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富
摘 要: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面對著前所未有的觀念沖突。女性主義與對女性的消費并行,一方面,女性主義的呼聲空前高漲,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另一方面,通過服飾、化妝、整容,女性的“女人味”也前所未有地深入人心。對物的批判和對物的崇拜并行,精英文化依然堅持對抗“物的壓迫”,極力遏制“價值的顛覆”??墒俏锍绨輩s形成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只有獲取了大量的物質(zhì)財富,才能成為“時代英雄”。王安憶的《長恨歌》突出重圍,并沒有被其中的任何一種觀念所束縛。她回到人類學的視域中,重新書寫了兩性的生存論關系和人與物形成的“親密糾纏”,并以王琦瑤這樣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女性“英雄”形象,試圖以生命倫理重鑄社會倫理。這就是《長恨歌》的意義與它長盛不衰的魅力所在。
關鍵詞:王安憶;《長恨歌》;物時代;生命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1-0146-05
Abstract:China has been confronted with unprecedented conflicts in social values since 1990s. Feminism has been fighting against female consumption, with increasing appeal for feminism leading to great progress on one side, and femininity, expressed by clothes, facial make ̄up and face-lift, being embraced by most of people. The criticism on and the worship to material are in co-existence, with elite culture insisting on competing with the oppression from materials and holding back the subversion of values. However, the worship towards material has become a new ideology: only with a large quantity of wealth and materials can one be the hero of an era. Song of Eternal Sorrow by Wang Anyi is not confined by any values. Rewrit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existentialism of both sexes a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people and materials, sculpturing a vigorous heroin like Wang Qiyao, she tries to reshape social ethics with bioethics, giving Song of Eternal Sorrow its meaning and long ̄lasting appeal.
Key words:Wang Anyi; Song of Eternal Sorrow; material area; bioethics
王安憶對《長恨歌》感到不滿,[1]但是讀者和評論家卻對它情有獨鐘,這表明這部小說有一種東西引起了時代的共鳴。理解這部作品,就要回到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中來。
一、怨恨心理與奮求之路
“世俗”社會的“俗”,“從根本上講實在于:自我價值把握與他人價值把握只在對自身與他人價值之間相互關系的領悟這個基礎上進行。”[2]19也就是說,自我價值感是比較的結果。傳統(tǒng)社會也并不是不存在比較,而是傳統(tǒng)社會本身就是一個等級社會,“每個人都只在他的等級范圍內(nèi)攀比?!盵2]20到了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的“平等”,從形式上得到承認。現(xiàn)代人從心靈上沖破了攀比的界限,成了無限結構中的奮求者。實際上天生的不平等依舊實然地存在,于是怨恨心理隨之而生。
王琦瑤在上海這個巨大的差序結構中形成了怨恨心理,產(chǎn)生了奮求的動力。上海這樣一個都市空間,就連弄堂也分三六九等:有西區(qū)高尚的公寓弄堂、新式弄堂、石窟門老式弄堂、還有棚戶老弄。同一個弄堂還有亭子間、后弄堂、弄底等區(qū)別,居住者的身份也不同?!斑€怕的是弄底里有一大戶人家,再有個小姐,讀的中西女中一類的好學校,黑漆大門里有私家轎車進去出來,圣誕節(jié)、生日有派對的鋼琴聲響起來,一樣的女兒家,卻是兩種閨閣,便不由的怨艾之心生起,欲望之心也生起。這兩種心可說是閨閣生活的大忌,禍根一樣的東西?!盵3]11不幸的是王琦瑤恰恰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王琦瑤在心理上是非常自卑的,自卑的人是最敏感的。王琦瑤顯然家境平常,可是王琦瑤的兩個朋友吳佩珍和蔣麗莉家境都比較好,尤其是蔣麗莉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在和吳佩珍的關系中,因為吳佩珍長得丑,讓王琦瑤得到了心理平衡。蔣麗莉出身工廠主家庭,是班上同學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在出身上與王琦瑤形成強烈對比。讓王琦瑤心理上得到平衡的,是蔣麗莉的相貌和智慧。在蔣麗莉、王琦瑤與程先生的三角戀中,蔣麗莉喜歡程先生,程先生卻喜歡王琦瑤,其實王琦瑤并不是很喜歡程先生,但是她卻非常需要程先生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通過這個中介物,王琦瑤從心理上得到了對蔣麗莉的心理優(yōu)越感。即便如此,吳佩珍和蔣麗莉還是帶給了王琦瑤深深的傷害。究其根源,還是在于王琦瑤的怨恨心理。吳佩珍對王琦瑤的傷害有兩次,一次是王琦瑤在片廠失敗,這終結了她們兩人的友誼。一次是吳佩珍嫁到香港,去向王琦瑤辭行。王琦瑤向吳佩珍道賀,滿是酸葡萄的味道:“我和蔣麗莉都不如你啊!蔣麗莉大約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盵3]108當吳佩珍再次重申了王琦瑤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時,王琦瑤終于忍不住眼淚下來了。王琦瑤寄居在蔣麗莉家時,蔣麗莉對她不錯,但是王琦瑤仍不免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待到王琦瑤做了李主任外室,蔣麗莉來找她時,這個傷疤終于揭開:“吃晚飯時,王琦瑤對蔣麗莉說了一句動感情的話,她說:總是我在你家吃飯,今天終于可以請你在我家吃飯了。這話使蔣麗莉也有些觸動,她頭一回體諒到王琦瑤住在她家的心情,這本是她從來沒想過的?!?[3]97吳佩珍和蔣麗莉,尤其是蔣麗莉只是那種環(huán)境的一種具體化和象征形式。在那種環(huán)境中,王琦瑤形成了怨恨心理,產(chǎn)生了不斷奮求的動力。
在這種巨大的差序格局中,王琦瑤也并不是一個完全無能為力的人。她有趕超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在于她的漂亮和聰明。在這種攀比心理的作用下,通過做程先生的平面模特,參加選美比賽,王琦瑤的漂亮得到了社會的認可。王琦瑤便有了“奢望”,于是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開始了奮求之路。
女人的奮求有兩種方式:直面世界和征服男人。直面世界,對王琦瑤來說,有兩種選擇:一是成為改造世界的革命女性,二是適應世界的職業(yè)女性。中學時代的王琦瑤生活在1940年代,從時代和社會大環(huán)境來看,在這個時代也有不少女性走上了改造世界的道路。小說中也閃現(xiàn)了一下,就是王琦瑤在準備參加上海小姐選美的前夕,有個左翼導演來勸說她。這是王琦瑤可能的另一條路。如果她走上了這條道路,可能她就是另外一個蔣麗莉,或者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革命成功后,她可能會像蔣麗莉一樣嫁給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大蒜味的山東丈夫,那也不是一種王琦瑤心儀的生活。
王琦瑤既沒有走上改造世界的道路,也不想走保守的職業(yè)女性的道路。李主任問王琦瑤想不想繼續(xù)讀書,王琦瑤說無所謂,不想做女博士。[3]80這里的“女博士”是一個有意味的象征,它象征著女性直接面對世界。這是一種保守主義的職業(yè)女性的道路,對于一個心高氣傲的奮求者來說,職業(yè)道路恐怕是滿足不了她的?!堕L恨歌》沒有言明這一點。張愛玲小說《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的選擇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佐證。葛薇龍好不容易獲得在香港繼續(xù)讀書的機會,她還是很珍惜的。她的女仆睨兒勸她說:“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yè)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tǒng)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yè)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教堂里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葛薇龍回答她說:“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里算哪里罷!”[4]21最終葛薇龍還是墜入了繁華場。王琦瑤的處境與香港的葛薇龍并無二致。從這個角度來說,王琦瑤不走職業(yè)女性的道路是女性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悲劇。
王琦瑤奮斗之路是要走捷徑。走捷徑就是把自己從常規(guī)社會結構中游離出來,成為一個色情/欲念對象,成為一個“自由的精靈”[3]86-87。王琦瑤要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這種選擇與她的“女性哲學”是密不可分的。她的性別哲學就是:男人是大世界,女人是小世界,大世界是基礎,主宰著小世界。[3]78 “性具有生物學的屬性,而性別是一個心理學的亦即文化的概念”。[5]46 “男”是“男子漢”的,而“女”是“女人氣”的。這里的“男人”指的是高官李主任這樣的男人,至于程先生這樣做了王琦瑤俘虜?shù)哪腥耍谕蹒幍难劾锖汀芭恕币矝]有分別,用小說中的話說,就是“結果也成了個女人”[3]78。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從方式上來說,是一種間接的,有許多不可控因素??墒菑男Ч蟻碚f,它又是條捷徑。只是這條捷徑不是誰都可以走的,它需要一定的條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游離于社會結構之外,成為一個男人的欲念對象。中國社會是一個父權社會,父權社會作為“父”與“夫”的一方面,對女性成為欲念對象有很強的抑制作用??墒切≌f中王琦瑤的父親雖然沒有去世,卻僅僅是在小說中一閃而過,沒有對王琦瑤的行為選擇產(chǎn)生任何影響。終其一生,王琦瑤沒有婚姻,也沒有合法的名義上的丈夫。王琦瑤的一生是無父、無夫的一生。從顯性層面來看,父權和夫權對王琦瑤沒有任何直接影響。小說就這樣消除了王琦瑤從常規(guī)社會結構中游離出來的天然阻礙。不受他人的干涉,是一種消極的自由,這種不受“父”與“夫”束縛的自由,是王琦瑤成為自由精靈的必要條件。然而并不是每一個有消極自由的女人都能成為自由精靈,要成為精靈,還需要有一定的資本。對王琦瑤來說,這“資本”就是她的美貌和智慧。在程先生和蔣麗莉的幫助下,通過上雜志和選美兩件事,王琦瑤實際上躍出了社會結構的水面。王琦瑤先是以“滬上淑媛”的名目登上《上海生活》雜志的封二,成為校園名人。接著又通過選美比賽,成為家喻戶曉的上海“三小姐”。正是在這次選美比賽中,王琦瑤被李主任看上,從此走上了異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稱了王琦瑤的心。
社會結構的基礎是生產(chǎn)性的,王琦瑤拒絕了職業(yè)女性的道路,也就把自己與“勞動”對立起來了。她通過成為李主任的外室,住進了愛麗絲公寓,獲得象征巨額財富的一盒金條,從而徹底把自己從生產(chǎn)活動中解放出來。王琦瑤的一生基本是消費性的,她所從事的工作,如給人打針,織毛衣,都是邊緣性生產(chǎn)活動,這些生產(chǎn)所得的收入,也并不是王琦瑤真正的生活依靠。她真正依靠的是李主任留給她的那盒金條。王琦瑤成了“美”的化身。她住在平安里時,成為了平安里的一個符號?!坝袝r,平安里的柴米夫妻為些日常小事吵起來,那女的會說:我還不如去做三十九號里的王琦瑤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嗎?女的便啞然。也有時反過來,那男的先說: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號里的王琦瑤!那女的則說:你養(yǎng)得起嗎?你養(yǎng)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啞然。”[3]197 這段精彩夫妻對白表明王琦瑤作為“精靈”的存在是有目共睹的。
二、精致的生活與“物”的親密糾纏
王琦瑤奮求的目標是要過上一種“精致”的生活。巴塔耶在《色情史》中有言:“精致在社會分類的手法中是最有效的因素之一?!盵6]53 也就是說,“污穢”與“精致”并不是社會不同發(fā)展階段的表征,而是存在于同一社會結構,產(chǎn)生于集團、階級或個體的特點之中。人所得到的社會尊重,并不必然地與財富成正比,而是與生活的“精致”程度成正比?!熬隆辈⒉慌c“財富”成正比,但是“精致”的生活卻離不開財富?!熬隆钡纳畈粌H離不開財富,還需要大量的時間。財富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時間培養(yǎng)了對精致生活的品味,并使之得以實現(xiàn)。
王琦瑤自小生活在一個崇尚精致生活的大環(huán)境之中。櫥窗里的好衣服、銀幕上的女明星、小說里的女主角,都是王琦瑤們學習的對象。古今中外沒有一樣是王琦瑤們不能學的。這樣的少女時代熏陶了王琦瑤對精致生活的品味與感受力。這種精致的生活,也只有“上?!边@樣的大都市才能提供。王琦瑤自己是一刻也離不開精致的生活,離不開上海,這就是王琦瑤在鄔橋無法常住的根源。
“精致”也因此成了王琦瑤感受他者的一種方式。王琦瑤是認同精致,而排斥“污穢”的。程先生作為王琦瑤最重要的備胎,他初次亮相就給了王琦瑤良好的印象:“白襯衫束在吊帶西裝里,很精干的樣子?!盵3]32 二十五歲的王琦瑤第一次見到康明遜時,他“穿的是一身藍咔嘰人民裝,熨得很平整;腳下的皮鞋略有些尖頭,擦得锃亮?!薄巴蹒幦ハ胨┲餮b的樣子,竟有些怦然心動?!盵3]145 無疑,在王琦瑤眼中,康明遜是摩登而又性感的。通過觀察和想象康明遜的服裝,引動了王琦瑤潛意識中的性沖動。這也就注定了王琦瑤在她對康明遜的社會性較量中最終的失敗。王琦瑤即將參加上海小姐競選,導演來勸退時,“王琦瑤看見他西裝袖口已經(jīng)磨破,一層變兩層,指甲也長了沒剪,心里有些作嘔,便放下筷子?!盵3]51在王琦瑤的心目中,導演已經(jīng)不是兩年前片廠里的導演了,這注定了導演此行的失敗。導演用從書上看來的女性解放的理論來勸說王琦瑤退出上海小姐的競選,不僅沒有達成目的,反而遭到王琦瑤自以為是、強詞奪理的一頓搶白。顯然,不論導演說的是否在理,在氣勢上已經(jīng)落了下風。
“精致的生活”是王琦瑤在社會生活中凸顯自我,獲取自我認同的一種方式。這集中體現(xiàn)在王琦瑤通過服裝與他人的“攀比”/“較量”之中。選美比賽的服裝令人眼花繚亂,在這次比賽中,王琦瑤脫穎而出,得了第三名,從此改變了王琦瑤的生命軌跡。王琦瑤與嚴師母的著裝較量成為她們交往的重要構成部分。在平安里王琦瑤遇到嚴家?guī)熌高@樣一個能夠同聲相應的人,兩人既是知音又是對手。對手的較量是通過打扮自己來進行的,打扮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著裝。斗爭進行到最后,嚴家?guī)熌复┝诵伦龅目楀\緞鑲滾邊的短夾襖,見到王琦瑤時,王琦瑤“穿了一件醫(yī)生樣的白長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雙眼睛在外?!薄皣兰?guī)熌高€沒見白長衫里面穿的什么,就覺著輸了?!盵3]139其實正是王琦瑤的制服裝擊敗了嚴家?guī)熌傅馁F婦裝。在莫言小說《檀香刑》中也曾寫到強者之間的斗法,男人與男人之間是“斗須”,女人與女人之間是“比腳”。莫言小說中的斗法斗的是人的生物性身體。而王安憶的《長恨歌》中斗的則是人的社會性身體。到了王琦瑤的晚年,小說還濃墨重彩地寫了王琦瑤在“時尚”中的“教母”地位,表現(xiàn)王琦瑤對在“時尚”風潮中,不甘落后的精神和不會落后的能力。她不僅保持著自己的時尚,還指導女兒的朋友張永紅在時尚中引領潮流。
對“精致生活”的迷戀與追求,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王琦瑤的“物化”和人生悲劇。王琦瑤的“物化”分為主動“物化”和被動“物化”。主動“物化”最突出的就是做了李主任的外室。李主任的外化形式就是“汽車”“嵌寶戒指”“愛麗絲公寓”和“金條”。王琦瑤為了精致的生活,讓渡了自己的美貌和青春。在性行為中,“女人的投入是一種更加無比富有個人人格的、更加具有本質(zhì)的、更加包含著自我的投入,也就是說,為此而給予的貨幣等價物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不合適和最不相宜的東西,給予和接受這種東西意味著對婦女人格的最深刻的貶壓?!盵7]95這是王琦瑤自己的選擇,所以說是主動“物化”。
在薇薇的時代里,有兩個男人對王琦瑤至關重要,一個是老克臘,一個是長腳。在老克臘和長腳眼中,王琦瑤被動“物化”了。老克臘是一個迷戀上海舊時尚的人,這類人“手上戴機械表,喝小壺煮咖啡,用剃須膏刮臉,玩老式幻燈機,穿船形牛皮鞋”[3]282,喜歡老爵士樂。對老克臘來說,舊時的“上海小姐”王琦瑤,也是舊上海在時間中的一個“舊物”,而且是舊物中最有靈性的一個:舊人。王琦瑤就是老克臘進入四十年前上海的一個最好的中介物。在老克臘從身體上占有王琦瑤之前,舊時光充滿了誘惑力,在肉體上占有了王琦瑤之后,很快就對“舊物”失去了興趣,甚至產(chǎn)生了恐懼。與王琦瑤的肉體關系,醫(yī)好了他的懷舊病,使他重新成了一個“現(xiàn)代青年”。在長腳的眼里,王琦瑤卻只是西班牙木雕盒里剩余的金條。最終也因這金條而在長腳手中喪生。
但是王琦瑤又始終沒有被徹底“物化”。這表現(xiàn)在她和康明遜的關系上。也表現(xiàn)在她和老克臘的關系上。在和康明遜的關系上,她非常想得到與康明遜的合法婚姻。這讓我們想到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在《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與范柳原在香港展開殊死較量,白流蘇想得到婚姻的物質(zhì)生活,而范柳原卻只想得到白流蘇的身體。白流蘇死死守住底線,最后迫使范柳原低頭認輸。雖然他們倆最后也似乎產(chǎn)生了一點感情,但是那感情似乎來的太偶然太牽強。在《長恨歌》中,王琦瑤與康明遜簡直就是白流蘇與范柳原的翻版,但是情節(jié)發(fā)展卻大不相同。王琦瑤最終沒有守住自己,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失掉了與康明遜關系的主動權,最終還懷了康明遜的孩子。王琦瑤對康明遜的愛是真愛。“愛”作為一種能量巨大的感情,讓王琦瑤從“物化”中解脫出來。在與老克臘的關系中,也體現(xiàn)了王琦瑤沒有最終被物化。西班牙木雕盒里剩余的金條是王琦瑤出讓自己青春和美貌得來的交換價值。但是為了留住老克臘,希望老克臘能陪她度過生命的時光,她愿意將這盒金條送給老克臘。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了張愛玲的另一部小說《金鎖記》。在《金鎖記》中曹七巧的家人為了金錢,將曹七巧變相地賣到姜家,曹七巧得到了財產(chǎn)之后,心理上也被“物化”了,她自己有性的渴求,希望與姜季澤發(fā)生關系,但是當姜季澤主動找她時,她看出姜季澤是為她的錢而來,因此拒絕了姜季澤。從而也失去了從“金鎖”中解脫出來的機會,從此走上了心理變態(tài)的不歸路。相比于曹七巧,王琦瑤在生命的渴求當中,沒有為物所役。
三、結語
王琦瑤既漂亮又聰明,她費盡心機,不惜一切代價,她應該走向世俗的成功??墒峭蹒巺s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她千辛萬苦,通過作為平面模特上雜志封面、真人選美,成了李主任的外室,獲得了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可惜好景不長,李主任很快在歷史的天空中失事。王琦瑤也回到民間。她重回上海之后,遇上了資本家的庶子康明遜,也是機關算盡,差點嫁入豪門??上Ψ降弥怂纳硎?,只想要她的身體和感情,而不能給她婚姻。當她想重拾程先生這個保底的備胎時,程先生卻遭遇歷史的不幸,跳樓身亡。當她在生命的余光中,想用自己僅剩的金條挽留老克蠟時,老克蠟卻從對舊物的迷戀中醒悟,離她而去。最終因為那西班牙木雕盒里的金條而被街頭的混混長腳謀害了性命。王琦瑤“應該”取得成功和她一連串失敗之間的矛盾,構成了《長恨歌》的悲劇結構。維戈茨基分析寓言《烏鴉和狐貍》時說:“這篇寓言之能打動我們的感情,乃是故事迫使我們的感情沿著它們的兩個方向的明顯對立?!盵8]163這個結論可以完全適用對《長恨歌》的分析,在《長恨歌》中,我們同樣感受到了這種情感的對立。
王琦瑤確實違反了規(guī)范倫理,有將自己“物化”的嫌疑。我們覺得王琦瑤似乎不應該過上幸福的生活。王琦瑤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這吻合了事件的純德道維度,完成了對王琦瑤行為的道德審判。敘述者一方面帶著我們從王琦瑤的視角來觀察,來經(jīng)歷她的一生,另一方面從高于情節(jié)的層面,俯視著王琦瑤。在俯視王琦瑤的這個層面,敘述者用盡一切語言手段引導我們的情感方向。使“我們的感情不是從純道德的角度判斷向它抽象地敘述的事件,而是服從于出自每一詩句的聲調(diào)、每一個韻腳和每一個詞的特點的整個富有詩意的暗示?!盵8]163 這種感情就是對王琦瑤的同情和贊賞。在這個最高的層面上,得到肯定的是王琦瑤強大的生命力。
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面對著前所未有的觀念沖突,有些無所適從。女性主義與對女性的消費并行,一方面,女權/性主義的呼聲空前高漲,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另一方面,通過服飾、化妝、整容,女性的“女人味”也前所未有的深入人心。對物的批判和對物的崇拜并行,精英文化依然堅持對抗“物的壓迫”,極力遏制“價值的顛覆”。可是物崇拜卻形成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只有獲取了大量的物質(zhì)財富,才能成為“時代英雄”。王安憶的《長恨歌》突出重圍,并沒有被其中的任何一種觀念所束縛。她重新回到了人類學的視域中,重新書寫了兩性的生存論關系、人與物形成的親密糾纏,并以王琦瑤這樣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女性“英雄”形象,來試圖以生命倫理重鑄社會倫理。這就是《長恨歌》的意義與它長盛不衰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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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