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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泉州清源山的彌陀巖西側(cè),有一個十分清靜、空靈的地方,此處茂林修竹,絕壁若懸,游人罕至,有一座潔白的花崗巖石塔獨立其間,塔上鑲有一塊青草石碑,上面刻有六個大字:弘一大師之塔——這就是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即李叔同)的舍利塔了。
舍利塔內(nèi)的輝綠巖上雕刻著大師的遺像,這是他的高徒、著名畫家豐子愷先生用淚水為墨所作的“淚墨畫”;石塔對面則是一片摩崖石刻,一幅是弘一法師的最后遺墨:“悲欣交集”,另一幅是趙樸初題寫的石刻對聯(lián):“千古江山留勝跡,一林風(fēng)月伴高僧”。
此時,夕陽斜照,一抹余暉落在彌陀巖上,又折射到弘一大師舍利塔上,幻化出幾許迷離的氣象。其實,弘一法師何嘗不是落在清源山上的一抹夕陽?而那抹夕陽,正是上世紀40年代泉州最為耀眼的一道人文風(fēng)景。
我喜歡夕陽,或許那輪將落未落的夕陽更接近禪意;我也喜歡秋天,或許當(dāng)繁華散盡,事物才露出本真。此時此刻,我就迎著秋風(fēng)站在夕陽下,旁邊那株百年玉蘭花樹正寂寞地飄落著白色的花瓣,散發(fā)著幽幽的清香,而夕陽則透過花樹稀疏的枝椏灑下斑駁的光影,迷離了樹下那座低矮的紅磚老屋。
是的,這是一個極易被人忽略的角落:一座殘舊的石牌坊、一棵蒼老的玉蘭樹、三間簡陋的老房子,就隱身在古城泉州北門街附近一片參差而陳舊的樓房中。此處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小山叢竹”,曾是泉州古代“四大書院”之一的溫陵書院所在地,如今成了泉州第三醫(yī)院宿舍區(qū)。因第三醫(yī)院是個精神病院,常人惟恐避之不及,平時也就鮮有人光顧,這也就成了喧囂都市中一處難得的清靜所在。
早年,我作為三院的員工家屬,曾在“小山叢竹”邊的宿舍樓里蝸居過。那時的“小山”已被夷為平地,“叢竹”也不見蹤影,那座古牌坊與那三間老房子被圍成了倉庫,幾乎看不出留下了什么文化痕跡,只有那株茂密的玉蘭花樹不時在墻角邊靜靜地吐露著芳香。
泉州素有“海濱鄒魯”的美譽,自古鐘靈毓秀,人文蔚起,與佛緣深,歷代精藍林立,高僧輩出,被稱為“泉南佛國”。圖為小山叢竹書院遺址和清源山彌陀巖。
左右頁圖:右下圖為彌陀巖山門,山門外不遠處即是重檐攢尖頂、四方塔身的弘一法師舍利塔。正對著舍利塔,其左側(cè)是身穿僧服、頸掛佛珠的弘一法師雕像,右側(cè)為“悲欣交集”的四字石刻。
夕陽下的那三間老屋叫“晚晴室”,是一代高僧弘一法師駐錫泉州時最后的居所。大師獨愛夕陽,常對夕陽冥思,因此他自號“晚晴老人”,喜以“晚晴”冠名居所,大概取“天意憐幽草,人間愛晚晴”之意罷。我雖不懂禪,但人生過半,面對落日多少有些感悟,當(dāng)然這種感悟難免粗淺。而大師則不然,他走過人生絢麗的季節(jié),領(lǐng)略過太多的風(fēng)花雪月,當(dāng)所有的絢爛都歸于平淡,他人生的最后一抹夕照就永遠地定格在了這里。
緣分可遇而不可求,弘一法師與泉州的緣分也是如此。1928年初夏一個風(fēng)清云淡的日子,大師粗衣芒鞋、風(fēng)塵仆仆地走在杭州往廈門的路上,途經(jīng)泉州時,他無意遇見一片刺桐花海映襯著一座石頭古城,那燦爛的刺桐花同樣映襯著古城人燦爛的笑靨,很有些世外桃源的景象?!鞍钣械绖t仕,邦無道則隱”,而那時的中華大地已然滿目瘡痍。于是,大師決意改變行程,隱居泉州靜修佛事。這一次的不期而遇,讓大師與泉州結(jié)下了長達14年的緣分。
在泉州期間,大師似乎對“小山叢竹”情有獨鐘,這多半是因為這里曾聚集著太多的儒風(fēng)文脈。中唐時,文人歐陽詹曾讀書于此,后與韓愈同榜進士而成為“閩南甲第破天荒”的第一人,后人在此立“不二祠”以祀之。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曾在此“種竹建亭,講學(xué)其中”,一時從者如云,學(xué)風(fēng)浩蕩。石牌坊上那俊秀雋永的“小山叢竹”四個字便是朱熹親手所題。微微的竹林風(fēng)伴著瑯瑯的讀書聲,一千多年前,“小山叢竹”當(dāng)是茂林修竹、群賢畢至,不然何以成為“泉州古八景”之一?
弘一法師對程朱理學(xué)極為尊崇,在俗時即曾潛心研讀,出家后仍依依難舍。當(dāng)他慕名拜謁不二祠時,“小山叢竹”已顯荒廢之象,于是他力倡修葺,后又欣然題字作跋:“余昔在俗,潛心理學(xué),獨尊程朱。今來溫陵,補題‘過化’,何莫非勝緣耶!”是的,雖己出家,但能為重修后的朱子祠題字以表敬仰,同時又了卻一樁心愿,也算是莫大的緣分!
弘一法師在閩南期間,足跡遍布各大寺院,泉州開元寺、承天寺、溫陵書院更是大師經(jīng)常弘法講學(xué)的場所。弘法之余,大師潛心書法,并把書法當(dāng)成參禪的一門功課,以至于他的墨香中透著濃濃的禪味。那幅鐫刻在開元寺大門的“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對聯(lián)是大師在開元寺講學(xué)時留下的墨寶,而聯(lián)文則是朱熹對泉州的褒揚之辭。一邊是一代高僧的書法,一邊是理學(xué)大師的聯(lián)文,這幅對聯(lián)讓泉州人很長面子。不過,“此地古稱佛國”還說得過去,“滿街都是圣人”則未免有些夸張,但無論如何,這不僅表達了大師對朱熹的一份崇仰之情,也印證了大師與泉州的一段不解之緣。
弘一法師由儒入釋,俗世少了一個才俊,而釋家卻多了一位高僧。其實,大師走到哪里,便是哪里的大幸,畢竟他是一個超乎尋常的人。他走到文壇,便成為“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的文學(xué)新秀;他走到樂壇,便成為中國第一個傳播西方音樂的先驅(qū);他走到戲壇,便成為中國話劇的鼻祖;他走向畫壇,便成為中國第一個教授西洋畫派的先師。即便走向書壇,他也獨辟蹊徑將禪意融于筆下,形成了清凈似水、恬淡自如的獨特書風(fēng),魯迅先生曾盛贊他的書法“樸拙圓滿,渾若天成”。而他一旦遁入空門,便成為律宗的一代宗師。因此,趙樸初先生這樣評價大師的一生:“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p>
大師與泉州的緣分似乎蘊涵著些許文人失落的情緒。1933年深秋,弘一法師正走在泉州古城西郊的潘山古道上,那時秋風(fēng)正起,衰草遍地,夕陽斜映在古道盡頭,風(fēng)中似乎還有一縷笛聲斷斷續(xù)續(xù)。就在那一抹有些凄清的斜陽余暉中,弘一法師無意間發(fā)現(xiàn)荒野上躺著一方石碑,碑上刻有“唐學(xué)士韓偓墓道”幾個字,原來是唐代詩人韓偓的墓道碑。對此,大師感嘆道:“兒時居住南燕,嘗誦讀韓偓詩,乃五十年后,七千里外,遂獲展其墳?zāi)梗蚓墪?,豈偶然耶?”想起自己的身世與韓偓有幾分相似,十分感慨,竟然“伏碑痛哭流淚,久久不起身”。這或許是大師自出家以來最為真情流露的一次,也是最富有人情味的一個瞬間。在韓偓墓道邊,他特意請人為他留了影,這張照片成為他在泉州為數(shù)不多的珍貴照片之一,照片上仍可看出大師淡然的笑意中深藏著幾分感傷。
左右頁圖:左圖為唐學(xué)士韓偓墓,位于泉州西郊外的南安豐州鎮(zhèn),周圍松林環(huán)護,墓前長著低矮的芒草和灌木,蕭瑟中也帶著一絲山林的清寂氣象。右圖為李贄像。
還有一個泉州人讓大師觸動了塵封已久的情懷,那就是晚明集思想家與文學(xué)家于一身的李贄。李贄又名李卓吾,曾任云南姚安知府,因不滿朝政,憤然辭官,又因“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下獄,終以剃刀自刎獄中。李贄的人生軌跡也是逃儒歸釋,離開昏腐的官場后,他潛心佛學(xué),雖沒有正式受戒,卻長期寄居寺院念佛修身。然而,他最終還是逃不出朝廷那只看不見的魔掌,畢竟那是個思想禁錮的時代。大師對李贄的人生際遇深表同情,因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逃儒歸釋的失意文人?他在李贄畫像上題字:“由儒入釋,悟徹禪機。清源毓秀,千古崔巍?!鄙頌檩份穼W(xué)子,由學(xué)入仕是讀書人追求功名的正途,當(dāng)這條路成為死胡同而悟徹禪機由儒入釋,這是讀書人之大幸還是大不幸呢?我至今弄不清楚。
走過太多的山山水水,見過太多的風(fēng)風(fēng)月月,那抹夕陽終于在“小山叢竹”邊的晚晴室漸漸淡去。1942年入秋后,大師就如一只倦鳥歸棲于“小山叢竹”,他幾乎謝絕了一切講學(xué),屏處一室,杜門謝客,若非靜坐,即在念佛。9月1日黃昏,大師坐在晚晴室后的那棵蒼老的玉蘭花樹下。那時,白色的花瓣正紛紛揚揚地飄落,四周浮動著幽幽的暗香,小山叢竹牌坊、朱子祠堂、溫陵書院、過化亭及晚晴室都在余暉下變得有些迷離、虛幻,這是一個空靈而凄美的黃昏,也是大師人生的最后一個黃昏。面對落日,大師自然早有預(yù)感,也早已釋然,他顫顫巍巍地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這是大師最后的遺墨,也是大師最后的心境,那是一種念佛見佛,亦悲亦喜的禪意。如今,這四個字就刻在清源山弘一法師舍利塔邊的山壁上,然而那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中,又有幾人能參得透其中有幾分悲、幾分喜呢?
弘一法師畢竟是一個哲人,對生死早已大徹大悟。他在給友人夏丏尊先生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丏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遷化,現(xiàn)在附上偈言一首:問余何適,廓而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边@封信是大師圓寂的前幾天寫的,即便何時歸去,他也了然心間。“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成了大師的一句著名的偈言,留給人們無限的想象空間。既是偈言,則常人難以參透——春滿與月圓,是否是佛家的最高境界?他是否已進入了佛所描述的那種“光灼灼,圓陀陀……”的另一個世界?
左右頁圖:開元寺位于泉州鯉城區(qū)西街,建寺于唐初垂拱二年(686年),是福建省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佛教寺院。寺內(nèi)設(shè)有弘一法師紀念館,紀念館前立著一尊用漢白玉石制作的弘一法師雕像。
如今,晚晴室后的那棵玉蘭樹已高過五樓的病房,雖已是老樹,卻花期不斷,暗香浮動,常常熏得讓人有幾分醉意,而那醉人的香氣總讓我聞出有幾分禪的味道,讓我的思緒不知不覺地飄揚起來,又不著邊際地飄落下去,最終消逝得無影無蹤,不著痕跡。
我從晚晴室的“小山叢竹”來到了清源山的彌陀巖,一處是弘一法師的圓寂處,一處是弘一法師的安息地。如今,“小山叢竹”已成市井的一個角落,充斥著煙火氣息;而彌陀巖仍是山野中的一方凈土,氤氳著空靈的禪意。“千古江山留勝跡,一林風(fēng)月伴高僧”,清源山因有高僧托體山阿而添一勝跡,而那一林風(fēng)月如能常伴高僧,也是風(fēng)月之幸了。
站在那方“悲欣交集”的摩崖石刻下,我驀然有些感慨,又說不清是悲,還是欣?遠眺泉南大地,此時夕陽已落入紫帽山的那邊,落日把那條蜿蜒東去的晉江水浸染得流金溢彩,泉州城里華燈初上,映出星星點點的光芒,清源山則籠罩在一片空蒙的暮靄之中……我想,假如弘一法師是落在清源山上的一抹夕陽,那么這抹夕陽也將永遠地輝映著這片泉山晉水。
左右頁圖:承天寺位于泉州鯉城區(qū)南俊巷東側(cè),建寺于南唐保大末年至中興初年(957~958年),規(guī)模上僅次于開元寺,為閩南三大叢林之一。在居留泉州的14年中,弘一法師的戶籍就落戶于承天寺,寺內(nèi)的“弘一法師化身處”則是法師的火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