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福特
信徒們執(zhí)意要重建世界。
在比特幣暴跌的那段日子里,我所關注的互聯網,每個角落都彌漫著節(jié)日的氣氛。大家不停地發(fā)推,發(fā)布紅迪網上的嘴仗截圖??粗吧送葱淖约耗切┗奶频臄底钟矌疟蝗鄢闪嗽倸w是件樂事。
可我并不希望看到比特幣持有者如此痛苦,真的。身為技術人員和創(chuàng)業(yè)者,我既同情又欽佩那些冒險者。但作為一個撰稿人,我喜歡這種純粹揭示人類境況的題材。我喜歡看別人玩游戲,但自己不玩;我喜歡看別人打牌,自己卻從來沒買過一副;我看橄欖球的時候,手機上總會開著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的官方規(guī)則手冊。不知為何,比起游戲本身,我更喜歡規(guī)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特幣就是一套由軟件定義的規(guī)則,而這套規(guī)則卻成為了世界上最古怪的游戲之一。投資者投資的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抽象概念,一旦其表現不佳就會令人恐慌,這是很有趣的現象。
人人都像是在狂歡,日子美好得像是巴黎遭到入侵前的那段時光。觀察這幾年ICO(首次代幣發(fā)行)的世界就像是在看爆米花出鍋。玉米粒在熱氣中翻騰,就在大家以為玉米永遠不會變成爆米花的時候,只聽“嘣”的一聲!萬事達幣!以太幣!班柯幣!Tezos幣!各式各樣的幣種紛紛出爐,于是我們現在頓頓都在吃爆米花。區(qū)塊鏈初創(chuàng)公司訪問了我們的軟件代理,承諾用美元支付費用,然后補充道:“不過其實也有其他支付方式?!备鱾€既精明又富有。對了,有些區(qū)塊鏈初創(chuàng)公司(絕不是訪問過我們的那些)太滑稽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圖案!有的甚至是有意為之,比如UET(全名Useless Ethereum Token,意為“沒用的以太坊代幣”,也是一個幣種),它的標志是一根豎起的中指。而它官網上的介紹語與其名字一樣誠實:“別指望有收益?!笨伤慕灰卓偭恳呀涍_到了30萬美元。
人們深陷在這場名叫“加密貨幣”的暴風雨中——他們唯一的罪惡就是相信了它。(好吧,還有貪婪。)但此刻的我也只能微微一笑,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相信的滋味。
我第一眼見到互聯網時就愛上了它,最早是DEC VT320命令行終端上的字,然后是各種字體的文本,還配上了圖片和亮藍色的鏈接。在瑞士發(fā)表的東西都能讀到!麻省理工學院的也有!地理距離完全不再是問題!互聯網問世時我在上大學。在已經學會用因特網收發(fā)郵件、下載文件后,我找到了一種可以把寫作抱負與處理重復性工作(比如文書工作)結合起來的事情,那就是編程。我不用再自己影印雜志了,互聯網會幫我的。
大學畢業(yè)后,住在布魯克林的那些夜晚,我開始制作自己的網頁。早上醒來,先看看網站有沒有訪問量,然后出發(fā)去曼哈頓上班,為各家公司制作網頁。錢滾滾而來,一小部分存在了銀行賬戶上,剩下的都去了別的地方:期權、提成、風投。我替一家30人的小公司工作,辦公室租在第五大道上,女老板是微軟的,帶著一條小狗。
那是一個奇跡與喜劇并存的世界。超級碗上的廣告全是**.com;同事們連睡覺都在一起;開推介會前,老板的小狗還在大大的玻璃會議桌下拉了屎。我去參加了雅虎舉辦的一場派對,派對現場搭了一座假火山。曼哈頓的書店里都是這樣的書:《2008年,道指漲至30000點:為何這次不一樣》、《道指36000點》、《道指40000點:史上最強牛市獲利之策》,還有《道指100000點:現實還是虛幻?》。
人人都在討論著IPO(首次公開募股)、投資和風險資本,嘴上總掛著“革命”二字。我知道自己本應對互聯網與資本市場的互動方式發(fā)表一些看法,但我只想寫些東西,然后放到網上。或是談談互聯網標準——那些由萬維網聯盟起草的文件,定義了瀏覽器和服務器的協議,描述了HTML(超文本標記語言)的框架。這些標準定義的不僅是軟件,還有文化;這是人機互動的原材料。每天早上醒來,我都幾乎不能理解自己所面對的一個又一個新領域。
我偶然發(fā)現比特幣是在2009年,當時覺得它有點兒意思。照我的理解,或者說是誤解,它只是一種微支付手段,有點像老一代的虛擬貨幣,比如Beenz和Flooz,再加上一些反垃圾信息的概念。我數學很差,所以比特幣白皮書我也看不懂,不過我還是嘗試著想挖點礦,也沒成功。我不想把Mac的中央處理器浪費在這種荒唐事上,于是就不再理會它了。
比特幣這東西解釋起來可不容易,不過還是讓我試試吧:你站在商店的自動取款機前,想取錢買半打飲料,于是你把銀行卡放了進去。交易處理器在遠端的某處進行驗證,扣點手續(xù)費,然后吐出現金。整個過程都是靠軟件實現的。好了,現在深吸一口氣。獲得比特幣的過程就和用取款機差不多,只不過得到的不再是由政府發(fā)行的貨幣,而是一份證明,證明有一臺計算機解決一道自動生成的難題的速度比其他計算機都快;用的也不是銀行卡,而是一個專屬于你的、自動生成的令牌;此外,你連上的也不是銀行,而是一個去中心化的計算機網絡,它們共同維護和更新龐大的歷史交易數據庫副本,同時還利用數學來共同驗證交易,并且不時地吐出新的比特幣,獎勵解決了難題的人。再慢慢地呼氣。就快講完了。而且你也不是向柜員買半打飲料,而是轉一定數量的比特幣到另一個匿名的令牌上。久而久之,大家所完成的交易形成了一個個區(qū)塊并通過了驗證,然后會得到一個特殊的代碼,上面記錄了之前所有區(qū)塊的代碼,這就是:區(qū)塊鏈。根據Bitcoin.org的數據,目前比特幣的區(qū)塊鏈大約有145GB,等你讀到這篇文章的時候,它的規(guī)模又不止這些了。這些東西都是可以下載的,你可以把比特幣的經濟全貌保存在一個小小的硬盤上。
這一切最終都落在錢上,真是荒謬,我們或許應該對此抱以更大的嘲笑。把比特幣想象成一根大大的中指。它就是個惡作劇,幾乎是對全球金融系統(tǒng)的模仿與嘲弄,現在已經變成了泡沫。“你們這幫達沃斯的富豪也許以為自己控制了全球的貨幣供應,”惡作劇的人仿佛在說,“但人類能把任何東西都搞成經濟,就連這個也不例外!”坦白說,我從未對中央銀行制度咬牙切齒,它就像電視網絡或是宗教一樣,只不過是我們對其卑躬屈膝的又一個大企業(yè)罷了。但我能想象它會如何讓人們生氣。畢竟連比特都能發(fā)行貨幣了。
一些大銀行居然對比特幣和區(qū)塊鏈持以謹慎積極的態(tài)度,這一點還是很令人驚訝的。然而盡管銀行家死板保守,相比普通人,他們卻更能將金錢視為一種抽象的概念。即使他們從骨子里覺得比特幣比不上利率,只要有人買,就有“錢”景。所以何樂而不為呢?而且你也可以說,對于生活在專制政權統(tǒng)治之下的人們而言,加密貨幣是一種福利——相當于手機里的瑞士銀行賬戶呀。
其實比特幣實現了將一些真正令人開心的概念金融化。不用再理會匯率,你擁有一套技術,可以創(chuàng)造稀缺性。至少是某一種稀缺性,因為你可以把數據和信息以某種方式編入區(qū)塊鏈中,然后宣稱:“這種類型的數字化東西,這是頭一個。”它已經被應用于數字藝術上,在專利、圖庫等方面也有所應用。
換言之,區(qū)塊鏈可以是一種媒體形式。作家瑪利亞·貝絲蒂洛正在創(chuàng)辦一本將發(fā)布在區(qū)塊鏈上的雜志——這就意味著它永遠不會被下架。小秘密:瑪利亞是我的朋友,理論上我會為她撰稿,然后她付給我加密貨幣,她稱其為“空間寶石”。她的目標之一是讓人們無法威脅到自己不喜歡的媒體,比如PayPal的創(chuàng)始人彼得·蒂爾,他以龐大財力支持了職業(yè)摔跤手胡克·霍根對八卦網站 Gawker 的訴訟,因為Gawker發(fā)布了胡克的性愛視頻。
你甚至還能出一本雜志,名字就叫《關于彼得·蒂爾的關鍵公共利益信息》。要想通過訴訟讓這樣一份雜志消失將會非常困難。區(qū)塊鏈就是想法的市場。再來一個思維實驗。還記得那個匿名創(chuàng)建的關于涉嫌性騷擾的媒體從業(yè)者名單嗎?你可以悄悄地在虛擬貨幣錢包中加入指控信息,把信息放到區(qū)塊鏈上去。你可以制作一個瀏覽器插件,一旦有人訪問性騷擾者的領英(LinkedIn)主頁,頁面就會變成鮮紅色。你可以將這份記錄分布在互聯網中,沒人改動它。像這樣的指控記錄會不會有商機呢?其實大家是愿意為八卦掏錢的。不如就叫做八卦幣?
我并不是說這會是個好主意。相反,我很確定這會是個糟糕的點子。關鍵在于,這種事情在過去很難實現,無論規(guī)模大小,因為匿名性難以保護,加上平臺運行難度大,容易受到攻擊。而現在,區(qū)塊鏈的框架正在開始開發(fā)這樣的工具,讓內容保持匿名和分散化,得以永遠持續(xù)下去。此外,就像所有的互聯網事物一樣,它們的出現總會先令我們措手不及,因為我們還來不及制定出必要的道德標準。
當人們開始用比特幣進行毒品交易時,事情就已經變得夠糟糕了。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
互聯網泡沫破滅于21世紀初。辦公室空空蕩蕩,只剩電腦椅。“進入金錢天堂的錢太多了?!?一位投資者朋友嘆息道。隨著各公司在嚴寒中抱團取暖,像阿米巴原蟲一樣合并成新的公司形式,名字變來變去,我注意到原先來自房地產、有線電視編輯和運動員管理行業(yè)的人已經離開了。
互聯網行業(yè)的員工淪為了笑柄,他們就是滿口行話的笨蛋,把經濟推向了懸崖。2002年,我靠自由寫作謀生,幾乎連每月590美金的房租都付不起,但卻比泡沫時代要快樂得多。大家通過郵件找到彼此,聚在布魯克林昏暗的公寓做鄰居,只要帶上啤酒和零食就能加入,一起討論XML、導航分類、主題地圖以及網站架構。我們在自己的網站上寫這方面的文章,在那個袖珍世界里,每個人都是作者、設計師和經理人。
新的東西又開始涌現。有人發(fā)布了一款在線游戲,名為《無盡夢魘》,玩的人還不少??上环陼r,令人遺憾。不過隨后,同一個團隊推出了Flickr圖片分享網站。谷歌收購了博客平臺Blogger?;ヂ摼W的熱度回升,軟件行業(yè)也一點點地發(fā)展,進入了全球企業(yè)的方方面面。移動電話問世,社交網絡爆發(fā),就業(yè)機會回歸,編程學校紛紛冒了出來,把人一個個變成程序員,喂進商業(yè)的大磨盤里。我愛的那些抽象概念變成了一個個產業(yè)。
人們總是忍不住對區(qū)塊鏈做出自己的預測。我的預測是:當前這波虛擬貨幣熱潮最終將會消退,因為它只是一團混亂,龐大、低效、邪惡。它更像是意識形態(tài)而不是金融工具,而意識形態(tài)很少能長久地保有價值。此外,交易速度太慢(每個人都說自己正在解決這個問題),而制造新貨幣不應該要用盡洪荒之力。區(qū)塊鏈有望解決的大多數事情都可以通過其他技術更輕松地實現,包括既有的法定貨幣。但我一看到它,就知道它是一種心靈病毒。
以下是我歷經25年才終于弄清楚的事情:硅谷最熱愛的不是產品,也不是產品之下的平臺,而是市場?!耙院笤俳鉀Q商業(yè)模式的問題”是早期商業(yè)互聯網的呼聲。要想割韭菜,首先要創(chuàng)造出能被大眾頻繁使用的產品,比如谷歌那樣的搜索引擎,或是臉書那樣的社交網絡。然后再在這些產品之下打造大型網絡交易平臺,提供一些令人驚艷的東西,比如按相關性排序的搜索結果或新聞推送,然后在這些基礎上,你打造的其實是廣告市場——這才是真正的賺錢機器。如果你碰巧建成了一個真正的市場,就能獲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財富。
在過去,建立市場需要有用戶、產品等很多東西——就像農民趕著肥豬去市場上賣。而我們現在擁有的是一種加快拍賣的手段,無論數量多少,一種大量產生中間人的方法。這就是硅谷的命運。有了ICO和比特幣交易所之后,我們就有了一個能對市場進行估值的市場。這會有什么錯呢?我們之前從來沒碰到過麻煩。看看佛羅里達州那大片大片的空房子就知道了。
美國人理解新的抽象概念的方式就是將其金融化。這是我們的文化吸收信息的方式。出租車、閑置的臥室、公共教育——每個領域都有商機。比特幣和區(qū)塊鏈尚未金融化,它們意在取代央行的業(yè)務。但如果區(qū)塊鏈所提供的最重要的東西并非貨幣的替代品,而是文化建設的一種新手段呢?
我知道那種感覺,腦子里有一個關于軟件的想法,它的各種可能性擺在你面前,像一個個神秘的蛋。有的蛋是臭的,有的是空的,有的里面是小雞——但有時,如果有足夠的處理能力,可能還會孵出龍來。
每當我聽見人們談論比特幣的無限未來時,我都會想起《道指100000點》。我最早看見這本書是在世貿中心那家老Borders(美國一家連鎖書店)。幾年后,那家書店跟著世貿中心一起被炸了,而這股書潮也已成了一個悲傷的笑話。在很多年里,市場失去了對科技的興趣。如今像Borders那樣的傳統(tǒng)書店也在漸漸消失。
泡沫是令人傷感的東西——謊言和樂觀如同漩渦,掩蓋了無數未能實現的渴望。比特幣會崩盤,因為它本該如此。泡沫總會破裂。原本從事房地產和運動員管理的那些人會離開,而信徒仍會留下,碰面,規(guī)劃新的市場。這可能需要幾年乃至十年的時間,但區(qū)塊鏈狂人的腦子里已經設想了整個世界,而且他們一定要等到那番景象成真才會罷休。而同樣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我們,是他們最不關心的。他們要做的事情,有的會很神奇,有利于社區(qū)建設、經濟繁榮。而有些則會讓我們徹夜難眠。
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嫉妒地旁觀。我嫉妒的不是那些信徒可能獲得的財富,因為大多數人都無法獲得那樣的財富。(即便是在分布式的貨幣平臺上,財富也只會落入少數人的腰包。)我嫉妒的是他們所將經歷的一切:崩盤、被拋棄,然后隨著他們了解了玩具和工具的區(qū)別,開始緩慢地重建。他們將會參與到一場令人驚嘆的文化建設中。
[譯自美國《彭博商業(yè)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