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貽龍
作為一名水彩系教師,白露洋覺得探索廢墟就是探尋時光之美,用不著冒險或找刺激,“此時此刻,感受才是最重要的?!?/p>
距離敦煌約80公里處,阿克塞經(jīng)常被游覽者一帶而過,搜索引擎甚至不會彈出太多關(guān)于這個石油小鎮(zhèn)的資料介紹,但白露洋沒有錯過這片“風景”:戈壁灘交錯縱橫,枯木雜草野蠻生長,玻璃屑散落一地,低矮的土房一側(cè)用粉筆寫著“安全促生產(chǎn)”幾個大字……
他被眼前的一切怔住了。電影《江湖兒女》中有一個場景:巧巧和斌斌兩個人去火山打槍。巧巧說,火山灰是最干凈的,因為它經(jīng)過高溫燃燒,它最干凈。拍攝時,導演賈樟柯曾說,不就是炮灰嘛,我所拍的也都是炮灰,時間過去之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白露洋也感覺,很多美好的事物,終將成為歷史的注腳。
作為一名水彩系教師,白露洋逛遍了身邊大大小小的廢墟點,有藏在荒郊野嶺的工廠,也有在電子地圖上都無法顯示的的西北小鎮(zhèn),更有埋在地下幾十米的地鐵施工現(xiàn)場。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工廠銹跡斑斑的樣子,“那是一種時光之美,很震撼?!卑茁堆笕绱诵稳?。
最奇妙的一次探尋經(jīng)歷發(fā)生在“核城404”。探尋那天,他倒了兩趟飛機和一輛大巴才到達。門衛(wèi)手持沖鋒槍站崗,鐵軌橫在馬路中央,影院墻壁上20世紀80年代的海報四處飄散,一縷青煙從附近電廠的煙囪噴薄而出,“共建核城”四個大字也漸漸失去光澤,微微泛黃……
出發(fā)前,有人告訴他,這里是軍事基地,不能隨便拍照。但他覺得這并不要緊。他享受站在廢墟上的美妙時刻,對于他來說,探索廢墟用不著冒險和尋求刺激,此時此刻,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最被人們忽略的,是武漢特種車改裝廠。這個神秘工廠并非離群索居地建在荒郊野嶺之地,它就在武漢市區(qū)內(nèi)。生銹的大鐵門、廠區(qū)內(nèi)粗壯的石柱與地面垂直,陽光透過天窗映射進來,商場、寫字樓、飯店交織在馬路兩側(cè)。開車匆忙趕路的人們絕對想不到,在長江大橋這個繁華地段,竟然藏著一個廢墟點。
廠區(qū)占地200畝,平均每個單體廠房就有1萬平方米,高度約20米。巨大空間下,白露洋產(chǎn)生了恐懼感,心頭直打顫,走兩步就會產(chǎn)生“是不是有個人跟在后面”的幻覺。他說,這里像極了兒時去過的防空洞。那天,他繞著廠房逛了整整一天,思緒漫無邊際,他常想:在歷史洪流面前,這些老建筑、老廠房為何這么脆弱、說沒就沒了呢?
散架的機床,泛黃的榮譽證書,沾滿油漆的工作衫,甚至是“身在車間,心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標語,這些被時代遺棄的事物,他總能找到驚喜。去的次數(shù)多了,他嘗試將這些廢墟與自己的感受結(jié)合起來,畫成一幅幅水彩。
探索城市廢墟之前,白露洋每天的日常,是給藝術(shù)系學生上水彩課,偷閑參加作品展。他創(chuàng)作的題材以風景畫和人像為主,每兩年就會出一個系列。微博上有人這樣評價他的作品:這個風格很老白、夠氣派。但他打趣地說,“最好的作品還沒出現(xiàn)呢,可能在下一幅吧?!?/p>
成家后,他的社會角色也相應(yīng)發(fā)生變化,他時常思考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進而延伸到自己的作品上:這些風景畫固然很美,但是欣賞過后,又能留下點什么呢?
2013年,他在張之洞兵工廠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廢墟探索之旅。前期的準備工作漫長而激動,他先研究了一番西方國家的藝術(shù)圈是如何探索的。他的計劃是先進去瞧瞧,能不能創(chuàng)作出滿意的作品并不重要。
為了好好欣賞,那天他只就帶了一個手機,是用來拍照的。參觀期間,一位叔叔指著廠房里的機床,向他講述起曾經(jīng)的工作場景,幾度落淚?!斑@就是我想找的地方!”白露洋當時驚嘆道。
再后來,他探尋了多處帶有工業(yè)氣息的城市廢墟,從他現(xiàn)場拍攝的圖片來看,這些地方不是殘垣斷壁,就是空曠黑暗,甚至給人一種恐懼感。但他覺得,越是這樣,越能激發(fā)探尋欲望,漸漸就形成了一股力量,最終反映到作品上。
這些感受,在課堂上學生不一定會理解,在辦公室也沒空和同事聊。比起現(xiàn)實世界,他更喜歡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一群有共同志趣的人。如果找到新的廢墟點,他會第一時間發(fā)帖,打聽路線,以及廢墟背后的歷史和故事一一他稱這一步為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
采訪期間,他給南都周刊記者發(fā)來一幅水彩畫。畫面中,一個五六歲的小孩站在工廠中央,呆呆地盯著前方,木質(zhì)的天花板搖搖欲墜,一塊大鐵皮橫在他的正前方。
“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到處跑了,是很自由的,沒有受到太多束縛,可是現(xiàn)在的孩子,大都框在了一個狹小的區(qū)域內(nèi),要么家里,要么學校,當你突然有一天把他放在一陌生的空間里,他反而變得迷茫無助了。”白露洋以自己的小孩成長狀態(tài)為原型,意境雖然簡約,表達的卻是自己的焦慮。
這是白露洋廢墟探索的開端。他想告訴大眾,水彩藝術(shù)不應(yīng)該美于形式和技術(shù),顏料和色調(diào)也是次要的,更重要是你想表達什么,傳遞怎樣的思想和情感。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的廢墟作品從關(guān)注個體轉(zhuǎn)向?qū)ι鐣h(huán)境上。
在“游戲場”系列中,白露洋描繪了“核城404”醫(yī)院大廳的一角:四周黑壓壓的,空無一人,四束光反射在地板上,呈一條弧線。窗外被灰色籠罩。如果你試圖看清窗外的風景,不論如何放大圖片,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建筑輪廓。
這樣的創(chuàng)作靈感源自一段歷史。上世紀50年代,國家從各地抽調(diào)了一批各行各業(yè)的精英分子來到“核城404”研究核彈,他們在荒漠上建起了一座城市,鼎盛時期大約有5萬人,為滿足生活需要,“核城404”建立了極為完備的基礎(chǔ)設(shè)施,包括醫(yī)院、學校、住房、郵局、公檢法、報社等。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光環(huán)褪去,各單位進行重組或改革,“核城404”也轉(zhuǎn)為核廢料處理的民營企業(yè),2006年起,所有居民外遷,作為一個城市的功能基本廢棄。
時代不斷向前,陌生又熟悉。對過去的輝煌充滿敬意,對今天的城市化進程表達理解。白露洋想用自己的方式,在廢墟和水彩之間,在熱鬧和安詳之間,記錄不斷消弭的歲月。
五歲以前,白露洋在武漢一個工廠大院長大。當時他的父親是濱湖機械廠的職工,由于工作繁忙,父母經(jīng)常將他丟在廠里。他也不哭不鬧,騎著廠里的三輪車到處亂竄,一待就是一下午,穿著工作服干活的叔叔阿姨經(jīng)常逗他:“你這孩子真淘氣!”
不僅濱湖機械廠,他還在附近的無線電廠、電視機廠玩過,他將這些工廠稱之為“游戲場”。在工廠車間他能聽到機器轟鳴作業(yè)的聲音,聞到一種特殊的味道,它仿佛滲透在車間的每一粒汽水里,滲進人們的鼻腔里,滲進白露洋和他玩伴的衣服纖維里。
對藝術(shù)的癡迷來自家庭。他的大伯是從事美術(shù)工作的,他從三四歲就拿起畫筆,只要看到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就產(chǎn)生了“繪畫欲”。再大一點了,他開始畫《七龍珠》里的卡通人物,看一遍就過目不忘,十幾分鐘便能畫出一張有模有樣的圖案來,廠子里的小孩們搬著凳子坐一排圍觀,叔叔阿姨也當著白露洋父母的面夸贊,“這孩子畫得真好。”而從事藝術(shù)工作,也更像是命中注定的歸宿。
比起因繪畫而獲得的贊譽,童年時期的白露洋更喜歡帶著一群小伙伴尋找新的玩耍場所。“這個地方是我發(fā)現(xiàn)的,你們都要聽我的,這種感覺很自豪,也很驚喜,是很多事物都無法替代的?!爆F(xiàn)年38歲的白露洋解釋道。
對于白露洋來說,如今探索廢墟就像回到了兒時的“游戲場”,驚喜之余,他還會感到驚嘆。因為在谷歌街景中搜索當年引以為傲的“武字頭”工廠,有的搬了地點,轉(zhuǎn)型升級為現(xiàn)代化企業(yè);有的作為遺址,成為當?shù)卣谋Wo對象;有的還在原地,只是不久的將來,它們也會遭遇大多數(shù)廢墟的命運,被挖掘機推倒,填上蓋過人頭頂?shù)膶懽謽腔蛏啼仭,F(xiàn)在,白露洋能做的,就是趕在廢墟歸零之前,用水彩給它們留下一點印記。
在課堂上,白露洋也給身邊的學生講廢墟探索?!拔錆h是個重工業(yè)城市,像大家熟知的武鋼就是典型代表,在過去那個年代,能在里面上班是很自豪的……” 他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武漢的工業(yè)發(fā)展情況開始講起,這是他給所有想要入門廢墟探索的青年學生推薦的第一站。
面對一群98后甚至00后的學生,白露洋很清楚,這些學生的“游戲場”極有可能是小區(qū)里的滑滑梯和公園里的旋轉(zhuǎn)木馬。講到一半,他會建議學生看看紀錄片《鐵西區(qū)》,“鏡頭下的工廠就是那個時代的寫照,你們了解之后才會產(chǎn)生共鳴,也只有這樣,才會真正理解廢墟探索的意義?!痹谶@點上,他認為電影和繪畫有共通之處。
對于白露洋所描述的“大工業(yè)”、“大時代”等詞匯,有些學生在課堂上會云里霧里,但下課后,依然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湊到他跟前,睜大眼睛,好奇地問一句,“老師,既然廢墟這么神秘,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那一刻,白露洋希望時間的指針能撥慢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