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外婆跟著我時總是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跟著我媽時,整天看上去苦大仇深。但又怎么能怪我媽呢?我媽家大業(yè)大,又是雞又是狗又是牛的,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哪能像我一樣專心。
在阿勒泰時,我白天上班,外婆一個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進小區(qū),遠遠就看見外婆趴在陽臺上眼巴巴地朝小區(qū)大門方向張望,她一看到我,趕緊高高揮手。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帶她出去閑逛。阿勒泰對于她是怎樣的存在呢?每到那時,她被我收拾得渾身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一手牽著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張望。
看到人行道邊的花,她喜笑顏開:“長得極好!老子今天晚上要來偷……”
看到有人蹲路邊算命,她就用以為只有我聽得到的大嗓門說:“這是騙錢的!你莫要開腔,我們悄悄密密在一邊看他怎么騙錢……”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邊解外套扣子,一邊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p>
可到了第二天,就望著窗外藍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沒出去了……”
那時候,我好恨自己沒有時間,好恨自己的貧窮。我哄她:“明天就出去?!眳s想要流淚。
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她總是糊里糊涂的,總是不知身處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說要回家,還老是向鄰居打聽火車站怎么走。她總是趁我上班時,自己拖著行李悄悄跑下樓。她走丟過兩次,一次被鄰居送回來,還有一次我在菜市場找到她。
有一次我回家,發(fā)現(xiàn)門把手上拴了根破布,以為是鄰居小孩子惡作劇,就解開扔了。第二天回家,發(fā)現(xiàn)又給系了一根。原來,每次她偷偷出門回家,都認不出我們的單元門,不記得我家的樓層,于是她便做上記號。我當著她的面,把門上的碎布拆掉,沒收了她的鑰匙。
第二天我上班時就把她反鎖在家里。她開不了門,在門內(nèi)絕望地號啕大哭。
我抹著眼淚下樓。心想,我一定要賺很多錢,總有一天一定要帶外婆離開這里。
那是我二十五歲時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樓,她拄著拐棍準時出現(xiàn)在樓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擁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個時刻,她艱難地從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我便依仗她對我的愛意,抓牢她僅剩的清明,向她百般承諾,只要她不死,我就帶她回四川,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見一切她思念的舊人……
但是我做不到。我就是一個騙子,而被欺騙的外婆,拄著拐棍站在樓梯口等待。我根本完成不了承諾,其實我早就隱隱意識到了,唯有死亡能令她展翅高飛。
瀟湘雨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