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者之國
大河由南向北,將大地一分為二,人們居于東岸,西岸留給死者。
這是一個崇拜死亡的國度,人們信仰同一個神話,神話里有各式各樣的神明,而無論哪個神都與死亡脫不開干系。在這里,肉體的死亡并非終結(jié),卻僅僅是故事的開始。因此,取悅諸神成了第一要務,人們即使活著,也每日都在為死亡做準備,地位崇高的人總在籌劃著自己的死,卑微的人則奔忙著為他人的死提供服務,無論是誰,死亡都是其整個生命的核心。雖然他們從未懷疑過神的力量,雖然他們堅信自己獲得了神的恩寵,但與異國人相比,他們倒也不見得十分長壽,更沒有特別強健的身軀。或許,某些局外人會據(jù)此推測,認為這個奇怪的國度將迅速消亡,毀于自身對死的癡迷。但事實上,他們的文明欣欣向榮,戰(zhàn)無不勝,不但早已延續(xù)千年,而且還將以千年計地延續(xù)下去,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他們看來,把一半土地奉獻給亡者,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若嚴格考究起來,在那一半屬于死者的國度里,也還是有一批人世的住民,他們是唯一一批獲得了特許的活人,能夠突破禁忌,在大河西岸定居。六月便是這群西岸的居民之一。如果尋根問祖,六月并不能算是本地人,這一點從他那頗為怪異的明顯屬于外邦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六月的祖父來自北方,可能是赫梯人,外祖父則來自南方,可能是努比亞人,他們對這里的神和信仰都缺乏了解和興趣,卻因為此地的富庶毅然拋棄了故土,決定移居過來。祖父和外祖父都有一雙巧手,很快便謀到了差事,他們一個幫人制作喪禮用的烏沙布提陶俑,一個則專門替人把陪葬的小貓和朱鷺制成精致的木乃伊。后來,六月的雙親出生了。母親會織布,她織的亞麻布非常結(jié)實、漂亮,這令絕大多數(shù)買家都不舍得把它們穿在身上,卻只愿留著用來裹尸。父親則更是厲害,他不知從哪里學會了認字、書寫,開始替人在棺材底板上刻下死后才會用到的咒語和禱文,好讓這些棺材的主人能在去往陰間的旅途中一路順風。那些咒文據(jù)說總共有二百多條,只能以圣書體書寫,統(tǒng)統(tǒng)記載在一部被當?shù)厝朔钊艚?jīng)典的《亡者之書》上,父親會根據(jù)人們的需要和支付能力有選擇地謄抄,如果遇上特別富有的顧客,他也很樂意被邀請到正在修建的墓穴深處,就著石棺擺放的位置,在整一面墻壁上寫下完整的《亡者之書》。后來,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眾神廟里一位侍奉牛頭女神哈索爾的老祭司找到了父親,要他去臨時填補一個暴斃墓匠的空缺,父親的才能才一下子獲得賞識,最后終于正式加入了“真理的侍者”的行列,換句話說,也就是成為皇家墓匠的一員。
直至今日,六月還會不時記起父親給自己講述的這段家族歷史,回想起父親以感激而又略帶嘲諷的語調(diào)提起當初暴斃的墓匠。他雖然從未與死者謀面,卻從后來的同行們那里聽到了不少傳言,他被告知,那個可憐的家伙竟是在一個酒醉的深夜到大河邊解手時失足溺水而死的,按照當?shù)厝说男叛?,這就等于直接墜入了大家心心念念的亡者世界。很顯然,父親與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太一樣,他不大相信“大河是通往陰間的捷徑”這一說法,但他也不會不識趣地向眾人道出自己的懷疑,說那家伙也許沒有抵達陰間,反倒成了魚兒的糞便,又或是大河兩岸的肥沃黑土。他表面上對這些大家都深信的東西畢恭畢敬,暗地里卻滿腹狐疑,有時甚至會竊笑,認為自己周圍的人都十分愚蠢。六月跟隨著父親,繼承了他作為墓匠的手藝,也繼承了他懷疑者的可怕思想。除此以外,六月更是繼承了某些極其危險的、自己決定此生都不會向外人訴說的幽暗秘密。直到父親去世以前,六月都認為,自己將是父親最忠實的繼承者。然而,父親的死改變了六月對世界的看法?,F(xiàn)在,六月有時會忍不住想,也許,正是因為父親那種可怕的不敬,才惹怒了某位他不相信的神明,令他遭遇到了后來發(fā)生的不幸。
至于六月自己,他的經(jīng)歷并沒有父親那般曲折,拜父親所賜,他就生在大河西岸,死者之國的中心,那座被眾人稱作“真理之地”的小鎮(zhèn)里。鎮(zhèn)上所有住民都是“真理的侍者”,這些人之所以被允許居住在死者的國度,是因為他們肩負著重要的使命,那就是為他們的王,也就是法老,修建陵墓。法老雖然掌握著巨大的權柄,甚至被眾人尊為神在凡間的具現(xiàn),但是毫無疑問,他依然無法逃避死亡,所以,還有誰能比一位法老更加精心籌劃自己的死,并為自己去往陰間的旅程打點好一切呢?那么,也就不難想象,為什么對于真理的侍者,歷代法老都出手大方。這里的人從來不必耕種,打獵,又或是飼養(yǎng)牲畜家禽,一切吃穿都由東岸供給,法老甚至為他們指派了專職的洗衣工和挑水者,幫他們照顧家庭。他們的收入是尋常農(nóng)夫的三倍,吃最好的面包,喝最棒的啤酒,每工作八天還能有兩天休假。六月相信,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待遇,自己的父親才放下了他對神明及死后世界的懷疑,來到了這里。當然,父親的這一決定也直接塑造了六月的命運。當父親要求六月作為學徒繼承他的手藝時,正值年少叛逆的六月曾一度表現(xiàn)出反感,認為父親的工作十分艱苦,而且無趣。但父親當時的教訓令六月記憶猶新,他向六月承認,這的確是一份乏味的工作,卻同時宣稱,工作的價值并不在于有趣,卻在于回報的穩(wěn)定,而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能比他的工作更加穩(wěn)定了。
“那么,到底有多穩(wěn)定呢?”少年六月雖然語帶挑釁,心中卻還是有一絲好奇。
“有多穩(wěn)定?哼,穩(wěn)定得就如死亡必定降臨?!?/p>
于是,現(xiàn)在,六月繼承了父親,成了一名真理的侍者,為新的法老修建新的陵墓。他工作的地方離小鎮(zhèn)不遠,是一片荒蕪的山谷,那里沒有樹,只有飛舞的沙子,單調(diào)的石灰?guī)r峭壁像鏡子一樣反射著毒辣的陽光,仿佛要榨干工匠們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每一次走進山谷,被烈日炙烤的六月都禁不住想,為什么這里的人竟會將太陽與他們敬拜的主神聯(lián)系到一起,在他看來,無論是過去流行的拉神,還是阿蒙神,又或是現(xiàn)在流行的阿蒙拉神,只要那位神明的頭上還頂著代表太陽的金碟,就像他們在墓穴墻壁上所描繪的那樣,那么他就只能是六月的敵人。
這片荒蕪的山谷,正是死者之國的國都,人們將它稱作“帝王谷”,而這個稱謂也并沒有絲毫夸張,因為,就連六月也不敢確定,這里究竟長眠著多少位法老。六月知道,阿蒙霍特普一世就葬在此地,他在今日已經(jīng)被奉為真理之地的守護神。圖特摩斯一世也葬在此地,而且他的女兒還安排他轉(zhuǎn)移過一次墓穴,這讓他很罕有地經(jīng)歷了兩場葬禮。除此以外,懼內(nèi)的圖特摩斯二世以及他極為強勢的妹妹兼妻子,后來的女法老哈特謝普蘇特,也葬在這里。緊隨其后的還有軍事天才圖特摩斯三世和孔武有力的仇外者阿蒙霍特普二世,他們父子一個曾十三次遠征敘利亞和迦南,一個則在那里徒手殺掉了七位膽敢起來叛亂的敵國王子,在完成了這些偉業(yè)以后,他們也葬在了這里。然后是圖特摩斯四世,他之所以能被葬在這里是因為他從兄長那里篡奪了王位,并聲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著夢境里斯芬克斯的指引。再然后是阿蒙霍特普三世和阿蒙霍特普四世,前者被世人稱為華麗的阿蒙霍特普,又或是盛世之君,而后者則被視作可怕的異端,也就是后來的阿肯那頓,那位人們根本不愿提及的昏君。在那之后,還有將軍法老霍朗赫布、王國的重建者塞提、大帝拉美西斯……當然,這些法老最后也全都死了,一個接一個地被葬在這里。
或許,法老真的是神在人間的具現(xiàn)吧,相比起他們統(tǒng)治的國民,法老的壽命往往長得令人難以置信,即使在別人早已垂暮的年齡,法老的身體依然顯得健康年輕,這不僅讓他們有更多精力傳達神的意旨,也讓他們有更多時間去為死亡做好準備。一位法老的陵墓,從規(guī)劃到完成,就足以耗盡兩代甚至是三代侍者的生命。正因為如此,六月有時也會暗暗羨慕自己的父親,因為在父親來到真理之地的時候,上一任法老的陵墓已經(jīng)建好了一大半,他能夠活著目睹那項宏大工程的完成,并見證它投入使用,經(jīng)歷一次法老的葬禮。即使不提之后發(fā)生的事,對一個工匠而言,這已是巨大的幸運。相比之下,六月自己則缺乏這樣的運氣,因為新的法老還只是一個少年,這位小法老的陵墓也才始建,六月并不相信自己能活到這位新神隕落的那一天,而這也意味著,六月恐怕要一輩子都在同一個墓穴里工作,至死也沒辦法見到它完成了。
“噢,在這里,一輩子?”
現(xiàn)在,六月站在小法老未來的陵墓入口,深深地嘆了口氣,感覺熾烈的陽光在身后褪去了色彩,一下子被吸進了這個無底的洞中,仿佛內(nèi)里真的棲息著無數(shù)傳說中的惡魔,能夠把人的靈魂一直引向冥王奧西里斯所在的世界。六月邁步往里走,黑暗便一點點降臨,借著漸弱的陽光,在這一段最初完成的走道頂端,六月可以見到一片深藍色的夜空,點綴有無數(shù)金色的星辰,人造的夜空一直往山體內(nèi)部延伸,直抵陵墓的前廳。前廳是一個寬大的石室,當初開鑿的時候留下了四根立柱,柱子上連篇累牘地雕刻著贊美詩,每一句都附帶著小法老的名銜。就像所有其他的法老那樣,小法老也擁有許多名銜,什么荷魯斯名、金荷魯斯名、雙女神名、樹蜂名、拉神之子名……每一個名銜都彰顯著一種天賦或美德,代表著來自不同神祇的祝福。六月知道,這些名銜不但會出現(xiàn)在此處,更會被記錄在神廟里、陵廟里、無數(shù)莎草紙的史書上,并被刻進每一塊不易被歲月侵蝕的巖石之中,即使在小法老死后也會被不斷傳唱、呼喚,以確保他在冥界的永生。六月今天到得比較早,那幾位在前廳工作的侍者還沒有來,四下無人,只有幾盞長明的油燈發(fā)散著昏黃的光,照亮了地上散落的鑿子、錘子、刻刀、調(diào)色盤和畫筆。借著燈光,六月還可以在前廳的四壁上見到許多色彩亮麗的浮雕,描繪著法老啟程去往陰間的情景。陰間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充滿了奇怪的形象,那里有持劍的毒蛇,有直立行走的鱷魚,有會說話的河馬,有碩大無比的圣甲蟲,還有許多長著人臉的飛鳥,據(jù)說它們就是死者游蕩的魂魄。當然,陰間也有大河,就與人間的大河一樣,河上有行船,船上的眾神守護著太陽,陪伴著死去的法老穿過永恒的黑夜??粗鴫Ρ谏线@些為人敬畏的神的形象,顫動的火光在那一刻投下顫動的陰影,六月感覺它們就像是一群畸形兒,空有人類的身軀,頭部卻變成朱鷺、狒狒、胡狼、公牛、游隼,又或是某種他見都沒見過的禽獸。
沿著大河在墻壁上流淌的方向,六月繼續(xù)走下更深處的階梯。這個時候,遠遠地,他聽見了一陣銅鑿敲擊巖壁的聲音。他知道,有人已經(jīng)先于自己開了工,那個正在揮舞鑿子的家伙可能是黑皮,也可能是粗肘,這兩位是真理之地最勤奮的石工,卻也最不招人喜歡,因為他們工作時總免不了揚起滾滾石塵,其他畫師和雕刻匠即使隔著一整條甬道,也會被嗆得咳嗽連連,至于他們自己,則注定也會像他們的父親那樣,即便僥幸沒被崩落的石塊壓死,最后也會死于肺病?,F(xiàn)在,他們或許正在拓寬寶物庫,為小法老增添新的庫房,又或是在為某條通往更深處的甬道開挖壁龕和配室,無論怎樣,六月都很慶幸自己不必走到他們那邊,因為只要再穿過一座大廳,走下一條長廊,拐一個彎,他便能夠抵達自己工作的地點,也就是法老的墓室。墓室里只有一盞燈,散發(fā)孱弱的光芒,卻更加讓周圍的黑暗顯得沒有邊際。六月走過去,俯下身,撥了一下亞麻燈芯,讓火苗變亮些許,便從地上撿起筆和顏料,湊到墻邊,找到昨天中斷的地方,繼續(xù)工作起來。這個時候,其他真理的侍者也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此地。六月首先見到的是紅鼻尖,那是一個負責草稿的工匠,他會先將墻壁劃分成一塊一塊,規(guī)劃出每一塊將會用來展現(xiàn)陰間的哪一幕情景,再用紅色的顏料開始構圖,勾勒出諸神和法老的雛形。曾經(jīng)有一回,燈油耗盡,他憑著高超的技藝在黑暗中完成了工作,卻還是因為湊得太近不小心沾到了顏料,染紅了自己的鼻尖,而這也是大家管他叫紅鼻尖的原因。紅鼻尖很快便攀上西墻的腳手架,點起那里的油燈,駕輕就熟地工作起來。根據(jù)《來世之書》的記載,日落之后,隕落的太陽將會在地下穿行,一反它在天空中運行的方向,從地平線的西端返回東端,直至黎明到來,重新升起。這場黑夜里的巡游也隱喻著法老的死亡與重生,祭司們按照鐘點,將其分為十二個時段,對應著陰間的十二場考驗,而紅鼻尖此刻正在勾勒的,則是第五時段,在這一個小時里,死去的阿蒙拉神,也就是太陽的化身,會乘著船,渡過彎曲的河水,在一片火湖的深處找到冥王奧西里斯的墳墓。紅鼻尖開始工作以后沒多久,黑指甲也走進了墓室,他的工作是為紅鼻尖勾勒的草圖定稿,添加各種細節(jié),他用一種黑色的墨水工作,而這也是他被稱作黑指甲的原因。他這些天也一直專注于墓室西側(cè)的巖墻,現(xiàn)在,他就站在紅鼻尖身邊不遠的地方,細心描畫著黑夜的第四時段。在這一幕里,隕落的阿蒙拉已經(jīng)深入陰間,剛在大河的沙洲上與一只被包裹成木乃伊的雄鷹相遇,正準備登上駛往火湖的太陽船。在黑指甲的筆下,原本僅有幾道簡略線條的阿蒙拉變得活靈活現(xiàn)起來,右手的細線很快就化作神的權杖,左手的圓圈也舒展成生命護身符,僅有一個輪廓的隼頭獲得了五官,長出了鋒利的喙和敏銳的眼睛,此外還有一條眼鏡蛇,赫然出現(xiàn)在他的頭頂,盤繞在血紅的太陽碟周圍,與他一起俯瞰著遙遠的地平線。黑指甲的到來剛剛使墓室里的燈光由兩盞變?yōu)槿K,銼刀三世和漆匠二世便一同趕到,他們一個人的工作是將黑指甲的線稿雕刻成淺浮雕,另一個人的工作則是為這些浮雕上色,使其最終完成?,F(xiàn)在,銼刀三世開始用鑿子在南墻上雕刻,塑造出一個頭戴胡狼面具、裝扮成阿努比斯神的祭司形象,展現(xiàn)出了法老的木乃伊經(jīng)歷開口儀式的情景。而漆匠二世則開始為北墻上色,畫出了端坐在王座上的小法老,也畫出了階梯下列隊朝奉的人群。
在他們之后,更多的造墓人也紛紛趕來,油燈被一盞盞點起,就像黑夜里閃爍的繁星。不過,此地的情況并沒有因此增添多少詩意,反倒變得越發(fā)惡劣起來。即使這座地下墓室能夠擋住山谷里毒辣的陽光,卻沒有人會因此感受到一絲涼意,一種幽暗的悶熱取代了外頭的灼熱,來自于浸漬了眾人呼吸與汗水的窒悶空氣,再加上四處彌漫的石塵、燈油燃燒的黑煙,還有顏料發(fā)酵的味道,終于變成一股惡臭的渾濁,配合著遠處不斷傳來的鑿石聲,令六月感到陣陣惡心。是的,他將在這樣的墓穴里工作,一輩子,穩(wěn)定得就如死亡必定降臨。想到這里,六月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就在那時,也許是想要打破這種沉悶的狀態(tài),不知是誰突然起的頭,聊起了三天后的休假,一度安靜的墓穴立即變得熱鬧起來,充斥著人類的話語和笑聲,以及話語和笑聲的回音。這些造墓人彼此之間早已相識多年,其中有不少從祖輩父輩開始就一直住在小鎮(zhèn)上,自幼便是玩伴和鄰居。除了死亡,除了靈魂,除了護身的咒語和冥界的諸神以外,他們當然還有許多人間的話題。他們就這樣一邊為法老的永生效力,一邊談論著即將到來的假期,談論著令人向往的宴會,傳遞著鎮(zhèn)上的八卦,還有各種真假難辨的流言蜚語。這歡快的場面持續(xù)了好一陣,直到他們中的某一個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變了話題。
“對了,獨眼呢?今天怎么沒有見到獨眼呢?”
像是被驚醒了似的,大家終于覺察到了異樣,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中,那位被稱作“獨眼”的墓匠似乎從未曾缺席,他總是最早到達,最晚離開,任何人只要還在墓穴里工作,就總能在附近找到他略顯佝僂的身影。這個大家口中的“獨眼”,是一位十分年邁的墓匠,沒有人知道他的準確年齡,也沒有人知道他年輕時的容貌,自所有人記事時起,他的模樣便沒有發(fā)生過多少變化,六月還是幼童的時候,就曾多次見到父親像一個學徒那樣向獨眼討教,而獨眼在那個時候就已然是一位老人,也已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作為一名墓匠,獨眼的技術十分高超,他能夠獨力完成六月、紅鼻尖、黑指甲、銼刀三世和漆匠二世所分別負責的每一項工作,而且每一項都能做得比他們還要好,除此以外,他還掌握了許多連祭司們都鮮有涉獵的知識,無論是用圣書體寫就的生僻詞匯,還是各種咒語和禱文在不同年代所經(jīng)歷的微小變化,又或是眾神與諸位法老的家族譜系,獨眼全都了如指掌。原本,這樣一位博學多才的人物完全有能力成為一位神職者,在東岸的眾神廟里侍奉諸神,享受富足而又充滿榮光的人生,即使再不濟,他也應該能夠成為首席墓匠,指導監(jiān)督大家的工作,讓所有人都心悅誠服。但是,獨眼并沒有這么做,時至今日,他依舊只是一介普通墓匠,與六月他們做著一樣的工作,領著一樣的報酬,卻比所有人都更加全心全意。如果有人據(jù)此就認為,獨眼具有一顆虔敬的心,是最真誠最純粹的真理的侍者,那么他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真理之地的人都知道,獨眼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甚至可以說是異端,尤其是他對待自身死亡的態(tài)度與方式,簡直讓所有人都為之駭然。要知道,真理之地集結(jié)了全國最優(yōu)秀的墓匠,在不需要為法老工作的時間里,他們自然也會為自己的死做準備,幾乎每個人都會利用假期,修建自己的墳墓,最大限度地施展出他們?yōu)橹院赖募妓?,安排好自己的冥界之行。在這件事上,造墓人往往表現(xiàn)得比他們在為法老工作時還要用心,所以,他們?yōu)樽约航ㄔ斓膲災闺m然沒有法老那種宏大輝煌的氣派,卻依然是大河西岸最漂亮最精致的一批。但獨眼是個例外,雖然早已到了隨時都可能死去的年紀,這個老人卻沒有為自己準備墳墓,似乎也并不期待在陰間的永生,有人曾打趣似的問他,是不是準備到最后取一下巧,把自己溺死在大河里,他卻很嚴肅地搖了搖頭,說自己并不相信有這樣一條捷徑。甚少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沒有人愿意去了解,大家雖然覺得他是個怪人,認為他很可憐,甚至可悲,卻依然十分敬佩他對工作的認真態(tài)度。所以,現(xiàn)在,當大家沒能在墓室里見到這個從未缺席的獨眼,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便開始蔓延。不過,這種不安的氣氛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黑暗中便響起了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一下子令所有人都怔住了,噤了聲。
“我在這里,一直都在……”
那聲音來自所有人的背后,來自高處,就像是某種宣告,仿佛它的主人才剛從冥界的旅行中蘇醒。那一刻,所有人都回過頭,舉起手中的火焰,朝黑暗深處望去,終于在墓室的中央,在未來將會放置圣龕與金棺,將會成為法老長眠之處的所在,在最高的腳手架的頂端,見到了那個奇怪的老人。原來,獨眼一直都在。他并沒有點燈,似乎光芒對他而言并非必要,他在繪畫著墓室頂端的星空,繪畫著天空女神努特,像是要將她寬大的雙翼召喚至此,守護著即將逝去的人。六月仰視著獨眼,在某個十分短暫的瞬間,他感覺老人的義眼里閃爍著某種幽暗的光,這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發(fā)現(xiàn)獨眼就在這里,眾人長舒了一口氣,有人責備老人,要求他至少在工作時點起油燈,不過更多的人則是感到奇怪,想要知道獨眼為什么突然放下了先前的工作,反倒去畫起了墓室的拱頂。
“因為,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是老人略顯疲憊的聲音。
“來不及?什么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遠處的走道里傳來,沒過多久就與一團火光一起闖進了此地。人們立刻把目光集中到墓室門口,在那里見到了一個陌生的面孔。來人一身高階祭司的打扮,身后還跟隨著兩名侍從,很顯然是某位來自大河東岸的重要人物,神情卻顯出了與身份不符的慌張。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這位高階祭司便以一種結(jié)巴而又不住顫抖的嗓音向大家宣布:
就在剛才,法老死了。
2.慶典與審判
法老真的是神在人間的具現(xiàn)么?對于這個問題,六月原以為自己早已有了答案,而這還要從那一次讓六月畢生難忘的豐收慶典說起。那個時候,父親才去世沒多久,六月的朋友們?yōu)榱藫崞剿膫矗憷碌綎|岸去參加慶典。時逢收獲季的第二個月,麥子成熟,陽光明媚,大河的水位在新月時分退到了最低,似乎正醞釀著下一次泛濫,準備重新豐盈兩岸的黑土。六月罕有地走在屬于生人的街道上,周圍都是由泥磚修建的低矮民宅,六月的視線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越過它們,望見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聳立在遠方的眾神廟。直到那時,六月才理解,為什么眾神廟又被稱作“神之城”,而所有人又將那里視為“神選之地”。未及走近,他就意識到,聳立在那里的并不是一座神廟,卻是無數(shù)層層疊疊的、彼此相聯(lián)的、由神廟組成的巖石的叢林。這是一座不斷生長的叢林。數(shù)百年來,一代又一代法老不知疲倦地在此加建自己的神廟,每一位都熱衷于講述自己的偉業(yè),樹立自己的巨像,將自己的名銜與諸神銘刻在一起,仿佛他們正是要以這種方式跨越時間,在這里彼此競技、攀比。而這也讓這座神之城無限制無休止地膨脹起來,似乎只要法老依然統(tǒng)治人間,它就永遠也不可能有完全建成的那一天。
站在眾神廟前,六月不自覺地仰起了臉。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好幾尊法老的塑像,六月認得,那正是父親服務了一輩子的法老,只不過,相比起墓穴里的浮雕,這些塑像一下子將他的形象放大了上百倍,法老縱然坐著,從頭到腳也至少有四十腕尺高,而他腳邊的皇后像雖然也已經(jīng)足夠令人仰視,卻還是連他的膝蓋也夠不著。在這些法老的巨像后面,便是神廟的大殿,近五十腕尺高的巨石柱排成陣列,支撐起雄偉的巖頂,而在那之上還有更加高聳的方尖碑,屹立于大殿后的中庭,通體由一整塊花崗巖雕琢而成,一直刺入天際,頂端覆蓋純金,向四方反射太陽的光芒,彰顯著法老的權能,就像是一種傲慢的宣告,藐視著人,藐視著世上的物理法則,也藐視著時間。雖然自己也是為法老服務的工匠,六月還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了。他暗自猜測,若諸神真的來到人間,這里恐怕也容得下他們,能夠成為他們的居所了吧。的確,神廟與陵墓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說是恰恰相反,若將西岸的陵墓歸屬于黑夜,那么東岸的神廟則理應永遠置身白晝之中,它們更加宏偉,更加壯麗,更加張揚,因為它們不是法老那屬于人的軀體的最后棲所,卻是他那屬于神的力量在人間留下的偉業(yè)。不過,即使如此,在最初的震懾過后,六月依然能在這里嗅到一股他無比熟悉的、與陵墓相近的氣息,那就是巖石的氣息,而這也讓他最終確信,這些神廟雖然建在東岸,卻終究不是為活人準備的。因為生命只是一種短暫的、倉促的、被用來打點冥界之行的消耗品,所以活人居住的世界理應由泥磚搭建而成,至于巖石,則只能屬于神,屬于死亡,屬于非生命,屬于那些不會改變、不會腐朽的事物。
那一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擠滿了眾神廟外的大道。他們個個衣著光鮮,有的手捧鮮花,有的環(huán)抱樂器,有的帶著美食,有的還扛來了美酒,全都翹首仰望著神廟的方向,急切地等待著慶典的開始。后來,不知是誰在人群里高喊了一聲,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處,于是,遠遠地,在神廟深處的陰影之中,六月見到了一團緩緩涌出的煙霧。煙霧里不時透出一絲蕩漾的銀光,仿佛其中包裹著來自大河的流水,而不久之后,在這片河水之上,竟還真的駛出了一艘航船,隨波起伏著,漂浮在虛空之中。船上站著的正是眾神之王,太陽神阿蒙拉,他頭戴羽冠,手執(zhí)權杖,周身閃爍金光,一下子就在人群里點燃了熱烈的膜拜與歡呼。六月仰望著眼前的奇跡,一直等到這艘太陽船駛出神廟,駛上大道,逐漸來到他的身側(cè),六月才終于發(fā)現(xiàn),這艘船并不是真的漂浮在空中,而是被一眾祭司扛在肩上。這些祭司統(tǒng)統(tǒng)身著白衣,面貌相似,有不少還拿著熏香,舉著扇子,他們以此揚起迷幻的煙霧,縈繞著這支隊伍,使他們看上去真就像一股大河的流水,正承載著太陽船上下起伏。面對膜拜與歡呼的人海,太陽船上的阿蒙拉不為所動,他的臉龐和身軀都由純金鑄造,神情里只有一種長久的冷峻與威嚴。舞者開始跳舞,樂師開始奏樂,環(huán)繞著他們的神,在所過之處留下醉人的旋律和馨香。人們開始往太陽船上拋擲鮮花,飛舞的花瓣幾乎將天空遮蔽,轉(zhuǎn)眼間,阿蒙拉的腳下就堆滿了百合、茉莉、雛菊、石蒜,當然還有血紅的罌粟和幽藍的睡蓮。在人群的推擠下,六月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太陽船的航跡,很快就注意到,這支白衣祭司的隊伍還有很長,而神船也遠不止一艘。在太陽神之后,還有女神姆特,她是阿蒙拉的妻子,也被稱為世界之母,而在姆特之后還有月神孔斯,他是姆特與阿蒙拉的兒子,也被稱為夜空的旅者,這對母子一個頭戴兀鷲金冠,手持生命護身符,一個頭頂滿月銀碟,手執(zhí)曲杖和連枷,緊緊追隨著主神阿蒙拉,行駛在人海之上,在大道上組成了一支神的船隊。
朝著大河的方向,這支隊伍緩緩前進,浩浩蕩蕩的,沿路吸納了所有趕來慶祝和祈愿的人潮。等到他們終于抵達港口,河邊早已擠滿了人,人群沿著河岸朝南北兩方延伸,無論哪一邊都望不到盡頭。等在那里的是法老的衛(wèi)隊,裝備長矛、斧子和盾牌,守護著慶典用的游船,那些游船雖被稱作船,但六月倒覺得它們更像是一座座漂浮在水上的神廟。它們每一艘都足有一百二十腕尺長,主體由產(chǎn)自異域的雪松木制作,表面覆蓋著價值連城的金銀雕刻,其上還點綴著各式寶石,在烈日與河水中閃耀著不屬于人世的輝光。祭司們并沒有把神乘坐的太陽船放下水,卻將其抬到專屬的游船上,供奉在游船中央的神祠之中,那神祠是一個四面鏤空的涼亭,能夠遮蔽風雨,也能讓岸上的民眾一睹神的尊容。沒過多久,這些游船便離了岸,法老的衛(wèi)隊拉著纖繩,邁著整齊的步伐,讓諸神開始了大河上的巡游。岸上的男人們拍起手掌,女人們也奏起了搖鈴和響板,藝人們更加賣力地歌唱,舞動,大家都把目光聚集于神的金身,滿臉虔誠,祈求著大河在來年依然能夠準時泛濫,及時退去,為大地帶來豐收。
正是在那個時候,六月第一次見到了神在人間的具現(xiàn),見到了自己一直服務的小法老。小法老就與參加慶典的諸神一樣,端坐在另一艘游船的神祠里,雖然外表仍是一位少年,卻已經(jīng)頭頂紅白雙冠,下巴戴著威嚴的假須,周身打扮就與阿蒙拉如出一轍,毫不突兀地融入了諸神的光芒之中。法老輕輕舉起權杖,岸上便爆發(fā)出狂熱的歡呼,而六月就與眾人一樣,置身在鮮花的海洋與熏香的濃霧之中,以一種崇敬的目光注視著這個遙不可及的、君臨于大河之上的形象。在見證了這么多奇跡之后,那一刻,一種幸福的陶醉感突然襲來,如洪水般淹沒了六月的心,終于使他確信,法老正是行走在人間的神,其身上也必然繼承了太陽的血脈。六月感嘆著,與身邊的紅鼻尖和黑指甲他們一道發(fā)出了歡呼,覺得這個事實竟是如此簡單,如此清楚,如此不容置辯,并為自己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的所有那些荒唐可笑的懷疑感到羞愧。
后來,當豐收慶典進行到后半段,六月便與朋友們一起,趕回了大河的西岸。因為在巡游過后,游船也會渡河,載著諸神,駛往西岸。在這個崇拜死亡的國度,任何一場慶典都不會讓亡者缺席,豐收慶典也不例外。按照慣例,太陽船上的阿蒙拉將會拜訪法老們在西岸修建的陵廟,就像他每夜在地平線之下的航行那樣。這些陵廟與東岸的神廟不同,它們并不是法老為諸神在人間準備的居所,而是他們?yōu)樽约盒藿ǖ募o念堂,以便后人祭奠供奉。屆時,白衣祭司們就會逐一呼喚每一位法老的名銜,確保這些曾經(jīng)統(tǒng)治凡間的人神也能在冥界長生,繼續(xù)以他們的意志指引并庇佑大地上的住民。與此同時,民眾們也會紛紛渡河,帶著食物和美酒,向神獻上犧牲,并拜訪親人們的墳墓,奉上祭品,隨后更會在墓前作樂狂歡,直至把自己灌得爛醉,據(jù)說這樣便能喚回逝者的靈魂,并在夢中與他們團聚。自然,六月也加入了這些拜祭者的行列,內(nèi)心卻有些許擔憂,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能否喚回父親的靈魂,因為他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因為生前對神的種種不敬而在冥界遭受懲罰,甚至連靈魂都已經(jīng)萬劫不復,但他依舊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大口大口地咽下了朋友們遞來的啤酒。
這場為亡者舉杯的狂歡一直持續(xù)到黃昏,當醉意開始籠罩六月的腦海,當理智如日暮的陽光那樣變得越來越弱,越來越稀薄,忽然間,六月發(fā)現(xiàn),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不知自何時起,竟出現(xiàn)了一個昏黑的人影。那個人影獨自坐在一座早已荒棄的古墓旁邊,遠離作樂的人群,周身環(huán)繞一種奇異的迷蒙的煙霧,靜靜地,既像是在聽他們歌唱,又像是在欣賞這里跳動的火光。而當六月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也像是發(fā)現(xiàn)了六月,驀地轉(zhuǎn)過臉,直直地望著這邊,還朝六月?lián)]了揮手。六月打了個嗝,瞇起眼睛,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視線,卻終究看不清那人的臉。出于好奇,六月站起身,穿過喧鬧的人群,踉踉蹌蹌地走到那人跟前?,F(xiàn)在,他的形象在六月眼中變得清晰了些許,卻越發(fā)令六月感覺到他的怪異。很顯然,這人并不是歸來的父親,他皮膚蒼白,不像是本地人,似乎正在旅行途中,衣著更是六月從來沒見過的樣式,六月問他從哪里來,他回答了,但那個陌生的地名僅在六月耳畔一掠而過,隨后便消失無蹤,就像是拒絕進入六月的意識和記憶。六月愣了一下,猜測自己可能有點醉了,正想要開口邀請這個異鄉(xiāng)人加入他們的狂歡,卻讓對方搶了先,被異鄉(xiāng)人邀請再一次加入他的旅行。
“旅行?再一次?”六月有些驚訝,“朋友,我們過去在哪里見過面么?”
“你也許忘記了吧,我的朋友,那是在阿頓神的地平線……”
“阿頓神的地平線?那是什么地方?抱歉,我可從來沒去過那里,你一定是認錯人了。而且,我也沒辦法加入你的旅行,因為我還有工作,脫不開身?!?/p>
“脫不開身也沒關系?!笨戳肆乱谎?,異鄉(xiāng)人微微一笑,“因為,這場旅行甚至不需要你的身軀。”
那一刻,只見異鄉(xiāng)人突然從腰間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撮奇怪的粉末,投入面前的篝火之中。篝火燒得更旺了,而一直縈繞在異鄉(xiāng)人周圍的煙霧也變得越來越濃。六月猜測,那些粉末或許是某種自己從未見過的香料,因為他能從空氣中嗅到一陣令人愉快的異香。但他很快就無暇去關注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了,當那陣異香充盈了肺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似乎也迅速變輕,就像是一團升騰的煙,再也無法停留在大地上,開始上浮。后來,直到六月?lián)渖攘艘幌鲁岚?,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了一雙翅膀,他俯視地面,見到自己依舊坐在篝火旁邊,立刻意識到他已經(jīng)離開了身軀,變成了靈魂。雖然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六月對靈魂卻并不陌生,即使不照鏡子,他也十分確信,自己此時的形象一定是一只長著人臉的飛鳥,就如他無數(shù)次在陵墓的壁畫上所見到的那樣?,F(xiàn)在,六月有些好奇地觀望了一下周圍,看到異鄉(xiāng)人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他依然保持著凡人的形象,沒有雙翼,卻能夠行走在半空中。六月飛到異鄉(xiāng)人面前,正要開口,忽然一陣強風刮來,將他和異鄉(xiāng)人一道吹向地面,吹進荒棄的古墓,吹過狹長的甬道,再一直吹入地下深處,那片連接冥界的黑暗之中。
不知在黑暗中飄流了多久,再見到光亮時,六月發(fā)現(xiàn)自己竟滑翔在一條大河上空。這條大河就與橫穿塵世的大河相仿,不同的只是大河兩岸長滿了茂盛的蘆葦,而這些蘆葦更是一直延伸到了天邊,無窮無盡。這里土壤肥沃,物產(chǎn)豐美,間或能夠見到一些村鎮(zhèn),住著農(nóng)人、漁夫和獵戶,這些人的模樣和打扮穿著就與黑指甲繪畫的那些法老治下的民眾一樣,不過他們的生活似乎更加悠閑、富足,而他們的臉上也更多地流露出了滿足與幸福的笑容。
“這是哪里?”雖然內(nèi)心已隱隱猜到答案,六月還是向身邊的異鄉(xiāng)人發(fā)問。
“我不知道。”異鄉(xiāng)人聳聳肩,“但你一定知道。因為這里是屬于你們的地方?!?/p>
“噢,諸神啊!”忍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六月發(fā)出感嘆,“這里就是蘆葦?shù)?,奧西里斯的冥界樂土?!?/p>
就如六月他們自幼被教導的那樣,蘆葦?shù)卣沁@樣一個地方。它位于世界的最東端,每一次日出,這里都能首先得到神的恩澤,見證主神阿蒙拉乘著太陽船騰空而起。大河在這里永遠準時泛濫,準時退去,莊稼永遠生生不息,漁獲永遠取之不盡,這里是樂園,是所有人都無限憧憬的冥界之旅的終點。只要能獲得冥王奧西里斯的祝福,死者的靈魂就會來到這里,過上一種永恒的、不變的、美好的生活。想到這里,一種莫名的興奮之情籠罩著六月,他歡快地撲扇起翅膀,在半空中飛舞著,東看看,西看看,像是要把這片樂土的每一個角落都收入眼底。不過,六月很快就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飛出多遠,周圍的景色都沒有任何變化,無論他拜訪多少村鎮(zhèn),住民們的生活都大同小異,茂密的蘆葦依然在往地平線的盡頭無限延伸,而相似的幸福與歡笑則連成一片,猶如泛濫的河水,讓他再難以區(qū)分這些人彼此趨同的臉。沒過多久,六月就停了下來,像是要驅(qū)逐方才狂歡留下的醉意一般,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意識到,自己迷路了,但在這片一成不變的樂土上,估計也很難有誰不會迷路吧。而更讓他煩惱的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漸漸失去辨別他人面孔的能力,這種令人不安的趨勢促使他越發(fā)奮力地飛行,為了解開那個一直困擾著他的疑團,他一邊仔細搜索每一座村鎮(zhèn),一邊努力保持著意識的清醒。
“你在找什么?”像是覺察到了六月臉上的焦急,異鄉(xiāng)人問。
“我在找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異鄉(xiāng)人的語調(diào)中帶著一絲驚訝,“所以,你相信,他也在這里?”
這一問聲音不高,卻仿如一記重錘,打在六月的心上,令他不得不再次面對自己長久以來的擔憂——父親的靈魂或許并沒能在冥界獲得永生,更沒能抵達萬眾向往的蘆葦?shù)亍?/p>
“但是,如果父親不在這里,那么他的靈魂現(xiàn)在何地?”
“抱歉,我不知道。”異鄉(xiāng)人又聳了聳肩,直直地看著六月,“我還以為,你會十分清楚,他在哪里?!?/p>
異鄉(xiāng)人話音未落,蘆葦?shù)氐奶炜站透淖兞松?,正在上升的太陽又重新落下,奔涌的大河開始反向流淌,時光像是被逆轉(zhuǎn)了似的,變成又一陣強風,裹挾著六月,轉(zhuǎn)眼便穿過十五座守護蘆葦?shù)氐拇箝T,從無數(shù)惡魔門衛(wèi)的頭頂一掠而過,墜向往昔的虛無。
“在冥界,時光是可以倒流的嗎?”六月在強風中掙扎著,朝身邊的異鄉(xiāng)人大叫。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們真的相信這里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場所,那么時光的流向又有什么意義?”
現(xiàn)在,蘆葦?shù)氐拿谰跋Я?,原本無限延伸的空間變成了一座燈火通明的殿堂。六月認得,這里就是審判的場所,而奧西里斯則已經(jīng)端坐在王座上,這位冥王的模樣就與人們想象的一樣,長著一張暗綠色的臉,頭戴白色冥冠,裝飾著卷曲的鴕鳥羽毛,手執(zhí)曲杖和連枷,周身包裹著亞麻布條,似乎要以此提醒全世界:正是他,在死后成為世上第一具木乃伊,也正是他,第一個經(jīng)歷了死而復生的奇跡。站在奧西里斯身后的是他的妹妹兼妻子,魔法女神伊希斯,根據(jù)傳說,在奧西里斯慘死之后,是她找回了丈夫支離破碎的尸體,將其制成木乃伊,使其復活,并助其登上冥王的寶座。而在奧西里斯身旁,還站著另外兩位協(xié)助他進行審判的神明,其中一位是長著胡狼頭的死神阿努比斯,另一位則是長著朱鷺頭的智慧之神透特。此外,在這座殿堂的兩側(cè),還密密麻麻地坐滿了陪審的諸神,這些神全是歷史上曾經(jīng)統(tǒng)治人間的法老,他們在死后既不需要像凡人那樣接受審判,也不會去往蘆葦?shù)?,而是直接化身成神,在這里負責聽取亡者的無罪自述,并裁定某一項特定的罪行。
六月懸浮在半空,像幽靈一般,窺探著奧西里斯的殿堂。當朱鷺頭的透特神開始傳喚下一位亡者,他也終于確信,此地的時間已經(jīng)倒回了父親死去的那一天。因為,六月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來到大殿中央接受審判的人,正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的模樣與生前并無二致,胸前佩戴著庇佑亡者的圣甲蟲護身符,他雖然從未相信過這一套,但六月的母親還是在葬禮上為他準備好了一切。父親看了一眼冥王,又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陪審的諸神,面露一絲驚訝,似乎還不太能夠接受,這些神連同他們統(tǒng)治的整個死后世界竟真的存在,而且還是如此真實。但務實的父親很快便隱藏起了自己的情感,就像他在世時早已習慣的那樣,在諸神面前擺出一副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來。
“噢,我是純潔的!”就與所有受審者一樣,父親開始了無罪的自述,“我毫無罪過,毫無邪惡,坦坦蕩蕩地來到你們面前……”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搶劫?!?/p>
“我沒有通奸,我沒有詐騙?!?/p>
“我沒有詛咒過任何人,也沒有毀謗過任何人?!?/p>
……
十分嫻熟地,父親從一位陪審者轉(zhuǎn)向另一位陪審者,否定著一項又一項罪行,微瞇著雙眼,嘴角微微上翹,將一整套冗長繁瑣的無罪自述變得如詩歌般流暢,甚至還帶上了一絲韻律。他咬字清晰,沒有遲疑,一切都精準得沒有半點差錯,就像在進行一場排練已久的表演。在半空中望著這一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六月當然知道,父親是絕不可能出錯的,因為他一輩子都在抄寫《亡者之書》,因為他一輩子都在向別人描繪,復述著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他早已助無數(shù)人在蘆葦?shù)孬@得了幸福的永生,而他自己則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些神,還有這場審判的每一個細節(jié)??梢哉f,即使不是出于自愿,父親終究還是把整個生命都奉獻給了受審的這一天。
隨后,等到父親的無罪自述迎來完美的落幕,這場審判便進行到了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奧西里斯微微頷首,一個巨大的天平便突然出現(xiàn)在殿堂中央。沉默的阿努比斯邁步走到父親面前,這位長著胡狼頭的死神盯著父親,雙眼閃爍肉食動物特有的光芒,忽然伸出手,繞過那枚簡陋的圣甲蟲護身符,直探進亡者的胸膛,一用力,便掏出了父親的心臟。這個時候,一根美麗的羽毛從天而降,落在天平的一端,六月知道,那根羽毛就是女神瑪亞特,同時也是秩序與公正的化身。亡者先前的自述其實毫無意義,不過是一個浪費時間的迂腐流程,因為他們的心臟最后總會被放在天平上,用瑪亞特的羽毛進行稱量,若天平向羽毛那一邊傾側(cè),那么亡者就可以在蘆葦?shù)孬@得永生,若天平倒向心臟那一邊,則意味著亡者在生前犯下了太過沉重的罪愆。六月屏住呼吸,冥王的殿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神和人都睜大了雙眼,看著阿努比斯將父親的心臟放到了天平的另一端。在某個短暫的瞬間,天平微微搖晃起來,一會兒偏向羽毛,一會兒偏向心臟,像是在猶豫,不知該賜予這位亡者永生,還是毀滅。正是在這個萬分緊張的時刻,忽然間,一陣不羈的狂笑在殿堂中央爆發(fā),一下子撕裂了長久靜窒的空氣:
“哈哈哈,你們是不是要笑死我?”像是再也憋不住了,父親瘋了似的大笑著,“這出裝模作樣的鬧劇到底還要演到什么時候?審判?稱量心臟?難道就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異議,告訴你,這一切有多么不合常理?噢,人類心臟的重量又怎么可能比不上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那些住在蘆葦?shù)氐募一镫y道都是先天畸形?”
六月震顫,諸神啞然,很顯然,在任何一部《亡者之書》里都找不到這樣的情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神或人說一句話,大家都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個失去了心臟的可怕異端,只有智慧之神透特依然拿著筆,用他那雙朱鷺的鳥眼盯著手中的莎草紙,不緊不慢地記錄著這場審判。
“還有,你們這些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僅憑一具綠色的木乃伊,再加上一頭自稱死神的狼和一只自稱智慧之神的鳥,就能夠煞有介事地審判人類?智慧之神噢,想必是很聰明的吧,結(jié)果竟然是只鳥,哈!”這么說著,父親湊到透特跟前,上下打量這位神祇,最后失望地搖了搖頭,“好了,不要浪費時間了。判我有罪吧。如果有誰認為我的心還比不上一根羽毛,那可真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況且,我也不想到蘆葦?shù)厝ィ绻矣肋h跟那幫信仰你們的笨蛋住在一起,那才真是最可怕的地獄!”
父親上前一步,朝自己的心臟伸出手,一把將它連同天平一起往下按去,打消了天平的猶豫,也替諸神完成了對自己的判決。當然,父親是有罪的,即使不考慮他生前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他的靈魂也已經(jīng)注定了萬劫不復的命運。諸神都沒再說什么,只有阿努比斯轉(zhuǎn)過身,從殿堂的陰影里牽出了那匹被世人畏懼的巨獸。吞噬者艾米特,它就與《亡者之書》里記載的一樣,長著鱷魚的頭、獅子的前肢、河馬的后腿,雖然樣子有那么一點滑稽,卻依然是人間所有猛獸的集合體,而它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吃掉罪人的靈魂。死神拿起父親的心臟,將它拋入艾米特的口中,巨獸低吼一聲,殿堂里便響起了一陣血肉被撕咬咀嚼的聲音。
六月又驚又懼,看著父親的形象逐漸破碎,變得稀薄,他的心也被巨大的絕望與悲痛占據(jù)。不過,在淚水將他的視線徹底模糊以前,六月記得,自己仿佛見到父親突然從殿堂中央回過頭,望向高處,望向虛空中的自己——原來,父親知道,他在這里。父親在對六月說話,父親在向六月傳遞一個信息,但他的形象早已殘缺得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六月只記住了他那一連串變化的神態(tài)和嘴形。而這一連串變化的神態(tài)和嘴形則化成了一道謎題,在未來長久地困擾著六月,直到他某一天頓悟了,自認為理解了父親想說的一切……
后來,六月從冥界回到了人間,他雙眼含淚,卻像是從未離開半步似的,躺在慶典的酒席上,大家仍在狂歡,只有一個人坐在他身邊,正不斷拍打他的臉,嘗試把他喚醒。六月揉了揉眼睛,有些意外地發(fā)現(xiàn),喚醒自己的竟是獨眼,至于那位異鄉(xiāng)人和他的神秘煙霧,則早已不知所終。
“我見到了父親?!绷侣曇粲行┻煅?。
“好吧,這就是豐收慶典的本意?!豹氀劾淅涞鼗卮?,“但你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你見到的并不是他本人,只是自己憑記憶創(chuàng)造的幻影?!?/p>
“不,你錯了。因為,我不僅見到了父親,還見到了奧西里斯,見到了阿努比斯,見到了透特……他們都在。這一切怎么可能只是幻影!”
“神并不存在?!豹氀鄣穆曇艉艿?,卻十分有力,“所有的神,都只是人類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幻影?!?/p>
3.千年不變的表情
雖然早已覺得獨眼不太正常,但老人在慶典酒席上所說的話還是讓六月感到震驚。相比起父親在審判上對諸神所表現(xiàn)的狂妄與傲慢,獨眼這種對諸神本身的否定似乎更加可怕,也更加危險,而在見證了父親的末路之后,六月難免也會為獨眼的未來感到擔心。
“那個可憐的人……”后來,每每想起這件事,六月就忍不住自言自語,“他最后一定也會像父親那樣,被吞噬者艾米特吃掉心臟,變成沒有歸宿的亡靈?!?/p>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閉上雙眼,六月就總會回憶起父親被吞噬的那一幕,他翻來覆去地猜測父親想要說的話,最后終于確信,父親那個時候一定是感到了悔恨,一定是在告誡,叮囑自己,要做一個真正純潔、真正虔敬、毫無罪愆的人。于是,內(nèi)心被這樣一種高尚的情感籠罩著,六月打定了主意,要在人間行善,好在死后通過審判,成為蘆葦?shù)氐淖∶?。而他準備做的第一件善事,便是拯救獨眼。那個時候,新的陵墓早已在帝王谷開工,但小法老還相當年少,真理之地的侍者們認定時間十分充裕,所以大家都干得比較悠閑。于是,只要有些許空余的時間,六月便會去拜訪獨眼,想要和他談一談諸神,談一談陰間,談一談自己曾經(jīng)在那里目睹的一切,進而勸他放棄那些會招致毀滅的危險想法。不過,六月始終找不到和老人詳談的機會,因為,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六月發(fā)現(xiàn),獨眼竟工作得比過去更加賣力了,他幾乎就沒怎么回過真理之地的家,幾乎就住在帝王谷里,即使六月在墓室深處找到了老人,勸他休息一下,獨眼也只是不斷搖頭,重復著一句話:
“不,來不及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當時,六月實在猜不透,究竟有什么事情會來不及,直到許久以后,當小法老的死訊從東岸傳來,六月才猛然驚覺,意識到老人或許早已預見了一切。而在那之前,六月一直都將這視作獨眼老人無數(shù)怪異行為的一部分,并沒有嘗試去進一步理解。抱著這樣一種拯救者的心態(tài),六月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而他也立刻確信,這都是諸神的安排,畢竟,連六月自己也沒有料到,他竟會又一次遇見那個豐收慶典上的異鄉(xiāng)人。事情的經(jīng)過十分簡單,那是一個特別炎熱的夏季,一直替六月他們挑水的工人中了暑,沒辦法履行職責,干渴難耐的侍者們便只好放下工作,自己去挑水,而六月則正是在真理之地外的一口水井旁邊遇到了那個異鄉(xiāng)人。異鄉(xiāng)人依然在旅行途中,恰好路過此地,他似乎想要參觀一下帝王谷,卻被守護王陵的衛(wèi)兵擋在了外面。對于異鄉(xiāng)人的遭遇,六月愛莫能助,他十分清楚,莫說是外地人,即使是住在東岸的本地人,如果沒有正當?shù)睦碛?,也不被允許靠近這片死者的國度。不過,所幸的是異鄉(xiāng)人對此也不太介意,因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往北方,想要一睹大河下游的大金字塔。
“大金字塔,你一定是知道的吧?”異鄉(xiāng)人說話時眼中帶著悠遠的神采,“那可是你們在過去為法老修建的陵墓?!?/p>
“我聽說過,但沒有親眼見過。我還沒有到過大河的下游?!?/p>
“是么,那你可真應該去看看。自建成之日起,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了吧,它始終是世上最宏偉的建筑物,而從現(xiàn)在算起,至少兩千年后,它都依舊會是世上最宏偉的建筑物。它將一直屹立在那里,寄托著你們對永恒的追求,俯瞰著時代的變遷。噢,也難怪后來有人會說‘人類終將敗給歲月,唯有金字塔能戰(zhàn)勝時間。嗯,不過,躺在金字塔里的法老可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要不是那些狡猾的盜墓賊,他或許還能夠永生得更久一些。但事實是,正是因為他們的破壞,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建造大金字塔,轉(zhuǎn)而把法老的陵墓修在一座隱秘的山谷之中了……”
六月本想問問異鄉(xiāng)人,為什么竟能斷言兩千年后的事,但在聽到“盜墓賊”這幾個字時,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收住了聲音。六月盯著異鄉(xiāng)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這個旅行者將會成為自己和獨眼的救贖。而這個救贖計劃剛在六月心中成形,便向前邁出了一大步,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簡直可以說是太順利了,只能解釋成諸神的指引,因為,在六月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異鄉(xiāng)人便解開肩上的包袱,從內(nèi)里掏出那只小布袋,遞到六月面前。
“我猜你需要這個?”異鄉(xiāng)人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和善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的?”又嗅到了那陣異香,六月接過布袋,驚喜萬分。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告訴過我,你需要這個?!?/p>
“是么?”六月頗有些疑惑,因為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提出過這樣的要求。
“你忘了?”異鄉(xiāng)人看了六月一眼,“也難怪,畢竟,現(xiàn)在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兩百多年……”
很顯然,這個異鄉(xiāng)人不但認錯了人,而且還有些瘋癲。六月怕他突然反悔,也就不再多言,匆忙道了謝,告別了異鄉(xiāng)人,便帶著布袋返回到帝王谷中。六月的計劃十分簡單,他要再借用這些粉末的魔力,去看一看蘆葦?shù)?,看一看陰間,看一看在那里主持審判的諸神,當然,這一次,他要帶上獨眼,到了那個時候,在無可辯駁的事實面前,即便老人再怎么頑固,也一定會立刻拋棄自己那些危險的想法,折服于神的權威,變得虔敬起來。打定了主意,六月便快步走進小法老的陵墓,穿過石塵與黑暗,找到了仍在工作的獨眼老人。
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獨眼還在角落里描繪著太陽船橫穿過陰間的情景,在洶涌的大河深處塑造出一個又一個形狀可怖的惡魔。整座墓室一片沉寂,只有他和六月兩人。六月走到獨眼身側(cè),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模仿異鄉(xiāng)人在豐收慶典上說過的話語,邀請老人加入自己的旅行。老人瞥了六月一眼,并沒有回話,渾濁的義眼中閃過一道冷冽的光,隨后伸出手,像是早已知曉六月的戲法要用到火似的,把地上的油燈往旁邊挪了一下,一直推到了六月跟前。見到老人的反應,六月有些驚訝,卻終究沒有因此退縮,他從小布袋里掏出一撮粉末,撒入油燈的火焰之中?;鹧骐S即跳躍起來,舞動著,冒出銀色的煙霧。但是,等到肺部再次被那陣令人愉快的異香充盈,六月并沒有像上次那樣感覺身體變輕,這一回,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都變了形,墻壁和浮雕更是朝著不可能的方向傾側(cè)扭曲,而從巖石里還吹來了風,傳出了洶涌的濤聲。六月感到不安,剛后退了半步,就見大河的流水從壁畫中傾瀉而出,一下子淹沒了他和獨眼,把他們席卷入黑暗之中。
不知在黑暗中漂流了多久,等到意識恢復的時候,六月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船上,漂浮于大河中央。艷陽高懸,輕風吹拂,兩岸茂密的蘆葦搖曳著,發(fā)出悅耳婆娑的聲響。六月松了口氣,舒展了一下四肢,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并未像上次那樣長出翅膀,但周圍的景色依然讓他感到熟悉又安心,毫無疑問,異鄉(xiāng)人的魔法又奏效了。而這一回,正如他計劃的那樣,獨眼也跟著一起來了,老人此時就在船頭,站著,出神地眺望著遠處。
“你看,這里就是蘆葦?shù)?,奧西里斯的冥界樂土?!?/p>
向老人發(fā)出這樣的宣告,六月言語中帶著幾分自豪,他走到獨眼身旁,循著對方的目光,與老人一同望向遠處。一幅壯麗的美景在眼前展開,六月見到了肥沃的黑土地,見到了廣闊的田野,見到了辛勤勞作的農(nóng)人,還見到一支龐大的船隊,以及河岸上趕路的人群。那船隊浩浩蕩蕩,順流而下,看不到盡頭,載滿了糧食、美酒、布匹、陶器、木材、石料,還有各種記事泥板以及莎草紙制作的卷軸,而岸上的人們則趕著牛,推著車,大包小包,拖家?guī)Э?,其中既有農(nóng)人,也有工匠,還有打扮講究的官僚、書吏和祭司,他們也全都跟隨著船隊,像是正在遷徙途中,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這里就是蘆葦?shù)??”看著遠處的一切,老人似乎不怎么興奮或驚奇,反而顯得有些疲憊,像是在懷念往昔,“年輕人,你知道,人類最初是從哪里來的嗎?”
“為什么這么問?”六月不解,“這不是很顯然么,人類是由太陽神阿蒙拉創(chuàng)造的,他用自己的淚水創(chuàng)造了最初的人類?!?/p>
“那么,阿蒙拉又是由誰,用什么創(chuàng)造的呢?”
六月愣了一下,不理解獨眼為什么會問這么蠢的問題,因為阿蒙拉是眾所周知的主神,亦即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他從一開始就存在,自然也不需要由誰去創(chuàng)造。不過,六月還沒來得及開口,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了別處,此刻,在人們趕路的方向上,那河水奔往的視野盡頭,六月可以見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正從地平線下方緩緩升起。那座城市十分龐大,聳立著華麗的宮殿和宏偉的廟宇,無論是巨柱、石像、方尖碑,還是外墻上的浮雕和壁畫都一塵不染,除了潔凈以外,更給人一種一切皆是嶄新的感覺,寬闊的街道縱橫筆直,向四方延伸,就連城市邊緣的民宅也被規(guī)劃得整整齊齊,完全沒有人間的城市那種不斷修葺、改建、混亂不堪的模樣,就像是在一夜之間建成,卻足以永世使用似的。眺望著遠處的盛景,六月既感到驚訝,又不禁嘆服,因為他清楚記得,自己上一次造訪蘆葦?shù)氐臅r候,這座城市還不存在,而它此刻就聳立在前方,像是一個最具說服力的活的證據(jù),向自己證明了蘆葦?shù)氐母蛔闩c美好,也展示了諸神為這些善良的亡者們所降下的眷顧與奇跡。
“快拋開你那些危險的問題吧!”站在獨眼身側(cè),六月懇切地說,“只要看一看我們眼前的一切,你就會立刻明白,除了諸神以外,還有誰能賜予我們這樣的樂園?”
獨眼沒有回話,只是看了看大河上正駛往城市的船隊,又看了看遷徙的人群,竟輕輕一嘆,神情變得嚴峻起來。這個時候,他們的船已經(jīng)駛到城市邊緣,兩岸的界碑在山崖上閃耀金色的光輝,就像是抵達圣地的宣告,一下子占據(jù)了六月的視野。但這光輝實在太過炫目耀眼,反而遮蔽了界碑上的文字,無論六月如何努力辨認,都始終沒能看清這座城市的名字,也更加無法確定它的建立者。就在這時,六月聽到了一陣悠揚的歌聲,從遠處的宮殿和神廟里傳來,那歌聲起伏連綿,由萬千個不同的聲音交匯而成,很顯然,這些蘆葦?shù)氐淖∶駛冋邶R唱一首獻給太陽的贊美詩。六月雖然從未在人間聽到過這首贊美詩,卻一下子被它壯麗的音韻裹挾,陶醉在一陣突然涌起的神圣情感里。他撐起槳,努力讓船靠了岸,便立即像一名朝圣者似的,朝著歌聲的源頭走去。沒過多久,六月就行走在大道上,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的神廟和自己在人間所見的略有不同,供人獻祭和祈禱的大殿似乎沒有封頂,而是設計成了能夠讓陽光直接投射進來的模樣。人們將獻給太陽的犧牲和祭品堆放在一座座露天石壇上,點燃焚香,煙火便與贊美詩一道升騰而起,盤旋縈繞在半空中,仿如一塊透明的畫布,映現(xiàn)出從天而降的陽光,一縷一縷地,勾勒出了陽光的外形。
這是一種何其美妙的體驗啊,一切都是那么神圣,那么純潔,對于蘆葦?shù)氐纳睿掠衷鎏砹藥追帚裤?。他微笑著,剛回過頭,準備再次勸服那個頑固的老人,卻突然發(fā)現(xiàn),獨眼已經(jīng)落在了身后,一個離自己相當遠的地方,而老人此時竟站在路邊,似乎正與一個行人交談。害怕獨眼說出什么不敬的話語,六月趕緊跑了過去,卻還沒走近便放棄了擔心,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認得那個正在與獨眼交談的人。不過,很可惜,那人并不是六月的父親,而是那個瘋瘋癲癲的異鄉(xiāng)人。
“你怎么又到這里來了?你不是要去看大金字塔么?”
對于六月的疑問,異鄉(xiāng)人看起來十分困惑,他努力打量著六月,卻似乎忘記了他們前不久在水井旁的對話,也忘記了與六月一起拜訪蘆葦?shù)氐耐?,那眼神就像是在打量著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不過,六月已沒有閑心去追問什么了,因為,正是在遇見異鄉(xiāng)人的那一刻,時光的流逝又一次變得異常了。六月見到夕陽落下,也見到了升起的夜空,星辰與黑暗的天幕一同在頭頂飛速旋轉(zhuǎn),眨眼間便又沉到了大地之下,仿佛這片樂土永遠不會讓太陽缺席似的,現(xiàn)在,六月又在天邊見到一輪嶄新的旭日,正從山坳中緩緩升起。直到那時,他才突然理解了這座城市選址的妙處,因為,站在城中,他們恰好能目睹初升的太陽鑲嵌在遙遠的兩山之間,而這一奇景則正好組成了圣書體中的象形文字,意為“地平線”。
“原來,這里就是‘太陽神的地平線!”
“的確如此?!豹氀畚⒉[著他唯一的眼睛,頓了頓,“只不過,究竟是哪一位太陽神?”
哪一位太陽神?這又是一個多么愚蠢的問題啊,六月心想,所有人都知道,這世上由始至終都只存在一位太陽神,那就是眾神之王,那就是阿蒙拉。六月剛想要糾正獨眼,卻突然覺得已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就在他們說話間,又有新的神跡來到了眼前——時光的流逝確實發(fā)生了變化,而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運行到了天穹中央,這只巨大的金碟正朝大地投射下它的神力。六月親眼見到一位法老打扮的人神,登上了神廟的階梯,向著太陽高舉起權杖,太陽的光芒在人神的身后投下巨大的陰影,人們便紛紛跪倒在陰影里,頌唱起那首不存于人世的贊美詩:
“噢,我贊美你,舉世無雙的神明。你憑自己的愿望構筑了世界。人類,牲畜,野獸……一切以腿腳在大地上行走者,一切以雙翼在天穹中飛翔者,皆出自你的創(chuàng)造。你建立了我們在地上的家園,你讓所有人各司其職,你供給我們食糧,定奪我們的天壽,以膚色區(qū)分人種,將我們選為你眷顧的子民。在你升起之處,每一片土地都由你來主宰;在你照拂之處,任何一個國度都仰賴你的熱、你的光。你供養(yǎng)著這個世界,還有無數(shù)個別的世界,你是白晝的君王、萬物的支配者……”
就像是在回應這贊美一般,來自太陽的光芒變得越發(fā)強烈起來,呈現(xiàn)出一種全新的、六月從未見過的形象,并最終獲得了實體。那是手臂,無數(shù)條溫暖的、金色的、半透明的手臂,它們正從那只燃燒的金碟中迸發(fā)而出,穿過天空,伸向大地。那手臂輕撫著法老的身軀,那位神廟頂端的人神便也像太陽那樣發(fā)出了光,變得比方才更加神圣、威嚴。那手臂輕撫著跪地膜拜的民眾,所有人便流露出幸福滿足的神采。那手臂輕撫過六月的臉,他便頓時感覺自己沐浴在慈藹的溫暖之中,更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張開五指,朝著太陽,想要接受更多來自神的祝福與寵愛。這個時候,一切關于神是否存在的爭論都顯得多余了,因為神已經(jīng)從天而降,來到了每個人面前,六月沒再看身邊的獨眼老人,卻忘情地閉上了雙眼,就著贊美詩的節(jié)奏,開始高呼:
“噢,我贊美你,阿蒙拉……”
誰知六月話音未落,便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隨即,六月腳底一個踉蹌,定睛一看,只見異鄉(xiāng)人已經(jīng)把自己拉到一旁。他盯著六月,目光嚴峻,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邊,噓地讓六月別再作聲,直到六月茫然地點了點頭,異鄉(xiāng)人才頗為緊張地四處張望一下,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后,才又回過頭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異鄉(xiāng)人語調(diào)里有幾分驚詫,也有幾分責備,“竟敢在他們面前喊出那個家伙的名字?你難道不知道,阿蒙拉在這里可是最不能被提及的偽神?”
“偽神?在這里?”六月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澳氵@家伙是多么無知啊,竟然在蘆葦?shù)匦Q阿蒙拉是偽神?”
“蘆葦?shù)??”異鄉(xiāng)人猶豫了片刻,像是在盡力理解六月的話語,隨后又堅定地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恐怕,你對這里有什么誤會吧,你仔細聽……”
異鄉(xiāng)人一收住話語,一度退去的贊美詩就又如大河的潮水一般奔涌而來,淹沒了兩人周圍的空間:
“萬物皆會在你落下時死去,萬物皆會在你升起時復活。阿頓神,你是生命的唯一施予者;阿頓神,你是真理的唯一孕育者。你永遠在我們心中,我們將永遠追隨你賜予這個國度的王,那位來自你的血肉、唯一理解你、得了你的智慧與力量的王——阿肯那頓,雙冠的主人;阿肯那頓,真理的傳達者;阿肯那頓,太陽之子,光芒的贊頌者,阿頓在人間之力……”
直至這時,六月才驚惶地環(huán)顧四周,終于發(fā)現(xiàn),他竟無法在這些雄偉壯麗的神廟里找到任何一個自己熟悉的神的形象。阿蒙拉不在這里,姆特不在這里,孔斯不在這里,還有冥王奧西里斯、魔法女神伊希斯、死神阿努比斯、智慧之神透特、真理女神瑪亞特……他們?nèi)疾辉谶@里。諸神就像是被殺死了似的,全都消失無蹤,只剩下阿頓,只剩下這只巨大的代表太陽的金碟,還有那無數(shù)條放射而出的手臂。這個怪異的形象既沒有人類的軀體,又沒有動物的頭顱,模樣完全超出了六月對于神的認知,卻占滿了每一面墻,每一座祭壇,每一個神龕,似乎只有它能在此處散發(fā)光輝,照拂大地,成為人們信仰和贊頌的唯一形象。
“難道……”突然,似乎被自己心中生出的念頭嚇到了,六月的話音微微顫抖,“這里竟不是蘆葦?shù)兀膊皇勤そ缋锏娜魏我粋€地方?”
“這里是人間,兩百年前的人間,雖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戲法回到了過去……”此刻,仿佛沉睡的記憶被喚醒了,獨眼開始輕聲講述起那段早已被抹去的歷史,“不過,這里確實是法老阿肯那頓為太陽神阿頓修建的圣城,阿頓神的地平線……”
于是,六月很快就了解到,兩百年前,當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決定拋棄諸神,拋棄舊都,帶著他對新神阿頓的信仰,舉國北遷的時候,無論是否愿意,他的國民都只能遵從。為了表示與舊神完全決裂,法老甚至改掉了自己的名銜,他向世界宣布,自己已不再是阿蒙霍特普四世,也不再是“阿蒙拉的喜悅”,卻變成了阿肯那頓,又或是“阿頓在人間之力”。這位法老,這位行走在凡間的人神,只消輕輕一揮權杖,他的臣民們便以血汗在一片荒蕪之地上修建起新的城市,他將這座城市獻給了新的、唯一的太陽神,阿頓。自那時起,阿蒙拉就成了禁忌,連名字也不允許被提起,至于姆特和孔斯,則更是無人問津。這些舊神無論在過去多么不可一世,一旦失去了神廟,失去了供奉,失去了眾人的信仰,便只能像那些再無人呼喚其名的亡者一樣,遭到遺忘,逐漸死去。正因為如此,六月才能夠見到眼前這座輝煌的圣城,卻找不到一絲一毫舊神們曾經(jīng)存在的痕跡。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阿蒙拉才是真正的太陽神……”雖然依舊無法接受老人所說的一切,六月還是放輕了聲音,語調(diào)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怯怯的懷疑,失去了作為拯救者的自信,“而且,我也從沒聽說過這個阿頓,可見,他一定是個偽神,沒錯吧?阿頓是偽神,無論如何,這一點,總該沒錯吧?”
“偽神?也許吧。不過,在兩百年前的今天,人們可不是這么想的……”這么說著,老人抬起眼,看著六月,“而你,直到剛才,也不是這么想的。難道不是么?”
終于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六月難堪地低下了頭。他無法否認,自己確實體驗到了阿頓降下的神跡。那位站在神廟頂端的法老,那個被后世稱為異端的阿肯那頓,在他眼中竟顯得那么神圣,那么威嚴,那首連綿不絕的贊美詩依然在耳畔回響,盡管褻瀆了諸神,卻竟是那么華美,那么悠揚,足以令任何一個虔誠的人都渴望加入其中,而天空中的太陽則更是顯現(xiàn)出了阿頓的形態(tài),照拂著他的身軀,撫慰著他的靈魂,竟使他一度相信,那只怪異的金碟才是太陽神應有的形象。如果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算不上真實,那么,對于六月而言,這世上將再沒有任何真實的事物,而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阿頓竟是偽神,那么,六月將不得不承認,自己根本就沒有能力去區(qū)分神的真?zhèn)?。想到這里,六月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然,這不怪你。”老人義眼中寒光一閃,像是看透了六月內(nèi)心的掙扎,“若一個人會信仰兩百年后的阿蒙拉,那么,只要返回到兩百年前,這個人也自然會去信仰阿頓。因為,對于他而言,阿蒙拉是真實的,阿頓也是真實的?!?/p>
“但這是可能的么?你就像在說世上可以存在兩個太陽?!?/p>
“這不僅可能,而且還是事實。因為神的真?zhèn)问菚淖儭⒏?,而決定這一點的,并不是神的意志本身?!贝丝?,這場旅行的目的似乎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獨眼老人反倒成了發(fā)出勸告的一方,“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自己竟會一下子墮入了對阿頓神的信仰,更錯把這座異端的城市當成了所有人都憧憬的永恒樂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么他的力量究竟來自何方?而他又該憑借什么去降下自己的神跡?現(xiàn)在,請再仔細看看你的周圍吧。事實上,神所需的一切都在這里。宏偉的神廟,巨大的石像,美麗的壁畫,生動的浮雕,永不停歇的贊美詩,俯首膜拜的人群,無數(shù)的獻祭與犧牲,當然還少不了莊嚴的儀式,熱鬧的慶典,充斥著令人神魂顛倒的美酒,還有引人遐想迷失的焚香……正是這一切,以及由這一切所導致的長久的、群體性的幻覺,給你帶去了安全感、歸屬感、幸福感、使命感,令你既無限憧憬,又無限敬畏,最后終于控制了你的心智,匯聚成了神在人間的力量。神的力量是強大的,卻絕非無所不能,不難想象,他就與人一樣,需要被不斷呼喚、傳頌、描繪、塑造,才得以保證自身的存續(xù),達致不朽,若他要降下神跡,則更是需要仰賴廣大凡人們的配合。而在這里,阿頓神擁有屬于自己的神廟,擁有信仰他的法老,擁有服侍他的祭司,以及無數(shù)贊美供奉他的子民,這座城市的每一塊磚、每一寸土地都是為他而存在的,他的力量不但是真實的,而且還強大得舉世無匹。在這里,阿頓就是理所當然的真神。至于阿蒙拉,離開了舊都,他在這里一無所有,不但沒有力量彰顯神跡,就連自身的存續(xù)也無法維持。法老恨他,只消一個命令,他的形象便會成為禁忌,不但無法出現(xiàn)在神壇上,更會被人從史料和文獻中抹去,若有人依舊追隨他,就勢必會受到嚴酷的懲罰,他在這里不僅僅是偽神,而且情況比偽神更糟,因為他是一個無人提及的神,而這也意味著他即將死去,被世人徹底遺忘。”
“但是,即使如此,阿蒙拉也沒有真的死去?!绷路瘩g,“否則,兩百年后的我們又怎么會依然信奉著他?而這恰好說明了,阿蒙拉才是真正的神,由始至終都是如此。”
“由始至終?”獨眼老人的嘴角微微一撇,“那么究竟何時才算‘始,而何時又稱得上是‘終呢?年輕人,如果你還不知道,就讓我告訴你吧。即使是你無限崇拜的阿蒙拉,也并非‘由始至終都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樣子。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當我們的先祖仍在為他們的法老修建大金字塔的時候,法老的國都還位于遙遠的大河下游,如今供奉阿蒙拉的眾神廟還只是一片荒野,而阿蒙拉則根本就不存在。你或許很難相信,這位在后來‘創(chuàng)造了萬物的主神,其前身竟是兩個分立的神,其中一個名叫‘拉,而另一個則名叫‘阿蒙。拉雖然是太陽神,卻并沒有創(chuàng)造萬物的事跡,因為人們當時還信奉著另一個更加古老的創(chuàng)造神,名叫‘亞圖姆。至于阿蒙,更是毫不起眼,他不過是一個住在大河上游、遠離權力中心的土著神,與太陽毫無關系,其信眾也僅限于一城一鎮(zhèn),而他的全部權能,則只不過是掌管呼吸與微風。這個不入流的土著神最后之所以會與太陽神融合到一起,化身為你所熟悉的眾神之王,則要歸功于當?shù)爻錾淼姆ɡ涎藕漳λ挂皇?,還有他在五百年前領導的那場驅(qū)逐喜克索斯人的戰(zhàn)爭。直到那時,在法老的授意下,阿蒙拉才橫空出世,這位新神將對太陽的崇拜與當?shù)厝说男叛鱿嘟Y(jié)合,開始娶妻,生子,伸展開自己的譜系,終于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主神,端坐在新建起的眾神廟中央。那么,如果我們?nèi)祟惸軌蛞娮C新神的誕生,自然也有機會目睹舊神的失勢,消亡,甚至死而復生。亞圖姆曾經(jīng)擔任創(chuàng)造神一千多年,最后不得不讓位給阿蒙拉,阿頓神曾將阿蒙拉取代,卻只有短暫的十數(shù)年時間,然而,和阿蒙拉相比,無論是亞圖姆,還是阿頓,都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你之所以覺得阿蒙拉如此特別,僅僅是因為你恰好生活在人們信仰阿蒙拉的時代,而不是一千年前,又或是阿肯那頓在位的時期。”
這個時候,時光的流逝變得更加迅疾了,日月的流轉(zhuǎn)就像流星飛掠的閃光。六月見到更多民眾從南方遷徙而來,在此地繁衍生息,一年,兩年,三年……阿肯那頓的圣城不斷擴張,阿頓神的力量也不斷膨脹。但是,好景不長,當那位異端法老壽終正寢,這位新神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人們逐漸離開了這里,神廟和宮殿也都遭到廢棄,失去了眾人的信仰,阿頓就立刻失去了力量,他開始與這座城市一起衰落,消失,就連往日的痕跡也被后世的法老逐一抹去。
“難道你還不明白么,并不是神創(chuàng)造了人,而是人創(chuàng)造了神。”再一次,獨眼如此宣稱,“無論是亞圖姆、阿頓,還是阿蒙拉,只要離開了自己的信眾,他們就不再是真實的存在,卻只剩下一個虛無的幻影。他們是脆弱的、無力的,縱然總是被描繪成一副神圣莊嚴、萬古不變的模樣,但事實上,他們無論從出身到名銜,從權能到形象,都會隨著人類的喜好,尤其是統(tǒng)治者的喜好而不斷改換更迭。如果哪一天人類想要拋棄他們,莫說是降下懲罰,這些神就連一點點反對違抗的力量也不會有,卻只能等著被殺死,被遺忘,被完全消除,再被新樹立起來的偶像取而代之。不可否認,阿蒙拉的確戰(zhàn)勝了阿頓。作為神,阿頓已經(jīng)死了。但對于阿蒙拉而言,這還遠遠算不上是結(jié)局。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阿蒙拉的‘始,卻還沒能見到阿蒙拉的‘終。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既然阿蒙拉并不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神,那么他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只要人類依然存在,前來挑戰(zhàn)的新神就會源源不絕,而我們也很難太過樂觀地設想,每一位新神都會像阿頓那么好對付……”
現(xiàn)在,時光的流逝變得更快了,四季在眼前飛速變化,年代正朝著未來瘋狂推演,六月可以見到,在這片阿頓神隕落的廢墟上,各種模樣陌生的人群來來往往,穿過荒野,而他們每一群,都帶來了屬于自己的神。
“那是先知摩西,還有追隨他的民眾……”這時,異鄉(xiāng)人湊到近前,就像是早已親歷過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向六月道出了一個個他原本不該知道的事實,“他們并不信仰阿蒙拉,卻信仰另一個新造的、僅屬于猶太人的神。據(jù)說這個神會在阿蒙拉統(tǒng)治的國度降下十大災難,將大河變成血水,讓疾疫泛濫,更會分開紅海,好讓他的先知和子民離開,去往另一片與蘆葦?shù)亟厝徊煌摹⑺鶓实臉穲@。”
“那是亞歷山大大帝,還有他將要橫掃世界的軍隊……”沒過多久,異鄉(xiāng)人又指向北方,那里有一位穿著怪異的統(tǒng)帥,身后沙塵滾滾,“他們并不信仰阿蒙拉,卻信仰另一群來自遙遠的奧林匹斯山的神祇,那群神祇沒有一個長著動物的腦袋,卻依然能夠坐鎮(zhèn)云端,召喚雷電,掀起海嘯。據(jù)說這群異端會如一股旋風般征服阿蒙拉統(tǒng)治的國度,而亞歷山大更會取代法老,在大河入海之處修建起一座新的、以他的名銜命名的圣城。他會在那里宣稱,自己是神的兒子,卻拒絕承認自己的父親是阿蒙拉。”
“那是來自羅馬的安東尼,還有你們的最后一位法老,克里奧佩特拉……”后來,異鄉(xiāng)人又轉(zhuǎn)過身,指向遠處的河面,那里有一艘極盡豪華的大船,其上坐著一位異國的將軍,身邊還有一位美艷的皇后,“他們所做的一切將會徹底顛覆這個國度,帶來一群新生的、住在大海對岸的神祇,你們的后人將奉迎贊美這一對統(tǒng)治者,把安東尼比作戰(zhàn)神瑪爾斯,把克里奧佩特拉比作美神維納斯,但這兩個神的名字對你而言想必十分陌生,因為他們都在阿蒙拉的譜系之外,與你所知的任何一個神都沒有任何關聯(lián)?!?/p>
“噢,最后到來的,是這群人……”終于,像是見到了故事的結(jié)尾,異鄉(xiāng)人極目遠眺,在曾經(jīng)屬于阿頓神的地平線上,見到了那群入侵的僧侶,“他們高舉著十字架,來到你們的死者之國,向你們的后人傳達他們的福音。據(jù)說那福音來自一位比你還要晚一千多年出生的死刑犯,那家伙死而復生,并憑借這個戲法,向眾人宣稱,世上只有唯一一個神。而他的神雖然比阿蒙拉遲到了一千多年,卻又一次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肩負起了創(chuàng)造世界與創(chuàng)造人類的重任。而且,毫不意外地,這位死刑犯也跟所有法老和帝王一樣,力圖讓眾人相信,自己正是那位唯一的神的唯一的兒子。雖然有些老套,但是,事就這樣成了。他的追隨者一下子泛濫起來,終于匯聚成了這位唯一神的力量,建立起了他在地上的龐大國度。比較有新意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他們竟把神子受刑的十字架當成了圣物,并以這個符號來彰顯自己的信仰。也許,相比起別的神,這個神的確更真實一些吧,畢竟,相比起其他神祇的信眾,這幫人的信仰尤為狂熱,也尤為堅貞。他們?nèi)莶幌缕渌纳?,也容不下其他的信仰,他們把自己不認識的神都稱作惡魔,并不遺余力地去拯救那些被惡魔蠱惑的人……”
現(xiàn)在,六月可以見到,這些一千多年后的人類已經(jīng)沖入了諸神的殿堂。除了十字架以外,他們還帶來了各種各樣六月從未見過的金屬工具,他們攀上巖墻和巨柱,奮力鑿擊著諸神的臉,企圖抹去諸神在世上的形象,再把他們的十字符號刻滿每一個角落,似乎要以此來將他們眼中的惡魔徹底驅(qū)除。很快,阿蒙拉那無瑕的面容就變得面目全非,他的名銜消失了,從漂亮的圣書體變成了粗糙的十字符號,而遭殃的當然不僅僅是阿蒙拉,還有姆特,還有孔斯,還有奧西里斯,還有伊希斯……還有六月所知的每一位神。六月目睹著這一切,感到憤怒,感到悲傷,但他更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群野蠻的破壞者臉上,竟洋溢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表情。那是一種六月再熟悉不過的表情,因為異端的法老在膜拜太陽的時候,臉上就是這樣的表情,因為阿肯那頓的臣民在頌唱贊美詩的時候,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因為在過去的每一場慶典上,無論是六月的朋友還是東岸的居民,在見到阿蒙拉的神船時,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六月禁不住懷疑,當他暗暗下定決心,準備去拯救獨眼的時候,自己的臉上是不是也曾經(jīng)浮現(xiàn)出了這樣一種近乎神圣的表情……
“當你們的后代被迫放棄了原來的信仰,他們的神便戰(zhàn)勝了你們的神?!闭f到這里,異鄉(xiāng)人嘆了口氣,“不管你是否愿意相信,這就是阿蒙拉的‘終,就與阿頓一樣,雖然多活了一千多年,但他終究會變成偽神,變成惡魔,然后,等到最后一個信仰者也終于消失,曾經(jīng)的真神也會隨之死去?!?/p>
六月兩腿一軟,呆坐在地上,感到一陣眩暈,在他心中,那顆由父親留下的懷疑的火種又燃燒了起來,令他感到恐懼,不僅僅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恐懼,更為諸神的命運感到恐懼。這陣恐懼令天幕暗了下來,這陣恐懼令異鄉(xiāng)人的魔法失去了效果,這陣恐懼將往日的廢墟和未來的幻影全都化成了云煙,將六月推回到現(xiàn)實之中。他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在法老的墓室之中,并沒有挪動半步。周圍一片死寂,而獨眼則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依然繪畫著大河深處的惡魔,就像是從來沒有放下過手中的筆,更沒有與他一同經(jīng)歷過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六月猜測自己剛才也許是睡著了,做了噩夢,但他并沒有再嘗試去拯救獨眼。不知為什么,他又開始翻來覆去地回想起父親被艾米特吞噬前的那一幕,只不過,這一回,對于六月而言,父親那一連串變化的神態(tài)和嘴形似乎又有了新的意義。
4.神之死
經(jīng)歷過那場噩夢之后,六月雖然沒再嘗試拯救獨眼,卻也沒有立即拋棄對神的信仰。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到獨處,六月都會忍不住自問,若神并不存在,那么身邊那些他一直以來自認為了解、熟悉,甚至理所當然的事情將會是一副什么模樣。若人類并非阿蒙拉的眼淚,那么人類究竟源自何方?若沒有了神的意志,那么太陽為什么能夠每日升起,而大河又為什么會每年準時泛濫?究竟是什么東西在統(tǒng)治,并管理著這個世界,讓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而人們在神廟里獻上的贊美,祈禱與犧牲最后又都抵達了何處,被誰聽取了,被誰享用了?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無法繞開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六月,那就是死亡。如果阿努比斯、透特和瑪亞特都不存在,那么將由誰去稱量死者的心臟?如果連奧西里斯也不存在,那么將由誰去施行審判,裁斷死者是否有權在蘆葦?shù)孬@得永生?如果《亡者之書》上記載的一切都只是謊言和臆想,那么冥界里究竟有什么東西?不知有多少個黑夜,六月像游魂一般徘徊在大河邊,聽著風聲,聽著水聲,聽著騷動的蘆葦和莎紙草,獨自思索,想象著死后的一切,卻怎么也得不到答案。他有些后悔了,后悔父親在世的時候自己沒能向他請教這個問題。他希望能再次見到父親,希望能有人告訴他,若神并不存在,自己死后將會去往哪里,又將會面對什么東西。后來,似乎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無助的迷惘,又無力填補神缺席后留下的空虛,六月還是忍不住,向獨眼,那位真理之地唯一不信神的人,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死后?”獨眼老人輕哼了一聲,那是另一個無星的黑夜,法老尚未完成的墓室里又只剩下他和六月兩人,“人死后哪也去不了,什么也無須面對。”
“但是,總會發(fā)生些什么吧?”六月沒太理解老人的意思,又換了一個問法,“比如,我們會看到什么,又會聽到什么呢?”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因為你死了,你的眼睛和耳朵就都沒用了,你的所有知覺都徹底消失了?!?/p>
“那么靈魂呢?如果失去了知覺,我們的靈魂還能感受喜悅,還會經(jīng)歷痛苦嗎?”
“靈魂?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擁有靈魂?!崩先藫u搖頭,“但是,即便有,靈魂也無法脫離肉體,只會在死亡降臨的那一刻湮滅,消散,變得無影無蹤。這才是死亡,它并不通往任何地方,它就是終點。它抹去的不僅僅是你的知覺,還有你的意識,尤其是你對于自身存在的意識,它會使‘你這個概念不復存在?!?/p>
“但是……”六月仍不愿放棄,“我們在死后總還應該剩下點什么,是永恒的,是能夠一直存在的吧?要知道,在奧西里斯統(tǒng)治的冥界,即使是無法去往蘆葦?shù)氐淖锶耍词剐呐K早已被艾米特吞噬,即使變成了沒有歸宿的亡靈,遭人遺忘,必須永遠飄蕩在寒冷與黑暗之中,承受著無止盡的折磨,他們終究還是存在的??!”
“永遠飄蕩在寒冷與黑暗之中?承受無止盡的折磨?”獨眼老人聽罷微微一笑,“有時,我真的很羨慕你們這些擁有信仰的人,你們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事情竟只不過是寒冷、黑暗,還有無止盡的折磨。你們總是假設,無論如何,自己都依然存在,甚至仍有機會,有能力去體驗痛苦,承受折磨,卻不知道這樣的假設對于沒有信仰的人而言是何其奢侈。如果這樣的死后世界真的存在,我倒希望那只長相滑稽的怪獸能夠吞下我的心臟,把我變成沒有歸宿的亡靈,因為,不管那將有多么凄慘,都比我所預想的要好上太多了,畢竟,那至少保證了,我能停留在某種永恒的、存在的狀態(tài)。但是,很可惜,如你所見,即便是神,也無法避免自身的隕落與信仰的更迭,短則十數(shù)年,長則數(shù)千年,他們終將不復存在,而他們所統(tǒng)治的冥界則只會比他們的壽命更短,根本無法向其住民保證什么永恒,不管那是蘆葦?shù)乩锏挠篮阈腋?,還是寒冷與黑暗中的永恒痛苦。事實上,這世上并不存在任何永恒的事物,而我相信,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情況也一樣,因為,‘存在這個概念本身就與‘永恒格格不入。寒冷不會是永恒的,黑暗不會是永恒的,折磨與痛苦更不可能是永恒的,所有能夠被感知的事物都不可能是永恒的,若一定要說有什么能夠被稱作‘永恒,恐怕,就只有‘虛無了。”
“虛無?”六月突然害怕起來,“所以,你認為,人死后將會面對永恒的虛無?”
“不,我們并不會‘面對永恒的虛無,我們死后已沒有知覺或能力去面對任何東西,我們只會消失,化作永恒的虛無?!?/p>
“難道這種永恒的虛無將平等地降臨于每一位死者,無論他們生前有沒有行善,有沒有作惡,也無論他們是否被制成了木乃伊,又或是準備了多少陪葬品、護身符,還有《亡者之書》的咒語?”
“是的?!?/p>
“不,我不相信!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如果死亡真像你所說的那樣,那么我們在世時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們這短暫的生命又能有什么意義?”
像是第一次意識到,比起被艾米特吞噬,這世上竟還有更可怕的事,六月倒退了半步,聽著自己沙啞的聲音在空洞的墓穴里反復回蕩,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仿佛來自一個遙遠的陌生人。獨眼并沒有再接他的話,只是放下畫筆,轉(zhuǎn)過臉,靜靜地望著六月。那一刻,即使在黑暗之中,六月也能夠清楚看到老人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看到他皺縮干裂的嘴唇,還有他那只丑陋的義眼,以及義眼里閃過的一絲不屬于人世的寒光。一瞬間,恐懼征服了六月,在老人重新開口以前,他便拔腿逃離了墓室,就像是一個闖了禍的孩子,只想把一切麻煩都拋在腦后,不再去聽,不再提起,似乎只要這么做,所有的問題就都會自行消失,迎刃而解。
后來,還是六月的朋友們把他從這種沮喪的情緒中拯救了出來。在與紅鼻尖、黑指甲他們喝過酒之后,六月像是找回了一點勇氣,開始再一次思考這個關于神與死亡的問題。這一次,他十分明智地換了一個角度,不再糾結(jié)于唯一的真相,不再追問神和冥界是否真的存在,卻開始逐一考慮各種可能。他問自己,若神和冥界都存在的話,他應該怎么做,若神和冥界都不存在的話,他又該怎么做……很快,六月就發(fā)現(xiàn),如果獨眼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那么無論自己在世的時候完成了多少善舉,又或是犯下了多少惡行,自己的死亡與隨之而來的一切都不會有絲毫改變。但是,如果獨眼錯了,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則必然要經(jīng)受審判,并注定了自己未來在冥界的命運。到這里,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六月無法想象自己還能有什么猶豫,畢竟,若將人生視作一場賭局,那么聰明的賭徒就絕對會把信仰押在“神與冥界都存在”的那一邊。要知道,若他贏了,他就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在蘆葦?shù)叵硎苡篮愕男腋I?,即使輸了,也絕不會比那些押到另一邊的倒霉蛋更慘,而只會與他們一樣,歸于永恒的虛無。反觀那些從一開始就否定了諸神的家伙,卻是完全絕望的,因為他們的命運只可能是無止盡的折磨,又或是永恒的虛無。想到這里,六月笑了,又一次樹立起了對諸神的信仰,他相信,在往后的日子里,自己將依舊虔誠地祈禱,向阿蒙拉供奉犧牲,助人,行善,以確保自己在那個“或許真的存在”的冥界里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如此決定之后,六月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充滿熱情地投入到平日的生活與工作之中,如果不出任何意外,或許,就連諸神也不會覺察到,自此刻開始,曾經(jīng)天真的信奉者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機靈的賭徒。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小法老死了。當那位來自東岸的高階祭司向真理之地的侍者們宣布了這一消息,所有人都顯得難以置信。大家惶然四顧,沉浸在驚懼與哀慟之中,那些曾在慶典和儀式上目睹過小法老形象的人,似乎依然無法忘記他身上散發(fā)的金色輝光,也正是那種來自神的輝光,讓他們一再確信,自己服侍的法老正是行走在人間的神祇。所以,對于這些人來說,人神的夭折無疑是一個可怕的警號,意味著眾神拋棄了人類,意味著災厄即將來臨?;煸谶@群人中,六月也像他們一樣,表現(xiàn)得一臉茫然,內(nèi)心里卻又一次響起了那個熟悉的、早已沉寂多時的聲音,來自一位不馴的神的懷疑者,來自自己的父親。六月并不太關心小法老的死因,他想到的只是自己的未來,原本,六月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要將一生都耗費在那座他永遠無法見證其完工的陵墓里,不過,現(xiàn)在,情況變了,無論還有多少通道和配室尚未開鑿,又有多少浮雕和壁畫尚未完成,也無論真理之地的侍者們是否愿意,這項工程都必須終止了,因為,法老的葬禮已經(jīng)迫在眉睫。七十天,這就是他們能在這座陵墓里工作的最后一段時間,也是法老的遺體被制成木乃伊所需的時間。在那以后,將是葬禮,小法老的木乃伊將會由純金棺、鍍金木棺、花崗巖石棺層層包裹,放置在一座又一座彼此嵌套的圣龕內(nèi),長眠在這座墓室的中央。而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奢華陪葬,至少,就六月所知,其中就包括他的權杖、他的王座、他的金像、他的戰(zhàn)車,還有一整艘完整的、能夠載著他在冥界航行的太陽船……六月定了定神,克制住自己,不愿再去想象那樣一場宏大的葬禮,因為他知道,相比起即將呈現(xiàn)于眼前的現(xiàn)實,自己的想象力注定是貧乏而又可笑的。現(xiàn)在,他唯一清楚的只是,在葬禮之后,他們就要轉(zhuǎn)而為新的法老服務,開始在帝王谷中建造新的陵墓,而這一次,很可能就真的要耗費掉整整一輩子了。但他已經(jīng)受夠了帝王谷里的毒辣陽光,也受夠了墓穴深處彌漫的石塵,一時間,一種騷動的情緒控制了六月,父親的幽靈仿佛逃出了艾米特的大口,回到了人間,在他的耳邊不斷低語著,揭示了另一種危險的、六月在過去從未曾設想過的可能性。
“也許,這是一個機會,能夠一下子改變我的命運?!?/p>
暗暗地,六月如此告訴自己,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應該行動起來,將一貫平穩(wěn)的人生變成一場瘋狂的豪賭。而真正讓他下定決心的,還是許多天以后,他在法老的陵廟里所經(jīng)歷的事情。小法老的暴斃真是一場災難,讓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堪,無論是皇族還是祭司,都因為對此缺乏準備而顯得有些措手不及。為了這場葬禮,大河西岸的每一個人都在奔忙,其中也難免有些疏漏,所以,六月后來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當時為什么會跑到陵廟里去,也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那里遇到了獨眼。六月只記得,自己發(fā)現(xiàn)獨眼的時候,老人正站在遠處,一條僻靜又陰暗的走廊里,面向著墻,似乎正觀察著某種附在石壁上的東西。但小法老的陵廟也和他的陵墓一樣,尚未建造完成,那條走廊里不大可能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東西,六月有些好奇,便快步走到老人身邊,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到一絲微弱的火光,從墻壁的縫隙里透了出來。直到那一刻,六月才猛然意識到,在這面墻的另一側(cè),正是陵廟的內(nèi)殿,而此時停放在內(nèi)殿中央的,正是小法老的遺體,那具剛剛制作到一半的木乃伊。
老人和六月彼此看了一眼,沒有作聲,都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墻上的縫隙??梢愿Q見,內(nèi)殿里燈火通明,小法老就躺在石桌上,手中沒有權杖,下巴不戴假須,頭頂也失去了紅白雙冠,一絲不掛,曾經(jīng)在慶典上將他籠罩的金色輝光早已消失無蹤,這讓他看上去不再威嚴,不再使人敬畏,卻顯得瘦弱、羞恥,引人憐惜,根本無法讓人聯(lián)想到,他竟是行走在人間的神祇。而在死去的法老周圍,幾位高階祭司正忙著處理他的遺體,為首的那個按照慣例戴著一只純黑色的胡狼頭面具,扮演著前來引領法老的阿努比斯。那面具本身制作得十分精致,模樣也頗為逼真,卻又明顯不是為這位祭司量身定制的,它太大了,令這位死神每走一步都會不住地搖頭晃腦,顯得有點滑稽。當法老的肚皮被小心地切開,六月見到了深紅的血,還有體腔里斑斕的臟器。六月對這一切并不陌生,他知道,那就是人類的血、人類的臟器。他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人神的軀體里似乎并不存在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不但如此,六月還嗅到了一股腥臭味,即便隔著一堵石墻,也能夠撲面而來,內(nèi)里還伴隨著一陣若隱若現(xiàn)的、事物即將腐敗的氣息,令他想起了夏季地窖里快要變質(zhì)的牛肉。
“你曾說,死后的世界并不存在……”像是被縫隙里透出的景象刺激到了,六月忍不住放輕聲音,向獨眼重新提起了這個話題,“但你為什么能夠如此確定?你經(jīng)歷過死亡么?”
“不,我當然沒有?!崩先嘶卮鸬穆曇粲行┥硢 ?/p>
“那么,你對于死亡的看法就充其量只是一種猜測,就與人們猜測死后會去往冥界,猜測世上存在諸神,猜測行善能讓自己在蘆葦?shù)孬@得永生一樣,沒有事實根據(jù)。”六月聲音雖低,雙眼中卻燃燒著一種熱切的、挑戰(zhàn)的、賭徒特有的光芒,“你又憑什么說服我,讓我相信你的猜測才是對的呢?”
這個時候,在石墻的另一側(cè),木乃伊的制作進行到了下一步工序。祭司們將小法老的臟器逐一取出,并以一種白色的鹽晶進行腌制,那場面令六月不禁回想起過去,母親將吃不完的鮮魚腌制成肉干的情景。不過,六月也十分清楚,等到這些臟器完全脫水之后,祭司們并不會把它們吃掉,反而會為其抹上香膏和樹脂,再包裹上亞麻布,保存在雕刻著不同神明的石甕里。那些石甕總共有四只,對應皇權之神荷魯斯的四個兒子:位于東方的是多姆泰夫,他長著一顆狼頭,負責守護死者的胃;位于西方的是凱布山納夫,他長著一顆隼頭,負責守護死者的腸子;位于北方的是哈碧,他長著一顆狒狒頭,負責守護死者的肺;而位于南方的艾姆謝特則是四兄弟中唯一一位長著人頭的神,不過他的工作也大同小異,他負責的器官是肝。等這幾位神明都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小法老的身軀就幾乎變成了一副空皮囊,唯有心臟,被孤零零地留了下來,因為它是最重要的一件臟器,無論何時都必須留在體內(nèi),以便與它的主人一同面對那場漫長又危險的冥界之旅。在處理完法老的體腔之后,那位頭重腳輕的死神又開始了另一項技藝高超的作業(yè)。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根足有半腕尺長的細銅鉤,用布輕輕擦拭了一下,便將其順著小法老的鼻孔一直捅了進去。雖然無法看到內(nèi)里的情況,但等到大半截銅鉤都消失在鼻孔中時,六月也十分清楚,銅鉤的前端已經(jīng)戳進了死者的腦子。當祭司開始上下左右地轉(zhuǎn)動銅鉤,小法老的頭顱里就傳出了一陣陣黏稠的、攪和稀泥似的聲響。與此同時,一位沒戴面具的祭司助手取來一根葦管,將其插進小法老的另一個鼻孔,并在葦管的另一端開始吮吸。就這樣,死者的腦子很快就變成了一攤模樣詭異的漿液,從葦管里流了出來。而內(nèi)殿里也彌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即使隔著墻壁也令六月感到陣陣惡心。這景象一直持續(xù),直到小法老的腦殼已經(jīng)空空如也,直到那根銅鉤從內(nèi)部擦刮過死者的顱骨,發(fā)出空洞又粗糲的聲音,那位敬業(yè)的死神才停下手中的工作,發(fā)出一聲大功告成的嘆息。至于那攤曾經(jīng)是腦子的漿液,則并沒有得到任何一位神明的庇佑,就像無用的污物一樣,早已被死神的助手們清理得無影無蹤。
“的確,我沒辦法說服你?!爆F(xiàn)在,思索了許久之后,獨眼終于打破沉默,“不過,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制作木乃伊的時候,為什么要想盡辦法去除掉死者的腦子?”
“為什么這么問?”六月感到奇怪,他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人盡皆知,“因為腦子是一切朽壞的根源,如果把它留在木乃伊的體內(nèi),木乃伊就會迅速腐敗,根本不可能保存長久,而如果失去了人世的身軀,死者的靈魂就不可能在蘆葦?shù)叵硎苡郎??!?/p>
“所以,如果你們猜對了,那么在那個由你們描繪的冥界里,腦子不但無用,更是有害的,甚至還是一切朽壞的根源?所以,若要在蘆葦?shù)叵硎苡郎?,你們首先必須拋棄自己的腦子,就連法老也不能例外?”
“嗯,也許就是這樣子……”六月沉吟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對勁,卻還是點了點頭,“只不過,法老不會到蘆葦?shù)厝?。法老會成為神,成為陪審者,他會留在奧西里斯身邊,審判其他死者的罪行?!?/p>
“噢,的確,我怎么能忘了奧西里斯呢?”老人微微一笑,“他可是由魔法女神伊希斯親手制作的,史上第一具木乃伊。那么,我想,伊希斯在助他成為冥王之前,一定也去除了奧西里斯朽壞的根源,扔掉了奧西里斯的腦子?;蛟S,奧西里斯統(tǒng)治的死后世界的確存在,卻終究只適合那些與他一樣沒有腦子的人,至于那些稍微留有一點腦子的家伙,則都是危險分子,絕不會受到歡迎,若不及時驅(qū)逐,還會使這個永恒王國迅速朽壞。所以,在那場最后審判上等待著你們的,將是一位無腦的判官,再加上數(shù)十位無腦的陪審者,也正是這群大大小小永生的神明,將會裁斷善惡,衡量你們生前所做的一切,一個個模樣莊重,舉止威嚴,而事實上卻只是一只又一只空腦殼,沒有一位擁有哪怕一丁點兒腦子……噢,那將是何其壯觀的一幕吶!”
忽然間,六月雙肩劇烈抽動了起來,為了不讓自己大笑出聲,他不得不用兩手死死地捂住了嘴。雖然并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但獨眼所描述的景象還是讓他感到莫名的荒唐可笑。他嗅著空氣中那陣長久不消的腥臭,看了看縫隙另一側(cè)那位仍在搖頭晃腦的死神,又看了看石桌上任人開膛破肚的法老,終于作出決斷:無論是神,還是死后的世界,都并不存在。無聲中,六月狂笑著,嘲弄著法老,嘲弄著諸神,嘲弄著所有服務于死亡的儀式與傳統(tǒng),同時也嘲弄著自己支離破碎的信仰,還有早已荒廢蹉跎的人生。六月本以為自己會一直笑到筋疲力竭,但他腦殼中那個注定朽壞的器官卻突然一陣抽痛,喚回了那個一度被他用酒精拋開的念頭,把他拖入巨大的失落、恐懼與迷茫之中。
“沒錯,我們終將化作虛無,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將在我們死后失去所有的價值與意義?!爆F(xiàn)在,六月抬起頭,頗有些好奇地望著獨眼,“那么,請告訴我,你為什么還要用這樣一種荒唐的方式生活到現(xiàn)在?難道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么?我是說,我現(xiàn)在雖然能理解你不替自己準備墳墓的原因,卻反而更不能理解你為何要成為一名真理之地的侍者,更不能理解你的認真、你的專注,還有你那種奇異的、讓我們所有人都自愧不如的熱情。你這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要知道,我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為我們相信,我們正在為神服務,并會因此在蘆葦?shù)赜瓉硇腋5挠郎?,是因為我們敬畏神,敬畏法老,認定自己正在履行不朽的使命,也認定自己所繪的就是世界的真相,而自己所寫的都是蘊藏著真正力量的咒語。但你呢?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些,卻依然拿起了鑿子和畫筆。那些東西對你來說,難道不就只是石頭,只是顏料,只是一些虛構的、沒有任何魔力的文字和圖畫而已么?”
“是的,它們的確是石頭,是顏料,是文字和圖畫,沒有任何魔力……”老人并沒有否定六月的說法,“或許,在你眼中,我選擇的生存方式是荒唐的。不過,在預見了未來的永恒虛無之后,在知曉了一切想要逃避死亡的嘗試都毫無意義之后,又有哪一種生存方式會是不荒唐的呢?”
“當然有!”此刻,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過去的愚蠢,意識到了自己竟一直生活在謊言與欺騙之中,六月感到屈辱,感到憤怒,而這些情感最后都凝聚成了一股可怕的動力,尋求著他在人間的復仇,“雖然一切終將歸于虛無,雖然一切終會變得毫無意義,但既然沒有神,沒有冥界,更不存在死后獎賞或報應,那么又有誰能夠?qū)ξ覀兪┬袑徟?,定下不可逾越的、裁斷善惡的標準?而這也意味著,我所做的一切都既不是對的,又不是錯的,無論那將會如何影響心臟的重量,只要我有能力去將其實現(xiàn),一切皆是允許的!你知道么,我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絕望悲傷,卻也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無拘無束。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并不需要打點自己的死亡,也并不需要履行任何使命,我的心臟不會被稱量,我的行為也不會有任何神明過問關心。我并不重要,我毫無價值,但我同時也是完全自由的,我無所畏懼。就讓我告訴你,我將怎樣使用我這短促又毫無意義的生命吧。我將復仇,我將瀆神,我將盡情享樂,嘲笑所有被世人珍視的東西,我更要犯下所有你們無法想象的可怕罪行,只要我可以。是的,因為,沒有神,一切都是被允許的?!?/p>
就這樣,在小法老尚未建成的陵廟里,六月第一次作出了選擇,也注定了自己未來的命運。這位賭徒終于決定放手一博,將人生變成一場豪賭。
5.故事周而復始
若干年前,當上一任法老的葬禮才剛剛結(jié)束,一伙盜墓賊就趁著夜色闖進了帝王谷,毫不費力地躲過了王陵衛(wèi)兵的視線,精準地找到了那座被巧妙隱藏的墓門,潛進了法老長眠的陵墓。他們摸黑前進,幾乎不用點燈,就略過了所有偽裝用的空墓穴,避過了無數(shù)陷阱,沒有半點猶豫地鑿開了一堵又一堵嚴絲合縫的假墻,推開最后的暗門,直抵法老的墓室。那一連串行動是如此輕車熟路,仿佛他們早已知曉了關于這座陵墓的一切,并為此準備了整整一輩子。而不幸的是,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場劫掠持續(xù)了好些天,只因法老的陪葬品實在太過豐盛。賊人們打開寶物庫,運走了所有他們能夠搬動的金銀器皿,他們推倒法老和皇后的雕像,摘走了上面的皇冠、頭箍、項鏈、耳環(huán),又挖掉了神像上裝飾的珍珠,敲掉了御座上鑲嵌的寶石,更一層又一層地掀開法老的棺木,從木乃伊的手中奪過權杖,將死者的首飾和護身符一掃而光。最后,他們還把法老的金棺、金面具、王座、戰(zhàn)車,連同所有大件的陪葬品一起堆放到坑道盡頭,再在那里放上一把火,等到第二天夜里再次返回,好在地面上收集熔化掉落的黃金。這伙盜墓賊的領袖并不信神,也不敬畏法老,更不相信死后的審判,他的追隨者們雖然并不都抱有如此危險的想法,卻也一致認為,這次盜墓帶來的財富不但可以讓自己在此世的生活變得幸福,更能夠為自己將來的冥界之旅換取大量的陪葬品和護身符,多到足以蒙蔽阿努比斯和瑪亞特的雙眼。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但是,就在他們分贓之前,就在這場盜墓行動的最后一夜,有如神罰一般,那位不信神的匪首竟在谷地里被蛇咬傷了,而行兇的則是一條最為危險的、象征著法老神權的眼鏡蛇。自知命在旦夕,他獨自一人趕回家中,只來得及見上妻兒最后一面,就被致命的蛇毒奪去了性命,咽氣的時候,他的同伙們都仍在法老的墓室里搜刮著財寶,對他的生死毫不關心。這個可憐的罪人終究沒能在人間獲得幸福的生活,也沒能為家人留下多少遺產(chǎn)。他恐怕不會料到,即使是他冒死從陵墓里盜出的黃金,最后也都被重鑄成了自己的陪葬品和護身符,又或是換來了一卷又一卷他生前屢屢嘲笑的《亡者之書》,再一次回到了暗無天日的地下,變得毫無用處,而這一切之所以發(fā)生,則是因為他的妻子深愛著他,卻同時有著無比堅貞的信仰。他恐怕更加不會料到,他的兒子不僅會繼承自己白晝里的工作,甚至連父親黑夜里的勾當也會一并繼承。他的死雖一度令兒子倒向諸神,但血脈里涌動的懷疑終究會取勝。他的兒子也將像他那樣,成為一名盜墓賊,只不過,這一次,等待著他們的并不是意外降臨的死,卻是輝煌的成功……
現(xiàn)在,模仿著父親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六月舉著火把,帶著同伙,闖進了小法老的墓室。他環(huán)視四周,驚訝地發(fā)現(xiàn),記憶里總是空闊的墓室竟變得如此擁擠不堪。到處都是神像,到處都是金銀,原本要侍候法老死后起居的烏沙布提陶俑排成整齊的隊列,以同一種呆滯的目光盯視著眼前的入侵者,卻沒有一個真的能夠動彈分毫,在它們身后,還有無數(shù)被制成了木乃伊的食物,以及無數(shù)被封存的美酒,而在這些堆積如山的陪葬品與寶藏中央,還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圣龕,嵌套著一層又一層棺木,保護著那具六月早已在陵廟里看膩了的、無腦的尸體。緊接著,無意之間,六月的目光掠過遠處的墻壁,在那里見到了奧西里斯的畫像,還有《亡者之書》的咒語——那正是他的筆跡,那都是他寫下的咒語。忽然,一幕幕自己在這里辛勤工作的情景又從記憶中浮現(xiàn)出來,令六月感到些許唏噓,卻又立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噢,人世間難道還能有比這更加諷刺的事么?最優(yōu)秀的造墓人,似乎永遠也是最可怕的盜墓者。他們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項宏大的工程,為每一個細節(jié)傾注了心血,然而,到了最后,卻又是他們最無情地闖了進來,親手把自己最完美的作品破壞殆盡。那一刻,六月站在這座吞噬了自己青春的墓室里,又一次體驗到了生命本身的荒唐,還有生命盡頭的空虛。
“是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但一切也都毫無意義?!?/p>
劫掠的狂歡開始了,火焰抖動著,映照出眾人臉上的貪婪,也點亮了沉睡的寶石和黃金。很快,死寂的墓室就變得喧鬧起來,空氣里回蕩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既有石棺被撬開的聲音,也有神像被挪動的聲音,既有陶器被打碎的聲音,也有光玉髓和綠松石彼此觸碰、天青石與翡翠相互撞擊的聲音。而在這其中,還夾雜著一種遙遠的、微弱的、六月無比熟悉的、卻又絕不可能在此刻聽到的聲音。這聲音讓六月一驚,猛地拋下了眼前的寶藏,轉(zhuǎn)而站起身,踮起腳,目光越過那一排排無人問津的烏沙布提陶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朝著墓室盡頭那幾乎無窮盡的黑暗望去。而后,在某個極為短暫的瞬間,他確信,自己在黑暗中見到了一抹漠然的、不屬于人世的寒光。他認定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卻還是忍不住離開了人群,朝著那片黑暗走了過去。于是,在墓室的角落,在那個繪畫與雕刻都因小法老的暴斃而強行中斷了的地方,六月見到了獨眼。
“這怎么可能!你怎么會在這里?”竟能在此地見到同伙以外的活人,六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在這里,一直都在……”
沒有人能猜到獨眼究竟是怎么進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多久,六月唯一敢肯定的是,如果這個老人也是盜墓賊的話,那么自己此時見到的,很可能就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墓穴。然而,雖然率先潛了進來,雖然冒著被判死刑的風險,這位老人卻由始至終都沒有碰過法老的寶藏,甚至對那所有堆積如山的金銀都不置一瞥。老人沒帶火把,也沒有點燈,似乎他早已適應了完全的黑暗,似乎他的視覺并非來自那只人類的眼睛,卻是來自另一只冰冷的、非人類的眼睛。但老人也不是空手而來,他帶來的,是自己用了一輩子的工具和畫筆?,F(xiàn)在,他就站在浮雕與壁畫中斷的地方,仍舊刻著,畫著,那模樣就像是要完全憑著一己之力,將這里缺失的一切都全部完成似的。
“噢,你瘋了嗎?”年輕的盜墓賊看著這個衰老的墓匠,終于爆發(fā)了,“你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吧,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再也不會有人為此付給我們報酬了,法老已經(jīng)死了,他永遠也不可能用到這些東西了,現(xiàn)在,就連墓門都已經(jīng)被封上了,這里的所有浮雕、所有壁畫都再也不會被人看到,再也不會有人欣賞了,甚至是看顧一切、記憶一切的諸神,都早已被你完全否定了……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如此執(zhí)著,為什么還要與這些毫無用處的石頭和顏料為伍,完成這些虛構的文字和圖畫,要知道,這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的確,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崩先丝隙肆碌恼f法,卻依然沒有停下手中的畫筆,“但是,從一開始,一切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p>
“那么,究竟是為什么?難道你要在這里創(chuàng)造出新的、自己的神祇?”
“不,神并不存在。但既然神不存在,我們就有了絕對的自由……”那一刻,老人的義眼中閃過了一道近乎絕望的光,“去選擇任何一件原本沒有意義的東西,再賦予其意義?!?/p>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曾錚,1983年生,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于香港科技大學,先后從事教學與編輯工作,現(xiàn)居廣州。著有長篇小說《四月在愚人船》《永夜之影》,中篇小說《幽靈再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