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之落
劉建國感覺自己才剛剛開始做夢,就被人搖醒了。夢里,他睡在了一個鐵盒子里,四周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聲音。鐵盒子突然搖晃起來,像地震。他睜開眼,看到護士戴著大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舉著一支針筒對著他,像舉著一把槍,冷冷地說:10號,叫什么名字?劉建國。劉建國卷著舌頭回答。
這幾天,劉建國已經(jīng)把這三個字的普通話讀音練得很標準很利索了。他納悶的是,躺在病床上那么多天了,那些輸液的、抽血的、做B超的護士都已經(jīng)熟悉了,為什么每個護士進來之后還是要叫他自報家門?他感覺自己像犯了事進了局子,時刻都在驗明正身。10號成了他的代號,在這里,劉建國就是10號,送飯的、送水的、換衣服的阿姨,每天也都這樣叫喚:10號,開飯了;10號,你的水……
10號是劉建國住的床號。此刻,他正躺在10號床上讓護士抽血。不知為什么,住院的時間越長,扎的針越多,反而越來越怕疼了。護士用酒精棉球在手上擦拭的時候,他就緊張起來了,一扎入,劉建國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聲。同室的另兩個病友都笑話他,挺大個人像孩子一樣,這么怕疼。
劉建國說,這么多年了,沒扎過針。他很少生病,偶爾頭痛感冒,刮刮痧,或者隨便吃兩顆感冒藥就好了。這一次生病,他說純粹是個意外。側著身子睡覺的時候,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以至于左側的背給扭了。當時也沒在意,去衛(wèi)生院配了麝香虎骨膏貼上,以為馬上就會好的。過了幾天,越來越疼,就連晚上轉個身都一陣陣地劇痛。于是到當?shù)蒯t(yī)院做了檢查,說是胸腔積液,輕度。醫(yī)生說沒事,開好了方子,輸液消炎。掛了幾天鹽水沒見好。再去醫(yī)院的時候,換了個老醫(yī)生,再一查查出了大問題。那個戴著老花鏡的專家醫(yī)生舉著幾張片子反復地照看,好長時間才慢吞吞地說:雙腎嚴重結石、積水,左邊一個快報廢了。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凝重,還很費力地搖了搖頭。劉建國還沒說什么,兒女們都急了,連夜開了個緊急家庭會議,第二天就把他送到了省城大醫(yī)院。
劉建國的堂妹的表兄熟悉省里的一個醫(yī)生,憑著這層關系,劉建國聯(lián)系上了泌尿科的一個專家。專家同樣戴著老花鏡,一頭白發(fā),看了片子后也是這個說法,需要住院手術。前提是得把胸腔積液這個問題處理好,炎癥消掉后才能手術。胸腔屬于呼吸道,于是,劉建國住進了呼吸內(nèi)科,因為床位緊張,先被安排在了走廊上。
劉建國和他的老婆阿菊背著簡單的行李,來到了呼吸內(nèi)科。咋一看,還挺像深入貧窮山區(qū)觀光旅游的游客。其實,劉建國就是這樣想的,他一直認為自己沒什么大礙。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有信心,那么多年了,一直很健康。他把到呼吸內(nèi)科住院治療的性質定為調(diào)理,有那么一點到此一游的味道,而重頭戲理所當然是在泌尿科。他甚至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在呼吸科耽誤時間,直接進入泌尿科消消炎然后手術就可以了,但專家的話他不敢不聽。
劉建國能吃能喝能睡,說起話來喉嚨還特響亮。因為住院的時候已經(jīng)周末了,所有的檢查和化驗都要放到下周一,所以這兩天掛完兩袋水后就沒事了。他就到處溜達,從最東邊走到最西邊,又從最西邊逛到最東邊,看護士們蝴蝶般穿梭的身影,看那些病人憂心忡忡痛苦無助的眼神。完全像個閑人,仿佛這里的一切與他無關。宣傳欄里的內(nèi)容從頭至尾讀了好幾遍,墻上的護士照他也看了一遍又一遍,總覺得還是他們鄉(xiāng)村衛(wèi)生室的護士漂亮,有親切感。有一個姓名四個字的護士,他記住了,以前也不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四個字的名字。
在護士臺的背景墻壁上,他看到了兩排字,上一排是“呼吸內(nèi)科住院病區(qū)”,緊接著下一排是“肺癌診治中心”,他是第一次知道兩者的關系竟如此緊密,這一發(fā)現(xiàn)也讓劉建國心驚肉跳。每次看到癌癥的“癌”字,他的腦海中便會浮現(xiàn)出他們老家背后那座荒山,山上都是一個個洞穴,還有一座座墳包。按他的說法,一座山不長樹,不開花,到處都是一個一個奇形怪狀的洞和包,那是多么恐怖的景象。
護士臺上擺著一個塑料架子,上面插著每個病人的登記卡。劉建國很好奇,每次走過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湊上去,試探著看一眼。護士們并沒有趕他,他的膽子慢慢地大起來了。趁著沒人,劉建國就停了下來,半趴在柜子前,做賊一般,輕手輕腳地翻看起來。
登記卡像明信片,寫著病人的名字年齡和病情。劉建國一床一床地看下去。大多數(shù)是中老年人,有肺炎的,支氣管炎的,也有同他一樣胸腔積液的,更多的是肺癌患者。劉建國有點始料未及,他想數(shù)數(shù)到底有多少人患了肺癌,數(shù)著數(shù)著,他就不敢數(shù)下去了。
東邊的病房突然嘈雜起來,有人大聲喊醫(yī)生,護士臺的警報也急促地響起。護士們跑過去了,醫(yī)生也急匆匆趕來,很多人圍在門口朝里張望。護工推著一輛推車從人群里擠出來,快速地往電梯趕。劉建國從人縫中看到,車里躺著一個干癟的老頭,嘴上套著氧氣罩,兩只眼睛空洞地張著。走廊上的人都在小聲議論著剛才的那個老頭,劉建國沒有去聽,他的腦子里一直晃動那兩只空洞的眼睛,就像老家荒山上的洞穴。
走廊里很快變得安靜了。護工回來把推車放到了走廊的角落里,車上的枕頭和被單已經(jīng)折得整整齊齊,像是從未動過。窗外的一縷光照在白色的床單上,有些刺眼。劉建國迎著護工走過去,問:人哪去了。護工聳了聳間,兩只手在他面前一攤。
從護士臺回來后,他的心里多了一絲陰影,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
搬進病房的時候,他特意跑到護士臺看了同室兩個病友的“名片”,果然,都是肺癌。他又重復確認了一遍自己的卡片,這才猶猶豫豫地走進去。一直到門口的時候,他都在糾結著自己該以怎樣的表情來面對他們。他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輕松,又不能太沉重,這之間的度確實很難把握。劉建國最后是面無表情地走進了房間,走到那個叫10號的床上。他看到白色的被子和枕頭放得整整齊齊,就跟角落的推車上的一模一樣,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像重病患者一樣躺了上去。
房間里的氣氛出乎意料的輕松。隔壁11床是個白發(fā)老頭,身體有點胖,面色紅潤,躺在床上安靜地看報,看不去不像個病人。一個老女人斜躺在他的腳后,手托著腮看著阿菊整理物品,時不時地指點一下。12床是一對青年男女,坐在床上竊竊私語著,女人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笑聲,旁若無人。
阿菊很快就和隔壁的老女人聊起來,像熟人一樣。劉建國是隔了很久才轉過頭去看他們,他抹了抹臉,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神清氣爽地坐起來,加入了她們的聊天。
話題從家長里短轉到了各自的病情,對方主動介紹了他們的病情與病史。讓劉建國驚異的是,他們對自己的病沒有一點忌諱,說起來一套一套,像講解員一樣介紹得一清二楚。他們的講述讓劉建國感到好像是在說一個遙遠的陌生的與他們毫無關系的人的故事。這次他是來復查的,老頭說到最后,指了指12床的男青年,說,他們還要厲害些。于是,男青年也加入了聊天。
男青年笑瞇瞇地點著頭,說,我查出來的時候,是晚期了。劉建國和阿菊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不知該做出什么反應。男青年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確實是天塌了一樣,把我們都震傻了。我們抱頭痛哭,就哭,什么也不想,不做。后來也就慢慢想通了,還能怎么樣,看自己的造化吧。
劉建國聽他輕描淡寫地說完,很佩服男青年這樣輕松的心態(tài)和頑強的毅力。男青年笑了下,說,沒辦法,想不通也要想通了。年輕的女人靠在他屈起的膝蓋上,放了手中的手機,對著他們說,他也就難過了兩天,是吧?說著用征詢的目光看了一下他,他點了點頭。女人繼續(xù)說,他還要反過來勸我們呢!我們也不知哭了多少回了,現(xiàn)在媽媽她們還接受不了呢!男青年說,我精神狀態(tài)不好,她們更想不通了。無論如何,我得挺住,我挺住了,她們才有可能挺住。男青年略微停了停,說,這事擱別人身上,都會勸,一旦落在自己身上,到底是難受的。他還說,這個病啊,一旦爆發(fā),三到六個月就完蛋。
劉建國靜靜地聽,自始至終沒有插話,他完全進入了男青年的世界,臉上的表情很豐富,好幾次,他都差點哭出來。男青年看上去一臉的無所謂,和女人嬉笑著鬧了會,便雙雙出去了。11床的老女人迫不及待地湊過頭來,壓低聲音告訴劉建國,那男人才43歲,女的34歲,有個兒子,還只5歲呢,罪過啊——
劉建國很壓抑,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感覺到自己一不小心迷了路,走到了一個陌生的荒草叢生的地方,到處是一坑一坑的水,他繞來繞去地向前走,一不留神,一腳陷進泥潭里,隨后整個身子都開始往下沉。他越使勁,越往下沉,一點一點地下沉。他極力想阻止這種感覺的蔓延,于是主動說起了自己的病情,他輕松地調(diào)侃著,特意強調(diào)了這個病的無足輕重,以及與他們的迥然不同。他用這種方式維護著自己身體的地位,并由此來找回原先的那種輕松狀態(tài)。果然,他慢慢地脫離了下沉的感覺。一旦停止講話,一切都寂靜下來,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慢慢地無休止地下沉,他想掙扎,卻無處著力。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也就是在住進來的第二天,劉建國開始了高燒,持續(xù)不退。用了很多藥,都沒什么大效果。他開始厭食、嗜睡,連話都懶得多講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白天黑夜。
一個半夜里,他上吐下瀉起來,瀉著瀉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便竟是黑色的,像墨汁。值班醫(yī)生這才慌了,一下子很多白大褂呼啦啦地圍在了劉建國的病床邊,問前問后,誰都要插進來問幾句,很像集體審訊。然后是抽血,B超,CT,各種檢查搶著做開了。鹽水包換成了大袋的,好幾袋擠著掛在了床的上空。監(jiān)護儀也搬到了床頭,跳躍著一條條股票分時線一樣的彩線,不時發(fā)出嘀嘀的警報。10號的劉建國儼然成了一個病危的人。隔壁病房的人時常也會進來,探聽10號的病情。
白大褂之間也有爭執(zhí),終于有了初步診斷,是消化道出血,或者腸或者胃。這是內(nèi)科醫(yī)生說的。
醫(yī)生開始找家屬談話,職業(yè)地談話,危言聳聽。阿菊哭哭啼啼起來,她想不通,生龍活虎的一個人,住院住著住著怎么住成了病危。子女們都趕到了,在很多諸如病危告知書等一系列看也看不懂的紙上簽了字。
劉建國虛脫地躺在床上,翻著白眼,就這樣翻了一天。
燒開始退了,還是便血,好在次數(shù)明顯減少。還是翻著白眼,偶爾能睜開了,張著空洞地看會天花板。有時還能模糊不清地說上幾句胡話。護士開始給劉建國輸血,還沒輸完一袋,他就有了排斥反應,還抽搐,說話大舌頭,像中風。
于是,醫(yī)生趕忙找來了腦科專家會診,做腦部CT檢查。
檢查結果還沒出來,劉建國的心跳加速了,監(jiān)護儀不停息地報警,像盤旋在病床上空的轟炸機。醫(yī)生找來了心科專家會診,做心電圖。
撒了一泡尿,劉建國含含糊糊地說疼,疼,于是,又找來了泌尿科的專家。
他像一個稀有的動物標本,任由各路醫(yī)生觀摩研究。
走廊上,遠遠地來看劉建國的人多了起來,時不時有人探頭進來張望。他們都是久病成醫(yī)的人,分析病情的時候,都很專業(yè)。他們一致認為,10號怕是不行了。
連續(xù)兩天,劉建國躺在床上,一動未動。
這天下午,隔壁兩床的人同時出了院。臨別時,他們紛紛祝福他早點好起來。劉建國想這些話本來是應該他說給他們聽的,現(xiàn)在倒好,全反過來了,他有點羞愧地朝他們點頭示意。他們還把吃不完的一些水果留給他,可惜,他現(xiàn)在根本不能吃,就連白開水,醫(yī)生也是嚴令禁止的。
劉建國嘴里非常難受,像被膠水黏住了一樣——這是他此時唯一感到的痛苦。他想喝水,哪怕一小滴也成。看著別人毫無顧忌喝酒喝湯,劉建國對水的渴望更加強烈了。就連聽到抽水馬桶放水時的聲響,他都會不自覺地咽口水。醫(yī)生和護士都警告過他,不能喝水。他不敢不聽。渴得厲害了,就偷偷地央求老婆,他知道阿菊心軟。阿菊起先也堅決不肯,耐不住他苦苦哀求,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就同意了。阿菊在茶杯里倒了一口,放了一根吸管,偷偷地塞到了他的嘴邊。就在他歪過嘴去咬吸管的時候,兒子突然闖了進來,阿菊觸電般地縮回了手,劉建國頭一歪癱在了枕頭上。兒子皺著眉頭訓他們,說一定要聽醫(yī)生的,現(xiàn)在是關鍵時刻,一喝水,腸胃就要蠕動,血就止不住,后續(xù)的一切檢查就開展不了,就得這樣無休無止地躺下去。說著,揚了揚手上長長的一張費用清單。阿菊膽怯地點點頭,劉建國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兒子還說,嘴巴難受呢用棉簽潤潤嘴唇,實在不行就用水漱漱口。
漱口前,劉建國總是盯著杯子里的水發(fā)呆,有時候會故意搖晃幾下,看著水在杯子里翻騰,撞在杯壁上摔成一瓣瓣水花。人哪,不會被一泡尿憋死,卻能看著一杯水渴死。到嘴的鴨子飛了算什么,都到喉嚨里的水了,還得硬生生地吐出來,那才叫折磨!劉建國這樣感嘆著。開始一段時間,他還能很老實地漱著口,后來實在受不了這種誘惑了,好幾次都想咽一口下去。每當這個時候,他會想起醫(yī)生的警告,想到兒子的叮囑,還有那長長的費用清單,于是就放棄了。每次漱口,他都要矛盾,反復,掙扎……這樣的情況一次次地重復著。不就是一口水嘛,至于那么嚴重嗎,有幾次他已徹底堅定了咽下去的決心,水也已經(jīng)在喉嚨邊上徘徊了五六回,甚至,他覺得已經(jīng)有點下去了,不知為什么,他還是吐了出來。每當這個時候,監(jiān)護儀就會響起來,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會超標。他閉著眼睛睡一會,便會做一個大口大口喝水的夢。終于有一次,他強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心里就一個念頭,喝——喝——喝,然后一閉眼,咕咚一下,真把最后一大口水咽了進去。那個爽??!他感覺他的食道已經(jīng)變成那干旱很久的莊稼地,都快開裂了,那一口水下去,甚至沒能抵達到胃頭。阿菊端著臉盆一直等著他吐出最后一口水,直到他把杯子遞過來的時候才明白,水呢,你都咽了?她驚訝地問。又不是砒霜,大驚小怪干什么!說完,倒頭便睡,腦子里反復回味著那口水從嘴巴咽到喉嚨的美妙感覺。
那一晚,他睡得特別沉。凌晨的時候,被一泡尿憋醒了。劉建國坐起來,摸著了放在床下的尿壺,抖抖索索地從褲頭里掏出軟不拉幾的老家伙,費了老大勁才勉強擱到尿壺口,隔了好久才擠出一些來,落在尿壺底,發(fā)出輕微的“嗒嗒”聲。病房里亮著一盞小燈,昏昏暗暗的,劉建國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靜。他覺得這病房像一個狹小的火柴盒子,裝著他們?nèi)鸩?,隨時都有可能被抽出去劃一下,剎那的火光之后,全部歸于寂靜,就跟推車上的那個老頭一樣。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去看另外兩床,才發(fā)現(xiàn)床都空了,什么東西都沒有。他愣住了,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又趁機擠出幾滴尿來,他扶著床上的欄桿象征性地抖了幾下,才把尿壺放回去。他這才想起,他們已經(jīng)出院了。他呆呆地看著兩張同時空著的床,腦子里不時閃過角落里停著的推車,和推車上白得有些刺眼的被單。
一大早就有人住了進來,還是兩個肺癌病人,拉著大包小包,熱情地跟劉建國打招呼。12床的極瘦,像竹竿,據(jù)他自己說皮帶又往里面打了一個洞。對食物一點也沒有興趣,化療之后有很強的反應。因為言語不是很通,之間的交流就少了點。聽說11床的很快可以出院,劉建國便焦躁起來,渾身發(fā)熱。他叫老婆把床升了起來,然后扳著指頭算了算住院的日子,恍若隔世。一直以為住幾天就行了,結果住成了老病號,眼睜睜地看著別的更嚴重的病人一撥一撥地換。他只是來看腎結石的,結果住在了呼吸科,卻是消化道出了問題,還招來了心科腦科的一大幫專家,至今卻還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腎結石的手術變得那樣遙遙無期。他感覺自己像一件破舊了的機器,許多年都沒有修,突然壞了一顆螺絲,一動它,便破壞了之前勉強撐著的平衡,一下子散了架,轟然倒地。
這是咋的了?他忍不住對著阿菊說。阿菊明白他的心思,這段時間她也一直在想:這是咋的了?她倒是想到了一個原因,一直不敢跟他講,趁這個機會,她說了出來:你還記得原先的10號嗎?劉建國點了點頭。還在走廊上加床的時候,就認識原先的10床了。嚴重的胸腔積液,病情反復,在這里住了兩個多月才好,出院的那天悄悄地跟他說,你搬我那床吧,靠窗,光線好,空氣也好。劉建國說,得醫(yī)生說了算。那天出院的有七八個人,劉建國恰恰被安排到了10床。你說巧不巧?阿菊說,我都打聽過了,這呼吸科住院的人時間都不大長,就數(shù)他是老病號了。那又怎么樣?劉建國不解地問。怎么樣,有這么巧的事嗎,他出去了,找了你做接班人!阿菊盯著他說,而且,10跟死,聽著也差不了多少,不吉利。劉建國只是覺得巧,并沒有老婆那種玄乎的感覺。這叫預兆,我想——,阿菊停頓了下,說,我想叫阿花到菩薩那里去問一下。劉建國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他從來不信這一套,他常說,這玩意靈,還要那么多醫(yī)院干嗎?現(xiàn)在醫(yī)院都弄不清了,他也就不響了。阿菊很開心,趕忙撥通了她妯娌阿花的電話。
才坐了這么一會,劉建國就感到了累,他想躺回去了。這時,門口進來一個人,朝著他喊,10號,你還在?然后跟另外兩床的也打了招呼,居然都認識。是原先12號那個男青年,比先前消瘦了點。你怎么又來了?劉建國問。情況不大好,再來住幾天,他說,還是那么地輕描淡寫。他跟劉建國說了幾句后便和另兩個肺癌聊了起來。
他們交流的都是肺癌的專業(yè)知識,以及各自的進展情況。
劉建國背對著他們,閉著眼睛休息,似聽非聽,仿佛是幾個專業(yè)人士相互交流著一個重要的學術課題。
后來的談話更像是一次聚會,哪床的也來了,哪床的剛走,哪床的現(xiàn)在好多了。突然他們壓低了聲音,并且還有誰朝劉建國那里看了一眼。劉建國隱隱約約聽他們說到了10號,好久沒見來了……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很嚴重了……醫(yī)生什么藥都沒給配,就這么出院了……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就沒有了。
夜色降臨,窗外的一盞路燈恰恰亮起,發(fā)出微弱的光。
劉建國又做了一個夢。夢里大口大口地喝水,他還想再喝,被護工奪下了水杯,說走了走了。劉建國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們把他抬上了那輛推車,直奔手術室。他想喊,氧氣罩堵住了嘴,他想掙扎,一點勁也使不上。他只能這樣無力地張著眼睛。一路上,他只聽見剛喝下的水在體內(nèi)咣當咣當?shù)仨憽?/p>
手術室的門“嘭”地一聲關上了,他被關在了一個鐵盒子里,四周冰涼,沒有一點聲音。劉建國懷疑自己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滿身穿白的醫(yī)生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只露著一雙眼睛,劉建國弄不清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醫(yī)生盯著他的身體,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上來,很久,才俯下身來,仔細摸索,眉宇之間露出欣喜的神色,像是遇到了一件稀世珍寶。醫(yī)生從白大褂里掏出手術刀,劉建國以為是一支毛筆。醫(yī)生手術的動作熟練而舒展,看上去更像一位書法大家,在劉建國的身體上筆走龍蛇。劉建國清晰地聽見皮肉切開的聲音,跟老婆阿菊撕裂棉布時發(fā)出的“噗噗”聲差不多。只是,劉建國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他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只能盯著醫(yī)生的眼睛,看他眼珠的變化來判斷手術的位置。劉建國突然覺得醫(yī)生的眼睛那么熟悉,太熟悉了。
醫(yī)生把劉建國的身體撫平,像用熨斗燙平一個標本。然后直起身體,摘掉了口罩,雙手交叉在胸前,靜靜地欣賞。劉建國驚奇地看到,醫(yī)生的臉竟然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劉建國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他有點眩暈,于是閉上眼睛休息。眼前慢慢亮了起來,他看到身前擺放著一個男人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被解剖開,血和肉色彩飽滿,各個器官排放有序,五臟六腑完美地組合在一起。劉建國確定,這就是他的身體,絕對是。他看著看著,竟然笑了起來。
劉建國笑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躺在10號床上。
窗外下起了雨,路燈的光顯得更昏暗了些。劉建國的視線停在了那盞路燈上,昏黃的燈光把這個老式的燈罩勾勒出饅頭一樣的輪廓,劉建國看著看著,又想起了老家荒山上的墳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