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里,將人類的精神危機或者說文明與文化的危機歸納為兩種: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jiān)獄”;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也許兩種危機都在威脅著我們的精神與文化,如果尋找突圍者,王鼎鈞先生應當是難得的一位,他的被稱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是因為他的目光以及目光后的心思不受外力的干擾,都獨立地傾注于他的無依無靠的眾生—中國同胞的身上。
他說,那兩種力量“好比兩座山,我好比一條小河,關山奪路、曲曲折折走出來,這就是精彩的人生”(《寫在〈關山奪路〉出版以后》)—關鍵是“走出來”,走進眾生。好多年前,最早從甘以雯主編的《散文·海外版》上讀到王鼎鈞先生的文章,讀到與大陸作家味道不一樣的文字,一種發(fā)自美好人性,又展現(xiàn)發(fā)掘復雜人性的文字。這些年來,陸續(xù)讀過他的十六本書,再細細地琢磨其中的精彩,就想將感動我或者讓我深有感觸的地方,挑出來一部分,集中在一處,與大家分享。
1.眾生的分量
在王鼎鈞先生的文字里,分量最重的是眾生。
鼎公大半輩子泡在苦難與孤獨里,不依不傍,冷眼看事,熱懷揣世,獨自咀嚼人生。他消化了中國文化的精華,又吸收著西方文化的營養(yǎng),便將一個民族的坎坷與艱辛、掙扎與犧牲,以跳動著血的脈搏的文字,忠實地記錄下來。他親眼看到國破家亡時眾生的命運,他與這些眾生同在苦難里,他就是眾生中的一員。水落時石頭出,朝代變山河在,鼎公看到了也悟出了眾生如野草一樣的長久。他說,再是不可一世的王,都有生老病死。望望歷史的長河,豈止是生老病死,還有作孽自斃。希特勒多么不可一世,可當他在柏林的地下室中開槍自殺的時候,地上的眾生照樣延續(xù)著自己的日子。當然,中國人受著格外漫長又格外疊摞的苦難,二戰(zhàn)勝利之后,又進行了那樣酷烈的戰(zhàn)爭。鼎公的文字,處處有著生的溫暖、光明與希望。我常會掩卷細想,這是為什么?答案還是他堅信眾生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鼎公告訴了我們一個歷史的秘密:野草一樣的眾生,萬世一系,可以活過一萬零一歲。即使眾生被愚弄、被利誘、被訓暴,可終有天亮人醒的時候。世界會是一面鏡子,照出各自的處境狀況;更何況再好的包裝,也無法全面、長久地遮蔽王者們存在的真相。載舟覆舟僅僅是眾生的一種副業(yè),他們最根本的是實實在在地過好自己的日子。一個作家的文字,如果附麗于英雄與王者的身上,速朽簡直是指日可待的了。鼎公不,他奪路而出,讓在苦難里培育出的悲憫,點點滴滴,傾注在螻蟻般受苦受難的眾生里。
奪路,才能脫去“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迷失與蒙昧;奪路,才能看清歷史的真相并將文字落腳于不朽的地方。
2.永遠的家鄉(xiāng)
“跂予望之”,從《詩經(jīng)》開始,家鄉(xiāng)就成了中國文學最為重要,也最牽動人之情感的內(nèi)容之一。而家鄉(xiāng),也是王鼎鈞先生眾生情懷的落腳地之一。
讀他的文字,有時會掩卷暗想:已經(jīng)九十三歲的鼎公,在大洋彼岸的紐約,會更加頻繁地想起山東臨沂蘭陵鎮(zhèn)的老家與老家的往事吧?
鼎公善講故事,將自己萬千情感,自然地融在故事里,看似不動聲色,卻已動人心魄。比如他在《左心房漩渦·紅石榴》里講一個離家四十年的華僑,回憶家鄉(xiāng)村口的那棵樹,樹下的那只狗。那只狗在天熱的時候會吠行人,卻因為熱不舍得離開樹蔭,“就像樹上有根繩子把它拴住了”。等到戰(zhàn)爭逼得人非要離鄉(xiāng)背井的時候,狗卻不顧炎熱,一程程地送,“一身毛在烈日下滾熱燙手”了,還是“不回轉(zhuǎn)”,一直送,讓人心酸得很。
鼎公也有自己的一棵樹,是一棵藏在家鄉(xiāng)小山頂上廟宇后邊的石榴樹,“樹身傾身向陽,紅著臉等待奉獻”呢。關于愛情,關于母親,都系在這棵石榴樹上。而今,不能回到家鄉(xiāng)的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久長,鼎公的感慨也就更加飽含辛酸:“那棵石榴樹進了大煉鋼鐵的土高爐,無人能倒退還原?!币?,好多時候,愛與思念就系在家鄉(xiāng)的一棵樹上。
眾生的苦難化成淚,淚成雨,淋在多災多難的土地上。歡樂的時候太少太短促,悲傷的時候太多太久長,眾生與眾生的大地,便成為鼎公日思夜想的家園;而他的那個定格在記憶中的蘭陵的家,也便成了演繹眾生百相的出發(fā)點。流離失所的時候,他沒有停止追尋的步伐;國破家亡的時候,他沒有灰心喪氣:因為眾生與眾生所依存的大地,都展開在他那滿盛著悲憫與愛的心里?!拔也]有失去故鄉(xiāng)。當年離家時,我把那塊根生土長的地方藏在瞳孔里,走到天涯,帶到天涯”(《碎琉璃·瞳孔里的古城》)。對故鄉(xiāng)的熱愛,幾乎不能用語言去表達。鼎公有一篇叫《吾家》的文字,樸實得如山東大地上的泥土,記著自己的長輩同輩老師親戚鄰居,記著家中的石榴樹和那群失了窩的燕子,當然也記著家中的煎餅、鏊子和大蔥。普普通通的大蔥,在鼎公的筆下就成了寶貝:“山東大蔥晶瑩如玉,爽脆如梨,章回小說里形容女孩子‘出落得像水蔥似的,這棵蔥必須是山東大蔥!”這樣的泥土,怎能不長出人間不可一天離開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糧食?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大陸文壇曾經(jīng)風行過一陣“尋根熱”,一批作家在尋找那條已經(jīng)斷裂的文化之根。其實,這種尋根文學,在臺灣要更久長、更豐富,除了本來就沒有中斷的中華民族的文化之外,他們還在人性的深處注入著又濃又深的情感。從文學史的總長度上看,各種流派與旗號,都是短暫的,只有承載著真善美的情感與形象長存。
離開家鄉(xiāng)就要七十年了,人在,家鄉(xiāng)在,人卻不在家鄉(xiāng)。他知道,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一間老屋、一座老墳、一棵老樹,那圈容得下孩子們在上面追逐玩耍的“如環(huán)如帶的城墻”,也早已夷為平地。可是他仍然將最深最濃的眷戀留給故鄉(xiāng)。那塊藏在他瞳孔里的根生土長的地方,沒有了父親的身影,也沒有了母親的身影,卻有著生生不息的眾生的身影,魂牽夢繞著,等著他那忠貞又深情的瞳孔,也被這雙深情的瞳孔看見并記錄著。
3.陽光一樣的母親
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我理解主要是在寫對母愛的向往與留戀,一個與母親生離死別后的兒子的向往與留戀,從“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煎熬到只有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這個母親,既是生養(yǎng)了自己的母親,又是生養(yǎng)了所有中華兒女的那位母親。
從古至今,家鄉(xiāng)與母親,就是立場,一個人最基礎的立場。尤其在我們經(jīng)歷過好長一段階級斗爭與“斗私批修”交相糾纏的年代,對于家鄉(xiāng)與母親的依戀與親情,更能吸引與感動我們的心。
關于母親,王鼎鈞先生用散文,寫得更加細密婉轉(zhuǎn)、淚光盈盈。即使已到暮年,在母親的面前,在點點滴滴回憶母親的文字里,他都讓心年輕得如承歡在母親膝下一般。還有一種深摯與樸實,像五月的麥田,穗梢黃了,輕風吹來,前后地涌動里,便有微微的香甜讓人忍不住深深地吸氣。我還隱隱地感到,就是他的那些與母親無關的文字里,也有著母愛的照耀,因此也就在錦繡里多了些寬仁與惻隱,如老家堂屋當門的那一方陽光,隆冬里,鵝黃般融融的,溫暖。
他有一個和尚朋友,告訴他投胎轉(zhuǎn)世的第一等幸福便是能夠再次享受“汪洋的母愛”(《左心房漩渦·夜行》)?!端榱鹆А肥嵌钪匾纳⑽募?,這本書的扉頁上鄭重地寫著這樣的獻詞:一個生命的橫切面,百萬靈魂的取樣,獻給先母在天之靈,以及同樣具有愛心的人。這本書的《迷眼流金》記著這樣的細節(jié):有一次自己流鼻血,止不住,將一盆清水都染紅了?!芭枥锏乃t,母親的臉色愈白”;血止住了,母親還哭,哭兒子“生命的萎謝”,“她的淚是另一種血”,“除非她的血干涸,不許輪到我”。
母愛就是人性的種子,血與火都不能泯滅它。只要陽光還在人間明亮,母愛就會永遠地陪伴在兒子的生命里,母愛是超越時代與國界的。這讓我想起曾經(jīng)與我們在思維方式上同一緯度的蘇聯(lián),想起一位叫阿赫瑪托娃的母親。她一直都在追隨被投入監(jiān)獄的兒子,冒著“自燃”的危險為兒子的昭雪奔走呼號。探望與申訴,光是待在監(jiān)獄門口就長達十七個月,還是“除非她的血干涸,不許輪到我”的“汪洋的母愛”。在血腥與苦難中,阿赫瑪托娃花費六年的時間寫下了必將流傳百代的偉大詩篇《安魂曲》,既是寫給兒子,又是以所有俄羅斯母親的名義寫給所有的受難者,沒有一絲一毫的懦弱。這個被苦難浸泡著每一個細胞的女人,告訴人們,我不逃離,也不躲藏,并把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擔憂與愛,雕刻成人類的圣經(jīng),“我高聲哀號十七個月/千呼萬喚你回家/我匍匐在劊子手的腳下/我的兒子啊,你使我擔驚受怕”。
4.國民黨的失敗與共產(chǎn)黨的勝利
民心,是兩黨勝敗的關鍵。民心的獲得,一個靠實際地做,還有一個便是宣傳。這兩點,共產(chǎn)黨都優(yōu)于國民黨,勝負的天平早已在抗戰(zhàn)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傾斜。鼎公寫他讀蔣委員長告全國知識青年書讀得大哭,哭罷便決定投筆從戎,而且他看到那些讀完文告的人,一轉(zhuǎn)身都變了新面容。文告里有這樣的話:“凡是立志革命、決心報國、愿與我同患難共榮辱來做我部下的青年,我必與之同生死、共甘苦,視之如子弟、愛之如手足?!?/p>
但是,國民黨搞壞了與民眾的關系。鼎公從一些小的細節(jié)處,透視出了未來的結局。一群農(nóng)民挑著擔子給國民黨的十二支隊送給養(yǎng),冬天里,農(nóng)民們將盛給養(yǎng)的瓦罐一字排開,“在寒風里瑟縮而立”。結果呢,國軍嫌飯孬,先是“從排尾到排頭一個一個把瓦罐踢翻,熱騰騰的高粱地瓜稀飯流了一地”,然后便是“把那低頭縮頸的人大罵一頓,再抓過一支步槍,用槍托把瓦罐一個一個搗破”。而當青年的王鼎鈞,在一個清晨看到一個提了一瓦罐水的老太太步履艱難,上前幫她的時候,老太太端詳了之后,卻這樣問他:“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八路軍吧?”(《昨天的云》)
尤為嚴重的,是欺騙。蔣公北伐時承諾勝利后官兵都可以得到一份田地,實是虛諾,政府行騙,老百姓刻骨難忘?!翱箲?zhàn)八年,每一個相信國家許諾的人都受了傷,都正在護理謊言重創(chuàng)后的心靈,而中共新興乍起,猶能以遙想的理想鑄成鋼鐵騎士”(《關山奪路》),勝負是早就定了的。
在鼎公有關戰(zhàn)爭的文字中,總會讓人隱約地感到疼痛與惋惜,還有追問與思索。他是以一個有良知有責任又通透慈悲的過來人,記錄著,也反芻著,為了自己心上的安寧,也為了天下眾生不再陷溺于這樣的戰(zhàn)爭里。
曾經(jīng)是國軍一員的王鼎鈞先生,是在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與和平年代的兩色恐怖的現(xiàn)實之后,終于能夠于層層關山之中奪路而出,找到這樣一個眾生的立場,得以避開政治的桎梏,獲得心靈與精神的自由與超脫。
5.一言難盡的臺灣
《左心房漩渦》以向“你”傾訴的形式,方方面面,層層展開。這個“你”,是愛人是親人,是家鄉(xiāng)是中國。其中有一句,“飛蛾雖有千眼,總是見光不見火”,是在說飛蛾投火的悲劇。這種悲劇,既是戰(zhàn)爭年代的眾生與自己,也是他輾轉(zhuǎn)逃往臺灣之后的生命與心路的歷程。
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那個“恐怖十年”里,臺灣被國民黨的專制籠罩著。鼎公有個統(tǒng)計:十年間,以文化人為主嫌的案子至少21案,總計處死35人,判囚32人,牽連被捕受審打入“列管名冊”者不知多少人。一旦涉案,妻子兒女親戚都被株連,所有的關系人都和他們劃清界限,斷絕他們生存的資源。鼎公說這是“慢性的滅門滅族”,使他“惴惴難安”。他亦陷入特務的跟蹤與搜查里,直到他赴美上機之時,還有數(shù)名特務“陪”他喝茶吃飯。那是些終生難忘又不堪回首的“被污辱與受驚怕的日子”!他在《怒目少年》里談起過,戰(zhàn)時國民黨是專制的教育與體系,“專制始能救中國,我讀小學的時候,這句話寫在課本上”??墒?,臺灣的統(tǒng)治者們,卻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和平時期,將這種專制變本加厲起來?!斑B氣象報告播出‘長江下游天氣晴朗,臺灣海峽烏云密布,治安機關也要查究”;文字敏感癥,倉頡通“共匪”;引用一句馬克思的話都是大罪;還有偷聽敵臺罪……(《文學江湖》)
身在臺灣的鼎公哀傷不已,卻又不能寫、不準寫,寫了就有斷送身家性命的危險。
兩起冤案讓王鼎鈞先生如鯁在喉:煙臺聯(lián)合中學冤案與“二二八事件”。
尤其是煙臺聯(lián)合中學案,“像張敏之和鄒鑒,他們并未觸法(即使是惡法)。他們是教育家,為國家教育保護下一代,他們是國民黨黨員,盡力實現(xiàn)黨的理想,那些國民政府的大員、國民黨的權要,居然把這樣的人殺了”!“那些強迫入伍后不甘心認命的學生,班長半夜把他裝進麻袋丟進大?!?;還有將刺刀在光天化日之下刺入學生身體的鏡頭,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鼎公愛著這片土地,愛著這片土地上的眾生,他告誡人們:“人是萬物之靈,你的同類中的每一分子都是不可輕侮的”(《人生試金石·人人與我》);“徹底反道德縱能一時成功,最后仍要失敗”(《黑暗圣經(jīng)·四個國王的故事》)。
這是位有良知的作家。這是位清醒的有遠見的中國人,從關山奪路出來獨立思索著眾生的命運。他從不苛求歷史,甚至對于已然發(fā)生的事情,有著設身處地的權衡與寬恕。即使如此,他還是坦白著自己的感受,看到深重的災難:“我的今世肉身幸而還能站在太武山上悵望千秋,我對來臺灣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諒了!我內(nèi)心的一切都化解了!”
“上帝的磨子轉(zhuǎn)得很慢,但是磨得很細”(《文學種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誰也逃不脫這條規(guī)律。人類文明的道路,越來越明晰地展現(xiàn)在世界面前,任誰也無法擋住人類的腳步,更不能拽住大家往后退。
6.王鼎鈞的文學
孫犁先生說一個作家、一篇文章,能夠在文學史上占得片言只語,相當難,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的。而王鼎鈞先生的《左心房漩渦》《碎琉璃》與“回憶錄四部曲”等,當會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里,占有一個重要位置。這些書,文、史兼得,心誠意曲,回環(huán)往復,纏綿繾綣,將至情至性至理自然而又樸素地熔鑄于有著鼎公味道的文字里,動人心,燃人思,有情懷,有境界。
他在《山里山外·序》中說:“祖國大地……連牛蹄坑里的積水都美麗,地上飄過的一片云影都是永恒?!蹦軌蚓实伢w現(xiàn)這種美,讓這種滿含著熱愛的美成為文字,這樣的文字又怎能不帶著某種永恒的味道?
他與自己的同胞一起經(jīng)歷了人間最為深重,也最為漫長的苦難—戰(zhàn)爭年代的國破家亡與和平年代的兩色恐怖。處于這樣的境地之中,作家與文學的責任在哪里?王鼎鈞先生在這樣的時代里,創(chuàng)造出了記錄歷史、影響人心的文學。他說:“再深的痛苦也得轉(zhuǎn)化成美的形式,才有發(fā)表權?!保ā肚植兜た涓腹侨狻罚┻@種美,只能來自自由獨立的筆墨與超越私利的眾生情懷。鼎公用自己的文字告訴我們:人類要往前行,要靠愛,不能靠恨;文學亦然。“心如明鏡,無沾無礙的境界可望可即……為生民立傳,為天下作注,我提供一個樣本,雖不足以見花中天國,卻可能現(xiàn)沙中世界”(《碎琉璃》)。這種愛,先要自愛,將一顆心修煉得柔軟起來,悲憫起來,然后再將這個愛擴大起來。仔細品咂古今中外的文學經(jīng)典,哪有建立在恨之上的?就連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最后的底色,也是對人類尤其是對于苦難中人們的愛與疼惜?!拔覀儾皇谴笫ゴ筚t,不能博施濟眾。但是我們可以一點一滴付出愛來。點滴雖小,積小可以成大。這已經(jīng)夠我們忙的了,哪還有精力去嫉恨呢?”鼎公說他大體上學周作人、培根、愛默生,不學魯迅,鼎公不大喜歡魯迅先生凌厲的風格。其實魯迅先生也是深懷這種愛的人,讀他的《紀念劉和珍君》,冷的心都會讓這種愛燙熱。
就是對于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鼎公也不絕望。這是不撓的正義,盛在容下眾生的胸襟里。他當然想到過自己文字的長久。但他落筆之前,首先是愛,有了這種對于眾生的愛,長久也便在其中了。即或?qū)λ麄冇兄诖钦驹谖膶W的立場上,鼎公也沒有一點含糊,那就是真正的文學要有獨立的立腳點,不可依附,更不能投靠?!棒~不能以餌維生,花不能以瓶為家”(《碎琉璃》),他在《關山奪路》里以自己為靶闡釋整個文學的道理:“沒有得失恩怨的個人立場,入乎其中,出乎其上,一覽眾山小?!边@是歷史的立場、真理的立場,也是文學必須站穩(wěn)的立場。
還有,作家人格的高下,當然會直接地影響著文學的高下。讀鼎公的文字,也等于讀鼎公的心,讀他這個人。特別是深夜里,讀他,常常會感到文字與文字背后的人格融匯成一股潺潺的溪流,無微不至地在我心上流淌,如灌溉一般,讓我能感覺到有種子萌芽的沖動,還有叮咚的音樂喚起平凡又高貴的情緒。凡是在平生里幫助過他的人,鼎公全不忘,都一一報答。他對人,卻不求報答。他的第一筆稿酬,就是用來幫助生病的同學。他在《文學江湖》一書中還談起過他所曾經(jīng)崇拜過的胡適,就是在臺灣不許說魯迅的時候,胡適先生卻在臺灣公開地稱贊魯迅。有原則的人,往往難有溫情,胡適、魯迅與王鼎鈞三位先生,卻都是既有原則又有溫情的人。如有人批評胡適的兒子胡思杜“大義滅親”批判父親一事時,胡適則理解并同情地說那是因為兒子“沒有不說話的自由”。還是在《文學江湖》里,對于作家人格或曰心靈,有一段本質(zhì)性的論述,可為作家的一種警示:“卑鄙的心靈不能產(chǎn)生有高度的作品,狹隘的心靈不能產(chǎn)生有廣度的作品,膚淺的心靈不能產(chǎn)生有深度的作品,丑陋的心靈不能產(chǎn)生美感,低俗的心靈不能產(chǎn)生高級趣味,冷酷的心不能產(chǎn)生愛。一個作家除非他太不長進,他必須提升自己的心靈境界,他得‘修行。”
鼎公的文字是充滿智慧的,有味道的,更是溫暖的,能夠帶給人希望與力量。他的真誠,他的寬厚,他的惻隱,還有他幾乎忘我的對于眾生的深情,都讓我難以忘懷。又來美國了,真想找個時間去紐約拜訪鼎公,只為見他一面,說幾句家鄉(xiāng)的話,也表達我對他的敬意。在以后有生的歲月里,落筆成文的時候,我會記住他的囑咐:“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去看人,去欣賞人,去和我們的同類和解?!保ā蹲笮姆夸鰷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