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20世紀重要的英語詩人奧登,評論葉芝時說過一句著名的話:“瘋狂的愛爾蘭驅策你進入詩歌?!边@句詩化語言意味深長。愛爾蘭這個曾以強調民族傳統(tǒng)的文藝復興運動著稱的國家,是一塊文學沃土,先后誕生了喬伊斯、貝克特、希尼等巨匠。這歸根到底是文化的賜予。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他接受制約的方式,他的作品對讀者的影響,都依賴于語言——準確地講是他使用的母語。一種語言的最高成就,是通過最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在俄語,是普希金、托爾斯泰;在德語,是荷爾德林、里爾克;英語世界不能忘記莎士比亞和哈代;而在漢語的天空,最亮的星辰是屈原和李白,是曹雪芹和魯迅。
一位作家,他從寫作中獲得的幸福感,首先應該是他確信,有人分擔他的思想和情感,他的喃喃自語正被千萬只同一種語言的耳朵傾聽。共同的生存境遇,讓他和他的讀者明白什么樣的話語和聲音連著最深的疼痛。而共同的文化背景,則是他們能夠聽得出哪是正色厲聲,哪是弦外之音,哪些靜默不亞于洪鐘大呂,哪些笑聲其實是變形的哽咽。他與他們之間不需要解釋,相比條陳縷述,更多的是相視莫逆。
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作家最可怕的情形之一,便是從母語中離去。無論是主動的出走,還是被動的放逐,他作為一個作家的生命往往就此終結,至少是黯然失色。這是漢語的張愛玲的悲哀:去國赴美,她亮麗的歌喉驟然喑啞,因為英語的居民聽不懂更不要聽那些弄堂深宅里舊式家庭的恩怨。那些變幻的月色,那些自幾千年歷史深處生長出的東西,對于他們,這種距離不會比橫亙兩大洲之間的那片水面更近。在看管公寓的美國老太太眼中,張愛玲只是一個孤僻的房客,“好像有(精神)病”。這便是英語世界里她存在的意義。她被迫緘默,將全部精力傾注于《紅樓夢》的研究,因為沒有聽眾。
這同樣是俄語的布羅茨基胸中的積郁:被逐出俄語天地的詩人,在飄揚的星條旗下安了家,卻無法進入它的語言?!罢Z言起初是他的劍,接著成為他的盾,最終變成了他的宇宙?zhèn)}?!睙o話可講往往意味著無路可走,在異質的語言環(huán)境中詩人同周圍人群相隔絕。所以他要給當時的最高領導人寫信:“我屬于俄國,屬于俄羅斯文化?!北M管他后來也嘗試用英語寫作,但情緒和潛意識卻遠非美國式的。
這也是德語的托馬斯·曼心中難解的糾結:為躲避納粹迫害,他遠走美國。日耳曼文化的驕子,諾貝爾獎的得主,合眾國歡迎的客人,卻也感到巨大的失落?!拔业淖髌分皇且粋€譯本,影子一樣的存在,而我的族人連一行也沒讀過?!彼麑ψ约盒≌f的英文本毫不在乎,對德文版卻字字計較。他對人講:“我喜歡這房子和花同,但是要死的話,我還是寧可死在瑞士?!币驗槿鹗慨吘故堑抡Z文化區(qū),既然有家歸不得,能夠在德語氛圍中安頓一顆倦旅之心,也總算是聊以自慰。那種無奈,令人想起唐代詩人賈島的“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
還有那些俄國流亡的作家們,從蒲寧到愛倫堡再到茨維塔耶娃,在法語的巴黎,他們出版俄文報紙和文學雜志,以此維系和那一片土地的關聯(lián)。當一切聯(lián)絡都被切斷,剩下的只有語言了。而只要還有語言,就不是最悲慘的。都德的《最后一課》之所以震撼人心,便是由于侵略者不但占領土地,還禁止被征服者使用自己的語言,企圖借此抹殺一個民族的記憶,那才是最徹底的劫掠和殺戮。
因此,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首先必定是為他的同胞而寫作,以贏得他們的贊譽為目標,此外的其他動機都是可疑的。盡管今天的信息高速公路已將全球連成一個村莊,但面對不同的文化背景,有些深處的東西仍然無法轉譯,無法獲得對等的理解。它們涉及一個民族的集體意識、一種文化的深層編碼。它們被封存在母語里,對一些人會敞開,對其余人卻長久緘默。
我們只能在母語中生存。一個漢語寫作者,與其孜孜讓外國人喝彩,夢寐以求登上斯德哥爾摩的領獎臺,不如潛心傾聽他生息其上的那片土地的歌哭,用母語的音符譜寫一部部交響樂或者一支支小夜曲。晚年寓居巴黎的屠格涅夫曾寫下這樣的話:“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的思念著我的祖國的命運的日子里,給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偉大的,有力的,真實的,自由的俄羅斯語言!”只有對母語抱著這樣的愛,才能夠把握那一支族系的血脈,貼近那片土地的秘密,使自己的生命借助作品得到延長,使生存變得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