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朗

一八六九年，在導師里策爾的幫助下，未滿二十五歲的尼采獲得了巴塞爾大學古典語文學編外教授的職位，并于次年被任命為正式教授。對一個青年學者而言，這無疑是極為順利的學術歷程。特別是尼采還未完成自己的博士論文與教授資格論文，萊比錫大學最終是在未經(jīng)考試的情況下，根據(jù)他已發(fā)表的論文授予其博士學位。但尼采本人對于這份教職其實有著復雜的感觸。在此之前，他正考慮放棄古典語文學，去學習自然科學，眼下的這份聘書一下子打亂了他的計劃，他給好友埃爾溫·羅德寫信說：“至于我們的巴黎之行，別去想它了！我肯定要去巴塞爾大學教書了，我這個人吶，還想研究化學呢！”任職巴塞爾，尼采感到有必要出版一部有分量的學術著作來證明自己在古典語文學領域的實力。然而尼采對于“語文學家”的角色早就抱有某種疑慮，甚至認為這一職業(yè)可能讓自己淪為“庸人”，他在其中不得不自我“犧牲”。那么在體制職業(yè)與個人志業(yè)之問，尼采如何安頓自身呢？

《荷馬與古典語文學》是尼采的巴塞爾大學就職講演，可視作他協(xié)調(diào)這一矛盾的最初嘗試。這篇演講的核心主題是在語文學中如何統(tǒng)一學術與藝術，或者說如何統(tǒng)一史學視角與美學視角。他指出這兩者并不像很多人主張的那樣相互排斥，倘若將語文學的細節(jié)研究置于一種整體性的哲學世界觀下，兩者就可以達到一種綜合并互相支撐。他還引用了塞涅卡之語：“曾經(jīng)是語文學的，現(xiàn)在變成了哲學。”然而語文學真的可以順利地變成哲學嗎？一年之前，他就在給羅德的信中說自己想“告訴語文學家們大量嚴酷的真理”，因為那些人“缺少創(chuàng)造性的火花”。眾所周知，部分“嚴酷的真理”在《悲劇的誕生》中得到表述，但就整體性與根本性而言，尼采同時的《歷史的用途與濫用》才是關于這一問題的核心文本。歸根結底，尼采批判的不僅是現(xiàn)代的語文學，更是現(xiàn)代的歷史學，而后者是前者存在的基礎。

《歷史的用途與濫用》區(qū)分了三種歷史類型：紀念的、懷古的和批判的。尼采對于懷古的歷史最為不滿，這種歷史把精力耗費于細節(jié)討論，導致一種對過去的不健康沉迷而阻礙了當下的行動，這正對應著當時德國主流史學，當然更有古典語文學。相較而言，紀念的與批判的歷史學獲得了尼采更多的肯定。他主張為了“生命的健康”，為了在當代保持一種文化的生機，人們必須一方面升華歷史以為我所用，一方面遺忘歷史以去其束縛，亦即將紀念的與批判的歷史學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能服務于現(xiàn)在與未來的生機勃勃的歷史。在文章結尾處，尼采指出希臘人曾面臨“過量的歷史”之威脅，但他們按照自己的需要，把“一大堆外來形式與觀念的混雜”重新進行了整理，增加并豐富了自身歷史傳統(tǒng)，“成了將來所有文化民族的祖先與模范”。青年學者尼采以希臘人為榜樣，在古典研究中孜孜發(fā)掘著富于現(xiàn)實意義的因子。一八七一年寫作的《悲劇的誕生》發(fā)掘出日神力量與酒神力量，并進而宣告其并非專屬于希臘人，而是屬于全人類。其書一八七二年甫一出版就在古典語文學界引發(fā)了一片討伐，但尼采并未遲疑，又于同年寫作了論文《荷馬的競賽》。這篇短文有著自身獨特的意義，它一方面在古典研究中引入了競賽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則關注了人性這一主題——六年之后，尼采出版的一部書就名為《人性的，太人性的》。

尼采在論文開篇即反對人們關于人性過于文明化的立場，指出“人的”屬性與“自然的”屬性事實上交織在一起，且前者就是從后者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希臘人身上有一種“老虎般的毀滅欲”，會讓軟弱的現(xiàn)代人不寒而栗。這種可怕的毀滅欲（自然特性）是如何轉化為明亮溫暖的荷馬世界（人性）的呢？尼采接著提出一個重要設想：希臘世界中充滿了“不和與忌妒”，“刺激人們采取行動，但并不是采取行動展開毀滅性的戰(zhàn)斗，而是采取行動去競賽”。希臘文化的諸方面都按照競賽的模式組織起來，藝術、政治、體育等領域通過公開、公平的競賽而確認個體的卓越，而個人在這種制度化的競賽中滿足了好勝之心。于是希臘世界就從內(nèi)部生發(fā)出一套確立卓越的公平標準，個人的潛能在其中得到了充分實現(xiàn)，城邦的公共利益也由此得到保證。反之，一旦希臘人放棄競賽，就呈現(xiàn)出前荷馬的邪惡與殘暴，仇恨與毀滅欲開始主宰他們，讓他們在傲慢與卑劣中走向毀滅。在文章結尾，尼采判定，一旦希臘人拋棄了競賽，就背叛了希臘精神，“于是，亞歷山大，這希臘歷史粗鄙化的摹本與簡縮詞，而今就構造出了普世的希臘人以及所謂的‘希臘化時代”。

這篇文章雖不乏古典文獻的征引，但顯然不能被視作一篇古典語文學的標準論文，其中浸染著強烈的現(xiàn)實憂慮?！跋ＥD化時代”——在《悲劇的誕生》中被稱為“亞歷山大里亞文化”——正是尼采對于當代的代稱。其中對于希臘人自然特性之毀滅欲的描寫令人聯(lián)想到酒神力量，而對于競賽的論述則正如酒神力量的日神化。在主題與結構上，這篇論文與《悲劇的誕生》有著十分密切的關聯(lián)。從語文學角度看，諸多文獻以“競賽”這一主題貫通起來，其嶄新意義得到了發(fā)現(xiàn)，并最終升華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典范。這種語文學，或者干脆說，這種歷史編纂法，不正是《歷史的用途與濫用》倡導的那種紀念性與批判性的結合嗎？《歷史的用途與濫用》是《不合時宜的沉思》第二部分，寫于一八七三年，正是同時期的作品，其開篇引用了歌德的話：“我痛恨一切只是教訓我卻不能豐富或直接加快我行動的事物?！蔽阌怪靡?，在《荷馬的競賽》中，古典文獻之搜集與分析的最終目的都在于喚起當代人的行動，學習希臘人之偉大：“每一個偉大的希臘人都在傳遞著競賽的火炬，而每一種偉大德性都會將一種新的偉大點燃?！?/p>

《荷馬的競賽》最終的意義指向并不在古典語文學，但古典語文學后來的發(fā)展充分吸納了他的見解。這一發(fā)展過程被認為首先體現(xiàn)在尼采的長輩同事、著名歷史學家布克哈特身上。布克哈特年長尼采二十六歲，早已是巴塞爾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他于一八七二年（尼采寫作《荷馬的競賽》同一年）首次講演希臘文化史，此后又多次講演，這些講演在他逝世后被整理發(fā)表，題為《希臘文化史》。在這部巨著中，有一章名為“賽會時代”，正是這一章與尼采的論文關聯(lián)起來。雖然學者已經(jīng)付出大量努力，但因為文獻有闕，迄今仍難以確定尼采與布克哈特觀點問的具體聯(lián)系，甚至尼采是否先于布克哈特強調(diào)競賽也存在著爭議。但無論如何，兩位大師同時指出競賽在希臘文化中的重要性，已足夠引人注目。布克哈特甚至以“賽會”（agon，即競賽或賽會的古希臘文αγων的拉丁字母轉寫，而尼采使用的是德文Wettkampf）來標示一個時代。相較于尼采，布克哈特的文本看上去無疑更符合歷史學專業(yè)的要求：如數(shù)家珍的文獻引證、客觀平靜的論證語氣以及結論處略帶保留的態(tài)度。然而這種外在形式的特征并不足以說明布克哈特的真正旨趣，正如不少學者所指出的，布克哈特有強烈的反現(xiàn)代性傾向，而他筆下的希臘賽會時代蘊含著一種現(xiàn)實的關切。布克哈特認為在賽會時代，希臘所有高級生活都帶有競賽的特征，個體的卓越在此中得以展現(xiàn)。相應地，希臘中產(chǎn)階級努力在競賽中培養(yǎng)自己的“優(yōu)秀品質”，這其中最重要的是藝術與體育。等到希臘個人主義興起后，競賽不再是必須，于是傲慢的希臘人開始以尖刻的諷刺謾罵來凌駕于他人之上，賽會時代就消逝了。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觀點與尼采的相似之處，只不過布克哈特沒有描述什么原始毀滅欲，也未把賽會時代的終結與希臘化時代的出現(xiàn)接續(xù)起來，在他眼里，賽會時代止于公元前六世紀末，即希臘古典時代之前。也許，布克哈特基于歷史學專業(yè)的立場，始終不會采取尼采那種過于粗線條的歷史論斷，也不會寫出那種極具情緒化的宣言。然而他的專業(yè)立場絕非無懈可擊，“優(yōu)秀品質”“高貴勝利”“理想賽會”“不良賽會”等評價性詞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客觀冷靜的論述中，專業(yè)歷史學家完全有理由要求布克哈特說明其評價的依據(jù)所在，而布克哈特似乎認為對此毋庸贅言，這其中實則已浸染了他的文化理想。

在尼采與布克哈特的眼中，希臘的競賽是一種堪為人類楷模的文化理想，這種文化理想是超越功利的、公平公正的、具有尊嚴的，更重要的是，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所以他們都將藝術視為這一文化最重要的體現(xiàn)，甚至可以說，這一文化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尼采的酒神力量自不待言，布克哈特亦明確說：“整個希臘藝術都與賽會勝利者被象征性地授予桂冠交織在了一起?！庇谑牵环N關于希臘文化的經(jīng)典史觀被確立起來，在其中，競賽活動與藝術創(chuàng)造兩者被視為相互關聯(lián)，共同成為希臘文化的突出代表，這種史觀直到今天依然影響著歷史學的專業(yè)研究。遙想當年，《悲劇的誕生》出版后，尼采的校友、后來的古典語文學大師維拉莫維茨寫了一本名為《未來語文學》的冊子猛烈抨擊尼采。而一百年后的一九七二年，維拉莫維茨的學術傳人、著名古典學家勞埃德瓊斯在一篇《尼采和古代世界研究中》的講演中充分肯定了尼采對古典學的貢獻：“尼采本人在專業(yè)上的成就，與他對于理解希臘生活和思想的普遍貢獻相比，的確微不足道?！惫诺湔Z文學的細節(jié)考據(jù)不再被視作核心，整體性理解才是關鍵所在，這不正應和了尼采本人的歷史哲學嗎？不知尼采若知這位古典學同行百年之后的評價，是否會莞爾一笑？

那么，這一西方學術史事件對于我們，尤其是身為現(xiàn)代中國人的我們意味著什么呢？我們是否可以像尼采那樣冒學術界之大不違，自主地升華一部分歷史，再遺忘一部分歷史，以更新自己的傳統(tǒng)呢？自古以來，征實就一直是中國史學的第一要求，而進入現(xiàn)代以后，韋伯以學術為志業(yè)的宣告又如同律令一樣籠罩在知識分子頭頂，無論為了什么目的，自主地“去取”以及“扭曲”歷史文獻似乎都是己所不欲，也是世所不容的。然而，文獻真的就那樣自然而然地被人們客觀地檢視與利用嗎？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有句名言：“文獻史應當成為問題史?！痹跈z視與利用文獻之前，問題需要被首先提出來，但問題本身絕非客觀明晰地向人們顯示出來，而需要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建構。尼采那種決絕的激烈態(tài)度可能終究難以效法，可他這一態(tài)度背后的現(xiàn)實憂患是令人深思體味的。尼采提醒道，人們不能將自己與古人天然等同起來，幼稚地以為自己可以輕松理解古人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只不過是自我的拙劣投影。相反，如果人能夠冷靜觀察現(xiàn)時代諸種問題，批判地反思自身的歷史語境，再以之回視古人的整體生活，就可能發(fā)現(xiàn)全新的歷史景象，而這不僅有利于專業(yè)學術研究，更有利于身處的這個時代。傳統(tǒng)問題一直是中國近代以來的核心問題，在當今依然是關注焦點。傳統(tǒng)有著社會學家所說的卡里斯瑪屬性，它本身并不會清晰宣告自己是何物，只有當人們以全副精力來考察與叩問，它才可能做出某種具體的回應。倘若人們?nèi)狈@種努力，那么很可能如尼采所說的“希臘化時代”一般，大家似乎都沐浴在“希臘”的榮光中，都安然地分享著這一偉大的傳統(tǒng)，然而在這樣一個仍以“希臘”冠名的時代中，早已經(jīng)沒有了賽會，沒有了藝術，也沒有了生命。

（《荷馬的競賽》，尼采著，韓王韋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