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一
國美的雞叫居委會抓走的那天,她的寶貝孫子正巧住院了。國美回來,手里抓著尼龍袋,里面隱隱露出一只保溫瓶。還沒走到小區(qū)門口,她就聽到有人喊了,國美,小雞不好養(yǎng)啦,衛(wèi)生大檢查來啦。
那人并不講國美的雞已經(jīng)充公了,只是給了她一個暗示。語氣里多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感情。雞糞,這敢情是由路邊一垛一垛沾上腳底板的雞糞堆積成的,也可能是自家不敢養(yǎng)雞而眼紅的。
總之此話一出,國美就曉得不大好了。但她到底忍住了心里的焦急,只是步子上稍微加快了些,保溫瓶在袋子里晃來晃去。路上又有人嚼著酸葡萄往外吐,國美啊,慢點走,當(dāng)心雞湯潑出來。
國美直奔自家樓下的小草皮,那地上原本種滿了蔥啊,香菜啊,辣椒啊,國美仗著自家住一樓,就把外面的地皮統(tǒng)統(tǒng)占領(lǐng)了。她特意種得稀疏,一棵一棵隔得老遠(yuǎn),為的是不讓樓上其他人家再有發(fā)揮的余地。這下好了,居委會把地鏟平了,誰也別想發(fā)揮了。好在這并非第一次,國美扛得住。種了鏟,鏟了種,春風(fēng)吹又生,容易得很。好像家里面藏著黑戶口的,到人口普查那會先掐死幾個,等過了風(fēng)頭再生過似的,并不吃虧。
國美沒心情管這塊地,頂要緊的是那五只雞。從小雞崽養(yǎng)到半大,約莫有三個月了。今朝剛嘗到放養(yǎng)雞的鮮味道,萬萬不能浪費(fèi)了余下的一點一滴。她嘴巴里咕咕咕地吆喝,胳膊揮起來,擺出撒米的手勢,卻不見哪一只朝她走過來。地上空蕩蕩的,居委會那幾鏟子下去,倒翻出好幾條蚯蚓,大概是在國美的眼皮子底下憋久了,正拼盡全力扭動著。角落里,剩菜葉和雞糞還在。大馬路上的雞糞印子卻不見了,清早殺的雞血也沒了,地上干凈得不像話。
鄰居不響,彼此間營造出一切正常的氛圍。國美也不響,她回樓把東西一放,隔手沖出來,往大門口的值班亭殺過去了。一路喊:
不得了了!居委會偷雞了?。?/p>
二
國美這一叫,好像把時間給叫住了,路上的電瓶車和行人立刻停住,水果攤上的人也停下了摸來摸去的手。國美就是專程叫給他們聽的,圍觀群眾越多,她吵起來越有底氣。這一叫,大家都準(zhǔn)備好看戰(zhàn)爭片了。
叫啥叫!迎面走來幾個和國美年紀(jì)相仿的女人,打扮也差不多,只是她們的衣服看上去再明艷一點,頭發(fā)燙得再卷一點。國美的頭,過年燙完了不再管,就變得像她那幾只雞的屁股一樣,亂蓬蓬的黃毛,一撮一撮朝四面八方涌開去。
你這個雞,講過多少趟了,小區(qū)里不好養(yǎng),不好養(yǎng),早點晚點要出事體。居中的燙頭干部開口了。
我養(yǎng)幾只雞同誰搭界了!夜里狗叫個不停,狗屎亂拉,你們不管,倒有空管我?guī)字浑u了!國美繞著值班亭兜來兜去,半根雞毛也沒找到,她急了。
狗是狗,當(dāng)然要管,你這個雞,也要管!燙頭也動氣了,喉嚨提得老高。衛(wèi)生大檢查一到,國美的雞就不是國美的雞了,是居委會的眼中釘,全小區(qū)的毒瘤。到時候,國美的雞在路邊隨便一屙,叫領(lǐng)導(dǎo)撞見了,眉頭一皺,這屎等于直接屙在燙頭的臉上。
雙方吵了半天,國美眼看硬不過,就講,你還我雞,我殺了放冰箱里去,下趟不養(yǎng)了。
商量再三,燙頭同意了。但有言在先,這雞絕不能活過下禮拜。因為檢查是突擊的,吃不準(zhǔn)哪天就來了。
國美講,好好好,我沈國美保證,只要有領(lǐng)導(dǎo)在,就沒我的雞,有我的雞在……
就不可以再有你的雞!曉得了嗎!燙頭干部打斷她。
燙頭的意思很明確了,一定要杜絕國美的雞和視察領(lǐng)導(dǎo)以任何形式進(jìn)行會晤。
三
國美跟著燙頭走進(jìn)居委會。只見健身房的乒乓桌底下死死圍住幾塊宣傳板報,上面寫著一紙通知,幾號到幾號,早七點到晚七點間禁止遛狗。挪開,里面黑壓壓地關(guān)著五只雞,一地雞屎,羽毛零星。國美像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親兒子,一頭鉆進(jìn)去,嚇得“兒子”們四下亂竄,集體撞到了桌頂。國美不會趕雞,綁好繩子,一手一只,來去三趟總算都拎回去了。
回去了,國美就不管了,雞照例放養(yǎng)在樓下。人家問她,她講,急啥,明朝再弄。
到明朝,幾只雞仍在樓下走來走去。前一天受了驚嚇,雞不敢亂跑,可一覺睡醒來忘記了,又大搖大擺去隔壁幾棟散步了。附近的人就講,國美,你這個樣子不行啊,小區(qū)評比要扣分了。
國美翻了個白眼。她有數(shù),誰吃飽了會關(guān)心衛(wèi)生評比,他們不過是心痛自家的自留地統(tǒng)統(tǒng)被鏟除了,單單她國美的雞還好端端養(yǎng)著,現(xiàn)在見到了,心里就不平衡了。
扣啥分。國美直起喉嚨,又尖又響,像朝空中甩過去一串連珠炮。不扣分么,比來的獎金喏,全歸人家,你一分沒有;得了榮譽(yù)紅旗喏,也不插到你屋里廂。倒是雞么,實打?qū)嵆栽谖倚O子肚皮里廂,長成緊實肉頭。這種年份,放養(yǎng)雞到哪里去買!真是憨。
又有人抱怨雞糞,國美放話,怪我做啥!我又沒賴賬,該交的衛(wèi)生費(fèi)一分沒少過。要罵就罵居委會,清潔工作沒做到位。這許多鈔票,白出的啊!國美罵起來像丟炸藥包一樣,嚇得人家不敢再回嘴。
罵完,國美弓著背往雞食盆里倒剩菜。頭上的燙發(fā),外面一截黃,長出來的白,越看越像雞屁股上的毛了。幾個見不入眼的婦女就暗地里給她起綽號。她們講,這個“雞屁股”,頂難弄,全小區(qū)加起來都弄不過伊。
第三天,“雞屁股”的雞還在。第四天,還在。第五天,雞沒了。人們總以為是國美處理掉了,轉(zhuǎn)眼卻發(fā)現(xiàn)她正滿小區(qū)找她的雞。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找了好幾圈,一只都沒找回來。
國美氣殺了。她講,一只沒了,興許是狗叼走的,儕沒了,肯定是叫居委會又捉去了!
燙頭干部一口否認(rèn)。她講,啥意思,我還給你,你自家看不住,還有面孔來問我討。小區(qū)隱患沒了,燙頭心里大松一口氣,講話都鎮(zhèn)定多了。
這趟國美吃了啞巴虧?;厝サ穆飞?,她邊走邊罵,肯定是伊做的好事體,還死不承認(rèn)!鄰居并不幫腔,國美的雞終于當(dāng)了自留地的陪葬品,這下大家扯平了。
四
沒過幾天,有人在小黑的紙板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雞。叫國美來看,她一口咬定,就是我的。
小黑是怪腳刀家的狗。不過國美找上門去的時候,怪腳刀并不承認(rèn)。他講,我老早不養(yǎng)這只狗了。
從前怪腳刀養(yǎng)過兩只小狗,黑毛的,都叫小黑。小區(qū)里的人起綽號,一只叫怪腳刀,另一只叫刀腳怪。實際上他們并不能分清誰是誰,連怪腳刀自己也分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其中一只穿馬路的時候,叫汽車撞死了。從此小區(qū)里就只剩一只小黑了。怪腳刀為了討吉利,認(rèn)定撞死的那只叫刀腳怪。刀腳怪渾身是血,被人扔在垃圾桶上面,第二天,捉垃圾的人就把它捉走了。
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便不管。怪腳刀的孫女不喜歡了,怪腳刀就不要了。他買了新的狗,品種高級一點,放在家里養(yǎng)。小黑就住在樓下,放一個紙板箱,墊幾塊破布頭,叫它自己睡,自己玩,叫它自己去討飯吃。
小黑就討起了百家飯。小區(qū)里很多人把剩菜放在垃圾桶旁邊,附近的流浪狗過來吃,小黑也去搶一點。野狗就是這樣,有一頓吃一頓,沒得吃,就餓著。小黑搶不過,瘦得像非洲難民,身手卻溜得嚇人。它跑起來,好像一匹馬在奔跑,它站著,也像是一匹馬站著,脖頸頎長,腳桿筆挺,毛色油亮。徐爺爺說,小黑是投錯胎了。
徐爺爺是喜歡它的。其實徐爺爺喜歡所有的野貓和野狗。來討飯,都給一口;來喝水,都倒?jié)M盆。徐爺爺自家的狗叫來福,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走不動,吃不下了。來福不吃的,小黑就走過來吃掉。小黑就是這樣長大了。
小黑和野狗混久了,愈發(fā)顯出野狗的脾性來,不講規(guī)矩,不懂道理。夜里人們睡了,它瘋叫著捉貓,踢酒瓶子,爬車庫門。白天見到腳踏車、電瓶車,它窮追不舍,時常劃壞人家的車架子??墒俏惯^食的人,小黑是不兇的,它追著車,是為了送人家出門。小黑單單兇陌生人、陌生車,連警車也不放過,人們講,這只死狗無法無天了。于是多少個投訴電話打到居委會去。燙頭帶人找上門,怪腳刀卻說,我早就不管了,誰要處理,自家去抓。居委會能捉雞,卻捉不住跑起來像馬一樣快的小黑。上一次,居委會索性叫來了城管,圍追堵截一下午,總算抓住,關(guān)進(jìn)了城外的動物收容所。
沒過三天,人們嚇了一跳,怪腳刀家樓下的紙板箱里,怎么又睡了一只小黑狗?再一看,那不就是闖禍鬼小黑嗎?這么遠(yuǎn)的路,它竟單槍匹馬走回來了。人們一邊怨,心里一邊暗暗覺得厲害。打電話去,那邊說,大概是籠子太疏,狗太瘦,稍微鉆一下,就逃出來了。徐爺爺高興地講,老馬識途,小黑到底是匹好馬呀。
千辛萬苦跟一只狗斗智斗勇,城管不情愿再來了。人們無奈,只好任由小黑繼續(xù)住下來。好在它識相了不少,見路上人多,它就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衛(wèi)生大檢查到了,它自動跑到小區(qū)外面,到飯點了再回。也有人說,小黑并沒走遠(yuǎn),它只是藏好了,躲在草叢里,下水管道里,不讓領(lǐng)導(dǎo)看見罷了。唯獨(dú)那夜里捉貓的惡習(xí),怎么也改不掉。睡夢中若聽到叮鈴哐啷的聲響,就曉得小黑又在和野貓打架了。第二天,總有人的門上、車上,多了幾道抽象的劃痕。
“操你娘的怪腳狗!”倒霉的車主站在太陽底下,一邊罵狗,一邊罵人。
五
這次小黑劃壞的是全小區(qū)都惹不起的國美的雞,這還得了。國美找上門,要怪腳刀賠錢。偏偏怪腳刀也不是吃素的。燙頭和國美吵,是干部打不過兵,可打到了怪腳刀這里,國美就要退伍了。
怪腳刀講,早就講過,這狗我不認(rèn)得,你要抓就抓,要打就打,我沒話講。要賠,我就賠不到了。他撂下兩句話,一個白眼,拔腿去麻將館了。
國美氣殺。五只放養(yǎng)雞啊,多少錢不算,多少心血啊,每日喂過吃的喂喝的,就盼著長大了給小孫子補(bǔ)身體。頂要緊的是,為了養(yǎng)這幾只雞,國美受了小區(qū)里多少人的眼色啊。國美曉得,那些想養(yǎng)雞不敢養(yǎng)的,眼紅她;那些覺得膩腥的,翻白眼。這下好了,寶貝雞叫一只沒人要的流氓狗咬死了,上哪論理去?誰會來幫腔呢?居委會得罪過了,臉皮盡撕,怎么好轉(zhuǎn)身再去?
想來想去,國美還是轉(zhuǎn)身了。她觍著臉一訴苦,沒想到燙頭的態(tài)度竟也發(fā)生了巨變。燙頭講,國美啊,照道理,你們兩家的事,我是不應(yīng)該管的。但是憑良心講,這只狗實在是不作興,上趟手軟,放過,這趟不好讓伊再好過了。伊好過,大家就不好過了,你講是嘛。
燙頭這番話如此正氣凜然,哪里像是對付一只狗,好像要對付一個黑社會頭目,一個臭流氓似的。國美聽下來,心里就有數(shù)了。國美找燙頭,燙頭也正好借此做由頭,把小區(qū)里這第二個隱患解決掉,這樣一來,衛(wèi)生大檢查就萬無一失了。
兩個人各取所需,氣氛便和順起來。國美一口一個“阿姐”感謝著,燙頭推不掉,當(dāng)場打電話過去,叫城管再來捉一次。
六
城管抓狗,和狗在夜里抓貓是一副場面。說穿了,就是一個逃,一個追,絕不能正面交鋒。一交鋒,弱方就要叫人看笑話了。
當(dāng)天下午,城管的執(zhí)法車就進(jìn)來了。車門一開,跳下來兩個男人,套著制服馬夾。又跳下來兩個男人,一身便服,舉著大網(wǎng)兜罩。據(jù)說是動物收容所那邊派來支援的,在鄉(xiāng)下抓過好多狼狗,手腳老辣得很。
燙頭湊上去講,磚塊要嗎?棒頭要嗎?卻叫城管批評了一通,啥意思,當(dāng)我們是路上打狗賣肉的啊。燙頭吃癟,不響。國美同燙頭站在一排,仿佛也有了點干部派頭,她想趁機(jī)跟城管反映狗吃雞的事體,卻叫燙頭甩了個眼色,只好縮回去了。
有人跑去跟怪腳刀講,打狗的又來啦。怪腳刀摸進(jìn)一張牌,指腹一搭,隔手丟出去一只白皮,他搖搖頭,白弄,捉不牢的。阿拉小黑別的不來塞,打游擊這點本事我心里有數(shù)。人們聽罷,放下顧慮,繼續(xù)在棋牌活動室里吞云吐霧,隔岸觀火。
天氣很好,人們的被子枕頭都曬到白場上來了,陽臺上也掛出了很多個腦袋。他們等著看,城管的面子,燙頭的面子,還有國美的啞巴虧,今朝到底收不收得回。
小黑吃過了,它躺在來福的地盤上打瞌睡。來福和徐爺爺也打瞌睡。太陽照過來,城管的影子越來越近。一個網(wǎng)兜甩過去,套牢半身,小黑卻忽然竄出去了。不曉得徐爺爺是假寐還是反應(yīng)快,那動靜把他都嚇醒了。
突擊失敗,只好打響拉鋸戰(zhàn)了。小黑一跑,把四下埋伏的男人都炸出來了,他們緊追其后??墒切『诙嗝戳锇 K谛^(qū)里待了快一年,這地盤太熟了,熟到閉著眼都能開路。它往草堆里一鉆,朝車庫里一轉(zhuǎn),倏忽間不見了。有人發(fā)現(xiàn)樹下撒尿的黑影,猛撲過去,一把抓住腿。只聽后面老頭大叫,眼睛戳瞎了啊,誰人的狗不看看清爽!才曉得是認(rèn)錯了。過一會兒,像變戲法似的,小黑又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人們從陽臺上望下去,只見一個黑點在地上竄來竄去。它竄進(jìn)敬老院,又逃向社區(qū)衛(wèi)生院,長長的走廊上,小黑麻利地跑著,它像一匹馬,快得要飛起來了。
男人們牢牢追隨,可是打游擊太難了。白場上的被子,小黑從底下穿過去,人卻要繞一圈。小黑鉆進(jìn)矮墻洞,人鉆不過,只好守在出口等。一抬頭,小黑又從麻將館的樓梯口出來了。這一路,四個男人加幾個紅臂章義工,叫一只狗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匆忙的四十碼球鞋印子踩壞了多少原本是自留地的草皮。太陽這么大,他們跑得棉毛衫都濕了,停下來喘氣,喝水。陽臺上的人看乏了眼,紛紛關(guān)上了窗門。
男人們緩過神,朝外走去,卻發(fā)現(xiàn)小黑就躲在門口的三輪車底下,轉(zhuǎn)頭看來看去。他們跳上車,干脆一路開過去,小黑吃了一驚,逃向小區(qū)外面。上了大馬路,汽車就好追了。小黑腿腳再快,快不過汽車輪子??墒亲返米?,卻怎么也抓不著,小黑的腿毛極短,精光滑溜,幾次兜到一只腳,都叫它蹭掉了。城管急了,抄起一塊大磚頭丟過去,悶悶的一聲,砸中了小黑的頭。它慢下來了,轉(zhuǎn)了個彎,一下跌入橋下的廢棄工地。
那是一個城市的黑洞。人們散步,走到這一段,吃完的瓜子果皮都往下扔。起大風(fēng)了,手沒抓牢,扇子就吹落去。一眼望去,雜草密密的、高高的,深不見底。有人說流浪漢住在里面,有人說草底下都是赤鏈蛇??傊?,什么東西落下去,就再也找不回了。
七
衛(wèi)生大檢查過去好幾天,小區(qū)里的狗總算行動自由了。一個個興奮得像出獄了似的,草叢里,樹底下,拉屎撒尿,東倒西歪。狗一多,就要打架,幾只小狗沒命地逃。仔細(xì)一看,追過來的這只馬一樣的,莫不是怪腳刀家的闖禍狗?!人們驚呆了,這小黑,到底有幾條命,竟然又活著回來了。
小黑回來的時候,它的紙板箱早叫人丟掉了。小黑在小區(qū)里無處立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狗就追,見人就叫,找不到自己的窩,它驚慌極了。
幾天過去,人們都看得出,小黑和從前不大一樣了。有時像死尸一樣躺在馬路上,車來了也不走;有時忽然神經(jīng)錯亂,對著空氣叫個不停。叫不動了,又躺下來。怪腳刀的話,它不聽了,徐爺爺?shù)脑捯膊宦犃?。給它喂過飯的,它都不認(rèn)了。連一起混的野狗也翻臉了,見面就打架,抓得頭破血流,跑起來一瘸一拐。
有人說,小黑大概是憨掉了,叫磚頭把腦子敲壞掉了。也有人說,上次逃得太累,受驚嚇了,一時回不過神。
可是白天裝死尸的力氣,都留到夜里去發(fā)作了。從前那些壞毛病,小黑犯得更兇了。它一叫,野狗也跟著叫,吵得人難以睡覺。到早上,小黑睡在馬路當(dāng)中,睡在人家樓梯口,人們想踢它,又不敢上前,它身上的傷口太多了,流著膿血,禿著毛,頭上不腫,反而扁下去了一塊,配上瘦如枯柴的身形,看上去可怕極了,不像一只狗,倒像一個鬼了。人們怕了,只好悄悄繞過去。
這下小黑真的成了小區(qū)里的黑社會臭流氓了。
人們等繞過去了,進(jìn)了車,或走遠(yuǎn)了,才敢大罵,畜生,真是碰上畜生!這樣叫下去,夜里廂不要困覺了!
徐爺爺卻講,人苦,狗也苦,一式一樣的。人苦么,還能講兩句,狗苦又講不出話,只好叫叫。不叫,伊就要死了。讓伊去叫叫吧。
可是徐爺爺?shù)脑捳l來聽呢?旁邊的老頭老太耳朵都不好。沒老的呢,在他們眼里,徐爺爺和來福,不過是一大一小兩個老不死。講不了幾句,都要去死的。
八
國美見小黑最怕,也最恨。小黑不單單吃了她的雞,還看上她家樓下的草皮了,成天來睡。
大檢查的風(fēng)頭一過,國美準(zhǔn)備重新養(yǎng)雞,就在樓下放了一個水果箱,探探聲勢。早上一看,小黑竟然睡在里面。國美氣殺。但她曉得,瘋狗惹不得。想來想去,紙板箱糟蹋了就算了,把箱子挪遠(yuǎn),讓它睡到別地去??墒堑搅送砩?,小黑又把紙板箱叼回來,睡到國美樓下。小黑這么一安家,國美的雞養(yǎng)不成了,新的自留地也開辟不了了。
國美講,要死了,怪腳狗專門同我作對。鄰居聽到,一聲不響。
直到那個燥熱的夜晚,國美老公下班回來,小黑正癱在路面上吸涼氣。剛打過架的它需要休息一會。國美老公按喇叭,小黑不動,再按,還是不動。他停下電瓶車,一腳把小黑踢到路邊,繼續(xù)朝前開了。黑漆漆的夜里,小黑哀嚎了一聲,隨即竄出來,追著他飛奔。那是小黑一生中最后一次像馬一樣奔跑了,它跑得那么快,跟得那么緊,一聲接著一聲,要把地都叫裂了,要把五臟六腑都叫出來了。國美老公怎么也甩不掉,氣急了,朝著微白的肚子又是一腳。悶悶的一聲,小黑飛出去了,接著砰的一聲,它摔在馬路中間,動靜很大。小黑沒有再叫,興許是痛得叫不動了,它顫了幾下,又顫了幾下,就再也沒有起來了。
那天夜里,小區(qū)里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一只野貓也沒有。小黑用完了它最后一條命。
國美老公后來講,真真是滑稽,這樣結(jié)棍的狗,關(guān)進(jìn)去,自家逃得回來,橋上跌落去,還能爬出來,怎么一腳踢下去,反倒死掉了呢?他的鞋上還沾著小黑的一點點血跡。
人家就講,估計叫磚頭砸壞掉啦,不大靈光啦。你看伊回來的樣子,憨掉了。做出來的樣樣事體,哪一樁不是尋死?這樣的狗,早點晚點要去死的。
第二天,徐爺爺起床了,他把小黑放到綠色的垃圾桶上面。小黑的身體很平,像一個疊好的黑色塑料袋。它的耳朵耷拉下來,是平的,它的眼睛沒睜開,也是平的。它餓了很久,連肚子也是平的,捉垃圾的人走過來,隨手一擼,把塑料袋和垃圾一道捉走了。
地上的血跡,在等待一場不必太大的雨。
九
衛(wèi)生評比的結(jié)果出來了,榮譽(yù)紅旗拿到了。小區(qū)門口的遛狗告示轉(zhuǎn)眼換成了紅紙喜訊。
燙頭說,謝謝大家配合,紅旗里有每一位居民的功勞。
國美在旁邊嘀咕,有功勞么,倒也借我掛幾天呀。她的意思是,你燙頭的紅旗,要不是我虧掉五只雞,會拿得到嗎?
可是問起來,人們并不曉得領(lǐng)導(dǎo)是什么時候來視察的。一個人來,還是幾個人來。燙頭也不知道。在樓下曬太陽的老人每天都有,誰也沒見到哪天有長得像領(lǐng)導(dǎo)的人走過來呀。
怪腳刀笑嘻嘻地插嘴,難不成是半夜里過來的?老實講,蹲在誰屋里廂了?人們聽了這話,笑得好起勁,幾個女人拍著手,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地上又開始臟起來了。原來就算沒有雞糞,地上也可以臟成這樣。養(yǎng)狗的人不撿狗屎了。他們講,都是肥料呀,爛在地里,草長得快。又講,誰踩到誰走大運(yùn),好事體呀。吃不完的剩菜剩飯,人們還是倒在垃圾桶旁邊,給狗吃,給貓吃。貓狗不吃,隔夜就出蒼蠅了。
野狗到了夜里還是叫,野狗和野貓打架,不知什么道理,總也是改不了的。
國美的自留地又開始種起來,養(yǎng)雞也在計劃中了。她講,現(xiàn)在不能養(yǎng),小苗都叫雞踩爛了,等種好了,我再搭個棚養(yǎng)。誰知自家的雞不踩,別人家的狗才不管,沖過來就是一頓亂糟蹋。國美叉著腰大罵,誰家的畜生啊,死人不生眼睛啊。周遭沒人回應(yīng),狗撒泡尿,甩甩屁股走了。
那一天早晨,國美下樓,自留地被踩得一塌糊涂。國美氣到昏頭了,一串電光炮罵出去,哪個赤佬屋里廂養(yǎng)的赤佬狗!
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站了八只雞,有公的,有母的,毛色鮮艷,看起來精神極了。
國美尖叫了一聲,哎喲,不得了了!
她沖回樓上,對小孫子喊,寶寶,寶寶,你看誰回來啦!
國美抱著孫子下樓的時候,熟悉的雞糞味已經(jīng)飄到半空了。最大那只的公雞尾巴一開,艷極了。國美臉上笑出了一層一層褶子,她講,寶寶,寶寶,快看這只雞屁股漂亮嗎!
小孫子卻被突如其來的公雞嚇得大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