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為 Wang Wei
1908年,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1947)推出了世界上第一輛“T”型車,從此改變了人類的出行方式,更引發(fā)了遍及現(xiàn)代生活各個角落的持續(xù)變革(圖1)?!癟”型車的問世重塑了工業(yè)生產的模式,帶動了與之匹配的一系列管理、財政與福利制度的推行,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以“福特主義”(Fordism)概括了這些現(xiàn)象:它意味著資本主義邁向新的發(fā)展階段,其觸手逐步覆蓋勞動組織、技術分工、收益分配、資本積累、市場調節(jié)、階層流動乃至知識結構等多個環(huán)節(jié)[1]。
福特汽車及其蘊含的生產理念不久之后便引發(fā)了建筑界的回應。在1923年的《走向新建筑》(Towards an Architecture)中,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1887-1965)援引了不少汽車圖像來闡釋自己的理論,其中許多思想都呼應了此前“多米諾體系”(Domino House,1914-1915年)所倡導的主張。“多米諾體系”作為概念原型,其形式、結構與建造特征在柯布西耶相近時期的住宅作品中多有體現(xiàn),它承載的工業(yè)化批量建造的構想,伴隨著“住宅是居住的機器”的宣言,貫穿在“現(xiàn)代建筑”發(fā)展的早期經歷中,也同樣出現(xiàn)在大西洋彼岸、福特“T”型車的誕生地——美國。
和“多米諾體系”相似,美國建筑師提出的住宅“原型”也折射出他們對“現(xiàn)代建筑”的思考與展望,這種熱情直接體現(xiàn)為對“機器美學”的推崇,持續(xù)了整個20世紀上半葉。拉斐爾·索里亞諾(Raphael Soriano 1904-1988)參加《建筑論壇》(Architectural Forum)雜志1942年的“40年代新住宅”設計競賽的作品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出自飛機制造業(yè)的啟發(fā)。他設想了一種可移動的住宅“原型”:“便于運輸、便于遷往新的居住地點,是這個設計的精髓。安上輪子之后,一輛小卡車就可以拖著它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它采用自承重結構,因此不需要基礎,就像汽車和飛機一樣[2]?!保▓D2)
此類嘗試不止停留在形態(tài)的模仿。巴克明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早在1927年便通過“戴馬克松住宅”(Dymaxion House)表達了對工業(yè)化建造的思考[3]。這個概念住宅采用六邊形平面,頂面和底面是兩片空心地板,懸掛在中心的動力支撐柱上,所有設備都通過標準電源插口獲得所需的能量,起居室、臥室、浴室、廚房等房間圍繞四周,形成輻射狀的布局(圖3)。根據(jù)富勒的設想,“戴馬克松住宅”將使用輕型材料,組裝也非??旖?,能夠在短時間內大量復制并運輸?shù)绞澜绺鞯兀@種強調速度與效率的生產思想是當時很多設計共同關注的主題。
差不多同一時期,理查德·諾伊特拉(Richard Neutra,1892—1970)也使用接近的結構形式提出了名為“硅藻住宅”(Diatom House,1923—1926年)的概念原型[4]。這個體系最初是一種雙拼住宅,居中以一排立柱為支撐,再通過兩側伸出的橫梁和拉索固定屋頂,墻體直接安插在天花和地板之間,所有功能都布置在模塊化的單元當中,這種簡明的建造體系顯然也是針對量產而采用的設計。1926年,諾伊特拉在此前的基礎上推出了新方案,可以更好地適應美國家庭對單體住宅的偏好。這個體系沿用了先前的結構,繼續(xù)以模塊控制平面:中間一排有三個單元,包括起居室、廚房和餐廳,前后各有一個單元,分別是臥室和車庫。配合混凝土淺埋基礎,這種產品可以建在不同坡度的基地中(圖4)。
諾伊特拉的設計進一步揭示了當時先鋒建筑師對工業(yè)化住宅的許多基本觀點,比如:簡單的結構體系,這讓技術和經驗欠缺的普通勞動力也能夠勝任施工;單元化的模塊,有利于通過標準預制件的裝配實現(xiàn)批量化生產;對可變性或普遍適應性的考慮,能夠滿足環(huán)境、功能與市場提出的具體要求等。
這種探索并未局限在鋼結構領域,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些基于其他材料提出的住宅“原型”,比如:約翰·卡爾登·坎貝爾(John Carden Campbell,1915—)與沃爾利 ·K ·王(Worley K. Wong 1912—1985)1963年的案例研究住宅27號(Case Study House No.27,1963年),便是一個以混凝土建造為目標的住宅“原型”(圖5)。
這些概念住宅設計中,有一些得到了最終的實現(xiàn)。其中初具規(guī)模并較為成熟的當數(shù)格里高利·艾因(Gregory Ain,1908—1988)在1940年代后期完成的公園規(guī)劃住宅(Park Planned Homes,1946—1948年),這是一個計劃包括60幢郊區(qū)住宅的房產項目,最終完成28幢。艾因希望以最高效的方式修建這些住宅,他采取兩點策略:第一,全部建造單元都是標準構件,可以批量復制;第二,以12英尺為模數(shù),所有木材預先切割完畢再運送到現(xiàn)場,從而省略了木工的加工工序。艾因還試圖將住宅所需的設備整合在一起,他設計了一種集中式的管線配件,連接起水槽、洗衣機、水暖等設備,再根據(jù)墻體上的預留孔進行安裝(圖6)。
艾因并未止步于建造一批適于工業(yè)化建造的標準住宅,他還繼續(xù)提出了一種具有“可適應性”的設計方法:依靠12英尺×16英尺的標準網(wǎng)格,利用單元模塊組合完成整幢住宅所需的功能。在公園規(guī)劃住宅的構思階段,他使用了一個類似于拼圖的抽象圖解,其中最大的變體包括7個單元。理論上這種概念可以提出足夠大的平面,但艾因更看重它生成小型住宅的能力。公園規(guī)劃住宅在銷售時便以“最小的獨立住宅”為主題進行宣傳,它是一個從規(guī)劃、設計直至施工都采用“批量化”生產思想的典型案例(圖7)。
圖1:日薪5美元如何改變世界? 《周六晚間郵報(Saturday Evening Post)》,1953年
圖2:“1940年代住宅” 拉斐爾 · 索里亞諾,1942年
圖3:“戴馬克松住宅”原型 巴克明斯特 · 富勒,1927年
圖4:“硅藻”住宅 理查德 · 諾伊特拉,1923—1926年
圖5:案例住宅27號 約翰 · 卡爾登 · 坎貝爾和沃爾利 · K · 王,1963年
圖6:公園規(guī)劃住宅 格里高利 · 艾因,1946—1948年
圖7:公園規(guī)劃住宅概念圖解 格里高利 · 艾因,1946—1948年
格里高利·艾因在公園規(guī)劃住宅項目中借鑒了類似于“流水線”的施工組織,這種隨著“T”型車的成功,后來成為大工業(yè)時代重要象征之一的生產方式,在20世紀中葉被美國地產商威廉·列維特(William Levitt,1907—1994)發(fā)揚光大,應用在成規(guī)模的郊區(qū)住宅開發(fā)中,它們大多數(shù)都以“列維特鎮(zhèn)”(Levittown)命名?!傲芯S特鎮(zhèn)”的建造幾乎遵從了工業(yè)化住宅所有的生產邏輯,單體設計都源自若干種基本的平面,建筑構件全部預制,排列在60英尺×100英尺的標準地塊中,依照27道工序進行拼裝。唯有住宅樣式回歸了傳統(tǒng),比如,一種被稱作“科德角”(Cape Cod)的復古風格便被廣泛地使用(圖8)。
這是開發(fā)商順應美國市場特征作出的選擇。隨著美國工業(yè)經濟的不斷發(fā)展,一個龐大的工人群體形成了,他們構成了住宅的消費主體,左右著市場偏好。盡管在當時,現(xiàn)代運動的先驅早就鼓吹,簡潔、實用、價格低廉的標準化產品是購買者理智的選擇,但事實上,一旦經濟允許,工人階層就會選擇那些帶有類似于手工裝飾的家居產品,哪怕它們仍是機器制造的廉價仿制品。這一現(xiàn)象作為大眾文化的重要構成得到大量討論,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中,它被描述為工人階級對自身異化的一種反抗,他們需要那些“符號式的隔離物”,在居所和工作環(huán)境之間作出區(qū)分:“家具消費領域依照一種基本原則,即整個氛圍要徹底消除一切工作關聯(lián)[5]?!贝藭r,功能化的樸素形式被看作嚴酷的工作環(huán)境的延伸,而作為家庭載體的住宅以及其中出現(xiàn)的各種傳統(tǒng)形式要素,則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6]。
美國大眾對機器的反感隨著1929年“大蕭條”的到來進一步加深,在他們看來,機械化的大工廠瓦解了傳統(tǒng)的生產秩序,剝奪了大多數(shù)人的工作機會,吞噬著他們的富足生活,這些情緒逐漸影響了設計界對風格的認識。設計師保羅·弗蘭克爾(Paul Frankl,1886—1958)就曾指出,復雜的機械構造帶給人們對消費品的排斥,設計師的工作就是對其進行隱藏,從而讓使用者感到“自己是機器的主宰[7]”。于是,那種充滿自然和地方氣息的傳統(tǒng)樣式成為主流,不僅出現(xiàn)在“列維特鎮(zhèn)”這種私人開發(fā)商投資的郊區(qū)住宅中,也在政府公房中頻繁地使用。盡管許多建設項目都不可避免地吸收了批量生產的思想;但另一方面,又在形式上極力掩蓋那些標準化、機器化的痕跡。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風格的“機器美學”的發(fā)展,在美國現(xiàn)代建筑進程中很早就被市場主導的大眾選擇打斷了。
與此同時,美國的主流居住模式也決定了這里并非住宅“原型”生長的沃土。從根本上說,標準化的批量生產更適用于集合住宅的建造,這顯然不符合當?shù)厥袌鱿矚g獨立住宅的消費心理,也限制了美國建筑師設計住宅“原型”的種類[8]。比如,弗蘭克·L·賴特(Frank L. Wright ,1867—1959)在20世紀40年代前后的陽光頂住宅(Suntop Homes,1939年)和四葉草住宅(Cloverleaf Project,1942年)都是基于美國風住宅(Usoian House)提出的變體,但真正實現(xiàn)的數(shù)量卻極為有限,賴特通過雙拼或風車形拼接的方式節(jié)約用地的意圖并不成功,因為這與人們選擇小住宅的初衷背道而馳,也無益于多樣化選擇的提供(圖9)。同樣,魯?shù)婪颉ば恋?勒(Rudolph Schindler,1887—1953)1923年的里貝拉院宅(El Pueblo Ribera Court,1923年)充分考慮了南加州的溫暖氣候和建造文化,但依然受制于面積和密度,沒有得到推廣,只有部分與混凝土相關的建造技術,被建筑師本人在同一時期的自宅中沿用(圖10)。
歸根到底,美國人賦予住宅以“夢想之家”(Dreaming House)的集體想象,將其和財富、地位和品位等社會身份標簽結合在一起,只有獨立住宅才意味著富足生活和自我成就。以此看來,盡管住宅市場中的消費者都在聲稱自己個性化的需求,而他們事實上的審美偏好仍是受到控制、能夠預測的標準化產物。
20世紀初,亨利·福特在美國汽車產業(yè)的實踐推動了現(xiàn)代時期工業(yè)產品的消費動機從功用性向審美性的轉折?!癟”型車的概念中,美學訴求讓位于標準化,并試圖創(chuàng)造這種批量生產模式所需的消費者,正如福特回憶錄中的自述:“我們定制了一輛小汽車,它的性能和價格能夠滿足每一個普通人最重要的需求。歸根結底,我們使消費者標準化了[9]?!比欢凇癟”型車近20年生命周期的末端,為了應對市場競爭,福特拒斥根據(jù)消費偏好作出改變的態(tài)度開始動搖。1927年,“T”型車正式下線,被具有多種型號與色系的“A”型車取代,它意味著絕對標準化制造的極限,然而,作為一種誕生于現(xiàn)代企業(yè)中的生產理念,它的影響并未就此終結[10]。產品的周期性替換促使了消費市場的擴大,“原型”也因此更深刻地嵌入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運行結構之中:一方面,它在技術層面支持著某種調整潛力,以適配于日益多樣化的市場需求;另一方面,它又將所有變量約束在有限范圍之內,使其不至損害批量生產試圖實現(xiàn)并賴以存在的大眾經濟。
圖8:列維特父子公司的住宅裝配流水線 1950年代
圖9:四葉草住宅 弗蘭克 · L · 賴特 1940年代
圖10:里貝拉院宅 魯?shù)婪?· 辛德勒 1923年
1913年,即“T”型車問世5年后,福特公司開始推行一系列管理制度,其中包括:8小時工作制與三班倒的勞動時間,規(guī)范化的病假條例與工傷醫(yī)療政策,設立專門的技工培訓學校等,其中意義最為深遠的,是每日5美元的最低工資標準的實施。福特的創(chuàng)舉改變了美國資本主義的運行機制:通過勞資關系的塑造,誘發(fā)大規(guī)模消費,刺激生產規(guī)模的進一步擴張,以實現(xiàn)兩者間的良性循環(huán)。這種理念在“新政”(The New Deal)時期又借助國家干預、福利配給和保險制度等手段得到了有力的支撐和持續(xù)的發(fā)展。于是,對利潤的直接追逐被摒棄了,消費逐漸成為更受關注的對象,并被視為可以幫助解決社會問題的途徑,它不僅服務于企業(yè),也服務于國家,聚焦消費的經濟計劃成為了廣泛應用的行政手段[11]。
在20世紀上半葉的美國,量產經濟不僅催生了龐大的勞工階層,也帶來了資產階級的內部分化。在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的理論框架中,在掌控社會主要資本的“經濟資產階級”背后,還存在著一個從事科學、技術與藝術工作的“文化資產階級”,他們以知識為手段去參與權力的角逐[12]。這在福特等現(xiàn)代企業(yè)家構筑的生產體制中,表現(xiàn)為一系列職業(yè)階層的出現(xiàn):他們既能通過行政手段實現(xiàn)福利分配,營造出鼓勵大眾參與消費的社會環(huán)境,悄然遮蔽潛在的階級矛盾與權力競爭;又會支配必要的力量驅使勞動者的欲望,與新教倫理的殘余相抗爭,使享樂主義的消費逐漸瓦解禁欲主義的生產。
現(xiàn)代生產體系同樣創(chuàng)造出極具兼容性的美國“中產階級”文化,吸納了先鋒運動的藝術訴求和普通勞工的消費需要,在抽象美學中混入歷史風格。“風格”這個關乎形式的概念作為可見的變量,參與住宅產品的迭代過程,賦予“原型”持續(xù)更新的能力。所以它也被視作批量生產順應個性品位的前提,正如格奧爾格·西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所說,風格“使個人生活與活動的內容融入一種大多數(shù)人都能夠達到并分享的形式中[13]?!?/p>
在某種程度上,“新政”時期,美國的資產階級與普通勞工試圖建立一種跨越階層的政治聯(lián)盟,現(xiàn)代建筑師在住宅領域的探索,也因此可看作是通過設計手段對上述生產結構的介入。他們以“社會改革者”式的使命感,將“簡潔明確的結構理性”和“批量生產的技術力量”視作解決住宅問題的有效途徑[14]。據(jù)此提出的住宅“原型”,既源自于某個特定職業(yè)群體對現(xiàn)代居住的詩化想象,又敏銳地捕捉了正在發(fā)生的技術變革和產業(yè)升級,同時不可避免地觸碰了“人”與“物品”之間的復雜關系,折射出資本主義經濟型塑下的生產模式、階層沖突以及建筑學知識體系的變遷:一方面,建筑學通過概念發(fā)展出的關乎未來的計劃,盡管這些設想在現(xiàn)實中似乎并不易實現(xiàn),卻體現(xiàn)了對建造模式可能性的持續(xù)關注,暗合于進步的觀念,只要能夠合理調配資源,眼下的設想就能為以后帶來長久的利益;另一方面,設計產品通過市場中的流通鏈條,成為工人階級日常的消費對象,充實了他們的生活,而隱藏在這些現(xiàn)象背后的邏輯,仍是資產階級對資本、技術和市場的操縱。
這一理想在其后的歷史中經受著不斷的質疑——例如:早期勞工階層出于“異化感”的抵觸,戰(zhàn)后消費偏好的沖擊,20世紀50—70年代年代商業(yè)資本的侵蝕等——但“機器”式的生產邏輯及其美學精神,依然混雜著對現(xiàn)實的批判、變革的努力以及“烏托邦”(Utopia)式的愿景,沉淀在現(xiàn)代建筑知識體系的內部,塑造了現(xiàn)代住宅在美國背景下特殊的發(fā)展歷程。
20世紀上半葉,在很多美國建筑師的實踐中都能看到某種矛盾的存在。哈維爾·哈里斯(Harwell Harris,1903—1990)在接受現(xiàn)代建筑的同時,還受到弗蘭克·L·賴特(Frank L. Wright,1867—1959)的影響。1942年,哈里斯在為“40年代新住宅”設計競賽提出的“分段住宅方案”(Segmental House,1942年)的概念中,將衛(wèi)生間和廚房一類的服務空間處理成一個集中的核體,布置在中心,其余房間向四翼伸出,仿佛是在回應富勒在“戴馬克松體系”中曾經提及的概念,而通過標準化的網(wǎng)格、模數(shù)化的陳設和預制化的墻體單元,又暗示出設計作為“原型”的可變性、普適性與批量生產的可能性(圖11)。而另一方面,哈里斯不久以后的設計實踐又追溯了“工藝美術運動”(Arts & Crafts Movement)傳統(tǒng),懷爾住宅(Wyle House, 1946—1948年)作為其中的代表案例之一,僅使用了相似的風車形平面,卻更多地探索了一種對材料、構造、工藝進行表現(xiàn)的地域性語言(圖12)。這似乎意味著,建筑師并不關心他們提出的現(xiàn)代住宅“原型”在實際生產中的應用情況[15]。在現(xiàn)實當中,某種意義上實現(xiàn)了時代先鋒們昔日“愿景”的“列維特鎮(zhèn)”,在美學層面遭到評論界的嚴厲抨擊,諷刺性的反差顯示,以“形式”調適類似于住宅的大眾消費產品,其結果未必盡如人意。
圖11:“分段住宅方案” 哈維爾 · 哈里斯 1942年
因此,對美國現(xiàn)代住宅“原型”的討論始終貫穿著一系列的疑問:這些設計面向的是一個工業(yè)時代的理想生產模式,其中大多數(shù)的構想未必能在消費市場中得到承認,那么,“原型”作為一種技術性概念,在偏離了最初預設,又無法確定可以有效服務于實踐的時候,它緣何能夠繼續(xù)保留自身在建筑學知識中的位置,讓現(xiàn)代建筑師傾注如此之多的熱情?
20世紀中期,歷經“新政”時代的“福特主義”造就了美國社會全面的工業(yè)化與商業(yè)化,職業(yè)建筑師寄身其中,被不斷擴張的市場經濟體制所支配。“福特主義”的邏輯折射出二戰(zhàn)前后工業(yè)資本主義的核心機制,重塑了歷史轉折時期的資本積累鏈條。美國和平年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氛圍制造出旺盛的消費需求,“凱恩斯主義”(Keynesianism)的福利政策與勞資談判制度共同調節(jié)著經濟周期,促使這一“生產·消費”鏈條的良性循環(huán)。
就住宅產業(yè)而言,它被視為重塑戰(zhàn)后生活的關鍵載體,“美國夢”在現(xiàn)實中的具象。技術革新提高了設計與建造的組織效率,流水作業(yè)與部門分工降低了對勞動者的技能要求,這讓大規(guī)模的空間生產成為可能,而建筑師對住宅“原型”的討論,則是標準化、預制化、工業(yè)化等建造概念相關能力的具體呈現(xiàn)。哈維爾·哈里斯、拉斐爾·索里亞諾、格里高利·艾因,他們不同程度地吸收了“現(xiàn)代生產”的建筑思想,又在各自的實踐中作出不同的詮釋,這些差異有時被歸于地形、氣候、文化等多重原因,有時和建筑師的個人經歷牽扯在一起,而對住宅“原型”歷史的追溯,則將這些多樣性統(tǒng)一在了當年深受“福特主義”影響的時代氛圍之中。這使建筑學知識體系產生了相應變化,不僅局限于工作方式的調整,對市場偏好的回應,抑或關注領域與問題意識的拓展等,更加促成建筑師與當時的行政管理者、工程師以及開發(fā)商一道,參與到某個“議程”(Agenda)的集體建構當中。關于“原型”的討論,作為建筑學科知識的可視性載體,或許更接近于一種“虛構”的語言能力:它能夠傳達不可見的“觀念”,以此制作“愿景”,造就“秩序”,集結起某些“想象的共同體”,調動更多的物質與智力資源,發(fā)展出更緊密、更復雜的合作網(wǎng)絡(圖13)。
20世紀中葉,樂觀主義的信心在美國迅速傳播,全面復蘇的經濟甚至會讓人再次想起沃倫·哈定(Warren G. Harding 1865-1923)那個關于資本主義的“預言”:在1922年的一封書信中,哈定暗示道,對美國房產的持有者來說,住宅“既是居住的場所又是他們的產業(yè)中心”,這種認識帶來了美國經濟政策重心的偏移。圍繞住宅產業(yè)成長起來的經濟刺激了鋼鐵、運輸和能源的供應,帶來了金融、銷售和廣告服務的增長,并最終導致了依靠大量債務的信貸支付模式在美國房地產業(yè)的優(yōu)勢地位。如果說對停滯的預期將會造成停滯的結果,那么,當增長的愿景說服了美國人民,他們就會將更多的信任交付給未來[16]。
在此意義上,對建筑學而言,“原型”不僅是一種建立在“福特主義”流水線生產理念基礎上的技術載體,更是一種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塑造的知識,它深刻地嵌入了“生產 — 消費”的周轉體系之中,同時又作為某種誘因,促進該過程的自我持續(xù),以使得現(xiàn)代建筑與政治經濟學要素之間的關系變得愈漸復雜。盡管就此推論,這一生產模式直接促動這門學科轉型為更加“現(xiàn)代”(Modern)的知識體系尚顯武斷,然而,它至少如同試紙一般,從中檢測出了標準復制、機械生產與利潤增長等成分,并揭示出另一重觀察的視野。
通常認為,純粹徹底的資本主義制度是造就美國現(xiàn)代建筑特征的關鍵因素之一。那么,對“原型”的討論則可以將“設計”的內在含義從符號、象征、空間等概念中抽離出來,引向對美國現(xiàn)代建筑歷史轉型中的社會角色以及知識結構的繼續(xù)考察。
如果將現(xiàn)代住宅“原型”視作指向未來的計劃,就當時的美國而言,它面對的是大眾市場中的消費,因此,作為一種知識,也體現(xiàn)出與此前不同的特征:它不再試圖建構一個“標準的影像”,所指涉的“觀念”也不必苛求于某個恒定的真理[17]。更為關鍵的是,它不再追溯一種“起源的想象”,而是被逐步納入資本主義體系的邏輯之中,從回望過去的歷史母題轉變成面向未來的生產模板(圖14)。
現(xiàn)代美國住宅“原型”作為兼容了某些“進化”可能的標準產品,既是供選擇的消費對象,也是其量產能力的明證,它還同時象征著“現(xiàn)代建筑”關乎未來的許諾,這個“議程”不再單純地訴諸對技術的理想,而更多地依賴于經濟制度與社會秩序的保障。
圖12:懷爾住宅 哈維爾 · 哈里斯 1946—1948年
圖13 美國公共住宅項目海報 1942年
圖14 建筑歷史影像中的“原型”
現(xiàn)代資本主義模式要求對資本周轉率的控制和管理,市場競爭的格局促使“生產”被更緊密地安排在后續(xù)計劃的基礎之上。于是,就像那個持久繁榮的時代中的很多事物一樣,建筑學也不必再從往昔尋找合理性的原點,終以割斷歷史的羈絆,從時間的長流中轉身。
注釋
[1]“福特主義”(Fordism)一詞源自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 1891-1937),他使用“福特主義”來描述當時出現(xiàn)的一種基于美國方式的新的工業(yè)生產模式,即指以市場為導向,以分工和專業(yè)化為基礎,以較低產品價格作為競爭手段的剛性生產模式。
[2]Wagener, Wolfgang, Raphael Soriano, New York: Phaidon, 2002:67.
[3]“戴馬克松”(Dymaxion)是富勒創(chuàng)造出的詞匯,由“動態(tài)”(Dynamic)、“最大化”(Maximum)和“緊張”(Tension)三個詞語組合而成,有時也解釋為“動態(tài)加效率”(Dynamism plus Efficiency)。
[4]Diatom,“硅藻”,一類單細胞植物,是由幾個或多個細胞個體連結成各式各樣的群體,常用一分為二的分裂方法繁殖,其形態(tài)多種多樣。理查德 · 諾伊特拉的“硅藻”住宅正是通過比擬這些特征而命名的。
[5]轉引自[美]大衛(wèi)·加特曼著.從汽車到建筑:20世紀的福特主義與建筑美學[M]. 程璽譯. 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3:53.
[6][美]大衛(wèi) · 加特曼著. 從汽車到建筑:20 世紀的福特主義與建筑美學[M]. 程璽譯. 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3:53.
[7]轉引自[美]大衛(wèi) · 加特曼著. 從汽車到建筑:20世紀的福特主義與建筑美學[M].程璽譯.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3:53.
[8]Sherwood, Roger, Modern Housing Prototype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該書共收錄了32個現(xiàn)代住宅“原型”案例,只有4例是針對美國環(huán)境提出的設計,其中2例獨立住宅,2例集合住宅;
[9]Tedlow, Richard S., L’Audace et le Marche,L’invention du marketing aux Etats-Unis, Paris:Odile Jacob, 1997, p191,轉引自[法]奧利維耶·阿蘇利著. 審美資本主義:品位的工業(yè)化[M]. 黃琰譯.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98.
[10]例如,20世紀20-30年代,雪佛蘭(Chevrolet)就致力于通過向消費者提供一個系列內的多種選擇來迎合其審美品味,這個由生產者制定的系列有多種顏色和其他一些選擇, [法]奧利維耶·阿蘇利著. 審美資本主義:品位的工業(yè)化[M].黃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95-129.
[11][法]奧利維耶·阿蘇利著. 審美資本主義:品味的工業(yè)化[M].黃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95-129.
[12][美]大衛(wèi)·加特曼著. 從汽車到建筑:20世紀的福特主義與建筑美學[M].程璽譯.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3:24-117.
[13]Simmel, Georg, Secrets et Societes Secretes,Paris: Circe, 2000,轉引自[法]奧利維耶·阿蘇利著.審美資本主義:品味的工業(yè)化[M].黃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102.
[14][美]黛安·吉拉爾多著. 現(xiàn)代主義之后的西方建筑[M].青鋒譯.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3-42.
[15]很多曾經提出過現(xiàn)代“住宅”原型的建筑師,例如理查德 · 諾伊特拉,哈維爾·哈里斯,格里高利 · 艾因,包括后來的皮埃爾 · 科尼格(Pierre Koenig 1925-2004)等,盡管他們一直關注住宅建造中的工業(yè)化問題,但是在設計實踐中,除了少數(shù)實驗性研究項目,都很少使用他們設計的“原型”或者以其作為創(chuàng)作的起點,只有拉斐爾·索里亞諾曾經將相同的鋼結構體系集中性地應用于住宅設計當中。
[16][英]安德羅 · 林克雷特著. 世界土地所有制變遷史[M]. 啟蒙編譯所譯. 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331-334. 沃倫 · 哈定,美國第29任總統(tǒng),1921-1923年在任.
[17]“標準的影像”的提法詳見:[美]巴里·伯格多爾著.1750-1890年的歐洲建筑[M]. 周玉鵬譯.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12.
圖片來源
圖1:網(wǎng)址http://www.saturdayeveningpost.com/2014/01/03/history/post-perspective;
圖2:Wagener, Wolfgang, Raphael Soriano, New York: Phaidon, 2002;
圖3:[英]雷納·班漢姆著. 第一機械時代的理論與設計[M]. 丁亞雷 張筱膺譯. 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9.
圖4:Hines, Thomas S., Richard Neutra and the Search for Modern Architectu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圖5:Smith, Elizabeth A.T., Case Study Houses: The Complete CSH Program 1945-1966, Koln: Taschen, 2009.
圖6:Denzer, Anthony, Gregory Ain: The Modern Home as Social Commentary, New York: Rizzoli, 2008.
圖7:Denzer, Anthony, Gregory Ain: The Modern Home as Social Commentary, New York: Rizzoli, 2008.
圖8:Edited by Kaplan, Wendy, Living in a Modern Way: California Design 1930-1965, Cambridge:The MIT Press, 2011.
圖9:Sherwood, Roger, Modern Housing Prototype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圖10:Sherwood, Roger, Modern Housing Prototyp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圖11:Germany, Lisa, Harwell Hamilton Harris,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91.
圖12:Germany, Lisa, Harwell Hamilton Harris,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91.
圖13:Edited by Kaplan, Wendy, Living in a Modern Way: California Design 1930-1965, Cambridge:The MIT Press, 2011.
圖14:[美]巴里·伯格多爾著. 1750-1890年的歐洲建筑[M]. 周玉鵬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Wagener, Wolfgang, Raphael Soriano, New York:Phaidon,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