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馬怡舟 黃浩博

2018年8月，長租公寓被指哄抬房價，導致房租猛漲，引起了聲浪巨大的討伐。這場輿論風暴直到月底才有所停息。然而，比起高房租，城市打拼者們的租房噩夢遠不僅這些。

這個夏天，上海的王蕓終于結束了她一年以來的維權斗爭，要回了租房押金和誤扣的租金；杭州的租客，則發(fā)現(xiàn)自己攤上了一筆從天而降的貸款；鏡頭回到北京，租客李璐在體檢時發(fā)現(xiàn)腹部有陰影，一切癥結都指向那間甲醛嚴重超標的自如公寓。

長租公寓的隱患，似乎正在不斷醞釀、升級。管理混亂，租金難退，危害生命安全的甲醛問題，一個個接踵而至。

這是租房的新時代，租房集團用資本描繪著美好的藍圖。但對于城市打拼者而言，美好的泡沫正淪為一場噩夢，而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比想象中要無力很多。

失蹤的管家

上海寶山羅店。王蕓剛看完一套四室一廳的公寓。室內(nèi)空間跟網(wǎng)上展示的有些不太一樣，王蕓懷疑可能不是同一間。但從房間窗戶看出去，小區(qū)遠處是一大片綠油油的植被，近處是一條靜靜的小河，一下子吸引了她。

“跟蕪湖的老家太像了，很親切?！?/p>

獨自在上海打拼，王蕓對租房子的首要訴求是安全。對于從事餐飲的她來說，小區(qū)里的女生公寓一般是首選，但在不高的工資面前，動輒兩三千的房租的確過高了。

現(xiàn)在，這位租房業(yè)務員告訴她，這套帶給她家的感覺的公寓， 只要不到一千元就可以租下。

王蕓以前在餐飲行業(yè)是包吃包住，一般是三四個人住在一個宿舍里，跟學生時代沒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離職了，她急需一個住的地方。沒有多想，995元的成交價，王蕓入住了上海寓見公寓。

寓見公寓成立于2014年，自稱是“一站式標準化服務”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寓長租平臺。2015年還獲得雷軍旗下的投資公司順為資本的投資。

近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模式下的長租公寓成為一個小小的風口，被資本盯上。前瞻產(chǎn)業(yè)研究院發(fā)布了一份報告，為許多投資人描繪了一個美好的藍圖：盡管國內(nèi)公寓市場中的服務式公寓市場規(guī)模尚不及10%，不過，只要等到 2020年，這塊蛋糕就撐大了。報告預估，屆時租金成交總額將達到兩萬億元，租賃人口達到兩億。

目前，盯上長租公寓這塊蛋糕的，除了寓見公寓，還有青客公寓、蘑菇公寓、青年匯、自如寓等。

住在長租公寓，打交道的對象不再是房東或者二房東，而是公寓方派來的管家，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來，租客的權益，全靠管家來維護。

但是，王蕓入住后，因為管家的不作為，“家一樣的美好想象”很快破滅了?，F(xiàn)實給她第一輪的暴擊是：女生公寓的規(guī)定形同虛設，狹小的四室一廳，男男女女七個人，擁擠不堪。原本規(guī)定不許養(yǎng)寵物，現(xiàn)在貓貓狗狗異常嘈雜。衛(wèi)生間也總是排不上，經(jīng)常得憋著。

王蕓多次找區(qū)域管家投訴，對方卻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要么換一室一廳，要么拎包走人?！?/p>

在長租公寓里，二房東模式已經(jīng)成為過去，如今管家正在成為一個新的職業(yè)。管家的職責類似于“中介+服務”。然而，比起國外的長租公寓，中國長租公寓管家人員流動性大，素質(zhì)參差不齊。

王蕓租的房后來又接二連三出現(xiàn)了問題，每到這時，管家的電話總會處在忙音中，后來一了解，才知道管家早就換過了。

另一方面，長租公寓怎么“互聯(lián)網(wǎng)+”？王蕓也還沒弄清楚。入住后，她只知道不一樣的地方在于，繳納房租和押金要用一個名為“平安金融”的APP，綁定之后，APP自動從銀行卡里扣除房租，合同到期后，押金再從這個APP里提現(xiàn)。而這個所謂的交租APP，在過去一年里，曾三五次不斷更換。

這其中有什么門道，會有什么大坑？王蕓一直沒有細想過。

第一份合同到期后，她仔細一盤算，覺得那些管理上的問題還算可以忍受。畢竟價格擺在那兒。尤其是面對寓見公寓離譜的降價優(yōu)惠，她也就沒有多猶豫了，重簽了一份700元的新合同。

噩夢也由此開始。

怎么就成了別人投資的犧牲品？

按照合同規(guī)定，一年期滿，王蕓本來可以在APP上申請退押金，押金退到賬戶，然后提現(xiàn)到銀行卡。

第一個大難題就卡在提現(xiàn)這里。退押金申請了兩個月，絲毫沒有進展?？头娫捯泊虿煌?。管家只甩下一句話：“會和總部申請”，然后又是漫長的等待。

陷入這個租房深坑的，不僅王蕓一個人。從2018年6月開始，網(wǎng)上有很多寓見公寓的租客反映押金不能提現(xiàn)。是什么原因，許多人也不知道。

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律師羅記永在接受《法治周末》采訪時說：“一般來說，長時間留置用戶押金，有利于平臺緩解資金壓力等，目前尚未有法律明確規(guī)定用戶押金的退還時間。具體要看平臺與用戶之間的約定。”

在寓見公寓提供的合同中，這個期限是15日，但許多人三四個月后依然拿不到。

線上是沒辦法解決了，上海本地的租客們在“寓見公寓吧”組織起來，抱團去總部討債。

寓見公寓總部在上海欽州北路，一棟天藍色的大樓里，周圍看上去冷清很多，不像是在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

王蕓還算幸運。她的態(tài)度足夠強硬，上去就說，“不退就報警”。坐了沒多久，押金就拿到了。

以為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新一輪的噩夢，很快又襲來。

寓見公寓頻繁更換金融產(chǎn)品，王蕓先是用過平安金融，很快又要求換成E租寶，新合同簽下不久，又得把E租寶換成應花，公寓方要求必須新簽一份合同，王蕓本以為舊合同已經(jīng)自動終止了。直到某天，她發(fā)現(xiàn)兩份合同租金都在扣，一個人交兩份房租！

管家、客服，依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無助的王蕓只得再次殺回總部。

當王蕓第二次從那棟大樓走出來，她依然愁眉不展，寓見把鍋丟給了交租軟件E租寶。她打了兩次E租寶的電話，才終于把錢退了回來。

輾轉(zhuǎn)回到那間狹小的公寓，樓下保安告訴她：“這是寓見公寓在做投資?！?/p>

王蕓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搞得這么復雜，不就是租個房嗎？怎么就成了別人投資的犧牲品？

感到被割韭菜的，不單是王蕓和寓見的租客。

在寓見公寓爆出租金難退的同時，長租公寓危機大震蕩已經(jīng)開始了。

上海市消保委統(tǒng)計了2018年以來有關長租公寓的投訴，接近1400件，同比增長3倍。跟王蕓遇到的問題一樣，押金退還不守約，占了52%，共計700余件。

更隱秘的風險在于，這種資本游戲的背后，是平臺在許多租客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他們的個人信用當做了賭注，成為租房集團跟金融機構貸款的征信保障。但租房公司出現(xiàn)經(jīng)營問題后，租客無論是資金還是征信都面臨極高的風險，光是在上海，這一類投訴就占據(jù)了23%。

8月初，與上海鄰近的杭州。南都周刊記者曾目睹鼎家破產(chǎn)后的維權現(xiàn)場。這次事件中，因為鼎家資金鏈斷裂，不僅房東收不到房租，就連合同未到期的租客，也不得不在一個名為“美窩”的APP上繼續(xù)交房租，另一邊卻被沒收到房租的房東趕出門。

一位姓楊的租客說，簽合同時，鼎家工作人員告訴他，這只是一種“交房租的方式”，但現(xiàn)在才知道，那分明是貸款。如果不交“房租”，就是不還款，結果很可能就會上征信黑名單，恐懼始終伴隨著他。（詳情請見本期封面報道第三篇）

酒店產(chǎn)權網(wǎng)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馮少輝在接受界面采訪時，仔細分析了這場資本游戲的由來：“長租公寓所支付的物業(yè)租金和酒店大致一樣，而售價常低于酒店三四成，利潤自然不如酒店，但長租公寓的特性是，有穩(wěn)定、長期的租金收入，這就能獲得很好的擔保或者資金方的安全評級。由此，通過長租公寓的基礎資產(chǎn)，來博得資金機構的融資、投資，長租公寓可以獲得最大化的資金支持?！?/p>

“說白了，一些長租公寓其實就是專門為金融機構定制的投資產(chǎn)品。”

王蕓在手機上打開一張長租公寓的ABS（資產(chǎn)證券化）流程圖，看到有投資者、受托人、有證券機構等十多個直接利益方，作為租客的自己，只是這復雜關系網(wǎng)絡中最不起眼的環(huán)節(jié)。這位文科生無奈地笑了笑，水太深了，不懂。

在“毒房子”里，

成為人肉炭包

資本大坑下，更防不勝防的問題還在持續(xù)。

2018年8月的北京豐臺區(qū) “城市之光”自如寓，李璐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四個月。自如寓是鏈家旗下的長租公寓品牌， 李璐用了2800才租下來，房間只有不到4平米，李露說：“房間很小，像個棺材盒”。

房租雖昂貴，但勝在安全。

當時，李璐即將結束實習，9月就要出國留學了。但體檢單上肺部“纖維陰影”的診斷結果，令她有些慌神：“會不會是肺結核？”

她立刻從杭州飛回北京，進行詳細檢查，肺結核算是排除掉了。但這個陰影始終令她疑惑，直到醫(yī)生問了她一句：“你有在空氣高污染的環(huán)境中居住生活過嗎？”

李璐恍然大悟。

今年4月份入住公寓以來，李璐便出現(xiàn)了嗜睡，呼吸不暢的情況，她以為是因為房屋較小、通風不暢導致。

經(jīng)過交流，李璐發(fā)現(xiàn)這里的其他租客同樣有或多或少的不適癥狀。租客張婷表示，入住不久便出現(xiàn)了流鼻血，皮膚紅腫過敏的狀況。有的租客還出現(xiàn)了上呼吸道感染等情況，盡管醫(yī)生不能確定導致這些癥狀的具體原因，但這些推測讓大家開始懷疑出租屋的空氣污染問題。

長租公寓里，有關生命安全的恐慌開始蔓延。

李璐、張婷眾多租客一起搜集各種資料，在網(wǎng)上購買了甲醛檢測試紙和甲醛檢測儀等多種檢測設備，結果顯示房屋內(nèi)甲醛嚴重超標。這讓她們感到不安與氣憤，在向自如提出質(zhì)疑的時候，自如方面表示，對于她們的檢測結果，自如不予承認，他們表示房屋出租前都進行過檢測，結果沒有問題，不適癥狀只是因為個人體質(zhì)原因。

之后她們向自如索要了房屋出租前空氣質(zhì)量檢測報告。報告結果顯示，這里的房屋空氣質(zhì)量各項指標均符合標準。

她們搜集了包括《住宅建筑規(guī)范》《民用建筑工程室內(nèi)環(huán)境污染控制規(guī)范》等多項國家標準，通過詳細比照，張婷對其中抽檢數(shù)量、密閉時間等操作流程的規(guī)范性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租客們請北京中環(huán)質(zhì)評環(huán)境監(jiān)測有限公司對該公寓共6間房屋進行了檢測，經(jīng)過房屋密閉及抽樣檢測，第三方機構的檢測報告顯示，6間房屋的甲醛濃度均超標。

百分百的合格率和百分百的超標率，對于兩份檢測報告截然相反的結果，李璐表示，自如方面對此從來沒有進行直接回應。

今年7月，同樣是在自如的公寓里，一名阿里員工的妻子也檢測出甲醛超標。但不幸的是，她的丈夫當時已死于急性白血病，半年前入職時，他的體檢報告并無明顯異常。

甲醛被世界衛(wèi)生組織確定為致癌和致畸形物質(zhì)，來源于各種人造板、裝飾材料、家具等，醫(yī)學界普遍認為，甲醛污染是白血病的誘因之一。

到了今年8月31日，標題為《阿里P7員工得白血病身故 生前租了自如甲醛房》的文章開始刷屏，終于將公眾的目光引向了長租公寓的安全問題，恐慌開始在全國的自如租客和其他長租公寓用戶間蔓延。

自如號稱是國內(nèi)最大長租公寓品牌，在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的市場占有率位列第一。自如收攏分散的房源，統(tǒng)一裝修，再出租給租客。這種模式下，裝修時間、成本，以及裝修后的閑置期，將影響著自如的回報周期。

根據(jù)自如方面提供給李璐的檢測報告，可以推斷，從裝修完成到第一批租客入住，還不足半個月。

“這么短的時間，甲醛不超標才怪?！?/p>

李璐和其他租客們建了維權群，通過向自如管家、客服等多方面反映，自如方面提供了幾個解決措施，辦理退租或者進行甲醛清理。

對于這些在外打拼的年輕人，偌大的城市里，哪里才是安穩(wěn)的居住之所？李璐只是這里的第一批住客，誰也不知道超標的甲醛要多久才能消失。

自比“人肉活性炭包“的租客們，紛紛選擇了退租。

對于李璐來說，事情卻不是退租那么簡單?！爱敃r留學的錄取通知、學費、簽證等各項流程都已安排好，如果因為體檢沒過，造成不能按時入學的話，造成的損失要有30多萬”。李璐表示，“由于沒有直接證據(jù)，自如并沒有提供任何賠償?！?/p>

之后不久，李璐也搬離了自如公寓，她沒有得到道歉，問題也依舊沒有解決。 “搬出來之后，過敏的癥狀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

（為保護隱私，王蕓、李璐、張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