刻苦,一些古文我倒背如流,一些唐詩宋詞我隨意引用,加上我有較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對有些問題的看法,甚至對經(jīng)濟形勢,對企業(yè)管理有獨到觀點。我觀察阿霞的眼神漸漸由冷變熱,到后來,那對烏黑的眸子只差沒跳出來擁抱我。事實上,快吃飯的時候,她情不自禁抱了我,我也抱了她;甚至,在出門的那一刻,她把柔軟滑溜的舌頭伸進我嘴里。
在餐桌上,阿霞變了個人似的,有說有笑,臉上泛著紅潮,如初戀少女被心愛的人偷吻了一般。那對男女也很高興,上下張羅,把我當(dāng)成親姑爺侍候著。
那天晚上我們就睡在了一起。阿霞確實溫柔妖嬈,讓我很有反應(yīng)。她試探著抓我下體,而我那里早已堅硬如鐵。她嫵媚道,阿龍,沒想到你還這樣棒,冰了那么多天,我生怕他們把你冰壞了,那我們還怎么生孩子?我起初是有內(nèi)疚感的,我想起小芳,想起小蘭,想起我的小孩,但我知道,他們說得很對,如果我沒有改頭換面,說不定哪天就被紀委或公安抓了,那就只能過牢囚的日子了。我覺得與其那樣,不如假戲真做,將計就計。何況阿霞不乏魅力,何況劉一龍有如此龐大的家業(yè),以后仍然可以接濟家里,再無后顧之憂。這樣想時,我的激情開始澎湃……
此后半個月,我的任務(wù)就是接受他們培訓(xùn)。他們跟我講好多好多故事,還拿好多好多照片指給我認,這是父母,這是大姨二姨三姨大舅小舅,這是堂兄堂弟,這是表哥表姐,這是劉一龍的同學(xué)和最好的朋友……反正今后有可能遇到的人,有可能談到的事,都一一向我栩栩如生地介紹。我每天還得將功課溫習(xí)咀嚼,不能出任何差錯。
因為,他們已經(jīng)為我的“復(fù)出”準(zhǔn)備了一場盛筵。
我曾經(jīng)問過阿霞,在她心情非常好的時候。我問,劉一龍為什么要跑?這么好的家庭,這么好的老婆,這么好的條件,他為什么舍得?
阿霞說,我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我遲早也得告訴你,但不是現(xiàn)在。
我問那得什么時候?
她說等見面會后,看你的表現(xiàn)。假如你贏得了他和我的家人、朋友認可,并且確實沒露一點破綻,我會告訴你的。因為那個時候,你我真是一家人了。
一個星期后,見面的盛筵正式拉開序幕。當(dāng)然,之前我見了劉一龍父母,或者說我如今的父母。我把臺詞演繹得滾瓜爛熟,行云流水,該懺悔的懺悔,該流淚的流淚,該苦笑的苦笑,該振奮的振奮,弄得那對老人跟著我時笑時哭,時慨時嘆。他們那一關(guān)總算過了。臨分別時,他們抱著我,老淚縱橫,一個勁重復(fù)一句話,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我正式從所住的賓館搬回了劉一龍和阿霞以前住的別墅。別墅也位于海邊,是一棟三層樓的哥特式建筑,建有通透圍墻。院子里種植了一些樹木花草。其中尤以一棵三球懸鈴木最為奪目。它高大挺拔,葉繁果茂,有風(fēng)拂過,便傳出悅耳的風(fēng)鈴聲。
它又叫法國梧桐,我喜歡,就移了一棵。阿霞見我盯著,站在我身邊說。
我也喜歡,喜歡它的聲音。
那天,他們幫我穿上西裝,打上領(lǐng)帶,說是劉一龍最喜歡的服飾。發(fā)型也重新做了,也是劉一龍常留的寸頭。我感覺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演員。我從政的時候都沒這么演過。我有些興奮,不是大禍臨頭,而是大戰(zhàn)在即的那種。我不怕考試,什么考試我沒經(jīng)歷過?我不怕場面,什么場面我沒見過?場面越大,我越過癮,臨場發(fā)揮也越酣暢淋漓。
宴會場面非常壯觀,一個能容幾十桌的大廳座無虛席。我猜凡與劉一龍有點關(guān)系的應(yīng)該都來了,可謂賓朋皆至,好友咸集。我想阿霞他們真是煞費苦心,無非是想通過這樣一個儀式,讓我徹底脫胎換骨,化假成真。我更明曉,我只有惟妙惟肖演下去,才會保住自己小命,才會過上舒適日子。
阿霞挽著我的手,我們?nèi)缤踝庸鞑饺氪髲d,所有來賓全體起立,掌聲如潮。這是我當(dāng)縣長也沒享受過的待遇。我們挨桌打招呼,這是我必經(jīng)的一環(huán)。我把握一條,重點的也就是非常親的關(guān)系,我就擁抱一下,說兩件軼事,讓他們幸福得流淚;一般關(guān)系,我就說你好,謝謝啊,還來參加歡迎宴,以后我們再聚。
因在那么短的時間要見那么多的人,我的思維與記憶難免出亂。有一桌,有一個黧黑的中年男人,我硬是一下沒想出來。他激動地叫我阿龍,眼睛飽含深情。我有印象,但我就是叫不出稱呼,含糊了一聲,幸得阿霞反應(yīng)快,在我耳邊迅速說了句大舅。我立即脫口而出,大舅!大舅響亮地哎道,阿龍,你還記得我?我說怎么不記得?那年我考上大學(xué),您老還送了我兩只母雞一籃雞蛋哩。他笑得更歡了,邊笑邊揩淚水,我家阿龍記性就是好。
好不容易接見完,終于得以落座,我的腿似乎不再屬于我。我真佩服有的領(lǐng)導(dǎo)人,特別是年紀大的,長時間握手,長時間站著演講,那決非一般人。接著就是我的父親致詞。他先是衷心感謝所有來賓撥冗光臨,對他的兒子不離不棄,繼而對我的浪子回頭給予歡迎和勉勵。他說得真好,畢竟是一個不小企業(yè)的董事長,言語諄諄,感人至深。我當(dāng)場流了淚,阿霞給我遞了不少紙巾,還把嘴伸向我耳朵,說老公你是個好人。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當(dāng)董事長父親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在想,對于另一個家庭,由于我的失蹤,他們正經(jīng)歷一場人生最大災(zāi)難。
最后開始敬酒喝酒,我再沒坐下。那天真真假假喝了好多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當(dāng)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九
阿霞坐在旁邊。我醒后第一句話就是,我昨天沒出岔吧?
她笑著搖搖頭,很好,老公你太棒了!
我爬起來,正襟危坐,問,阿霞,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阿龍為什么要出逃么?
她收了笑容道,阿龍的經(jīng)歷你都知道了,本來可以成為一名很有前途的經(jīng)濟類記者,但他父親執(zhí)意令他辭職回家族企業(yè)任職,目的當(dāng)然很明顯,就是要他逐步接班。阿龍也沒反對,非常愉快當(dāng)了副總。從那以后,他絕少回家,大都跟著父親在外應(yīng)酬,攀拉關(guān)系。有一天,他回來對我說,他不想干了,還是想到外面找份工作。我問為什么,他說你千萬莫跟別人講,我們家的企業(yè)做的是走私,父親擺平了市里需要擺平的關(guān)系,所以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蛇@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一旦碰上個真李逵真包公,整個企業(yè)會全軍覆沒,我們?nèi)視萑霚珥斨疄?zāi)。賴昌星不就是個先例嗎?我聽了也緊張起來,問他怎么辦?他說他勸父親多次,要父親轉(zhuǎn)向轉(zhuǎn)型,趕快收手,轉(zhuǎn)辦實體企業(yè)。但父親一意孤行,說辦實體要大量技術(shù)和管理人才,要大量產(chǎn)業(yè)工人,還要做大量市場調(diào)查,成本太高。父親還說,再搞幾年他就徹底不干了,到那個時候就隨便阿龍做什么了。阿龍跟我說,憑他的敏銳嗅覺,風(fēng)聲越來越緊,說不定大難已經(jīng)臨頭。我又問怎么辦?阿龍說他想走,遠走高飛,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問我愿意不愿意陪他亡命天涯?我說我一個弱女子,而且家里也需要人幫著打點,你先走,等混出個樣子,我再去。我向他保證不再嫁人,等他消息。不料他一走竟幾年杳無音訊。估計他在外面又碰上新的女人,組建了新的家庭。
阿霞說到這里,低下頭,用手搓著衣角。
我問,他家里企業(yè)真是做走私生意嗎?
她說,她其實并不知道,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她一直做全職太太。她公公并沒安排她到企業(yè)做事。阿龍失蹤后,她公公把阿龍一個堂兄任命為副總,幾乎是負責(zé)全面業(yè)務(wù)。所以她急,急于要找回阿龍,以便重掌企業(yè),不致巨額家產(chǎn)外流。不然,她也不會想到偷梁換柱這一步棋。
我說如果是這個情況,我也不會去接那個班。那可是個遲早要進班房的班。我突然靈光一閃,說我想去讀博士,以后當(dāng)大學(xué)教授。那樣既有自己的職業(yè),又有家族財富,平平安安。就算父親出事,這些年可積累些錢財,比如股份,逐步轉(zhuǎn)移出來,變成我們自己的資產(chǎn)。
阿霞一聽,說這個主意好,到時你跟你父母說說,他們應(yīng)該會同意。不過,要考只能考我們本地學(xué)校。某某大學(xué)就不錯,雖然不是全國前十,可也是985。而且你可以?;丶?,爸爸媽媽也能常見到你。你說呢?我說行,沒問題。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更堅定了我考讀博士的信念。
那晚我和阿霞做愛以后,便呼呼地睡著了。
我夢見了我自己,哦不不,是劉一龍。他的鼻孔和嘴角流著一會兒是紅的一會兒是黑的血,汩汩地流個不停,像無窮無盡的溪水。他問我,你是誰?怎么睡在我床上?我說我是黃眼鏡,不不,我是劉一龍,這是我的家。他就笑,笑得凄凄惶惶如喪家之犬,接著就哭,哭得血淚一塌糊涂。他說你趕快跑,跑得越遠越好。不然,你會死的。阿霞會毒死你的。我說為什么?我是她老公,我與她無冤無仇的,她怎么會毒死我呢?他拉著我的手,他的手冰涼,他的骨節(jié)粗硬,好比一根一根鋼筋,把我抓得緊緊的。我看那樣子就想抽回手,但怎么也抽不開,而且越抽越緊。他說別怕,聽我說。他問我,你看到院子里那棵懸鈴木么?我點點頭。他問你知道不知道它為何比別的花木長得茂盛?我搖搖頭。他說那是我把它養(yǎng)得這么好的,我就埋在下面。這些年我用我的血肉滋養(yǎng)它。我問,你為什么會埋在下面?他說他是被阿霞毒死的。我更不解,她為什么要毒死你呢?他仰頭望天,我記得那天是黑咕隆咚的,只有他的臉像紙一樣白。他長長嘆口氣,那口氣有濃烈的血腥味,差點把我熏倒。他說,自從我發(fā)現(xiàn)父親是在做走私生意后,我就下決心不干了。當(dāng)然我留了后手,我利用我的職權(quán)轉(zhuǎn)移了一筆資金到我名下,數(shù)目還不小。跟你實話說吧,反正我已用不上,有一千多萬。我跟阿霞商量,說我想逃離,逃得遠遠的,自己去創(chuàng)業(yè)。我把銀行卡給她看,并告訴她密碼。我要她和我一起走。但她不同意。她說一千萬創(chuàng)業(yè),如果不成功呢?那就血本無歸,不如在家守著,慢慢勸父親轉(zhuǎn)向,勢必穩(wěn)妥得多。但我一定要走。她就哭,說我孩子也沒留一個,撇下她一個人,忍心嗎?她反正堅決不走。她說再怎么樣,只要不離開這個家庭,她那一份就少不了。我知道她野心比我更大,她想得到的是我父親的整個家業(yè)。我開始準(zhǔn)備逃離。沒想到有一天晚上她在我的咖啡里下了毒。臨死前,我的鼻子和嘴巴一個勁流血。我瞪著眼睛望她。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氣息像游絲一樣微弱。但她沒有悔色,手中晃著那張銀行卡,給了我一個冷笑。她的姐姐姐夫就在外面等著。他們把我埋下,埋很深,不久又買了一棵成年的懸鈴木重重壓在上面。她和她的姐姐姐夫一直在密謀,想物色一個和我長得相像的人替代我,想謀取我家的錢財。后來他們終于找到了你。
那我怎么辦?我邊聽邊流著冷汗。
趕快跑。
我現(xiàn)在怎么跑???我變成了你,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了。
他空洞地笑了笑,你好自為之,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吟: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我聽得很清楚,這是《詩經(jīng)·大雅·卷阿》里的詩歌,經(jīng)他陰冷血腥的嘴里念出,顯得格外凄清冷艷。
他把門一關(guān),我遽然驚醒。外面正好下著雨,淅淅瀝瀝。我仿佛看到了劉一龍的背影,在懸鈴木下,在風(fēng)雨中飄游。
十
第二天一大早,風(fēng)雨已過。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一下又是陽光燦爛。
我起床去外面,在那棵懸鈴木下佇立。我聞到了人的味道。我在那些紅葉里看到了鮮血,在那些風(fēng)球中看到了眼淚。我心中涌起驚悚,腿微微發(fā)抖。
阿霞也起床了,偎在我身邊。
我說,這棵樹為什么長得格外好?施了特別的肥料嗎?我側(cè)過頭瞥她。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驚慌了一下,像匹受嚇的兔子,噌地倏然消失。我忽地有了些明白。
我說我要考博士,考哲學(xué)博士。我心里知道只有這條路才是我的逃離之路,而且逃得典雅高貴,無懈可擊。我說知識才是人生立足的堅實基座,其他太容易坍塌了。
阿霞說你考呀,昨天我就說了支持你,你抓緊復(fù)習(xí)。我越來越喜歡哲學(xué),這一段經(jīng)歷讓我對宇宙對人生有了更多體會和領(lǐng)悟。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我應(yīng)該怎么活著?這些問題幾乎天天在叩問我。
阿霞捏一下我的手,忽地朝我靦腆一笑,老公,我懷孕了,謝謝你快讓我做媽媽了。我說這么快?她放肆點頭,那幸福羞澀的神態(tài)使我倍感溫暖。我自問,她會是個殺人犯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她肚皮,那里有我的骨肉。她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終于有了劉家第三代領(lǐng)導(dǎo)人了。我說還不曉得是男是女嘞。她說憑女人直覺肯定是兒子,以后他一定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她仰望著天說道。
然后她悄悄對我說,你盡管安心復(fù)習(xí),我們會有好長時間不能做愛。你得忍著點。我說忍不住怎么辦?她調(diào)皮地閃閃眼,你自己解決。
我去找了父母,說了我的想法。他們果然沒攔阻我,估計是怕我又拂袖而去,一走了之。董事長父親輕噓道,人各有志,這么大了,你自己選擇吧。何況讀書并不是壞事。要錢找我,不要向女人討。我很感謝他。其實他是個好父親。
別的我就不說了老同學(xué)。今天說得有些太細太啰嗦了。反正通過不到一年時間努力,我考上了某某大學(xué)哲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就是當(dāng)今中國哲學(xué)界頂尖學(xué)者費神先生。而且更巧的是,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和阿霞的兒子在婦產(chǎn)醫(yī)院呱呱落地。
我就想起我和小芳的兒子,還有女兒。他們都好嗎?老同學(xué)你可能難以體會我那一段復(fù)雜糾結(jié)的心情。我抱著這個小孩想著另外的小孩,住在這個家想著那個家。我的心每天就這樣撕著咬著拉著扯著。
我讀博士把尼采哲學(xué)作為研究方向。我喜歡他的強力意志和超人意識,欣賞他的虛無主義與玩世不恭,贊佩他的悲劇精神和酒神情懷。那兩年,我?guī)缀醢讶康木Χ纪度肓怂伎寂c研究。當(dāng)然,研究成果也很豐碩,在全國頂級的社科類刊物上連篇累牘,頻頻亮相,在業(yè)界帶來了不小的沖擊和影響,名氣連連攀升。
在一次全國性學(xué)術(shù)交流會上,我偶爾見到了母校的副校長,你應(yīng)該記得,就是當(dāng)年當(dāng)我們班主任的陳雄飛老師,一個很有學(xué)問很平和的人。他是領(lǐng)隊。他自然認不出我。出于情感,我晚上去他房間拜訪。他看了看我,說你和我一個學(xué)生有點掛相。我驚一跳,馬上輕描淡寫說,是嗎?那我非常榮幸,您就把我當(dāng)您學(xué)生吧。他說那哪行,你現(xiàn)在是大名人了。我那個學(xué)生從政,也不錯,只是后來聽說失蹤了。我便落寞地說,哦,真可惜。
我的腦子里突然電光雷閃,一個想法橫空出世。我說陳校長,我能去貴校做一年訪問學(xué)者嗎?他一聽,愣了愣,立刻說行啊,只要你愿意,我回去就辦。果然散會后不久事情就已辦妥。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我收到了母校哲學(xué)系的邀請函。
我跟阿霞說了,她很高興的樣子,并著手替我打點行裝,為我辦理銀聯(lián)卡。她一次性給我存了二十萬,說花錢大方點,男人嘛,趁機會多交朋友,對以后發(fā)展有用。又說,忍不住偶爾嫖個娼我不怪你,但一定得帶套,別把病帶回來。我笑說你不怕我回以前那個家找以前那個老婆?她只輕輕說了句,你回不去了。
是啊,我還能回去么?阿霞真厲害,我已經(jīng)不需要她看死盯牢,我自己對自己都會看死盯牢。我是黃眼鏡嗎?我是劉一龍嗎?我到底是誰?我越想越糊涂。我現(xiàn)在唯一真實確切的身份就是,某某大學(xué)哲學(xué)系博士后,某某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我沒有了名字,名字只能使我莫名其妙神經(jīng)錯亂。
回到家鄉(xiāng),我的心情隨之大變。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鄉(xiāng)音,都讓我感到親切和親近。我常常到省計委宿舍門口去看,看到過我伯父佝僂著腰牽著我女兒去幼兒園。我女兒長高了,長得很漂亮,就和小芳一個胚子??吹竭^小蘭送我兒子上學(xué)。兒子比她高了,仍是那么帥氣,似乎長出了胡髭,臉上還有痘痘。他們親親熱熱有說有笑,有時執(zhí)手搭背像對情侶。我和他們多次擦肩而過,但我不能貿(mào)然相認,會把他們嚇到的。唯有一次,小蘭多瞟了我兩眼,可能是因為我眼神太癡太關(guān)注,以為碰上了不軌之人,也或許,我身上留有黃眼鏡的影子,她心存疑慮。我朝她笑。她轉(zhuǎn)過頭走了。老同學(xué)你不知道我心中的苦楚,我多想抱抱他們!這是割肉之痛啊。我的至親之人近在眼前卻不能相認,甚至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你說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次沖動地闖進附近一個派出所。我說出我的名字。我說是某某縣縣長,你們都知道他已失蹤。我特來投案自首。他們?nèi)缗R大敵,也欣喜異常,立即將我按在座位上,隨即打開電腦查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長相不對。又要我的身份證,叫劉一龍。我說劉一龍是假的,不是我。他們當(dāng)即打電話到我的學(xué)校和我所在派出所核實,我確實是劉一龍,在這里做訪問學(xué)者。于是他們把我叫到一個單獨房間,勸我凡事想開些,干哪一行都不容易,又勸我去醫(yī)院做些精神治療,或至少做點心理疏導(dǎo)。我跟他們發(fā)了脾氣,我說你們對一個公民的合理合法訴求太不當(dāng)回事,太不認真負責(zé)。所長拍了桌子,說你還這么吵就把你送精神病院。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再這樣下去,我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流水。沒辦法,我不得不選擇落荒而逃。
十一
黃眼鏡一直在述說,滔滔娓娓,我?guī)缀鯖]插一句話。我理解,這么多年,這么多事,他無處可訴,見了我,他不吐不快。更重要的是,他要我認定他的身份,他想回到黃眼鏡。時間過去了六七個小時,咖啡廳快要打烊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我問。
他說,我想請你去和我老婆,和我伯父解釋,把我的經(jīng)歷告訴他們,讓他們重新接納我。你是最合適人選。他們都認識你,相信你。
我說,這個事情恐怕很難,沒那么簡單,就算他們認可了,你回得來嗎?你兩個家庭,三個小孩,至少也是重婚罪吧。而且都是你自覺自愿的,你有何理由推卸責(zé)任?你不同樣要坐牢嗎?再說啦,你現(xiàn)在是誰?是黃眼鏡嗎?你的合法身份是劉一龍啊。你回到了這邊,那邊的孩子呢?
黃眼鏡沉默了。
一會兒,他說,我不敢回那邊了。我怕阿霞害我。我想起劉一龍就恐懼。
我笑笑,你那只是個夢,并不確定。
他說,他后來提出來過,建議把現(xiàn)在這棟別墅賣掉,再換個地方買一棟。但阿霞不同意,她說挺好。我還提醒她,這里風(fēng)水不好,劉一龍不失蹤了么?她卻說,不對,你不是回來了么?我們不是添了兒子么?風(fēng)水好啊。我分析她是擔(dān)心賣了別墅,假如新主人不喜歡懸鈴木,一旦移植,肯定會發(fā)現(xiàn)劉一龍的尸骨。
我說此事難說,先別妄下結(jié)論。這樣,今天時候不早了,咱們休息,都想想辦法。
他起身,說老同學(xué),一切只能拜托你了。
事后一個多月,可能是研究很忙,黃眼鏡再沒找過我。一旦釋放,他也許輕松了許多。我倒是去母??催^他一回。
那是周六。他住在學(xué)校專家樓。專家樓位于學(xué)校西邊,安靜幽僻,一條林陰大道直通進去。樓的后面是密密的竹林。我們就在專家樓的小餐廳吃飯。餐廳小巧別致。窗外竹影搖曳,簌簌作響。
我說你伯父和你老婆應(yīng)該知道你還活著吧?
他說應(yīng)該知道,因為他不時要打些錢到她卡上。
我哦一聲。我說我認真想了想,你還是維持現(xiàn)狀吧,繼續(xù)當(dāng)好劉一龍,繼續(xù)做個隱形黃眼鏡。這樣對大家都好。你這邊的家人既然知道你活著,我想他們也放了心。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你的安全?;蛘哒f你安全是他們最大的心愿。你一旦露面,并被確認身份,你的噩運也就開始了。他們肯定不希望看到。你想想吧。
他再次沉默。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說,你問過阿霞嗎,假如哪一天那個真劉一龍回來了呢?
他說這個問題當(dāng)然問過,阿霞的答復(fù)很干脆,幾乎不可能!她的答復(fù)讓我心驚肉跳。
難道劉一龍真被害了?
飯后我提議去足球場那邊走走,不曉得那里的風(fēng)景是否依舊?他連連搖手,不去不去。我突然想起那里的懸鈴木,想起劉一龍,趕緊說,對對,不去。我仿佛聽到了懸鈴木發(fā)出的嗚咽聲。
但我心里確實過不了這一關(guān),老同學(xué)。他說,我做不到看到我的親伯父就這么老去,我對他和他的子女是有承諾的;我做不到看到我的子女就這么成長而我不管不顧。我讀博士的目的就是想逃離那邊,可現(xiàn)在卻實現(xiàn)不了。我有了地位,有了錢,對我來說,這一切有何意義呢?
說著說著他已淚流滿面。他取下眼鏡,我遞去紙巾。他邊哭邊說,老同學(xué),你說說,我成了什么東西?想當(dāng)初,我就不應(yīng)該跑,我沒有犯罪,只是違紀,大不了把錢退了。走到這一步,我得到了什么啊?我自由了么?我輕松了么?
我無話可說,只能看著他。所謂將心彼心,換位思考,其實是很難做到的。
黃眼鏡做訪問學(xué)者就要到期了。那是秋天,我至今記得很清楚。一天我打電話給他,說請他吃個飯,算是告別。我說很遺憾不能請別的同學(xué)作陪,只能是我一個人。他苦笑一下說,謝謝老同學(xué),不急,到時再聯(lián)系。他的語氣非常低落。我理解,他馬上又要離開家鄉(xiāng),離開他至愛的親人,去一個他本來陌生的地方,其情其景,堪稱悲涼。
次日下午,我忽發(fā)感冒,頭昏腦漲,難以自持,便請了假,吃了藥,關(guān)上厚厚窗簾,在家蒙頭大睡。我做了個夢。夢見黃眼鏡渾身濕淋淋站在我面前,說老同學(xué),我真不想活了,也活不下去了,我難受,我想死。我就死在你前面這條河里。到黃昏的時候,請你到老輪渡碼頭給我收尸,也只能你來收,因為只有你知道我是誰。說著,他轉(zhuǎn)身就往河里一縱。我伸手抓,卻沒抓著。紅紅綠綠的燈光在河水里跳躍,騰挪出各式各樣妖嬈的姿影。黃眼鏡像一個黑點,冒了幾下就沒了蹤跡。我放肆喊,把自己喊醒了。
我昏昏然不知是白天還是晚上,拉亮燈,全身已是一身冷汗,看表,是下午五點半。不,不可能,黃眼鏡不可能死,那是夢,那僅僅是個白日夢。他還有很多的使命呢。我再也睡不著,頭腦霎時清醒,仰頭望天花板。奇怪,那條久未謀面的壁虎竟重出江湖趴在上面,眼睛一溜一溜地看著我,散發(fā)出索漠的秋意。難道它真是個兆物?
我急不可待,趕緊下床,下樓開車向老輪渡趕去。一枚巨大的血球正緩緩西沉。紅紅的江水往北奔流,似千軍萬馬晝夜不息。它真的吞噬了我的老同學(xué)?
交通頻道正播放“每日一誦”節(jié)目,一個低沉的聲音正聲情并茂演繹李清照的《聲聲慢》,已經(jīng)朗誦到后半闕: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忽一個愁字了得。
真是大白天活見鬼了。我啪地關(guān)了電臺,眼淚卻一下噴出,竟濺到了車子的擋風(fēng)玻璃上。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