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揚
摘 要:《去中國的小船》于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四月公開發(fā)表于文藝雜志《?!?,是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處女作。昭和五十八年該作品經改稿后被收錄進同名小說集《去中國的小船》。此次改稿涉及敘事、人物對話、敘事者心境等的細節(jié)表現(xiàn)。而后,1990年9月在第一次改稿的基礎上經再次修改,收錄在講談社出版的《村上春樹作品全集》。本文以200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林少華譯本《去中國的小船》為閱讀文本,嘗試分析小說中“中國”的意義和特征,為解讀此篇作品及村上春樹的中國情結提供參考。
關鍵詞:中國;記憶;存在感;疏離感
小說《去中國的小船》以主人公的記憶為線索展開,依據時間先后講述了三十歲的自己在不同年齡時期邂逅的三位中國人,逐漸形成自己對“中國”的思考,對生活的思考?!澳鞘橇硪粋€中國,不同于地球儀上涂以黃色的中國”,主人公內心的“中國”是怎樣的世界與現(xiàn)實的作為日本鄰國的中國有怎樣的聯(lián)系呢,依據文章脈絡,本文將分別分析三段邂逅,從每段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心里出發(fā),嘗試找出“中國”的含義。
先行研究:山根美惠的《村上春樹<去中國的小船>論-對社會意識的覺醒》一文從潛意識中的“差別意識”層面展開論述并將小說定位為《尋羊冒險記》、《奇鳥行狀錄》、《天黑之后》等村上關注社會問題系列作品的原點。淺利文子在《村上春樹的中國-以<去中國的小船>為視點》中提到這篇小說是村上春樹作品的中國元素的起點,“我”通過與三位中國人的相遇觸發(fā)了內心對“中國”的向往并寄托期待。
中國研究者將研究的焦點集中在于小說中的中國人的虛與實、與村上春樹的戰(zhàn)爭觀等方面。
一、模糊的記憶與“記憶符號”
“遇上第一個中國人是什么時候呢?這篇文章將從可謂考古學式的疑問開始?!薄拔摇庇洸磺逍W時代的事,唯一可以回憶起來的兩件事中的一件便是去中國人小學參加考試,遇到中國監(jiān)考老師。我的記憶是模糊的,通過努力搜尋記憶殘片想起“那是約翰遜和帕特森爭奪重量級拳擊桂冠那年”,因此到圖書館對照體育年表便可以知道我遇到第一個中國的具體年份。但翌日,當“我”來到區(qū)立圖書館時,突然疑惑“陽光充足的閱覽室桌子上的舊新聞年鑒同我之間,存在可以共同分享的某種因素嗎”,于“我”而言記憶中的往事與現(xiàn)在圖書館中的歷史年表是兩碼事,我想展現(xiàn)的是記憶、記憶中的“中國”、“中國人”而不希望把這與歷史、現(xiàn)實聯(lián)系的過于密切,它是區(qū)別于現(xiàn)實也區(qū)別于現(xiàn)在而言的歷史。但這段記憶又不是毫無實際意義的。村上在1998年接受臺媒采訪時表示:他的父親在大學時代被征兵調至中國大陸,人生發(fā)生很大改變。在他小時候父親對戰(zhàn)爭絕口不提,但常常講中國的風土人情。由此得知在村上的記憶里“中國”是伴隨他成長的存在,潛藏在記憶之中,是記憶中的一個符號。加之年少時他所生活的神戶地區(qū)有很多華僑,同學中也有華僑子弟因此中國對于村上不僅是記憶中的,有想象空間的,也是并不虛無縹緲的存在。中國是其記憶中的不可抹去的符號,與現(xiàn)實的中國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系。而小說便是村上記憶中的“中國”的浮現(xiàn)?!坝洃浿械拇嬖凇彪S著三段相遇變得清晰。
二、與中國的邂逅
(一)小學時期
1.有距離感、與想象相反的“中國人小學”
“我之所以到位于港街的高地上那所為中國人子弟辦的小學是因為我參加的一場模擬考試的考場設在那里??紙龇趾脦滋?,而我們學校被指定去中國人小學的唯有我自己,什么原因不清楚,估計是某種事務性差錯造成的,因為班里其他人都被安排去附近考場。
對于這個過去并不了解的中國人小學充滿距離感。想象的中國人小學也是“又黑又長的走廊、潮乎乎的霉味兒等兩個星期來在我腦海中隨意膨脹的圖像”。真正來到“中國人小學”后才意識到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與“我的想象”形成強烈反差:“外表上與我們小學不但幾乎沒有什么兩樣,甚至清爽得多”“一切都是那么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2.中國人監(jiān)考老師:有板有眼、自豪感、尊重
對于中國人老師的認知可以通過我記憶中老師的講話來解讀:“試卷發(fā)下以后,請扣在桌上別動。等我說好了,再翻過來答題。差十分到時間時我說最后十分鐘,那時請再檢查一遍有沒有無謂的差錯。我再說一聲好了,就徹底結束,就要把試卷扣在桌上,雙手置于膝蓋。聽明白了么?”提及考試老師是嚴肅的規(guī)規(guī)矩矩一板一眼的;“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說起來像是一對鄰居。鄰居只有相處得和睦,每個人才能活得心情舒暢,對吧?”....我們必須先互相尊敬。這是……第一步?!薄白⒁猓禾痤^,挺起胸!”“并懷有自豪感!”“二十年前的考試結果,今天早已忘了。我能想起的,唯有坡路上行走的小學生和那個中國老師,還有抬頭挺胸滿懷自豪感?!庇洃浟Σ缓玫奈覟楹螌Υ藢δ钅畈煌兀瑴\利文子認為這里的自豪感是文章第一節(jié)中“不要緊,拍掉灰還可以吃”的“灰土”的同音詞,實際上則暗示著中國人的自我憐憫,是被日本社會排斥的在日中國人自我表現(xiàn)的過剩反應。筆者也注意到了多次出現(xiàn)的“自豪感”,但筆者認為這是一種存在感。當時的“我”聽中國老師講話,受到鼓舞,才滿懷自豪感這是作為個體的存在感,才能至今難忘。而前文的“灰”則是這一時期的“我”,尋找存在感的我對于周圍環(huán)境的判斷和尋找自我存在過程中的正面心態(tài)。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涂鴉,在中國人老師的口中是隨意的、不尊重的表現(xiàn)。高三那年得知女友與我同一考場時我明知女友可能并不記得卻反復追問當時桌面是否有涂鴉,最后頭腦中還浮現(xiàn)發(fā)現(xiàn)涂鴉的中國少年像。涂鴉充滿負面意義代表不尊重、傷害?!拔摇倍嗄旰蠓磸偷拇_認和最后腦海中的想象反而突出我怕留下涂鴉、傷害的緊張感,不想傷害那滑溜溜的桌面的以及那里的一切,因此涂鴉反應的是“我”是緊張過剩、罪意識強烈的表現(xiàn)與第二段相遇的女大學生的心理相似。
第一段相遇的中國從想象中的黑暗變成現(xiàn)實中的整齊干凈,第一位中國人是充滿自豪感的有板有眼的形象,而作為人,個體的我在這一時期找到了存在感。但我對中國(或者異境)的罪意識及負罪感讓我與“中國”保持著一種距離。
(二)與中國女大學生的邂逅
“我”遇見的第二個中國人是一起打工的中國女孩,她有如下特點:沉默寡言的,干活非常熱心:在她的影響下我也變得干活兒熱心,可我們的熱心不同,我是普通的熱心,而女孩卻有種“緊迫感”仿佛她周圍所有日?;顒佣家蛄诉@熱心而得以勉強合為一束并得以成立。她會因為作業(yè)順序亂而陷入精神危機。后來“我”與女孩熟悉,約她喝酒,彩燈下的她看上去同在倉庫時判若兩人,樂淘淘的。后來我送女孩兒回家,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將其送到了相反方向的電車上,而我還意識到原本方向相同可以一起回去的。女孩所屬的類型是:一旦坐錯車便一直坐下去。最后找到女孩時她說“即便你真的弄錯了,那也是因為實際上你內心是那么希望的”這種事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會是最后一次?!翱梢粤?。這里終究不是我應在的場所,這里沒有我的位置。”女孩為何會這樣說呢:從來沒回過中國的中國人,基本也不會說中文,在日本長大卻還是中國人的身份(區(qū)別于日本人這個群體的存在),在東京的舞臺里,她不僅僅是大都市中的漂泊者,她還是掙扎在日本人社會邊緣的,不會中文的她也疏離于在日中國人的圈子。因此更為孤獨,無法找到存在感的她過于緊張、敏感,會陷入自卑、崩潰變得逆來順受、麻木。所以被送上相反方向的列車,即使發(fā)現(xiàn)也不愿下車改變方向。她深刻地明白“這里沒有她的位置”而這一切“我”看在眼里。最后我將寫有女孩電話的火柴盒也不小心扔掉,此后經過尋找也沒能見到女孩。山根在研究中指出,這是我無意識地遠離“中國女孩兒”的表現(xiàn),換句話說我無意識地遠離那些“少數”,因為我并不屬于“少數”所以根本無法理解這類群體。淺利文子在研究中也表明認為我對女孩犯下的兩次錯誤都是“我潛意識”在行為上的表現(xiàn)。而筆者認為文中的我明確指出“舞臺轉至東京”這說明“我”也同樣背井離鄉(xiāng)成為都市的漂泊者,“在東京我完全孑然一身,沒有像樣的朋友,大學里的課又枯燥無味?!庇纱丝梢姟拔摇币彩枪陋毜??!拔覜]有辦法向你很好地解釋我這個人。我時常鬧不清自己這個人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在考慮什么如何考慮,以及追求什么。甚至自己有多大的力量、應該怎樣使用都稀里糊涂。這種事一一細想起來,有時真的感到可怕。而一害怕,就只能考慮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我變得十分自私,從而傷害別人,盡管我并不愿意。所以,我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一個出色的人”這段獨白傾訴了作為都市漂泊者的孤獨及迷失。“我”通過與“中國女孩兒”的邂逅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三)與高中中國同學的相遇
記憶模糊的我與記憶及其清晰的高中同學形成對比,但無論是為了刻意記住而忘記還是想忘記卻依然記得,我們都活在當下。
當下的狀態(tài):規(guī)規(guī)整整的領帶,一副精明能干的派頭。不過,哪一樣都給人以多少磨損了的感覺。倒不是說衣服舊了或人顯得疲勞,單單磨損而已。臉也是那樣的氣氛,五官固然端正,但現(xiàn)出的表情卻好像是為了逢場作戲而從哪里勉強搜集來的殘片的組合。推銷百科辭典的職業(yè),他的受眾僅限于中國人。所有的中國人都拜訪過了就只能轉向推銷別的比如保險,總之是要對付活下去的。作為生存在日中國人、社會邊緣的人為了生活,棱角被磨平,曾經的個體存在感被漸漸打磨。
而被磨損的也正是我自己:重逢時我二十八,結婚都已六年了。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貓,也焚燒了幾個希望,將幾個痛苦用厚毛衣包起來埋進土里。這些全都是在這個無可捉摸的巨型城市里進行的。在這個大都市的“我們”看似擁有表面的都市生活的一切、但實際上是被都市變得孤獨、迷失自我的,因此后文指出看似擁有一切的我們實際上什么有沒有。這里的我不僅從“中國”中看到自己,也仿佛是與之共存的。
三、與“中國”的相遇·理想化的自己
小學時代第一次與中國邂逅,那時的我找到了存在感和“自豪感”。
第二次我已經來到東京與女友關系疏遠、并覺學校無趣,孑然一身。遇到身份特殊的中國女孩從孤獨敏感崩潰的她身上看到空虛、找不到位置的痛苦。第三次與高中中國同窗的相遇看到的是“磨損”的人,是在都市邊緣磨損著的人。三十歲的人生里分別在小學、大學、結婚后不同階段與“中國”相遇,有自豪感的中國老師,找不到位置的中國女孩,徹底被磨損、接受成為生活在都市邊緣群體的高中同窗像影子一般使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存在感的自己-找不到位置漸漸迷失的自己-埋葬希望與痛苦的自己。因此中國的存在中國人的存在像是一面鏡子,折射著是自己,與中國的相遇便是與自己的相遇。
最后三十歲的我終于意識到:倘若再一次在外場追球時一頭撞在籃球架子上,再一次頭枕手套在葡萄架下蘇醒過來的話,這回我到底會說出怎樣的話呢?或許我將這樣說:這里沒有我的位置。我對外界的認知與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因此“中國”是我一個人的中國,是只向我一個人發(fā)出呼喚的中國。那是另一個中國,不同于地球儀上涂以黃色的中國。那是一個假設,一個暫定。而在某種意義上,那是被中國一詞切下的我自身。另一方面“中國”也象征著美好的自我世界,要找到自己的位置,逃離現(xiàn)狀的與謬誤,找到出口達到那個美好的“中國”就不能失掉遙想、仍然要以無所畏懼、不畏崩壞與孤獨的方式去追尋“中國”盡管它過于遙遠。
根據以上分析,“中國”的意義像一面鏡子反映著自己,同時也是理想化的自己理想化的自我世界。并不是地球上黃色標記的地方,可以是任何地方。由于小時候父親的影響村上記憶的中國是個遙想的世界,本篇小說從都市文學的角度通過都市中“我”的孤獨,迷失,與社會的疏離賦予了中國非現(xiàn)實化的意義。但三段與中國的邂逅描寫“中國”也帶有現(xiàn)實中國,帶有歷史痕跡的意義比如監(jiān)考老師的性格使中國讀者感受到某一時代的中國精神。而無論哪也一段邂逅,其中的中國人都是生活在日本社會邊緣的,是疏離于日本社會、日本人的存在,這也一定程度上反應客觀現(xiàn)實以及歷史。
四、總結
本文依照閱讀文本、對照先行研究通過分析主人公與“中國”的三次相遇,嘗試解讀“中國”在小說中的含義,筆者認為這是村上春樹都市文學中的一個短片,著重體現(xiàn)的是村上的人生觀。但也融入了作者的觀察及體驗(記憶),其中也可以找到現(xiàn)實意義的中國及中國與日本的社會歷史痕跡。以此為起點,今后將收集更多的文本、資料希望進一步了解村上春樹的中國觀,中國情結。
參考文獻:
[1]山根由美惠『村上春樹「中國行きのスロウ·ボート」ー対社會意識の目覚めー』 近代文學試論(40).2002-12.
[2]淺利文子.『村上春樹の中國ー「中國行きのスロウ·ボート」ーという視點から』 異文化論文編(11)2010-04.
[3]安倍「村上春樹論の試みー短編二、三の解読をめぐって」ー[Z].紀要 第22號 神戸學院女子短期大學 1989.
[4]王海藍.論村上春樹的戰(zhàn)爭觀--由“死使我想起中國人談起”.文學評論.2013.04.004.
[5]呂周聚.論村上春樹的中國情結與創(chuàng)傷記憶.社會科學輯刊,2015 第4期.
[6]林少華譯.去中國的小船.上海文藝出版社 ,200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