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穎
袁平是我的老鄉(xiāng),比我晚來成都幾年,我們的少年時代都在什邡外西街度過。他的外婆與我的外婆甚至就住隔壁,中間只隔一道薄薄的竹篾泥墻,雞犬之聲相聞了好多年。但神奇的是,我們倆并不認(rèn)識對方,就像科幻片里生活在兩個不同時空的人。直至多年后,在一次聚會上,我們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我與袁平有一個共同愛好,便是喝茶。工作之余,我們各騎一輛破自行車,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尋找特色小茶館和美食。這么多年,無論多忙,我們總能偶爾以喝茶的名義小聚。通常,點(diǎn)三五元一杯的花茶,香氣四溢地坐半天,在聊過各種話題之后,我們會請茶館老板幫忙,叫兩個菜的外賣。在茶桌上吃飯是成都閑人的一大特色。我們雖不喝酒,但在偶爾的陽光和四時的花香里,就著一杯清茶,品蒼蠅館子里廚師們各具特色的廚藝,也是一件令人陶醉的事。
點(diǎn)菜的時候,袁平最喜歡點(diǎn)的是萵筍,用各種方法制作的萵筍都是他喜愛的,其中尤以萵筍燒排骨為最。
一個人特別偏好某種食物,里面必然有特別的故事,這些故事對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常常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它是每個人從過去通往現(xiàn)在的跳板,循著它,你能夠清晰地看到,面前這個人之所以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原因。
在我的引導(dǎo)下,袁平講述了一個與萵筍燒排骨有關(guān)的故事。
那是1986年前后,中師畢業(yè)的袁平被破格分配到什邡四平鄉(xiāng)的初級中學(xué)。一個中師畢業(yè)生,一出校門就被分配到初中而不是小學(xué),這是對他在學(xué)校時的突出表現(xiàn)的肯定,但同時也激起了年輕人身上特有的輕狂。工作不久,袁平就因為有太多的“看不慣”而與校長杠上了,這種舉動無異于找死。對這個稚嫩的刺兒頭,校長甚至連斧正和修剪的意愿都沒有,只輕輕寫了幾個字,袁平便被送到“更需要人才”的星星村小學(xué)“鍛煉”去了。
星星村小學(xué)遠(yuǎn)沒有它的名字那么詩意和浪漫。這所由古廟改建而成的小學(xué)有兩三百個學(xué)生和十幾個老師,教學(xué)和生活條件都相當(dāng)艱苦,教室破舊且昏暗,書桌板凳則像歷盡浩劫的文物,每一件上面都重重疊疊地留著歲月碾過的創(chuàng)傷。
學(xué)校的伙食也很簡單,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份“俏葷菜”,一份“洗鍋湯”。所謂“俏葷菜”,是指肉少菜多的葷菜;而“洗鍋湯”,顧名思義,就是炒完菜后倒水,將鍋里殘存的油鹽味洗涮出來,扔幾片菜葉蔥花,聊作佐餐湯水。
即便是這樣簡陋的飯菜,也只有中午才有,早餐和晚餐得自己解決。學(xué)校的老師大多都已成家,一下班就騎著自行車鳥兒一般飛走了,只留下袁平一個人。夜晚的學(xué)校,安靜得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這種寧靜對于年輕的袁平,無異于一種被生活拋棄的折磨。
在人間,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吃飯。午餐雖然簡陋,但終歸能混過去。而一早一晚,對于不會做飯且自幼挑食的袁平來說,就顯得既困難又麻煩。
在剝奪了他幾乎所有東西的同時,老天爺送給他一個足以顯示其仁慈和公平的禮物—一個知書達(dá)禮、美麗善良的女朋友。他曾經(jīng)懷疑,是不是這一件事用盡了他所有的好運(yùn)氣—經(jīng)一位老師撮合,一個比他低一級的學(xué)妹與他相識相愛,結(jié)婚成家。
妻子當(dāng)時在向陽,雖然與袁平所在的四平相距只有20多公里,但因為分屬兩縣,沒有直通車,兩個人每次見面都要折騰幾個小時。即便如此,兩個人每星期一定會排除萬難,見上一面—一是解熱戀的相思之苦,二是解決未來一個星期的吃飯難題。這個時候,他們已找出了解決這個難題的終極方案—萵筍燒排骨。
袁平對許多蔬菜都有著對天敵一般的厭棄,唯獨(dú)對萵筍情有獨(dú)鐘,無論燒還是炒,他都喜歡。
岳父岳母家的萵筍燒排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每到星期六,岳父岳母就會買上一大堆肉多骨少的中排,用豆瓣和香料,還有剛從田里砍回的帶著露水的新鮮萵筍,煮成一大鍋鮮香四溢的紅燒排骨,犒勞袁平饑餓了一個星期的胃,安慰他寂寥了七天的心。這一頓又一頓以七天為周期的慰勞,如同星散在漫長旅途上的清泉,讓他在艱難和絕望的跋涉中沒有倒下,更沒有放棄。
那還是一個嫁人先看人本身而非身外之物的時代,這使得偏居鄉(xiāng)村一隅、看不到前途和未來的“孩子王”也收獲了令人艷羨的美好愛情。這是一段沒有玫瑰花和小夜曲,卻有著萵筍燒排骨和漫長的奔波與等待的愛情。袁平那段人生中的低谷歲月,因為這份愛情,成為最不能忘卻的美好記憶。
此后多年,每當(dāng)吃到紅燒排骨,許多場景就會歷歷在目:他拎著一桶萵筍燒排骨,如一顆炭奔向火爐般悲壯地往學(xué)校走;天寒地凍時,一塊凍住的排骨在新蒸的米飯頂上化出紅紅的油湯,他的眼中泛起淚光;岳父岳母在柴煙氤氳的廚房中歡快忙碌的身影,以及在他偶爾無法回家時,妻子拎著一桶萵筍燒排骨,從下午走到滿天星光……
他永遠(yuǎn)不能忘記,妻子在走到學(xué)校附近的竹林前時,被黑暗嚇得不敢前行的無助。即使驚慌地跑到附近的農(nóng)家求助,她也不會讓桶里的燒排骨有半分閃失。
而更多的時候,在看到星光和黑暗的竹林之前,她一定會看到一張熱切等待的臉。
多年之后,妻子無數(shù)次開玩笑說袁平那是在等萵筍燒排骨,你信嗎?
反正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