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燕草
我是一個小說家。確切地說,我是一個許久未曾寫小說的小說家,沒有寫小說的時間確實有些久了,久到幾乎已經(jīng)淡忘了小說諸多起碼的要素。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寫小說的欲望依然是強烈的。
今天我想向大家講述的是一個幾年前就想動筆寫作的故事,卻總是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擱淺了。故事發(fā)生在豪華游輪上,不過這艘游輪并非去往日本韓國,也不是去到歐美國家,或者說,它并非是去到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國度。
這艘游輪總是會時隔很長一段時間才啟航,每一次啟航總是會載乘很多客人,場面出奇的熱鬧,很有些“盛宴”的味道。通??腿藗兎譃閮蓳?,一撥從起始站上了船就直接乘坐到了終點,而另一撥則是中途上船,而后又中途下船。那些中途不下船的客人均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因為一旦決定,游輪公司便會和他們簽下一張契約,那是一張有關(guān)生與死的契約,簽下契約的人用自己的余生去換取一個愿望的達成,而輪船公司的承諾便是完成他們的心愿,取走他們?nèi)松杏嘞碌臅r間,聽起來是一樁太公平的買賣。有意思的是,自從這艘游輪存在至今,從未失過信,他們總是能達成客人的各種愿望,正是因為過硬的信譽,常常使游客絡(luò)繹不絕、紛至沓來。那些中途上船又下船的客人便是游輪公司高薪請來協(xié)助簽約客人完成愿望的人,他們被稱為“過客”。
這艘游輪帶著簽約的客人們從人生的此岸駛向彼岸,當(dāng)從彼岸再次駛回來時則早已人去樓空,與去時的“盛宴”相比,回來時游輪顯得很是落寞,甚至是帶著憂傷的,而游輪的名字被喚作“地球最后的夜晚”號。
一、父 親
我不想坐在船艙內(nèi),總感覺有些悶,不知是環(huán)境使然,還是確實到了一定的年紀(jì)。近期的身體更是在周而復(fù)始的病痛折磨中每況愈下,抑或是由于其他不得而知的緣故。我拒絕去到醫(yī)院做全面的檢查。我選擇站在甲板的一個角落里,雖然身邊也不時有人走過,但總體還是安靜的。我將身子倚靠在欄桿上,甲板上的海風(fēng)很大,雖說有些涼意,卻并不刺骨,只是拂亂了我的頭發(fā),至少對于像我這樣的老人還是能承受的。
我看著眼前偌大的海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波光粼粼,如同一整塊光滑的深藍色綢緞,海面上不時躍起的小浪花似乎是緞面上點綴著的花色圖案,可以想象在這深藍色的綢緞之下有著很多我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生物正在生存著,一切都和諧而美好??上覀兊挠屋嗰傔^了海面,猶如一把剪子無聲而迅速地剖剪開了這塊緞面,而被剪開的緞面瞬間就分為了左右兩大塊。有意思的是,隨著游輪的駛過,緞面重又合上了,仿佛從來未曾被剪開過,海面又恢復(fù)了平靜。
結(jié)伴一起上船的人并不多見,很多都像我這般孤身一人。興許是大家知道這已是最后的一段人生時光,所以對待身旁的陌生人都出奇地客氣和熱情,在我看來,熱情得有些過度了,沉默反倒是留給自己的了。沉默是好的,終于得空可以想想這一生走過來的路。平時總在忙碌中度過,究竟忙了些什么倒也說不上來。我一輩子沒做成啥大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往往把太多的時間花在了一些當(dāng)時認(rèn)為很重要、事后回想起來又覺得不值一提的事情上,比如爭吵,和家人的爭吵,和同事領(lǐng)導(dǎo)的爭吵,和身邊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爭吵。
我和我的兒子就常常爭吵,不過這些年倒是消停了,他已經(jīng)有六年九個月零二十五天未曾歸家了,我和他基本上也斷了聯(lián)系。老妻在半年前去世了,走之前的那幾年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不認(rèn)人了,對過去的事倒是記得清楚,比如她清晰地記得兒子讀戲校那會兒的事,見不著兒子,總以為他還在住校,有那么幾次想去學(xué)校給他送些衣服、飯菜啥的,都被我給攔下了,那場景看著教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酸楚,而對老妻而言,遺忘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兒子在老妻的追思會上匆匆露過一面,便又離開了。那便是這些年我們父子唯一的一次見面。
他曾經(jīng)是我的驕傲,可以說是我太過平凡人生的全部希望。我是從那個精神和物質(zhì)都十分匱乏的年代走過來的人,在廠子里做工的時候,接觸到了京劇。那時候流行樣板戲,人人都會哼唱幾句,而我起先不過是隨大流唱唱樣板戲而已,茶余飯后的一種娛樂方式,后來竟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京劇,尤其是傳統(tǒng)戲,可我知道我這一生無論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把它作為職業(yè)或事業(yè),我沒有那樣的先天條件,充其量也只是一個超級戲迷。我把這份喜歡放在了心底。后來,在那個有了錄音機的年代,我買了很多磁帶,在家沒事或做家務(wù)的時候就播放著哼唱著。
兒子從小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等他稍稍懂事之后,因為我的這個沒事就往劇場跑的習(xí)性,他也跟隨著我看了不知多少出戲。慢慢地,我竟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某一種天賦,于是在他十歲那年戲校京劇班招生的時候我便幫他報了名??荚囀俏遗闼サ?,老師讓他唱了歌,做了游戲,翻了幾個跟頭,沒想到他順利地考上了。我記得收到戲校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老妻跟我大吵了一架,并鬧了好一陣子的別扭,因為讓兒子去考戲校的事情我沒有和她商量,沒有征得她的同意。她不想讓兒子去學(xué)什么京劇,不想他練功吃苦,更不想他將來吃開口飯、跑碼頭演出,她想的是他能考上大學(xué),讀碩士,甚至是博士,能找一份安安穩(wěn)穩(wěn)體體面面的工作,做老師或者搞科研,再不濟去到國企里坐坐辦公室也是好的。而當(dāng)時的兒子由于年齡尚小,在我的“誘導(dǎo)”下懵懵懂懂地去考了戲校,他并不知道戲校和別的學(xué)校究竟有啥區(qū)別,我想他也許只是覺得唱戲好玩,能少做些考卷試題,少參加些考試罷了。那時候戲校是住宿制的,十歲的孩子離開父母過上了集體生活,做父母的總有些放心不下,又每天吃食堂,老妻總念叨我狠心,在孩子長身體的時候讓他每一頓都吃食堂,于是她總會隔三差五地?zé)┖貌私o兒子送到學(xué)校去,每次雙休日等他回家更是會額外開小灶加餐,而我最關(guān)心的是他又新學(xué)了哪一出戲,讓他唱給我聽、演給我看。那個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很幸福,我在兒子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角兒的光彩,我甚至幻想著他將來工作之后站在舞臺正中央的情景。我更賣力地為他買各個流派代表劇目的磁帶,磁帶淘汰后,我給他買光盤。他在戲校讀書比我更能接觸到全國各地來演出的劇團和劇目,如果趕上有多余的戲票,無論是啥戲,他都會拉上我一起和他坐進劇場去觀看。在我看來,看啥戲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兒子讓我感到十分欣慰。讀書的時候,他很用功,有時雙休日都不回家,說是在學(xué)校學(xué)戲、練功、吊嗓子練唱。老師們也喜歡他,用他們的話說,有沒有天賦唱戲得看祖師爺賞不賞這口飯吃,而我的兒子正是祖師爺相上的那一類孩子。男孩子變嗓期那幾年的時光最難熬也最關(guān)鍵了,兒子也不例外,他比班上同齡的孩子要懂事些,那幾年他并沒有荒廢,他依然執(zhí)著地練功學(xué)唱。他學(xué)過武生、小生行當(dāng),演過諸如《夜奔》《洗浮山》這樣的戲,最后隨著變嗓期的安然度過,老師建議他專攻老生行當(dāng)。那一年他畢業(yè)公演的時候,正趕上省京劇院來學(xué)校挑選演員,其實在省京劇院來之前,兒子的帶班老師已經(jīng)找他談過,說是希望他能考慮畢業(yè)后留校做老師。當(dāng)年我記得“老師”這一職業(yè)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吃香,兒子回家跟我說了之后我也沒有多想什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當(dāng)時選擇留校,或許他后來的人生便會完全改變模樣。
我記得匯報演出當(dāng)晚,他演的是《四郎探母·坐宮》一折。我坐在下面觀看,我到現(xiàn)在仍然記得當(dāng)時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仿佛登臺演出的那個人是我,緊張的另一個原因是聽說省京劇院的專家和領(lǐng)導(dǎo)要來物色演員。說來也怪,那天兒子演得很松弛,發(fā)揮得很好,省京劇院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場拍板——讓他一畢業(yè)就去院里報到。省京劇院啊,這可是省里的大團,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們家居然會冒出一個專業(yè)的京劇演員來,我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演出結(jié)束我就請兒子下館子,狠狠地涮了一頓火鍋,父子倆要了一瓶二鍋頭,就這樣喝到了凌晨才回的家。老妻看到我們醉醺醺地踏進家門,嘴上雖然嘮叨著“喝酒傷身”,責(zé)怪我不該帶兒子喝酒之類的話,但心里還是高興的,這一點我是從她的眉宇間微妙的神態(tài)中看出來的,畢竟共同生活了幾十年了。
在戲校和京劇院這兩者之間,我替兒子選擇了后者。兒子去到京劇院工作便會開啟精彩而絢麗的人生,這是我堅信的。
然而我沒有想到,我錯了,錯得離譜。進入京劇院工作的前兩年兒子連一出主戲都沒有上過,哪怕是折子戲。他參與演出了不少劇目,可無一不是跑龍?zhí)?,京劇院的角兒太多了,又有誰會把機會留給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演員呢?更何況,一旦有些許小機會,院里的領(lǐng)導(dǎo)得考慮那些名家門下的徒弟,哪里輪得到兒子呢。這讓一向感覺良好的兒子陷入到一種迷茫而掙扎的心態(tài)中去,有一度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只能演一些龍?zhí)椎男〗巧R驗榭偸茄菀恍]名沒姓的角色,他的收入也很低,低得幾乎難以維持他自己的日常開銷,而他又是一個要強的人,總覺得既然已經(jīng)工作,就不能再向父母伸手要錢了,所以每次我往他衣兜里塞錢時,他都用各種理由婉拒了。
在進入劇團的第三年,兒子談戀愛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反對之前,他便戀愛了。戀愛的對象是團里的一名青衣演員,長得倒是有幾分姿色。我本不希望他這么早談戀愛,畢竟若是真的有了家庭會牽涉掉很多的精力,人這一輩子總該有所側(cè)重,我盼望著他至少先在京劇界嶄露頭角以后再考慮婚姻的事情,可他卻一頭扎進了愛河,并投入得一發(fā)不可收拾,用他的話來說:人活著總該找點事情做做,既然沒有戲演,那么談場戀愛還是可以的吧。他常常帶女孩回家吃飯,說實話我并不太喜歡她,總覺得她言談之間有些做作,不那么自然和純樸,她表現(xiàn)得對兒子很在乎很熱情。老妻一直私下跟我說只要兒子喜歡就好。這一點我也知道,孩子大了,總有一天是要離開我們的。自從兒子有了女朋友之后,便不太和我交流京劇方面的事情了,他總是早出晚歸的,一副很忙碌的樣子,只是,手頭變得更拮據(jù)了,想來談戀愛確實會多出各種開銷。我?guī)状蜗胝覚C會和他好好坐下來談?wù)劊屗灰膹U了專業(yè),可我才開了一個頭,他便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
這樣的熱戀狀態(tài)一直維持了一年多時間,其間也談及了婚嫁,可婚房一直是個大問題。我讓兒子索性到家里來結(jié)婚,這樣就不用貸款買房了,畢竟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買房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情??膳接植粯芬?,兒子說他們還年輕,等過兩年攢些錢下來再結(jié)婚也不遲,這點我倒也同意,婚嫁的事情因此暫緩了。
過了很長一陣子,他忽然有一天徹夜未歸,打他手機也不接,我和老妻急壞了,又不敢擅自聯(lián)系他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怕給他造成不好的影響。半夜的時候收到他發(fā)來的一條短信,說是不用擔(dān)心他,他晚些回家。我們就只能坐在沙發(fā)上等,足足等了他一夜,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他才回的家。我和老妻看到他的臉色嚇了一跳,他的臉如同紙一般蒼白,眼睛卻是紅腫著的,我們不敢問他出了什么事,只聽他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我和她分了”,便走進了他的房間,重重地關(guān)上了房門,剩下了我和老妻呆呆地站在客廳里。他足足有兩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
那段時間家里特別安靜,仿佛每一天都過得特別漫長。我們和兒子說話特別注意分寸,后來從他的言語里我們才知道,他的女友是因為經(jīng)濟的原因和他分的手。我們家只是工薪階層,兒子又因為才進單位沒兩年,職稱低,又不怎么上戲,錢自然是有限的。她家里給她介紹了一個生意人,是一個小老板,那人吃她的長相就拼命地追她,給她買了輛奔馳車,買了不少名牌包包和化妝品,她便和他處上了對象。和兒子分手的導(dǎo)火索是那個小老板來京劇院接她下班的情形正巧被兒子無意間撞見了,她這才說出她已經(jīng)有了新男友,兒子一氣之下當(dāng)場便和她分了手。自那以后兒子改變了很多,開朗陽光的個性在他身上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雖然他嘴上說著“這樣的女人不要也罷”的話,可是我們都知道這次戀愛傷得他很深。我和老妻拼命托人給他找年齡相仿的女孩,可他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為了顧及我們的臉面,總會找一些這樣那樣的借口。對于工作也懶散了很多,以前不管院里有沒有機會、給他上不上戲,他總會一大清早去院里練早功,找琴師吊嗓子。由于不練早功,飲食睡眠不規(guī)律,還每天喝上了酒,兒子胖了不少,為此我罵過他好多次,看著他憔悴的模樣,心里很難受。作為父母,總是盼著他能好。
這樣的狀態(tài)他維持了大半年,團里忽然通知他在即將新排的戲里飾演男二號,我聽說后很高興,我覺得這也許是能讓他走出陰影的一個絕好的機會,畢竟到劇團工作這么些年也沒輪到他扮演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可他卻表現(xiàn)得不怎么積極。在我反復(fù)詢問下,他才說出和他分手的那個女朋友也在劇組里,且和他搭檔的戲份還不少。從他跟我說出這句話時,我就被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縈繞著。有時候人很奇怪,沒有機會的時候就盼著有一天能有一個機會從天而降,一旦機會真的來了,若是在不合適的時候,倒還不如沒有機會的好。
新戲排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兒子被導(dǎo)演換為了男二號的B角。我不知道在排戲過程中兒子經(jīng)歷了些什么,這一次的打擊對他來說是毀滅性的。說得好聽是B角,其實是導(dǎo)演沒有時間排戲、摳戲,只能坐在一旁看A角排戲的超級替補。戲還沒有排完,兒子就告訴我他準(zhǔn)備辭職,出去闖一闖。我和老妻極力反對,拼命勸阻,可兒子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很決絕,為此家里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老妻夜里常常睡不著覺,長吁短嘆的。我私下也和兒子談了好多次,可最終還是勸不住他,他竟然用一紙辭職信結(jié)束了十幾年的唱戲生涯,而后去了橫店,在拍攝電視劇的劇組里跑龍?zhí)?、做群眾演員,也許在他的心里既然都是跑龍?zhí)?,已?jīng)無所謂是在京劇院還是在橫店的影視劇組里,拍攝影視劇自然薪酬要比京劇院來得高,他長年住在那邊,不再歸家,成了一個職業(yè)的龍?zhí)籽輪T,這個劇組走了,那個劇組又來了……剛?cè)サ哪菚?,他還會隔三差五地給家里打電話,漸漸地變成了幾條短信,再后來,連短信都少得可憐,我們收到的只是他匯來的錢。家里又剩下我和老妻兩個人了,生活過得比兒子在戲校住宿讀書時更為慘淡,畢竟那會兒還有希望。老妻總是責(zé)問我放著好好的大學(xué)不讓他念,為啥要去學(xué)勞什子的京劇?我每一天都在她的埋怨聲中度過。自打那以后,我再也沒去過劇場看過京劇。在家里,為了不刺激老妻,我更是不敢聽京劇唱京劇,京劇仿佛成了我們家中的魔咒。
二、兒 子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我的人生可以重來,從考戲校的那一天開始。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帶我去考戲校,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么癡迷京劇,我更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讓我畢業(yè)后進入京劇院,而不是留校,似乎這一切都是他的選擇,而不是我的,也許這就是身為中國小孩的悲哀,總是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想當(dāng)一名醫(yī)生,我總是覺得穿上白大褂很帥,長大了一些之后我覺得如果能握上手術(shù)刀就更帥了,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和父母說,父親已經(jīng)拉著我去考戲校了。我記得考戲校的那一年我十歲??荚嚹翘炖蠋熛茸屛页瑁腋嬖V他們我不會,后來他們就讓我唱了國歌,我故意唱得走調(diào)了,之后我記得我還做了游戲,翻了跟頭,引得他們一陣陣掌聲。我想我應(yīng)該是不會被錄取的,誰知陪考的父親跟老師們一個勁地打招呼,說我發(fā)高燒,身體不佳,這才影響了嗓子。沒想到后來竟收到了戲校的錄取通知書,那會兒母親很不高興,在家里總是跟父親鬧別扭,我很希望母親說服父親能讓我不去戲校報到,可不巧的是我參加學(xué)校的模擬考,成績不是很理想,這成為父親讓我進戲校的一個很好的理由,就這樣我懵懵懂懂地走進了戲校。進去之后我才知道那里并不怎么重視文化課,專業(yè)學(xué)習(xí)才是重中之重。在班上我的語文數(shù)學(xué)外語成績是最好的,很顯然,我的“好”是無用的。漸漸地,我也開始荒廢學(xué)業(yè)了,有時間還不如學(xué)戲練功。每周回到家,父親總會很起勁地問我學(xué)了些什么戲碼,總會讓我唱給他聽,演給他看,其實我對于這樣的生活很厭煩,卻又不想傷他的心,只能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學(xué)戲唱戲,直到我進入京劇院遇上了她。
我是找琴師練唱的時候遇見她的,雖然平時我們在一個演員隊常常能見著,但也總是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她應(yīng)該比我晚些時日進的京劇院,那天她也在找琴師練唱,她的嗓子很清亮,唱的正是《四郎探母·坐宮》的唱段,琴師因為知道我唱過《坐宮》,便指著我讓我跟她搭戲,于是我和她對唱了“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那一次唱得很酣暢,連琴師都很沉醉,說我不僅和她嗓音般配,連站在一起都“煞是好看”。后來我們還一起唱了《大登殿》,我唱的是薛平貴,她是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這一來二去的,我們便常常一起找琴師練唱,能有個練唱的伴兒也挺好,加上都是團里的青年演員,要想登臺演出這些傳統(tǒng)折子戲的機會本來就少,也只能在臺下練練唱過過癮罷了。從開始的練唱到后來的一起練早功,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下班以后看電影看演出,探討別人的表演、演唱,我們似乎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就連夢想都很相似——渴望有朝一日能唱上主戲。就這樣交往了大半年之后,我將她帶到了家中介紹給了父母,原以為他們會很高興,沒想到他們有些意外。后來我想也許我是擾亂了父親對我的人生規(guī)劃,他總是期盼有一天我能站到舞臺的中央,好在他并沒有多說什么,而母親自然是高興的。她是一個樸素的女孩,對物質(zhì)并沒有過高的要求,平時約會我們很少下館子,路邊的面館、餛飩鋪就能把她喂飽,逢年過節(jié)她也從沒有向我要過什么禮物,有一回情人節(jié)我給她買了一束紅玫瑰就把她給樂壞了。她是知道我沒什么錢的,家境也很一般,但她還是喜歡和我整天粘在一起,我們私下還不止一次談?wù)撨^結(jié)婚的事情。
我一直以為今后漫漫的幾十年人生路上陪伴在我身邊的會是她,可一切都從我被她拉去見她父母的那一天開始改變了。我沒有想到她的母親會是一個對物質(zhì)尤其看重的人,見面的時候,她跟我看似很隨意地聊起婚房的事情,我自然是實話實說地告訴她可以住到我家,她還提到了車子、首飾等等,我只能承諾一定會加倍努力給她添置。顯然她對我的回答是不滿意的,之后還盤問了我父母的情況,當(dāng)她知道他們只是企業(yè)里的普通工人時,便有了許久的沉默。自從那次見面之后我便有了一種不太妙的預(yù)感,只是沒想到女友很快就受到了家里的壓力——讓她盡快跟我分手,她信誓旦旦地跟我說,她是不會屈服的,我自然也就相信了。她的母親并沒有就此罷手,她騙她去參加朋友聚會,其實是介紹了一個老板給她認(rèn)識。那老板對她展開了瘋狂的追求,起先她并沒有理睬他,可她的母親拼命給老板制造機會,常常請他來家里做客,又一個勁兒地讓她陪同,那老板出手闊綽,早就擺平了她的母親,經(jīng)常給她報那種國際旅游團,去歐洲、美洲游玩,給她全程埋單,哄得她屁顛屁顛的。除了有錢,他更是燒得一手好菜,如今的女孩有幾個是擅長廚藝的呢?這樣悄悄和她相處了小半年,倒是成了她家的常客了,把她的嘴也養(yǎng)刁了。她不再滿足于和我去街邊的面館隨便吃點了,對吃竟然開始講究了起來。她的這個變化自然是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知道一定是正在悄悄發(fā)生些什么。她的衣著開始有了變化——時尚,卻又媚俗,熱衷于名牌的包包首飾香水,素面朝天的她居然也像團里很多女演員一般開始涂脂抹粉了。我約會她,她也常常找理由不去了。院里和我要好的同事偷偷告訴我有關(guān)于她的一些情況,那段時間我感到很苦悶。終于有一天我在單位附近的小馬路上看到他來接她,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我當(dāng)時看到他們親昵的動作,腦子一熱就沖了上去。我問她和他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她還沒有回答,他便說道是男女朋友,并且是很快就要結(jié)婚的男女朋友。我很惱火,反問她如果他們是很快要結(jié)婚的男女朋友,那我們算什么?那男人回答道,自然是男性和女性間的普通朋友了。我聽了之后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前去便是一拳揮到了他的臉上,只聽女友一聲尖叫,沖上來想拉我,我怕傷到她,對她吼道,走開,嚇得她不敢上前。他哪里是我的對手,我畢竟有武生的底子,只三拳兩腳他便倒在了地上,女友被驚得臉色煞白,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問了她一句:我和他,你選擇誰?
女友愣愣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半晌,才回答道,他。
我笑了。在她沒有回答之前,我還曾幻想過她的其他回答,我笑自己的傻,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怎么離開的,我只記得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送他去醫(yī)院吧。那天傍晚的陽光特別刺眼。我離開了那里,但并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去了酒吧,喝了個通宵,后來不知怎地竟在酒吧里睡著了,等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我雖然很不想回家,但終究還是回了家。
經(jīng)歷了這件事情之后,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唱京劇不能當(dāng)飯吃,夢想更是不靠譜的東西,人總歸是要現(xiàn)實起來的,也許是我以前不夠成熟。我曾經(jīng)相信只要努力一定會改變現(xiàn)狀,就像我以為我唱得好就能上戲,就能演主角,可現(xiàn)實是我只能跑龍?zhí)琢T了。我拿著跑龍?zhí)椎腻X,卻還要堅持每天練功、練唱,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撐不下去了,我原先想成為角兒的想法簡直好似烏托邦般虛無縹緲。我不想再去練早功了,也不想去練唱了,沒有人看到我,沒有人重視我,更沒有人給我機會。我偷偷跟著一些其他院團的人去跑快遞,開網(wǎng)店,企圖改變我一塌糊涂的經(jīng)濟。我看似每天早起外出,父母以為我去了院里,其實我每天都在外面混,戲校的文憑不高,如今的大學(xué)生都找不到工作,更何況像我這樣的。我在外面確實賺了些小錢,可也只夠自己零花。因為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工作結(jié)束后我常和他們一起喝喝酒放松放松。這種生活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我們的演員隊隊長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讓我第二天就去新成立的劇組報到,并說導(dǎo)演選中我擔(dān)任這部新戲的男二號。我當(dāng)時很是吃驚,問了隊長為何選中我,隊長也回答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囑咐我,機會難得,好好把握。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劇組報到了。見到了導(dǎo)演,是一個有些發(fā)福了的中年男人,也見到了被導(dǎo)演選中的其他演員,讓我吃驚的是前女友竟然也在組里,看了劇本、聽了導(dǎo)演的闡述我才知道在戲里我和她的對手戲很多,這讓我的心里很不舒服。我承認(rèn)我還未走出那段情感給我?guī)淼呢?fù)面情緒。相反她的狀態(tài)不錯,看我的眼神也很平靜,仿佛我們一直就是普通同事而已。戲里我和她演一對深愛著對方的戀人,卻因為戰(zhàn)爭因為那個時代,不能在一起,只能把感情悄然地埋藏在心底,那種“欲說還休”的情感一直折磨著兩個人。撇開我和她的這層關(guān)系,即便就戲論戲,這個人物也較難把握。我從來沒有演過現(xiàn)代戲,在角色的塑造方面沒有任何經(jīng)驗,在戲校里演出的均是傳統(tǒng)戲,一招一式都是老師們口傳心授的,有基本的程式和套路。可這個戲完全不同,對于導(dǎo)演提出的要求我總是拿捏得不準(zhǔn)確,再加上每次和她對感情戲時我總會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這讓導(dǎo)演對我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好幾次他都有想換人的意思,可被她找了各種理由擋了回去。有一次排戲加班到很晚,等大家都散去之后,我叫住了她,我告訴她我準(zhǔn)備讓導(dǎo)演換其他演員,我覺得這個角色不適合我,沒想到我剛說了這兩句話她便氣得哇哇叫了起來,她問我,你不是一直在等機會嗎?現(xiàn)在機會好不容易來了,卻為何不好好把握?
我告訴她我以前是一直在等機會,可現(xiàn)在不需要了,也許我就不是唱戲的料。那天她聽了我的話,哭了。我還是第一回看到她哭,我把那個男人打得倒在地上的時候,我都沒見著她哭,她的眼淚流得很洶涌,這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我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我這個男二號的角色并不是導(dǎo)演定的,因為他對我并不熟悉,而是她通過關(guān)系和導(dǎo)演打了招呼,導(dǎo)演這才選上了我。她的話宛如暴風(fēng)驟雨一般讓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以為她是在幫我,可我不需要她的同情,我看著她,向她遞去了手帕,并說道,你這又是何苦?你并不虧欠我,我要的更不是你的憐憫。
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不想她再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我主動向?qū)а萏岢鲅菽卸柕腂角,導(dǎo)演同意了。這個消息還沒等我走出排練廳就傳遍了全院,傳出的統(tǒng)一版本是因為我的演技差而被導(dǎo)演勒令換人了。于是好多人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我。我不是一個喜歡申辯的人。劇團就是這樣,好些演員總是喜歡打擊同行,哪怕這個同行和你八竿子打不到一處。損人不利己的人海了去了,而她還在幫我向那些無聊的人解釋,說是我主動要求更換飾演男二號的演員。其實那是多余的。之后我沒有和父母過多的商量就辭去了京劇院的工作,這些年的劇團生活讓我生厭,我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城市,經(jīng)朋友介紹我去到了橫店做起了一名跑龍?zhí)椎挠耙曆輪T。
三、父 親
在我登上這艘“地球最后的夜晚”號游輪之前,我便已經(jīng)想好了最后的愿望,其實說出來也很簡單,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時,我只是想見上兒子一面,和他一起同臺合演一出京劇,這是我漸漸老去之后的唯一念想了。雖然這兩年覺得身體是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但這個念想?yún)s日益清晰起來,我想我必須在腦子還不糊涂的時候?qū)崿F(xiàn)這個愿望,我不愿像老妻那般認(rèn)不清人了記不得事了,卻在心底還留有遺憾。
四、兒 子
我被這家信譽和口碑很好的游輪公司通知登上游輪跟人合演一出京劇,給我的報酬是我在橫店工作一年的薪水。我自然欣然前往,況且這出京劇我爛熟于胸,父親曾經(jīng)帶我去劇場看過,我聽他唱過。巧的是,在戲校時老師更是教過這出戲,劇名是《烏盆記》。我很喜歡這出傳統(tǒng)戲,堪稱經(jīng)典。所以對我來說,跟人合演這出戲是沒有任何難度的,還能狠狠地賺上一筆,那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自從離開京劇院之后,我就是為了錢而活著的。這些年回想自己年輕時候和她的荒唐事,竟倏忽發(fā)現(xiàn)她當(dāng)初的選擇并沒有什么不對。她當(dāng)年如果真的選擇和我生活在一起,或許現(xiàn)在我們正陷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境地。我離開京劇院的第二年聽說她就結(jié)婚了,和那個追求她的老板,后來生了一個兒子。因為扮相俊美,嗓音條件也好,這些年在團里也混到了一個二路青衣唱唱,評到了二級演員。那個老板是極力反對她唱戲的,一直讓她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沒想到她死活不愿意,聽我兩個朋友說,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也就可想而知了,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的。不過總歸比我強些,我終日混跡在橫店,隔三差五就進入不同的劇組,見到不同的演員,有紅得發(fā)紫的,有總也紅不起來的,有過氣的,還有更多和我一樣漂在橫店的臨時演員。除了跑龍?zhí)?,我有時也會做替身演員,因為我有武功的底子。不少導(dǎo)演都知道我,他們通常找我做動作片、武俠片的替身,片酬自然比龍?zhí)赘叱霾恢嗌俦读?。我常常會給家里寄些錢過去,但我很少回家。我想父母對我一定很失望,其實我因為做替身演員常常弄得傷痕累累,自然是回不了家的。若是春節(jié)沒有戲拍,我會回去,但這樣的機會不多。父親曾給我打過幾個電話,告訴過我母親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我很害怕回家面對逐漸老去的父母,我怕回去之后自己便再也沒有勇氣邁出家門了。母親走之前我一連幾天做了相同的夢,夢里她哭著叫著讓我回家。夢醒之后我仍心有余悸,本打算回家,卻因為做替身演員時臉部受了傷便耽擱了下來。不曾想接到的卻是父親讓我回家參加葬禮的電話,生離死別的那一天還是終于來到了,無論我多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母親的告別儀式租借的是一個蠻小的廳,在郊區(qū)。來的親人不多,場面很有些清冷,流程也很簡單,一小時不到就結(jié)束了,我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緒就匆匆離去了。那天我沒有回橫店,而是去了一家電影院,看了幾場通宵電影。電影院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很困,卻又睡不著。后來我收到了一條前女友發(fā)來的信息:節(jié)哀,別又一個人躲起來。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我的眼淚忍不住“刷”的一下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我沒有回復(fù)她,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的回復(fù)。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回到了橫店。
登上游輪的當(dāng)晚,給我發(fā)郵件邀請我上船的中間人便找到了我,約我在船上的咖啡館和上家客戶碰面。我穿上了僅有的一套西服,梳洗干凈,在約定的時間到達了咖啡館。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在咖啡館內(nèi)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的父親。我本想轉(zhuǎn)身離去,卻被中間人叫住了。我不喜歡這樣的“巧遇”。我不知道父親為何出現(xiàn)在游輪上,當(dāng)我被告知父親居然是我的上家客戶時,我呆住了。因為我知道這里的游戲規(guī)則——用余生換取一個愿望的實現(xiàn)。我的眼前仿佛瞬間有一道閃電劃過一般,難道演出京劇《烏盆記》便是他的愿望?他想跟我合演那出戲?我忽然想起好久之前他反復(fù)在我耳邊嘮叨過:“兒子啊,若是有一天咱們父子兩個能同臺合演一出《烏盆記》,我這一生也算是值了?!币幌氲剿f過的這句話,我的鼻子竟一陣陣發(fā)酸。
我和父親面對面地坐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傾聽著中間人開始介紹情況,他并不知曉我們的父子關(guān)系,等他全部介紹完之后,我聽到父親對他說道,小伙子,我想單獨和他談些演出時的具體細(xì)節(jié)。說著他指了指我。
中間人點著頭,很快便離去了。
我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我,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他蒼老了很多,頭發(fā)已經(jīng)由原先的花白變?yōu)榱搜┌?。我知道我的面容也改變了很多,畢竟沒日沒夜地拍戲,長期的熬夜、受傷、抽煙、酗酒……
半晌,父親開了口,我聽到他在說,你……他停頓了一會兒,確切地說,并不是“一會兒”,而是很久,然后他又接著說道,好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良久,我點著頭,回答道,好。
他笑了。笑的時候嘴角和眼角邊出現(xiàn)了好些道皺紋,看著教人的心都絞了起來,然后他說道,那就好。他忽然又補充說道,以后一個人了,要照顧好自己。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刺了一下,很疼很疼,嘴里卻又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母親走后,我在這世間便只剩下父親了,他話語中的“以后”其實也就是和他演出完《烏盆記》之后罷了,我拼命地忍住眼淚不讓它滾落下來。我低低地問他,一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時竟已沙啞,我問他,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他平靜地看著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沒有回答。
我又問他,你真的想演,跟我說啊,又為何要這樣……
他笑了笑,說道,以前說過,不止一次……我知道你挺忙的,沒啥,總是要走的,你媽已經(jīng)走了,如今剩下我一個人也是你的負(fù)擔(dān)……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打斷了他,我說,下船吧,跟他們說下船,解除合同,《烏盆記》我陪你演,下船去演。
我的話讓父親沉默了。他愣愣地看著我,而后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道,孩子,我們不能壞了人家的規(guī)矩,人家也不允許。
我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我伸手一把抹去了。這一刻,父親卻別轉(zhuǎn)過了頭,沒有看我,我想他是故意的。
只聽他說道,聽說這里的劇場設(shè)施很好,舞臺、燈光、音響都是最好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搖了搖頭。劇場已經(jīng)無所謂了,在哪里演、演什么都已不重要。
父親嘆息了一聲,說道,我這輩子沒上過舞臺,一直坐在臺下看了很多的表演。他停頓了一會兒說道,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明天我們對對戲。然后他也沒有等我的回答,便起身走了。當(dāng)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時,我忽然開始后悔剛才為何沒有答應(yīng)他一起去看看劇場的要求,他的愿望總是那么簡單。我起身去追他,可當(dāng)我跑至咖啡館門口時,哪里還有他的人影。我緩緩地行走在夜色中的甲板上,游輪上的喧嘩從我的身邊滑過,我沒有目的地游走在船上的各個角落,耳邊始終響起的是父親那句:聽說這里的劇場設(shè)施很好,舞臺、燈光、音響都是最好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找到了服務(wù)生打聽劇場的方位,而后去到那邊。劇場的門并沒有鎖上,我輕輕地伸手推開了,沒想到雖然沒有演出,劇場內(nèi)卻是燈火通明,臺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正背對著我站立著。我愣愣地看著,我知道那便是父親的背影,沒想到他還是來了,在我看來,他對于舞臺有一種癡迷的情感。
我無聲地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他,他佇立在舞臺的中央好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看不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時間宛如凝固了一般。父親說得對,那個舞臺確實很好,也只有在這樣豪華的游輪上才可能有。在父親慢慢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閃進了側(cè)門旁的黑色幕布后面,想來他是看不見我的。
五、父 親
終于能和兒子站在同一個舞臺上排練了,這好像夢中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過的場景,沒想到有一天真的能實現(xiàn)??吹剿执┥狭司毠Φ囊卵潱魃狭索卓?,仿佛又回到了他在戲校讀書那會兒。那會兒他年少青春,我和老妻也正值中年,若是真的能回過去,該有多好。這次再見他,滄桑寫滿了他的臉龐和眼睛,這些年他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我沒有跟他提及我的身體狀況,想著等演好《烏盆記》,沒兩天便要分別了,說這些也沒啥意義。他和我一樣,都是不擅于表達自己情感的人,也許正是因為屬于同一類人,我能感覺得到他的很多細(xì)微的想法。為了這場演出,游輪方特地給我們請了專業(yè)的樂隊,而我其實對于張別古的所有念白、唱段早已爛熟于心,兒子來演繹劉世昌也是手到擒來,對戲無非也就是兩人的配合而已。他的嗓子許久沒練唱,這費了些許時間,不過逐漸開始恢復(fù)了起來。在化妝間他穿鞋襪的時候我看到他右腳腳腕處有縫合的痕跡,我問他怎么回事,什么時候受的傷?他說橫店拍武戲時受了傷,早好了。我又追問究竟是什么傷。他開始支支吾吾地不說,在我反復(fù)逼問下,才說道是大筋斷了。我呆呆地看著他,竟然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他這些年在外面究竟是吃了多少苦?為何從沒聽他說起過?他選擇不歸家是否還有些其他的原因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和兒子對戲的時間總是那么快,我很想和老天商量,能夠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我演的張別古比起兒子飾演的劉世昌,唱段少了很多,為了和他同臺,我很早就開始復(fù)習(xí),看碟片里的調(diào)度,背念白唱詞,好在是傳統(tǒng)骨子老戲,觀眾都比較熟悉。
演出放在下午。游輪特地給我們組織了滿滿一劇場的觀眾。站在幕側(cè)我偷偷往臺下打量,只見座無虛席,且觀眾們很早便進場,安靜地等候著大幕拉開。等這一天我似乎等了很久,久到了一輩子。我鼻梁上的丑角的白色“豆腐塊”是兒子給我畫上去的,真想一直畫著,不用卸去。我終于也可以站在了舞臺的中間,站在燈光下,最最重要的是和兒子同臺。若不是這出戲他應(yīng)該尚在橫店,也許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登上舞臺唱京劇,而我仍然堅定地認(rèn)為他骨子里擁有的是京劇角兒的天賦,他為京劇而生。我從未后悔過我當(dāng)初為他選擇了京劇專業(yè)。
兒子越演越順,漸漸進入了狀態(tài)。京胡在拉奏著“反二黃”,他叫頭道,張別古,老丈?。∪缓蟪鹆恕稙跖栌洝分袆⑹啦罱?jīng)典的唱段:
未曾開言淚滿腮,尊一聲老丈細(xì)聽開懷。
張別古念白道:你是哪兒人呢?
劉世昌接唱道:家住在南陽城關(guān)外,離城十里太平街。
張別古問道:南陽人?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呢?
劉世昌唱道:劉世昌祖居有數(shù)代,商農(nóng)為本有家財。奉母命京城做買賣,販賣綢緞倒也生財。前三年也曾把貨賣,收清賬目轉(zhuǎn)回家來。行至在定遠縣交界,霎時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zāi)。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尸骨何曾葬埋!燒成烏盆窯中賣,幸遇老丈討債來??蓱z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老丈?。?/p>
張別古說道:我聽明白了,你姓劉,叫劉世昌,做買賣路過趙大家,借宿一宵,那兩口子見財起意,把你給害死了。啊呀,他們害你,你找他們?nèi)?,別找我啊,趁早走吧。
劉世昌接唱道:因此上隨老丈轉(zhuǎn)回家來。
張別古說道:我常聽人說鬼怕臟東西,我那尿盆三天都沒倒了,我呀照顧了他吧。說著便拿起尿盆一邊往劉世昌身上潑去,一邊又道,我說你走不走,走不走?不走,你招家伙吧,啊呀,都濺回來了。
劉世昌唱道:劈頭蓋臉灑下來,其臭難聞我的口難開??蓱z我命喪他鄉(xiāng)以外,可憐我身在望鄉(xiāng)臺。父母盼兒兒不能奉待,妻子盼夫夫不能轉(zhuǎn)來。望求老丈將我?guī)?,你帶我去見包縣臺。倘若是把我的冤仇來解,但愿你福壽康寧永無災(zāi)。
他一口氣唱完了這段核心唱段,這段劉世昌對張別古訴說冤情的唱詞,那一聲聲悲情地叫著我“老丈啊”,竟不知為何讓過去那些年的種種情景在我眼前晃動了起來,那如泣如訴的唱腔仿佛在說著兒子離開京劇院的滿腹委屈,在說著他多年在異鄉(xiāng)工作的艱辛不易,在說著我和老妻在家苦苦等候他所受的煎熬。
只聽得劇場內(nèi)掌聲雷動,觀眾連連叫好的聲音此起彼伏。我高興得落下了眼淚。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震驚和欣喜,我知道京劇在他的心里仍然是有位置的,而我愿意用余下來的時間作為代價做一回他的配角。
六、兒 子
和父親合演《烏盆記》,心中多少有些緊張,畢竟這些年未曾上過舞臺。再加上這是我第一次和父親同臺,也是最后一次。這樣想著心中涌動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哀傷?!稙跖栌洝肥抢蠋熥屛腋男袑W(xué)唱老生時的啟蒙戲,盡管后來再也沒有唱過,但重新拾起來還是很順手。舞臺距離我已經(jīng)越來越遠,只是偶爾在夢里才會見著。對于京劇我早已沒有了任何的念想,那些少年時代的夢想恍如隔世,我每日只是機械般地生活,賺錢,然后及時行樂??晌覜]有想到如今站在臺上居然能聽到如潮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父親的淚水,滑過他上著油彩的臉龐,我明顯感覺到了我的心在這一刻萌動了起來,我忽然有些明白父親為何會登上這艘游輪,為何會用時間換取這一次的同臺,也許他并不是為了他的什么心愿,而是為了我。
再精彩的演出也終究會落幕。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吃了夜宵。他帶我去吃了火鍋,猶如畢業(yè)公演結(jié)束那會兒我被京劇院挑上一般,他帶我去吃的也是火鍋,只是心情完全不同。那一次的火鍋是我這一生吃得最香的,而今晚的火鍋我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么。我和父親什么話都沒有說,他只是一味地給我夾著菜。那一夜我失眠了,因為第二天一早我便要下船了,但我忽然不想走了。
那天一早我和游輪方面的負(fù)責(zé)人發(fā)生了爭吵,我真的想和父親一起駛向那個未知的彼岸。負(fù)責(zé)人把父親叫來了。父親給了我一張光盤,說這是昨晚演出時游輪請專業(yè)人員來錄制的,光碟里還包括了臺前幕后的花絮,比如我們化妝、穿服裝、開嗓子等等。他讓我拿上光盤留作紀(jì)念,他還說,生活里有些規(guī)矩是不能破壞的。說著,他便把我擁入了懷中。我居然靠在父親的肩膀上哭了,像一個孩子一般無助。我用力地抱著他,我不想松開他,我知道一旦松手,就意味著失去。父親輕撫著我的腦袋,慈祥地看著我,然后輕輕地說道,回趟家,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吧,這是我們唯一能留給你的了,別去住,住著就會想起太多的往事,那不好。孩子,按你自己的想法去活,以后沒有什么可以牽絆住你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哽咽著反復(fù)說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父親拉著下了船的。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說著:爸爸,別拋下我,我不想成為孤兒,我不想一個人活著,真的不想……
當(dāng)我再次在淚眼蒙眬中抬頭看向父親時,他已經(jīng)站在啟航的游輪上。他的身體靠在欄桿那邊,正向我揮舞著手告別,好像他不過是暫時出門旅游一般,而我只是那個給他送行的兒子。
我嘴里一個勁地叫著“爸”,那個我已經(jīng)多年不曾叫出聲的字眼,如今叫來居然有些生疏。我拼命地朝著游輪跑去,他卻離我越來越遠,我想伸手去抓住他,他的面孔卻越來越模糊起來,漸漸地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了,看不清游輪了,連一丁點的影子都不見了,只有我還呆呆地站立在碼頭上。
身旁那些走過的路人,經(jīng)過我的身旁,好似我像空氣一般不存在,無人向我投遞目光,仿佛這艘“地球最后的夜晚”號游輪從來就沒有靠岸停泊過,仿佛父親從來都不曾來過,仿佛我從來就是一個人站在這里,茫然地站立著。
為什么又寫起了小說?
這些年寫戲?qū)懙帽容^多——戲曲、話劇,甚至影視,也身陷于劇團的很多具體事務(wù),逐漸有些怠慢了小說,正如我在這篇小說的第一段所寫的那般,其實倒是我真實的內(nèi)心寫照,我一直想再次出發(fā)、再次回歸小說,但寫小說需要心境、心情、靈感等等。不過只要有想法,再困難總是可以做到的。也許,離開得愈久,思念就愈強烈。寫小說真的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情,小說的敘述語言有著她獨特的味道,讓我迷戀。她伴隨著我走過了無數(shù)個日夜,走過了少年時代,走過青春……如今我希望它能繼續(xù)伴隨著我走向不惑??l(fā)的那些文章,出版過的那些書籍,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想和小說道白一句,我回來了。
怎么會想到寫這個題材?
進入劇團工作十多年了,這里的生活是我很熟悉的,那些編劇、導(dǎo)演、演員、琴師……在我眼前是鮮活的,我卻鮮于寫這一類的題材,這次恰好《小說界》的約稿和主題激發(fā)了我,小說的構(gòu)思也慢慢地誕生了,構(gòu)思的時間遠比動手寫作的時間要長很多。因為工作忙碌的緣故,我只能利用下班回家后或者周末休息的碎片時間來創(chuàng)作,節(jié)假日的大好時光基本給了劇團的常規(guī)演出,好在情緒是連貫的,這點很重要。當(dāng)然,如果能再給我多一些篇幅的話,我想我會寫得更從容一些。
想通過這篇小說告訴讀者什么?
我一直覺得應(yīng)該說是讀者從我的小說中看到了什么,不同的讀者看到的自是截然不同。小說中父與子的情感,那種刻骨銘心的孤獨,兩代人對于戲曲的深深依戀和表述情感的不盡相同,“京劇”沒落貴族般的生存現(xiàn)狀,都讓我一邊寫作一邊感覺到心痛。尤其在選用京劇《烏盆記》中的那兩段唱詞時,特別是劉世昌的“劈頭蓋臉灑下來”唱段中的這幾句唱詞:“可憐我命喪他鄉(xiāng)以外,可憐我身在望鄉(xiāng)臺。父母盼兒兒不能奉待,妻子盼夫夫不能轉(zhuǎn)來。望求老丈將我?guī)?,你帶我去見包縣臺?!边@段唱詞和兒子的心境特別吻合,我能想象得出當(dāng)他面對著父親演唱時的心情,他和劉世昌一樣有家不能歸,雖然知道家中有老父老母在等著自己,他的內(nèi)心深處希望有一個人能引領(lǐng)他的靈魂。父與子的同臺合演又何嘗不是一次精神層面的引領(lǐng)?整個寫作過程,我寫得很平靜,直到在接近結(jié)尾的地方,不知為何我的眼淚竟然會噴涌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這樣的狀態(tài)很久不曾遭遇了,也許是想到了人生中很多必須要面對卻又無力改變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