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傾城
深冬及其潦草短促的黃昏時分,夜色蕭蕭而下,她急著下班,門診卻轉來了病人,是一位白內(nèi)障老人,正由老妻攙扶著送來。急切著見那醫(yī)院門口佇立等待的男孩,她只草草問幾句,便開出住院通知單,起身:“你跟我去病房?!苯淮咸?,“到那邊去交費?!?/p>
老太太卻不動,只微笑側頭,指指自己的耳朵。老人靜靜開口:“醫(yī)生,還是我和她一起去交費吧。我妻子,她聽不見?!彼@愕地抬頭,陡然看見老人一絲不茍的白發(fā)下,面容安詳儒雅,瞳孔卻是灰蒙蒙的白,黯然無光,仿佛被廢棄的礦坑。他的眼睛,已經(jīng)死了。他是盲的,而她,是聾的?
消息一如蓮瓣上的風,動蕩地傳遞,病房里從此多了好奇的眼光。而乍看上去,他們竟如此平常,老人閉目養(yǎng)神,老太太就無聲地忙前忙后,一臉謙和的笑。午后,老太太坐在床沿上,一瓣瓣剝開橘子,細細撕去筋絡,輕輕遞過去,老人總是適時地張開嘴接過。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咀嚼與吞咽,微笑著,自己也吃一瓣,再將下一瓣橘子喂到老人口里……
一舉一動間,竟仿佛不是在穿越光明與黑暗、有聲到無聲的崇山峻嶺,只如明月山崗,清風疏影,是亙古以來便如此完美契合,不消更動,亦不屑言辭。
而他不能看,她不能聽,要怎樣才能溝通交流,接下命運無窮的招數(shù)?一個巨大的謎團,由四只蒼老的手擁滿,她永遠都猜不透。終有一次她耐不住地問起,老人無光的眼中透出微微笑意:“你以后會明白的?!?/p>
那以后,卻也來得太過迅猛,以至于無從反應。一天,她看見老太太提著水瓶從水房蹣跚而出,剛想上前幫忙,卻已有炸裂聲,驚天動地,代替了她自己聽不見的呼喊。老太太仆倒,從此再也不能站起……只無聲地,掙扎著,比劃同一個姿勢:抬起,又萎垂,由抬起,又萎垂,仿佛舞者的謝幕,仿佛瀕死的天鵝,直到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沒人懂得手語,卻有人懂得她的心意:請不要告訴他,請幫我,照顧好他。
她默默地褪下醫(yī)生的白袍,將纖纖素手在水龍頭下洗了又洗,要沖掉所有醫(yī)院的氣息。然后靜靜走向老人,坐在她慣坐的位置上,輕輕地,剝開橘子……橘瓣遞到老人唇邊的瞬間,他開口了:“她,我的妻子,怎么樣了?要不要緊?”忽然地,聽見窗外的綠樹上不知名的鳥叫得那樣快樂,而老人白色的眼睛痛苦地痙攣著,琥珀融化般流下厚重濁黃的淚。
四十年前,便知道黑暗的不歸路。那年攻關小組幾晝夜的不眠不休后,眼前忽然地一片血紅,隨即死一般漆黑。再醒來雙眼已在繃帶后無人可預期,繃帶拆除后他生命的顏色變成單一。他沒有通知鄉(xiāng)下的父母,只獨自躺在小屋里,從不知黑暗的重量,會這般的,以萬傾之勢壓下,二十二歲的大男孩子,終于,哭了。
突然泛來淡淡的茉莉花香,一雙女性的手,正隔著紗布,輕柔地為他拭淚。他不禁動容,啞聲問:“你是誰?”一無回音,卻有什么東西軟軟抵著他的嘴唇,他驚疑地、機械地張開嘴,一瓣染著茉莉花香的橘子甘甜地喂到他嘴里……整整七夜,沒有聲音,沒有光,卻有茉莉橘子,日復一日,滋潤他干枯的喉嚨,是黑暗國度里唯一的安慰與期待。只是,她為什么從來不對他說一句話呢?
繃帶拆除的剎那,他的雙目渴盼地四處張望,喧嘩的人群里,要到哪里才能覓到那一瓣清甜的茉莉橘子。
漸漸,連他自己也懷疑不過是一場夢境。卻在無意間,握到了她的手,嗅到她掌心淡淡的茉莉芳香,霎時間,所有的記憶如風云初起。她只靜靜地抬起頭,深深地與他對視。她是設計院的清潔女工,大地一般寂靜豐美的女子,每天掃地如掃除人生。只是,每天朝夕相處的日子里,他怎么從來不知曉她對他的感情?
而原來,從未出口過的愛,仿佛蘊藏在煤里的火焰,以及深埋在地底的河流,是人生的燃燒與奔騰。
她略微悸動。他松手,復又緊緊握住,然后拉到自己懷里,自此,握住一生不變溫柔,不染塵的約誓。
四十年后,老人仍有同樣堅毅的面容,而年輕娟秀的女醫(yī)生,肅然起敬。
誰說我的心事必得用言語傾訴,誰說只能用雙眼識出你無雙的容顏?若命運將你我剝奪,如貧瘠沙漠里一棵干渴的仙人掌,我也會為你盛放一千朵繁花,同時向你綻現(xiàn),我唯一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