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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前伏唐

        2018-10-09 02:57:34黃彥朝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村莊

        黃彥朝

        在挖掘機轟隆隆的吼叫聲中,一座村莊,經(jīng)歷了坍塌、撕碎,內(nèi)臟和骨骼瞬間形銷骨散,只剩一片灰燼的過程。這鳳凰涅槃的過程,對于一座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村莊,是極為短暫的,但很疼痛。站在廢墟上,可以聽見它的呼喊、呻吟。因為要化蝶,所以必須經(jīng)歷艱難的破蛹。一座古老的村莊,它的蛻變遠(yuǎn)非涅槃和化蝶那么簡單。在灰燼中涅槃橫空出世,這中間要經(jīng)歷更多的時日,更艱難的修煉,付出更多的疼痛和隱忍。這是從長久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必須付出的代價。這種撕心裂肺的掙扎,不僅是肉身的疼痛,更是精神上的疼痛。

        廢墟上的碎磚是疼痛的。灰燼里的瓦礫是疼痛的。那些木格窗花,比枯萎的鮮花疼痛。那些門前的桃樹梨樹,比雷劈的枝丫疼痛。坐在廢墟前曬太陽的老人,面無表情。他們似乎比痛哭流涕更疼痛。他們望著廢墟上舞動的挖掘機,腦海里一片茫然。他們不會想象出那里即將煥然一新的洋樓花院。他們對那些設(shè)計精美的圖紙,缺乏詩意的想象。在他們茫然的眼神里,出現(xiàn)更多的是老房子的影子,出現(xiàn)老房子里老電影般的生活記錄。他們知道,即將橫空出世的新樓,是裝不下那些積塵越來越厚重的記憶。一座老房子,不是一件破衣裳,說扔就扔。那份依依之情,必將維系更長久的時間——直到新樓的舒適麻痹戀舊的情結(jié),或許,直到他們?nèi)胪翞榘驳哪且豢獭?/p>

        伏唐村的榜山

        廢墟上的挖掘機在歡快地吼叫。長長的臂膀,有力地?fù)]舞著。那份滿懷信心的神情,感染了整個建設(shè)場面。誰也不會懷疑,過不了多久,滿目狼藉的廢墟上,就會冰雕玉砌一座嶄新的村莊。

        面對新土橫陳的廢墟,我是過路者。我路過這里不止一兩次了。所以,我的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的也是昔日的村莊。古舊的磚墻,寧靜的屋檐,幽深的石巷,藏翠的池塘,冥想的老樹。這些畫面,都是我每次路過積攢起來的。現(xiàn)在都是以記憶的形式出現(xiàn),而且出現(xiàn)的比我見過的還要多。

        這個村莊叫伏唐。村民大都姓唐,所以村莊就叫伏唐——壯話的意思是唐姓的村莊。古色古香的名字意境悠遠(yuǎn),似乎還沾染著陳酒的味道。村莊的真實面目,也是配得上這樣的名字的。村莊離南寧至武鳴城市大道只有兩三公里。從城市大道拐進(jìn)細(xì)小的水泥村路,景致卻不一樣了——不再是修剪整齊的綠化帶和挺直呆板的路樹——成片成片的松樹,蓊蓊郁郁遮蓋一座又一座低矮的土坡。過了松樹林,迎面又是一叢一叢翠竹,密密麻麻地站在路旁或水塘邊。這時候,開始隱約露出半墻紅磚或一角青瓦。村莊就到了,雞犬的聲音錯落起伏,裊裊的炊煙曲曲彎彎。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神經(jīng)也得到了放松。穿過密林,再往村外走,幾十畝荷塘就展開在眼前了。荷葉平鋪水面,給涼風(fēng)搭橋修路。于是,涼風(fēng)走起路來,手舞足蹈,無比歡暢。這是夏天最美的景色。盛夏的荷塘,荷花必是主角。但形容荷花的文字很多很泛濫,就像時下的一些雷人網(wǎng)語。所以,站在荷塘邊,是不需言語的。凝神相視,便是魂魄相許。若有女子走過來,也不必驚呼。你賞你的荷花,她采擷她的風(fēng)情,誰也不會破壞誰的風(fēng)景。村民在龍眼樹的濃蔭下乘涼納風(fēng),更不會出來打擾你的雅致。他們投來的目光,略帶不露聲色的贊許。我們的出現(xiàn),仿佛是他們一直期待著的客人,或是風(fēng)景里必需的妙筆。

        在村莊周圍玩賞風(fēng)景,那份人情味是高墻圍起來的景區(qū)無法相比的。善良的村民,不會生出在游客身上揩油的邪念。不會在你身后不厭其煩地推銷那些亂七八糟的贗品。不會辱罵你,說不消費比嫖娼更可恥。出門游玩,本是為了放松身心,討個好的心情。在景區(qū)里卻被各種各樣的人等糾纏,被欺騙被強買,哪里還會有好的心情和雅興觀賞風(fēng)景?在麗江的時候,懷著對香格里拉最美好的向往,毅然決然坐上旅游大巴,直奔夢想的天堂。半路卻被導(dǎo)游閹宰,強行消費,壞了游山玩水的心情,直呼上當(dāng)受騙,悔不該來。在伏唐村游山玩水,那份自在,自然是極為珍貴。按照新村設(shè)計圖,荷塘將深度挖掘,傾力打造成雕欄玉砌的“荷花塢”。名字是俗了點,但只要它那樸實的人情味沒有被打造掉,似乎也未嘗不可。

        伏唐村除了那些蓊郁的樹木,那些荷葉田田的風(fēng)景,還有山和水,皆可玩賞。這是典型的有山有水、有花有樹的村莊。山離村莊不遠(yuǎn)。都是小巧玲瓏的獨山多一些,兀自散落在田間地頭。名字也頗有趣:有的叫“岜內(nèi)”,獨山的意思;有的叫“岜壘”,鯉魚的意思;有的叫魚卵山;有的叫雞罩山……山是有靈氣的神物。別看它們總是不動聲色,但也許在暗暗蘊藏能量,或思考滄海桑田的大徹大悟。人為什么一靠近山,便渾身是勁,便神清氣爽?也許是與山的神力接通所然。

        在荷塘邊上就有一座小山,形似馬鞍,所以當(dāng)?shù)厝私旭R鞍山。這山也不算什么特別,平常如村莊里的那些見慣不怪的老樹。我也見過許多叫馬鞍山的大大小小的山,所以也見慣不怪了。不過這山,看似可有可無,卻蘊藏著萬類生靈的生命之源。沒有山,荷塘一片翠茫茫,就顯得單調(diào)多了。風(fēng)景就平展展的,缺少生機。山上多雜樹遮蔽。可能是山上石頭多,土壤少,所以沒辦法開墾種植農(nóng)作物。山因石頭多,故保全了自己。山不被開墾,千年青綠,就孕育出了汩汩清泉。有了清泉,就有了荷塘,便有蛙聲陣陣來入耳。也就有了溪流,便有魚兒活蹦亂跳游戲其間。

        別看那么一座小山,默然枯坐,其實它有海一樣的寬闊,有哲人一樣的深邃。任光陰流逝,它自巋然不動。佛的境界,暗生萬物,卻不事張揚,寵辱不驚。所以,村民都把山看成村莊的保護(hù)神。

        坐在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古榕樹下,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對山的感情,更是少有人可比。揚手一指間,眼神流露著深情、感恩和敬畏。他一出生,山就在那里了,不生不滅。村莊在山的懷抱里,吮吸山的氣息,任風(fēng)雨來去,淡定如嬰兒酣眠。在山腳下土生土長幾十年,積蓄起來的情感,怎能用言語可以形容?一談起山的故事傳說來,老人的額頭閃過榮耀的陽光。龍角山的傳說特別吸引人。老人的故事便從龍角山名字的來源娓娓道出。傳說很久以前,山洞里住著一條龍。有一天它把頭伸出洞外的時候,被一位身懷六甲的孕婦看見了,想縮回去,頭上的長角卻卡在洞口,再也縮不回洞里,于是卡死了。在壯族傳統(tǒng)習(xí)俗里,出門辦好事若撞見孕婦或老婦人,將倒霉運。這種習(xí)俗是先于這個傳說出現(xiàn),然后才有神龍遇孕婦而死,還是因為神龍遇孕婦而死,才有遇孕婦倒霉運的習(xí)俗,老人也說不準(zhǔn)。只是,這習(xí)俗,隨著時代的變遷,似乎已經(jīng)作古。老人講,后來有不少村民上山進(jìn)洞,挖出好多龍骨,還把那龍頭和龍角拿回村里,在村口的小河上架橋。有外鄉(xiāng)人知道那架橋的龍頭和龍角是寶貝,偷偷把龍頭和龍角拿走,在原地修建了一座石頭橋。那橋經(jīng)歷了多少年月,無人知曉,但直到如今,還可容得上百噸的車輛通過,絲毫未損。村民一直認(rèn)為是有龍的神力相助,簡陋的石頭橋才不會像那些耗資千萬的鋼筋水泥大橋那樣不堪一擊。談起龍角山的傳說,老人的記憶驚人地清晰。他的講述沒有停頓和斷節(jié)。換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或下一代子孫,也許連一些鳳毛麟角都記不了,再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是對山的敬畏、對山的深情,關(guān)于山的記憶,才會深深地儲存在老人的腦海里。

        伏唐村的荷花田

        我們來到龍角山,山上確實有一山洞。洞口很小,只容得下一個大人出入。往里探望,卻見洞深數(shù)丈,懸掛不少鐘乳石,像是龍骨,也像尋常人家廳堂里懸掛的陳年臘肉。下到山腳,村口不遠(yuǎn)處亦有石橋一座,單孔的。橋面厚度不足尺半,全是石頭錯砌,再鋪上水泥。看似單薄,裝石頭的重車碾過,卻似紋絲不動。

        推倒重建的伏唐新村,經(jīng)過專家的科學(xué)規(guī)劃和精心設(shè)計,必將建造出一座新農(nóng)村典范的豐碑。挖掘機和民工正將圖紙上的洋樓別墅,一點一點地搬到廢墟上。他們將村民們千百年來的美夢,筑起在舊村莊的灰燼上。這將是浩大的工程,也是驚天的蛻變。村民們對新家園翹首以盼,自不必說。但除了翹首以盼,卻無從插手——也不需插手。他們只需像局外人那樣,觀望著,等待著。無所事事的村民便在冬日的暖陽里消磨時間。這是一件美事,但事關(guān)棲身的家園,又不能無動于衷。這些復(fù)雜的表情,是不能在他們木然的臉上讀出來的。

        伏唐新村建設(shè)臨時安置板房

        臨時安置點的村民在劈柴烤火

        在清一色的鐵皮安置板房里,一位一百〇四歲的老人在默默地裁剪紙張,描畫符咒。他是村里唯一的百歲老人。出生,經(jīng)歷了兩個世紀(jì)三個朝代,可謂是一部活的村史。老人當(dāng)過教師,退休后又學(xué)起易經(jīng),可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手里的畫符,是用來作新房奠基儀式的。雖然新建的村莊,是不用這些手工畫符了,但老人依然神情專注地裁紙描符,在心里默念法語,以慰一顆祈福驅(qū)魔求平安的慈心。老人講述他苦難的歷史,也是娓娓道來。一百〇四歲了,還有如此的記憶和精神,令我們訝然不已。他親身經(jīng)歷日本鬼子進(jìn)村擄掠搶奪噩夢,飽嘗過國破家散流離遷徙的滋味。他能這樣淡定地活到一百多歲,除了常懷一顆慈心,必定還有看淡風(fēng)云、超越自然的信仰慰藉著、支撐著。他知道他手里的畫符,不過是紙和墨的簡單結(jié)合,解決不了生活中的各種問題。但這是村里多少年流傳下來的精神介質(zhì),融匯了祖先神秘的氣息,寄托了子孫世代幸福安康的愿望,已經(jīng)超越了世俗的某些意義。老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精神首領(lǐng),他從容地面對滄桑巨變,王者般將畫符當(dāng)作權(quán)杖,面對生活宣讀著他的圣旨。妖魔鬼怪在他面前臣服,時間也在他面前臣服。

        老人的桌子上,還擺放著幾本破舊的易書。這是從剛剛被推倒的老房子里搬出來的。雖然封皮破舊,書頁斑駁,但他舍不得丟棄。書在,歲月便在。老房子不見了,新房子即將代替舊房子。但那些記憶是不可復(fù)制的,也無法移植。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呵護(hù)他的書本,捆扎那些村莊流傳下來的古董,不讓那些習(xí)俗那么快失傳。老人坐在鐵皮板房里,默默收拾歷史的殘跡,其中有村莊的,有祖先的,也有屬于他自己的。他在做著這一切時,那份淡定,從不被窗外隆隆的聲響打擾。他左臉頰上一顆銅錢大的肉痣,仿佛是皇冠上的明珠,即使搬進(jìn)了陋室,依然熠熠生輝。

        在老人的板房外,兩位老奶奶坐在矮墻上曬太陽。風(fēng)微微吹著,樹葉簌簌落下。幾只小狗追逐著,落葉在它們的腳下發(fā)出歡快的聲響。老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似乎身邊沒有風(fēng),也沒有狗兒的歡愉。她們的眼睛直直盯著幾米外零落的菜園,盯著映不出藍(lán)天的池塘。這樣的畫面,溫暖,又讓人心疼;閑適,又說不出的孤獨。她們年輕力壯的小孩,應(yīng)該還在異鄉(xiāng)的人流里穿梭,應(yīng)該還沒在回家過年的途中。她們的老房子不在了,但新房子還沒那么快建起來。年輕人面對熱鬧的建設(shè)場面,腦海里會出現(xiàn)夢想中的新家園。而她們是老人,終究舍不得那兩三間磚瓦房。她們懷舊多于做夢,所以對于即將矗立起來的新樓沒有太多想象。她們把眼睛放在舊的事物舊的風(fēng)景上,讓記憶回到已經(jīng)過去的生活。她們品著,念著,仿佛過去的苦樂,是一壺甘甜的泉水。她們的記憶順著舌尖,回到那間老屋,尋找她們的母親。母親身上的乳汁和體香,就彌漫在老屋里。童年的小腦袋,自然而然地閃出那齊腰的木格花窗。窗臺上有她們的梳子,那是出嫁的時候用來梳頭的。烏黑的粗辮子在梳妝臺前晃了一晃,新郎的山歌就從竹林間傳過來。于是,老人的淚花涌出來了。搬家那天,她們都哭了,流淚了。那時她們也想,就要住進(jìn)皇宮般的新房了,還哭什么呢?真傻。但現(xiàn)在想來,那時灑的淚水真是太少。老屋里裝了她們大半輩子的時光,裝了她們的親人、童年、青春和生活的日日夜夜。灑幾滴熱淚,是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dá)那份惜別的。

        在安置的鐵板房外,兩位老人長久凝視著菜地邊緣,一位看上去年紀(jì)更大一些的阿婆在烤火?;鹛潦菐讐K大小不一的石頭壘起來的,上面架著一個漆黑的生鐵鍋。火塘里的火很微弱,幾乎看不見火苗。供老阿婆取暖的似乎不是火焰,而是灰燼的余溫。鍋里弱弱地冒出熱氣。她說鍋里只是水,沒有紅薯或芋頭之類的東西,令我們很好奇。她坐在那里,背靠陽光,面朝散發(fā)余溫的火塘,讓時光緩慢地從身上爬過。她的鍋里是水,她什么也不想煮,只是習(xí)慣了灶塘上要架一個鍋。鍋里的水不斷被煮沸,她的記憶也不斷被煮得滾熱。在吱吱泄漏出來的水蒸氣里,昏花的眼睛慢慢放出光彩。饑饉的童年歲月漸漸清晰,鼻子里開始聞到粽子特有的清香。那清香里夾雜著野菜的味道,鍋里的粽子忽又變成了野菜粥。就這么坐著,有許多回憶需要翻曬,需要重新蒸煮。身邊堆放著從推倒的老屋里搬出來的舊桌椅,或者床板門板窗框之類的雜物。每一件都附上灰塵,附上光陰燃燒過的灰燼。

        伏唐新村小巷

        菜地一頭那半畝方塘,像深陷的眼窩。水不是很多,但足以滋養(yǎng)岸邊的菜地。池塘老了,倒映不了天空,也搖不動那株茁壯的苦楝樹。池塘里溢滿的盡是記憶。那時,老阿婆還年輕,像竹籬笆上的雪梨花,融匯嬌嫩、野性、活力于一身。天不亮就到池塘邊挑水,浣衣。在出工之前,剁好豬菜,就著灶火邊煮豬菜邊納出嫁的繡花鞋。那些日子從苦澀的汗水里滴下來,都是水靈靈的。轉(zhuǎn)眼,便老了。村莊老了,房子老了。老了的村莊可以推倒重建,老的房子以換成新的洋樓。人老了,就那樣老了,換也換不回逝去的青春。那些舊舊的記憶也慢慢淡了,就像鐵鍋里的水,越煮越少,越煮越寡淡。

        在菜地的另一邊,老阿婆的兒子和兒媳婦,忙著修建臨時住所。她兒媳婦說,孩子們在外打工,要回家過年了,新村沒建好,鐵板房又?jǐn)D不下。臨時住所砌了三間水泥磚房,用舊泥瓦蓋著。雖簡陋,但比鐵板房有家的樣子。

        新修的住所還沒鋪水泥地板。門廳里掛著兩個鳥籠。里面的畫眉鳥呆呆地望著新家,不言不語的樣子,似乎與主人一樣,有點感同身受。鳥籠就像我們的鋼筋水泥砌的樓房,很穩(wěn)固很舒適,但精神受困,沒有老房子的自在。如果我們懂鳥的語言和思想,也許就不應(yīng)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而是放歸山林。人不也一樣嗎?人固然要努力創(chuàng)業(yè),追求敞亮舒適的新居所,但精神上還會迷戀一些過去的東西,以求得到放松和寄托。過年了,在農(nóng)村有進(jìn)新房以求大吉大利的習(xí)俗。準(zhǔn)備過年了,總不能在冰冷的鐵皮板房里簡單敷衍了事。既然新村還沒建起來,那就自己動手修建臨時住所,好讓古老的春節(jié)有個施展的空間,不至于突然斷層。過年熱熱鬧鬧,也少不了一家人圍在火塘邊包粽子。粽子煮熟了,就晾掛在房梁垂下來的繩子上。這才像過年的樣子。新修建的臨時住所,掛滿了粽子,一家人圓桌而坐,又吃又喝,有說有笑,一定比在窄小的鐵板房里過得熱鬧,過得有年味。至于什么時候可以搬進(jìn)新村里的新家園,倒不是他們特別關(guān)注的東西了。

        武鳴區(qū)作家協(xié)會在伏唐新村采風(fēng)

        舊的伏唐村,隨著挖掘機轟隆隆地開進(jìn)而瓦解了,消失了。之前來過或路過幾次,加上這次進(jìn)村與村民接觸,就留下了這么多零零碎碎的印象。老房子一間間消失,原來種滿房子的土地一片空曠。那些老樹、那些翠竹、那些水塘還在,只是沒有了人間煙火,沒有了人畜喧囂,突然變得陌生了起來。風(fēng)景一旦與它們長相廝守,息息相關(guān)的事物脫離出來,就變得冰冷、變得堅硬。新建的村莊,如果完全拋棄傳統(tǒng)固有的元素,脫離了老村莊固有的記憶,也會給世世代代居住的村民心生隔閡,不再相融如水乳。搬進(jìn)新家園,樹木換成了城市的風(fēng)景樹,花帶整齊如一,抬頭不見了那些雕梁畫棟,環(huán)顧不見了那些木格花窗,許多老人會辨不清哪家是哪家,完全處于一個陌生的世界。

        幸好那些花草樹木還在。花草樹木是好鄰居。老鄰居在,心便無由寬慰,眼也熟稔而溫潤。這棵老榕樹,我出生時就見它長得很高大了,應(yīng)該有幾百年了吧。在樹下坐著的老人,視樹為伙伴、為知己。他們望著新村建設(shè)的地方,似乎在示意那些忙碌的挖掘機不要侵犯那些樹木。那是他們的舊伙伴,也是他們心中的神。

        樹葉隨風(fēng)落下,擲地有聲。那聲音像光陰路過的腳步。光陰的腳步,把青石板磨得映光閃閃。光陰真奇妙,可以把堅硬的東西磨得圓滑,磨得面目全非,卻留下柔軟的東西,似乎都未曾琢刻,有意成全。石狗坐在村口,眼睛磨掉了,但它的眼神,似乎絲毫未損。池塘邊丟棄的磨盤,也磨掉了它的牙齒,但它的歌謠還在,一字不漏。草叢里隱現(xiàn)的石臼,磨掉了嘴唇,但它的聲音還在,鏗鏘有力。老房子倒掉了,它的魂魄還在。古老的村莊也消失了,但它的故事注定恒遠(yuǎn)流傳。

        前伏唐的模樣,被它的花草銘記;前伏唐的魂魄,被它的樹木傳承;前伏唐的故事,被它的村民記載。新的伏唐正從設(shè)計圖里,一點一點地移植,栽種在廢墟上,連同那一縷濃濃的鄉(xiāng)愁。為把新村與老村區(qū)分,我們叫它后伏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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