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響玲

戲是怎樣好看的

前些日子跟楊立新、靳飛在電話里狂聊了半夜人藝，所談的其實就是兩句話：老人藝的戲，怎么就那么好看！現(xiàn)在的人藝，這又是怎么了！

說來說去，我總覺得問題不在于一個人，而在于我們沒辦法把現(xiàn)在的所有人都帶回到老人藝整體的工作氣氛里。就說當(dāng)年一出不太有名的戲，《等太太回來的時候》，丁西林編劇，夏淳大大導(dǎo)演的。夏淳大大看完本子后，不急不慌就去找趙韞如阿姨聊天。聊到高興的時候，他開始繪聲繪色地給韞如阿姨講起故事。韞如阿姨不知不覺聽進去了,就跟夏淳大大討論起來，兩人交換了對人物的理解。這時，夏淳大大才揭了底牌，請韞如阿姨來演這出戲的女主角“太太”。

排練當(dāng)中，有一場戲是太太的先生與別人在家里聊天，大談特談賣國求榮，聊得很帶勁兒，太太聽著卻很不是滋味。太太此時是坐在一旁織毛衣，沒有臺詞。夏淳大大要求韞如阿姨通過動作來表達心里的情緒。韞如阿姨就用織毛衣的節(jié)奏與先生說話的勁頭相配合，到了先生說出她不喜歡聽的話時，毛衣開始織錯，然后改針；等先生說得越來越不像話時，她不能容忍了，干脆把針抽出來，把快織好的毛衣全部拆了，不一會兒，腳下堆了一片亂七八糟的毛線。韞如阿姨就這樣把人物心理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了。

在導(dǎo)演與演員的默契配合下，臺上的每個小地方都講究，這戲如何能不好看呢！靳飛常說，“戲就是細(xì)，越細(xì)越有戲”。就是這么個道理吧。

牛爸牛媽的愛情

我爸是個實誠人，干什么事都特執(zhí)著。他是在1949年前就開始接觸地下黨的，特別要求進步，就連跟我媽談戀愛都是組織上給介紹的。

牛爸牛星麗

年輕時的牛媽金雅琴

當(dāng)時，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是最革命的。我媽金雅琴雖然是從白區(qū)來的，但也是特別要求進步。她與黨小組長胡宗溫阿姨住在同一間宿舍里。宗溫阿姨是從解放區(qū)來的，曾經(jīng)是紅小鬼，很早就參加了革命。媽媽非常崇拜她，她們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那時我媽已經(jīng)快30歲了，還沒有成家。宗溫阿姨很關(guān)心她，就問她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對象。媽媽毫不含糊地說：“只要是黨員就成，別的條件都不重要?！弊跍匕⒁塘私饬宋覌尩臈l件，就給我媽介紹了正在黨員預(yù)備期的牛星麗。

剛剛開始時，我爸并不同意，因為我媽是資產(chǎn)階級出身，而且在1949年前就是響徹京津一帶的大演員——白薇（藝名）。爸爸認(rèn)為不合適，但是熱心的介紹人說先相處一下再說合適不合適。結(jié)果在接觸中，爸爸逐漸認(rèn)識到媽媽這個人心很好，熱情，誠懇。而且在《龍須溝》劇中，他們被分配飾演一對夫婦。雖然是群眾戲，可是經(jīng)過體驗生活，共同創(chuàng)作角色，也使他們的感情逐漸升溫。

但是到了感情成熟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時候，上級組織卻沒有批準(zhǔn)，理由是金雅琴的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黨組織找我爸嚴(yán)肅地談話，但爸爸不服氣，他主要是想這個對象又不是自己找的，而是黨小組長給介紹的。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建立了感情，怎么能說斷就斷了呢？領(lǐng)導(dǎo)不耐煩了，說：“你到底是要黨還是要媳婦？”性情耿直的老爸真是一語驚人：“要媳婦！”就這三個字，從此爸的黨票沒了，而且在許多年中爸的工作是受到了影響的。

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過去了，生活證明，爸當(dāng)時的選擇是正確的。就在肅清了極“左”思潮之后，爸的黨票被恢復(fù)了。在入黨宣誓的會上，濮存昕擁抱了我爸。他說：“牛老師，我佩服您?！?/p>

爸跟媽好像從沒有浪漫過，因為爸性格內(nèi)向，比較喜歡安靜的生活，他總是陶醉在自己的琴棋書畫中，而媽呢，大膽，熱辣，從頭到腳找不到溫柔倆字兒。媽總是抱怨爸，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從沒給自己買過禮物，因此耿耿于懷。爸聽了這些抱怨也從不說什么，好像爸對媽的一切都是默默承受。

一次因《茶館》劇目去加拿大演出，爸頭一次給媽買了禮物。當(dāng)爸把一件蔥蕊綠的旗袍展現(xiàn)在媽面前時，媽就像炸子兒一樣地爆開了：“??！這就是你給我買的禮物呀，大老遠地跑到外國買了一件中國的旗袍！而且你看看這顏色，如果不是想跳樓，能穿得這么扎眼嗎？”媽媽很生氣，一點兒也不考慮爸爸的感受。這是爸第一次給媽買禮物，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平日里全是媽不講理，爸永遠都讓著她。有時我跟媽嗆幾句，爸也是說我。爸說：“別跟你媽較真兒，她小的時候讓你姥爺給慣的?！焙唵蔚囊痪湓?，我能感受到爸有多愛媽。爸爸平日總是對我說：“你媽不容易，小時家境好，沒吃過苦，可是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由于你姥爺?shù)娜ナ溃揖骋幌伦涌辶讼聛?，你媽就靠演戲一個人養(yǎng)活著老媽和四個弟弟。后來參加了革命，在劇院里一直要求進步，特別想入黨，但是組織上從沒考慮過她。因為她的性格比較直爽，領(lǐng)導(dǎo)說她常常是無組織、無紀(jì)律，不分時間、地點、場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编耍∵@個脾氣呀，吃了一輩子虧，爸爸很為媽不平。

媽媽雖然小時候是被嬌慣長大的，但是她自己一點兒也不嬌氣。那時我爸因得了胃病，身體一直不好，家里的重?fù)?dān)全是我媽一個人挑著，從沒看到過她叫苦。爺爺夜間胃出血了，媽媽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就往醫(yī)院跑。奶奶老年的時候，到了夏天就不愛吃東西，只想喝一口冰啤酒。每天在吃飯時，媽媽都會親自把奶奶抱到飯桌前，然后倒上一杯帶氣的冰啤酒說：“媽！您喝吧，再吃點兒菜。”其樂融融。所以爸爸說這一輩子娶了我媽一點兒也不后悔。

金雅琴：天下第一巫婆

我媽金雅琴自從在《趙小蘭》劇中成功地飾演了媒婆，就包演了北京人藝舞臺上的古今中外的三姑六婆，可是她心里一直都不愿意演三姑六婆。1957年梅阡執(zhí)導(dǎo)《駱駝祥子》時，于是之和方琯德都說我媽演虎妞合適。我媽暗自心喜，但是劇院公布演員名單，我媽一看就急了，不僅虎妞沒她的份，又被派了個跳大神的角色。我媽當(dāng)時就大哭了起來。

那時我家和梅阡大大家同住一樓，共用一個廁所廚房，真是抬頭不見低頭也得見，我媽成天見著梅阡大大就把臉耷拉下來。梅阡大大有點兒受不了，主動找我媽：“金雅琴，咱們談?wù)劙?，談?wù)??！蔽覌尶刹慌赂劊骸澳銥槭裁床蛔屛已莼㈡?，還讓我演個跳大神的？”梅阡大大說：“我先向你檢討，我有一定的保守思想，所以我安排舒繡文演A角?！蔽覌屨f：“那我能理解！人家舒大姐是國家一級大演員。B角葉子大姐我也沒有話說。可是C角你為什么安排李婉芬？”梅阡苦笑道：“人家不是共青團員嘛，得培養(yǎng)紅色接班人呢。”我媽真急了：“合算我是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哇！”梅阡忙安慰她：“這次你先演好派給你的角色，以后組織上會考慮你的意見的?！?/p>

我媽鬧了一場也沒鬧出個結(jié)果，只好開始去體驗生活。因為跳大神的都被抓起來送勞動改造了，我媽就去第一監(jiān)獄找他們，很快便能熟練地跳大神了。

《駱駝祥子》公演，最后虎妞病得不行了的時候，該我媽上場了。我媽在幕后先喊一句，“哪屋嘍哇？”臺下立刻哄堂大笑，竟要了個碰頭彩！接著我媽掀門簾進屋，洗手、燒香，渾身開始哆嗦，嘴里嘮嘮叨叨，突然一個哈欠，就滿臺跑開了，說是在驅(qū)鬼。她還用啞嗓唱著“天門開，地門開，我蛤蟆大仙下山來，大公雞我要活的呀——”觀眾都樂翻了，誰也不顧虎妞的死活了。

這下又遭了，悲劇成了鬧劇，氣氛不對了。梅阡大大忍痛拿掉了這場戲。以后再演《駱駝祥子》，就沒我媽的事了。但是，梅阡大大對我媽評價特高，說：“全中國跳大神的，誰也沒有金雅琴跳得好！”我媽這次也不知是成功還是失敗的表演，為她贏得“天下第一巫婆”之名——這能算是“美譽”嗎？

好人舒繡文

舒繡文阿姨來人藝，是在1957年。北京人藝的演員們聽到這個消息后，都非常激動。因為那時的她就已經(jīng)是一級大演員、人大代表、電影明星了。在她來的當(dāng)天，史家胡同人藝宿舍的大院兒里異常熱鬧，宿舍樓里擠滿了人。她的房門沒有關(guān)，屋里也坐滿了人。在人群中大家看到的生活中的舒繡文，并不像她飾演《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王麗珍那樣驕傲跋扈，而是一位溫柔善良的女人，她友好地向大家打著招呼。

舒繡文

來到劇院以后，她帶頭跑群眾，曾在話劇《風(fēng)雪夜歸人》里飾演一個只有六句臺詞的女學(xué)生，這個角色是她自己主動申請的。她非常認(rèn)真地投入了排練，非常認(rèn)真地參加了演出，她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劇院的演員們樹立了一個榜樣，又用實際行動真正地演繹了斯坦尼的表演風(fēng)格，就是“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從此北京人藝的演員們從不因角色太小而確定自己的創(chuàng)作程度，這才有了北京人藝那誰也無法挑剔的一出出名劇。

身為大演員，她沒有架子。我媽非常崇拜她，所以平日跟繡文阿姨走得很近。一次我媽在俄羅斯名劇《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里飾演葉娃的母親，但是這個平日生活簡單的人，對此人物無法理解，不會演了，她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人物的情感，于是找到了繡文阿姨幫忙。她很不解地問繡文阿姨：“這個人物怎么跟她的侄子談戀愛呀？”繡文阿姨聽后笑了，于是就一點一滴地幫她分析劇本，剖析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還耐心地為她做示范。我媽在繡文阿姨的多次幫助下，自己的演技不斷提高。

我家那時的人口多,爺爺奶奶都在,爸爸身體又不好。我媽除了演戲，還得承擔(dān)起照顧一家人的責(zé)任，隔三岔五就得帶這個或帶那個去看病。病人一多，花費就大。我爸爸媽媽工資都很低，支撐不住，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因為繡文阿姨是一級大演員，工資高，所以幾乎是每月,我媽都要去找舒繡文阿姨借錢，然后到下個月月初發(fā)工資時再去把錢還上。繡文阿姨從來都是不說二話，在生活上給我家很大的幫助。

可是，“文革”開始后，繡文阿姨雖然身患重病，仍然要接受批斗。我媽偷偷去勸慰她，哪知繡文阿姨卻將我媽對她說的“私房話”向組織匯報了，我媽也因此挨了整。我媽脾氣不好，覺得繡文阿姨“出賣”了她，賭氣不再理睬繡文阿姨。一次我媽在院子里給自行車打氣，繡文阿姨帶病過來幫我媽扶氣筒，我媽還是不跟她說話。

多少年后，我媽終于想明白了，舒繡文阿姨向組織匯報，是出于一個共產(chǎn)黨員對黨的忠誠，她不愿對黨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對于一位有如此堅定信仰的人，我們是應(yīng)該尊敬的。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幕場景，是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一個寒冷的冬天，在我們史家胡同人藝宿舍大院兒里，我看到有個英俊的青年小伙，跪在地上，被一群人瘋狂地用皮帶抽打著。我認(rèn)出那是繡文阿姨的學(xué)生。沒想到，在那特殊的歲月里,他還要代替老師受難。打著打著，他們還不過癮，突然沖著樓上大叫：“舒繡文下樓來！”二樓有人為保護繡文阿姨挺身而出，說：“舒繡文病了?！钡?，樓下仍在狂吠：“不行！她爬也要爬下來！”繡文阿姨被迫拖著重病的身子下樓，站在凜冽寒風(fēng)中接受批斗。

繡文阿姨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終于挺不住了，住進了醫(yī)院。1969年春節(jié)，呂恩阿姨不顧一切跑到醫(yī)院去看望她。只見繡文阿姨滿是腹水的肚子脹得鼓鼓的，浮腫的腿上有一道道裂縫，裂縫里滲出膿水，腳腫得連鞋襪都穿不上。她在病床上躺不住，就坐在椅子上，兩只光腳踩在地上，有時把頭靠在床沿上休息休息。她見呂恩阿姨來了，擔(dān)心地說：“你怎么來了！你自己的處境也不好哇!”呂恩阿姨心都快碎了，直想抱著繡文阿姨大哭一場。繡文阿姨卻安慰說：“你看看你,這是干什么呀。我在這挺好的?！彼€指著床頭的毛主席像說：“我整天都守著毛主席呢。想想他老人家過去為革命所受的苦，我這點兒事兒算得了什么。就是有再大的痛苦，我也是能挺過去的?！?/p>

1969年3月17日，舒繡文阿姨孤零零離開了這個世界，年僅54歲。

趙韞如學(xué)琴

表演絕不是裝裝樣子就行了。北京人藝的話劇為什么好看？那是因為導(dǎo)演焦菊隱先生對待話劇藝術(shù)的態(tài)度，他的現(xiàn)實主義表演要求，加上演員們對自己業(yè)務(wù)精益求精而得來的。

就說當(dāng)年人藝排古裝戲《虎符》。當(dāng)時劇中人物“魏太妃”的扮演者是趙韞如，她接到這個角色后先找人物定位。魏太妃首先是一位一絲不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母親。她認(rèn)為魏太妃平時應(yīng)該是溫文爾雅、寬厚待人、謙虛禮讓、以身作則的性格。要表現(xiàn)這種母愛，對趙韞如阿姨來說并不難，因為她在生活中就有為了孩子而犧牲個人幸福的經(jīng)歷。難的是要在舞臺上，讓觀眾感覺她就是那個年代生活在宮廷里的人，這個人必須是琴棋書畫樣樣都精通的。

于是韞如阿姨就在蘇民大大的介紹下，拜見了古琴家溥雪齋先生。

溥雪齋先生是溥儀的二哥。他與趙韞如一見面，就開門見山地說：“蘇民同志已經(jīng)告訴我你要在戲里演的人物。我覺得你可以學(xué)《梅花三弄》，因為梅花是耐寒的，這位魏太妃是很堅強的人，所以讓她彈《梅花三弄》最合適不過了?！表y如阿姨聽后有點兒慌，她馬上說：“溥老師，我從來沒見過古琴?！变呃蠋熉牶蟛]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趙韞如

學(xué)琴生涯就這樣開始了。每周上兩次課，每次一小時，然后，再練兩個小時。剛開始由于學(xué)習(xí)心切，手指都彈破了。那時她白天排戲，晚上練琴，一練就到深夜。單從學(xué)琴這一件事上，就讓我們看到，想要演好一個角色，是要細(xì)致到什么程度。韞如阿姨在與溥老師學(xué)琴的過程中，還在書法方面得到了熏陶。溥老師還給她講了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為她演好魏太妃和人物創(chuàng)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韞如阿姨是劇院里的大演員，在舞臺上演的都是亮麗人物，古典劇《虎符》里的魏太妃，《蔡文姬》里的卞后。個個高雅、漂亮，再加上她那演技，不知迷倒了多少觀眾。平日在生活里，她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燙著像瀑布一般的大波浪，穿著合體的連衣裙，腳下的漆皮鞋倍兒亮，走起路來咯噔咯噔地非常自信。她是我們這些小姑娘心中的偶像，她像皇后、像公主、像貴婦人，總之是美麗的。

可是就在我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時，院子里出事兒了。一群紅衛(wèi)兵從海棠院兒里抬出來一箱箱的漂亮衣服與皮鞋，說是要放到院子里的鍋爐房中燒掉，說這些都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

韞如阿姨家被砸得稀爛，一些非常兇悍的人把韞如阿姨推倒在地上拳腳相加。批斗與抄家之后，就有一些人散布說，韞如阿姨那張漂亮的臉是畫皮。還有人添油加醋地說，每天夜里韞如阿姨都會把臉皮扯下來重新畫。于是我們這些無知的小孩兒就會信以為真，一到晚上就會爭先恐后地趴在窗戶上往里看。當(dāng)然這一說法不可能是真的，所以在我們?nèi)チ艘魂囍?，就不再去了，謠言不攻自破。

韞如阿姨當(dāng)年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而從美國回到祖國的懷抱的，她為話劇藝術(shù)在中國的興起做了很大的貢獻。她熱愛祖國、熱愛話劇藝術(shù)，可是因為一些庸人對她做了許多很讓她傷心的事，她在“文革”后期又去了美國。她帶著遺憾離開了人藝大院兒。

田沖：“北京人藝的良心”

田沖大大在我們心中是一個神人，他總是陶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有一次田沖大大好好地騎著自行車出去，可回來時卻是渾身濕淋淋的。進門后他還非常不滿地說：“誰想自殺呀，在我心里從來不會有這種念頭?！蔽覀兌己芎闷?。后來他女兒田微在笑得喘不上氣中給我們講了她爸的遭遇。

田沖《慳吝人》中飾演的阿巴貢

這一天田沖大大因接了新戲，一個人去什剎海岸邊創(chuàng)作人物。他久久地站在岸邊沉思著，一支煙一支煙地吸著，在他腳下，煙蒂已經(jīng)堆成了一小堆。就當(dāng)他想得出神入化的時候，頭腦中出現(xiàn)一片蔚藍，天空遼闊、水面微漾，太舒服了，他展開雙臂，縱身躍入水中。就在他正享受著大自然帶給他的愉悅的時候，背上被四只有力的大手抓住，而且還緊緊不放，一直把他拖上岸來。

田沖大大用手把臉上的水抹了一下，用驚奇的眼睛看眼前的兩位大漢。他很困惑，這時其中的一位大漢氣哼哼地說：“盯你半天了，就知道你要自殺！”真沒想到會產(chǎn)生這樣的誤會，田沖大大心中別提多郁悶了?？墒沁€得感謝人家。他不滿地想：“簡直不給別人一點兒創(chuàng)作的空間。”

經(jīng)過漫長的十年浩劫，老藝術(shù)家們很久沒有上臺了。1990年，北京市文化局原局長魯剛同志來到人藝任黨委書記。新書記認(rèn)為人藝這些離退休的老人們依然精力充沛，而且每人身上都散發(fā)著藝術(shù)的光芒，在家里待著，太可惜了，要讓他們老有所為。

田沖大大在塑造《慳吝人》主人公阿巴貢時，他不想把莫里哀筆下一個很深刻的人物演成小丑，也不能演成一個嘩眾取寵的守財奴，這是一出諷刺喜劇，他要充滿激情地表演。

其中有一場戲，阿巴貢的錢匣子丟了。這時他出現(xiàn)了瘋狂狀態(tài)，他在自己的幻覺中與小偷做殊死的斗爭，摸爬滾打，還翻一個跟頭。對錢匣子做出失而復(fù)得的狂喜親熱以及得而復(fù)失的絕望嘶鳴，把喜劇情節(jié)寓于悲劇情節(jié)的表演，這場戲迷倒了無數(shù)的觀眾。

在魯剛組織的老藝術(shù)家們重上舞臺的節(jié)目里，選中了田沖大大的這個片段，可那時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魯剛一再地向田沖大大說：“你在表演時千萬別翻那個跟頭，這歲數(shù)不饒人了。”田沖大大也一再地告誡自己千萬別翻那個跟頭，上場前還無數(shù)遍地默念“別翻跟頭，別翻跟頭”。戲開場了，田沖大大還是那么有激情，全情投入了，全然把別翻跟頭這事丟在了腦后，當(dāng)然跟頭還是翻了。臺下的觀眾不知是怎么回事，可是后臺的領(lǐng)導(dǎo)與老同志們都快被他給嚇?biāo)懒?。等他下場后，看到領(lǐng)導(dǎo)與同志們?nèi)绱藫?dān)心，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彼@話，大伙都信！

蘇民大大在田沖大大生前，曾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他說：“你是北京人藝的良心。”直到田沖大大離去，蘇民大大又一次對大家說：“到今天我仍然想告訴大家，深情地懷念他吧！他確實是北京人藝的‘良心’?！?/p>

北京人藝剛剛建院時，排了一個波蘭戲，劇中他扮演一位裁縫。排練時，他演得入了戲，拿起剪刀就把一塊上好的面料非常熟練地給剪了。管道具的工作人員在那兒急得直跺腳。事后負(fù)責(zé)道具的同志跟他說：“下回別真剪了啊，這面料很貴的?！碧餂_大大也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是只要他一進入角色，那是不會有別的“雜念”的，什么剪不剪料子，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一次，演出《慳吝人》之前，田沖大大穿上靴子后，認(rèn)為自己不夠高。他靈機一動，把演員們化妝用的粉撲往靴子里墊。只見他出入每個化妝間，剛巧在他進入我媽與狄辛阿姨的化妝間時，我媽與狄辛阿姨都只穿著胸衣往身上刷大白呢。她們對于他的突然闖入沒有心理準(zhǔn)備，于是都尖叫起來。按照常理，田沖大大應(yīng)該趕緊退出去，可是他呢，也非?；艔埖乇牬罅搜劬?，然后趕緊把門推上，自己用身體擋住門后，非常神秘地對著那兩位驚慌的女同志說：“沒人！”他全然不知別人是因為他的突然闖入而尖叫。

人藝的許多老同志現(xiàn)在仍說：“我們跟田沖同志演戲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幸福，因為他會不斷地用極為飽滿的激情感染著你、包圍著你、推動著你，讓你不得不和他一起入戲。”

葉子在《龍須溝》中扮演丁四嫂

不凡的葉子

“葉子阿姨，您干嗎不叫樹枝兒啊？”這是人藝大院兒小孩兒們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終于有一天，由我問了出來，引起叔叔阿姨們的一片笑聲，葉子阿姨也笑了，她也回答不上來。

葉子阿姨的資格甚老，上世紀(jì)30年代末就與陳波兒、鄭君里、舒繡文、黎莉莉等在一起演戲。在北京人藝，既主演過多部大戲，又曾演過《日出》的翠喜與《龍須溝》里的丁四嫂等在戲中分量不那么重的角色。而她演的丁四嫂，評論說，就像“是從（龍須）溝里撈出來的”，可見她演得是多有光彩！

我家與葉子阿姨住對門，我成天忙自己的事，偶爾碰到她也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我最近一次結(jié)婚（不好意思，我結(jié)了幾次婚）后不久，在樓梯上遇見她，她忽然用特別關(guān)心的口氣對我說：“小玲子，這次的愛人你滿意了嗎？”我被她問愣了，竟一時語塞。葉子阿姨一邊繼續(xù)上她的樓，一邊叨嘮著：“前幾個，你不是都不滿意嗎？”我這才意識到，當(dāng)我已把她當(dāng)作退休老人而不再去注意她的時候，老人卻是一直在默默地關(guān)心著我。這種關(guān)心，頓時引起我無限的慚愧。

還有一則葉子阿姨的故事：葉子會的只有演戲，生活能力出了名地差?！拔母铩睍r“早請示、晚匯報”，她每天早上都遲到，因為不會上鬧鐘。她一遲到，諸位“牛鬼蛇神”就要陪同她挨批斗。出于對“牛鬼蛇神”朋友們的愧疚，她選擇了在廚房里用菜刀自刎，卻對自刎是外行，只割開了氣管，送到醫(yī)院縫合后便活了過來。出院后馬上又被當(dāng)眾質(zhì)問：“你自殺說明對黨和人民充滿了刻骨仇恨，說，為什么自殺？”葉子用深厚的臺詞功底引用《毛主席語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不怕死，我怕苦！”最后的“苦”字拖得極長，像是要把郁悶吐個干凈?！芭碌氖裁纯?？”“因為我早上起不來！”革命群眾愣了一下，馬上呵斥她“不老實”，要重新交代。葉子又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要‘吐故納新’，我就是那個‘故’，應(yīng)該把我‘吐’了！”在場的“牛鬼蛇神”都緊咬嘴唇，生怕笑出聲來。

葉子阿姨在苦難的歲月中，用生命玩了一把冷幽默。

刁光覃：沒看見

你還記得刁光覃這個名字嗎？凡是北京人藝的老觀眾都會慢慢想起來，他在人藝的舞臺上演活了一個個角色。

《蔡義姬》里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老刁大大接受了曹操這個角色之后，就開始了人物創(chuàng)作，整天就琢磨著裘盛戎的表演。他就想，裘先生個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嗓音也不太亮，但是他在臺上扮演的包公都有著很大的氣派。去看戲，這是老刁大大當(dāng)時唯一的選擇。結(jié)果在那個時期，裘先生只要唱戲，臺下必然坐著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老刁大大。后來他在演曹操時，借鑒了許多京劇表演的精華，比如說在臺上的形體動作幅度大一點兒，眼神始終跟著人物的變化走，一會兒是慈祥的，一會兒是尖銳的，一會兒又是冷靜的，需要時還會是兇殘的。這練眼神是京劇演員的基本功，可是讓老刁大大這么巧妙地運用在了話劇表演上，還真是把人物的個性表現(xiàn)得很精彩。

刁光覃《膽劍篇》中飾演勾踐

在排練中，飾演卞后，也就是曹操妻子的，是趙韞如阿姨。他們之間的合作非常默契，韞如阿姨給他的每一個眼神，他都能馬上接過來反應(yīng)。他們之間的表演有著互動的交流，戲也演得非常連貫。正式演出開始了，劇中的人物感染著每一個表演者。趙韞如阿姨進戲了，她在臺上出現(xiàn)了新的靈感，于是就臨時加了一個新的動作?？墒撬匕l(fā)現(xiàn)，老刁大大就像根本什么也沒有看見似的，還是按照彩排當(dāng)中的樣子演，完全不與她配合。演出結(jié)束后，韞如阿姨心中很是不快，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她忍不住還是跑去問他：“老刁，我今天在場上加了一個新的動作，你怎么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沒想到老刁大大說：“我沒看見?！表y如阿姨急了：“我那么明顯的動作，你都沒有看見？”“我真沒看見！”韞如阿姨生氣了，說：“那你平時在排練的時候怎么能看見呢？”老刁大大這時才想起來：“唉！平時排練時我都戴著眼鏡呢，可是我如果要是不戴眼鏡就看不見了?！表y如阿姨聽后，目瞪口呆！原來在臺上時，老刁大大的眼神全是靠他平時排練時的記憶，他太不容易了！

董行佶：丟下一切孤獨地走了

我一直稱董行佶為“小董叔叔”，因為我媽一直都叫他“小董”。

在1949年以前，他們就已經(jīng)在一起演戲了，當(dāng)時的董行佶只有十幾歲。據(jù)我媽說，那個時候他總是跟在我媽的屁股后頭，“大姐，大姐”地叫，而且他什么事情都得由這個“大姐”做主。最可笑的一件事是，一位上海電影界的大制片商相中了小董叔叔，認(rèn)為這個孩子很有表演天賦，想把他帶到上海去拍電影。沒想到的是，向我媽請示后被否了。我媽還非常嚴(yán)肅地對小董叔叔說：“上海那個地方是個花花世界，壞人太多。萬一人家把你給賣了，怎么辦？”其實這番話是原來我姥爺囑咐我媽的。很多年過去后，我媽只要一提起這件事，就會笑得不行。她還對我們說：“那時候人家是往妓院里賣女孩子，可你小董叔叔是男孩子呀?！本瓦@樣，一個早期的電影明星，被我媽無知地給埋沒了。

董行佶《雷雨》中飾演的周沖，狄辛飾演繁漪

后來，小董叔叔義無反顧地跟著他的金大姐，來到了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的。在劇院里他確實不一般，他的表演有很強的可塑性，他演《雷雨》里的周沖，是純潔又善良；演《蔡文姬》里的曹丕，也不失古人的氣質(zhì)；在外國戲《慳吝人》中飾演阿巴貢這個人物，也被他用一雙吝嗇的眼神，就成功地塑造出來了。尤其是他在《日出》中扮演的胡四，他把那么一個偏中性的人物，用形體動作，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從一站一坐、一顰一笑，到他與帥小伙方達生握手時，出現(xiàn)的那情不自禁的渾身松軟、含情脈脈的眼神，再稍微有那么一點兒戲曲男旦說話的腔調(diào)，一個非常立體的人物就出來了。

有些觀眾為董行佶癡迷了。有一次散戲時，觀眾為了看一眼卸了妝的董行佶，不顧危險爬過鐵柵欄，再攀到化妝間的小后窗戶上，扒著窗戶縫兒往里看?？梢娦《迨逶谀莻€年代的風(fēng)采。

只可惜，就是這么一個極有天賦的藝術(shù)家，沒能想通—些事情，采取了極端的方式，一個人孤獨地走了。

他丟下了他熱愛的藝術(shù)事業(yè)，丟下了他珍愛的夫人及孩子，也丟下了他一直離不開的、帶了他大半生的大姐。

他丟下一切孤獨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