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那是一種反復(fù)涌現(xiàn)的聲音。一條大江漸漸進(jìn)入汛期,那流逝之聲還很低調(diào)地按捺著,壓抑著,但我知道,只要她掀起一個浪頭就足以使風(fēng)云翻騰起來,這讓我有些望而卻步。近鄉(xiāng)情怯?。∶磕暄雌诘牡絹硪惨馕吨嫌昙镜慕蹬R,那年復(fù)一年的清明雨,仿佛年復(fù)一年的重復(fù)或模仿,但戊戌清明卻讓我有些意外,一場預(yù)料中的雨一直欲下未下,天色低沉而疲倦,恰似我一路上的心情,而那個在預(yù)料中必將出現(xiàn)的故鄉(xiāng),走得越近越覺得邈遠(yuǎn)。
我其實(shí)是一個鄉(xiāng)愁淡漠的人,對故鄉(xiāng)只有記憶,鮮有思念。而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就像河床上的一片陰影,我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那偶爾的回憶如同黑白電影中的閃回,早已與我“現(xiàn)在進(jìn)行時”的生活無關(guān)。自十七歲通過高考走進(jìn)城市,一張紙早已讓我脫胎換骨。我在骨子里是個鄉(xiāng)下人,卻命定地要在一座座城市里輾轉(zhuǎn)流離,其實(shí)我又何嘗想要如此四處漂泊,只因我總是難以在某個城市里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如漂泊一生的清人錢泳所謂:“余一生坎坷不遇,豈能自立耶?”
我也想落葉歸根,但我的根在十七歲就已經(jīng)被斬斷了,故鄉(xiāng)早已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人道是,父母在哪里,故鄉(xiāng)在哪里。而父母親被我從故鄉(xiāng)接到岳州城里來安度晚年,渾然不覺已二十余年,用家鄉(xiāng)人的話說,二老能到城里來拄拐棍也算是享福了。前些年他們還能回老家走動走動,如今已經(jīng)走不動了,只能叮囑我回老家走動走動,我卻不知道他們說的那個老家在哪里。
1979年夏天全家福
這次我從嶺南回岳州城里看望父母,年屆八旬的老母剛剛經(jīng)歷過一次死里逃生的中風(fēng),還好,這矮小的老太婆,骨子里還有股谷花洲人的硬氣,又硬生生地從閻王爺?shù)哪ё飹暝^來了,而一旦掙扎過來了,她就鬼話連篇,給我們講她是如何對那些個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又抓又踢,還在那夜叉手上狠狠咬了幾口,那夜叉疼得一松手,她扭頭便跑,一邊跑還一邊扭頭去張望,只見那夜叉的頭發(fā)上飄起了綠色的火焰,怕有幾丈高。她一邊講一邊咯咯笑,像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一個人也許只有死過一次,才會變得如此天真無邪吧,就像重新誕生了一次,又變成了小丫頭了。我們對她的鬼話是將信將疑,但我們對她能掙扎過來還真是倍感神奇,她在昏死一個多月后居然還能醒過來,居然還沒有落下癱瘓等可怕的后遺癥,這真是菩薩保佑了。只是,那嘴角稍稍有些歪斜了,一條腿也有些立不住了,一走路就會跑偏,但她的生活還完全能夠自理。此前,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最壞的打算不是她猝然去世,對于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死對于她也是享福了,更是我們做兒女的福氣。我最擔(dān)心的是她從此癱瘓在床,渾身都不能動彈,甚至變成一個植物人,這無論對于她,還是我父親,或是我們,那都將是一場比死還痛苦的折磨。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做不了給她侍奉湯藥、端屎潑尿的大孝子,而在我父親眼里,我天生就是個逆子。當(dāng)我母親最終以掙扎的方式挺起半拉身子,她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我們一家子人。她似乎猜出了我們的心思,還對我發(fā)了一個毒誓,若是她癱在床上了,她決不連累我們,她會自我了斷,吞耗子藥!我苦笑道:“就算你是一只老耗子,你手腳都不能動彈了,還去哪兒弄耗子藥啊?”
無論是母親的毒誓還是我的苦笑,我父親聽了,一直都黑著一副老臉,如那深刻的皺褶一樣表現(xiàn)出他深刻的沉默。他那滿口嚼得碎銅豌豆的牙齒早已落光了,當(dāng)凹下去很深的老嘴緊閉著時,看上去兇狠而又猙獰。作為家中的長子,我對他的性格是最了解的,一下就在他的沉默里感到了幾近爆發(fā)的絕望。他的絕望其實(shí)無關(guān)我母親的生死,他只關(guān)心他老家的老屋。他不知是聽誰說,我每次回老家,對他那老屋簡直不屑一顧,這讓他覺得自己已活得沒一點(diǎn)尊嚴(yán),無論是在我面前,還是在谷花洲人面前。但他為了在我面前維護(hù)自己那最后一點(diǎn)可憐的尊嚴(yán),又從未叮囑我去看看他那老屋子。這次,當(dāng)我踏上回老家的路時,沒走幾步,就從背后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咳嗽,這倔老頭,咳得我的腳步都有些亂了。
從岳州城去江南那個水窩子里的谷花洲,還有兩百多里路。直到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那年,江南一直是臨湘最偏遠(yuǎn)的一個鄉(xiāng),縣里干部下鄉(xiāng),先要從縣城坐車到岳州,從岳州坐船到江南對岸的洪湖縣城,再坐渡船到江南。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終于修通了一條沙石路,一下雨,爛稀稀的哪里還看得清是一條路,一輛車在那爛泥中吱吱嘎嘎、踉踉蹌蹌地開著,一旦遇上了過不了的坎,司機(jī)猛地一踩油門,那車便一躥而起,隨即又在稀里嘩啦的爛泥中猛地跌下,有時候大半個車輪都陷落在泥水里,那坐車的人都得下車,在那泥水漿里推車。說來這人哪偏生奇怪,越是這樣難走的路,我那時每次回家的心情越是急切,那是一種不可遏止的沖動,回家!一輛車從岳州城開到谷花洲那個鄉(xiāng)場上,一條道走到黑,終于走到頭了,離家還有好幾里,只能靠兩條腿摸黑走夜路了。而我往往是起早貪黑在路上顛簸一整天,又在耗子磨牙、蚊蟲叮咬的家里躺上一宿,第二天便帶著滿身的紅疙瘩,又起早貪黑坐上一整天的車進(jìn)城,回到我那單身漢的宿舍里。你說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的到底是為啥呢?如今想來,我真的有些懷疑人生。
還記得在一次回鄉(xiāng)下的路上,一個長得特矮小、肚子又特大的孕婦一路上不斷發(fā)出尖叫,那凄厲的叫聲讓一車人都快崩潰了,看那模樣也快臨盆了。我忽然想到了我那矮小的母親,我下意識地覺得那肚子里懷著的就是我?!奥c(diǎn)兒啊,師傅!”我剛剛喊出聲,就招來了一道兇橫的目光,那孕婦身邊的漢子橫了我一眼,還一個勁兒地催著司機(jī):“快啊,快開啊!”一車人都紛紛呵斥這漢子:“唉,你怎么不顧這孕婦的死活呢?這可是兩條性命??!”那年頭,路很爛,但人心不爛,大伙兒心里都有股正氣,也敢于伸張。在眾聲呵斥之下,那兇巴巴的漢子突然一聲哀號,隨即又聽見孕婦一聲驚叫,我還沒看清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幕,只聽一聲嬰兒的啼哭,就看見了那洶涌而出的血水,一輛車頃刻間變得像產(chǎn)房一樣安靜了。這短暫的寧靜很快又被那漢子的嘶啞的破嗓門打破了,他抱起一個血糊糊的、連臍帶也沒有剪斷的嬰兒,絕望地呼號著:“我怎么能讓娃兒生在半路上啊,我得讓娃兒生在家里啊!”在他的哭喊中,一車人都明白了,這是一對從東莞打工回鄉(xiāng)的夫婦,他們這么急匆匆地趕回家,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孩子生在家里,而除了鄉(xiāng)下那個家,他們沒有別的家。
1990年一家三口回鄉(xiāng)
那時候我已成家了,在機(jī)關(guān)大院里住上了令人羨慕的三室兩廳,我兒子也滿百日了。在我兒子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壓根就沒想過讓他降生在我鄉(xiāng)下的老屋里,我的第一個奮斗目標(biāo)就是要讓我兒子體體面面地生在城里,一生下來就有城市戶口,吃上國家糧,這在20世紀(jì)90年代初還是鄉(xiāng)下人夢寐以求的。我是一個根子上、骨子里的鄉(xiāng)下人,但我的奮斗,終于把我成功地變成了一個城里人的父親。孩子剛一出生,我母親就從鄉(xiāng)下趕來照顧,我父親也捎話來了,按我們谷花洲的鄉(xiāng)俗,每一個孩子都是祖宗送來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抱回去拜謝祖宗,也要讓列祖列宗認(rèn)下這個后世子孫。還在我出生之前,我父親也曾做過一個夢,他的一位瞎了眼的老奶奶抱了一個像石磙一樣的丑小子送給他,他一看那丑模樣怎么也不要,但那老奶奶把那丑小子往他懷里一推就不見了蹤影,他就是想推回去也沒法推了。為此,他一輩子都在詛咒那老奶奶真是瞎了眼。我兒子出生之前,我從未做過什么老奶奶送子之夢,但我父親竟然又做了一個夢,這次他夢見我那長著一撮山羊胡須的爺爺給他抱來了一個大胖孫子,但我兒子生下來才六斤多,挺瘦的。這也讓我找到了拒絕父親的理由,孩子剛出生,又這么瘦,要是抱到鄉(xiāng)下去受了風(fēng)寒咋辦呢?等到孩子將要滿月時,父親又捎話來了,這次他要我?guī)е拮?、抱著孩子回家,不但要拜謝祖宗,還要把所有的親人請來辦一場滿月酒,這也是我們鄉(xiāng)下少不了的一個儀式,認(rèn)親。但我又一次拒絕了,理由還是原來那個理由。眼看兒子快滿百日了,我父親一天一天地數(shù)著日子呢,這次我實(shí)在沒法拒絕了,若再拒絕那倔老頭子就要在沉默中爆發(fā)了。我只得遵命而行,但那什么認(rèn)祖啊,認(rèn)親啊,在我看來純粹是走過場。
2016年春節(jié)全家福
自從在城里有了家,自己的家,我對老家越來越淡漠了。尤其是兒子出生后,我的血脈已經(jīng)延伸到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城市,那個谷花洲,對于我兒子,既沒有一點(diǎn)兒概念,也確實(shí)與他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而我在一座座城市里輾轉(zhuǎn)遷徙,在無岸的漂泊中也日漸淪為一個無家可歸的游子。如今回故鄉(xiāng)的路早已修了一條柏油路,也少了許多彎彎曲曲,往日那一天的顛簸只需一兩個鐘頭,車就開到我老家門口那棵水楊樹下了。然而我卻越來越不愿回去了,事實(shí)上我也無家可歸了,當(dāng)一個人在故鄉(xiāng)沒有了父母親,沒有了家,就已無法建立起家—鄉(xiāng)的關(guān)系。只是每至清明,我礙著那倔老頭子的面子,還得回去走動走動,走過場吧。即便是走過場,也要看抽不抽得出身來,近年來疲于奔命,我已有好幾年沒回谷花洲了。
二
當(dāng)江灘、河床與水楊樹的氣息一齊涌來,讓人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某種恍惚的、時空顛倒的意識里。我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和一頭霧水,必須先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看清我故鄉(xiāng)的部分真相。
從大背景看,這是長江中下游平原的一小片,它位于長江與張家山之間,是一個東西長達(dá)百余里、南北不過十余里的帶狀平原,從湘北延伸到湖北的境界,一直與長江的流勢保持一致的方向,連地勢與樹木的長勢也朝著河流的流向,一切仿佛還處于流淌的狀態(tài)。而在被人類開墾出來之前,這一帶或是裸露的江灘,或是淤塞的河床。最早來這里開墾的大多是逃荒的流民,有從西洞庭湖那邊過來的上湖南人,有從湖北過來的江北佬,還有從江西過來的大老表,甚至有從黃河流域遷來的河南人,這么多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在一片狹窄的鄉(xiāng)土上繁衍生息,互相通婚,在血緣聚居的過程中,幾代人下來就忘了各自的故鄉(xiāng),卻把江南當(dāng)故鄉(xiāng)。這混血的江南鄉(xiāng)人也號稱是臨湘的猶太人。一部中國流民史或移民史,大抵就是這樣演繹而成的,而流民的血淚便是這一片鄉(xiāng)土最初的澆灌。
這平原沃野黑乎乎的肥得流油,但江南人卻是水楊樹命。那逐水而生的水楊樹長得比漲水還快,它們是這里最低賤又最頑強(qiáng)的生命。我從小到大看見過倒下的水楊樹,還從未看見過自然死亡的水楊樹。哪怕被砍斷了,甚而將它連蔸帶根挖掉了,只要還沾著一點(diǎn)兒地氣和水汽,它們也會重新生根發(fā)芽,很快又長出蓬蓬勃勃的枝葉。除非你將它曬枯了,一把火燒掉了,那也不像是一個死亡的過程,而是一個在烈火與煙霧中消失的過程。
江南的一個個村落就是像水楊樹一樣自然生長出來的,然而這一種自然又往往有悖于另一種自然,這江灘與河床原本是自然行洪的河道,而河道根本不用解釋,就是河流的道路。江水有漲有落,每到汛期,一漲水那裸露的江灘與河床便被洪水淹沒了,當(dāng)洪水在秋天退卻,那大片的江灘與河床又裸露出來了。無論淹沒與裸露,這兒絕對不是人住的地方,這也決定了我的故鄉(xiāng)和鄉(xiāng)親們從一開始就是荒謬的存在、尷尬的生存。為了抵抗年復(fù)一年的洪水,人類只能在江灘與河床上拼命筑圩防水,建起一座座圩垸,圩垸之內(nèi)便是圩田。當(dāng)人類把一條大江的出路越逼越窄,一到汛期,洪水暴發(fā),就會猛烈沖撞那一道道堤壩和圩垸。河流必須給自己沖開一條出路,而離長江最近的谷花洲圩垸往往首當(dāng)其沖,由此給我的故鄉(xiāng)帶來一次次滅頂之災(zāi)。每當(dāng)洪水過后,人類又開始加固加高堤壩,還要在圩垸里筑起一座座大土墩,一個個自然村落就建在這墩臺上,如此既可抬高地勢躲避洪水,又可隔水防潮,這也是被洪水逼迫出來的民間智慧。往往是,誰第一個在這里筑起墩臺,這個自然村落就歸誰姓了,我們這個自然村落叫葉家墩,附近還有李家墩、童家墩、彭家臺,但整個谷花洲沒有一個陳家墩,這說明我們老陳家是后來戶。說是后來戶,據(jù)家譜記載,咱們老陳家在谷花洲已繁衍出了十幾代人了。
對我們這一脈的直系先祖,我父親可以上溯五代。他讀過三年半私塾,每年除夕、清明和中元節(jié),他都要笨拙地握著五寸羊毫,用繁體字給先祖寫信函,那信函里裝著一沓紙錢,還有專門的工具用來給紙錢打孔,這種哄鬼的信函又叫包袱。我小時候,就是從那包袱上認(rèn)識了幾個與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繁體字,如故高祖考某公(我不記得了)、故曾祖考孟林公、故祖考元祥公,還有故顯考恢炎公(字火元)、故顯妣孫老孺人,這都是我不懂的,越是不懂越是令我倍感神圣,此時我父親也是一個近乎神圣的形象。盡管我父親在這些先祖的名字前都加了一個“顯”字,但我這些先祖沒有一個顯赫、顯要者,一個個都是像水牛一樣的老農(nóng)民。我父親每次喝高了就會跟我吹牛,他說咱們老陳家第一個遷到谷花洲來的祖宗死后,葬在了一塊牛性子土地上,后人都不會識文斷字,但開荒種莊稼,那可是一個比一個牛,力氣大,呷得苦,霸得蠻。譬如說那個故曾祖考孟林公(我父親的曾祖,我的高祖),有一次為開荒爭地,在蘆葦蕩中把葉家人一下給打退了好幾個。葉家仗著先來葉家墩,人多勢眾,想把咱們老陳家給攆走,一看打不贏了,就買通了官家,告刁狀,孟林公被官家捉拿歸案時,他可沒打官家,這也是咱們老陳家的規(guī)矩,無論如何,官家也不能打。在乘船押往官府途中,孟林公躺在船艙里呼呼大睡,忽然伸了個懶腰,竟然一腳把船艙給蹬裂了,眼看江水咕嘟咕嘟直往船艙里翻涌,嚇得那官家結(jié)結(jié)巴巴尖叫:“灣、灣船哪,趕、趕、趕快灣船哪!”灣船就是靠岸,一靠岸,那官家就把孟林公給放了,孟林公還賴在船上不肯走呢。——每次我父親講到這兒,都會笑得直噴酒沫子,一個老農(nóng)民伸伸懶腰就能嚇壞了一伙官家人,他覺得特別痛快。
痛快歸痛快,可為了開荒爭地,咱們老陳家和葉家人從此結(jié)上冤仇了,一直到現(xiàn)在還互不通婚。到了故祖考元祥公(我父親的祖父,我的曾祖),他不光是力氣大,那武藝也非凡了得。有一回他剛從水田里上來,正打著赤腳、挽著褲腿坐在水楊樹下乘涼呢,有個葉家的壯漢突然從背后發(fā)起了偷襲,扳著他的腦袋想把他一下扳倒。元祥公還真是一下就給扳倒了,但他兩條腿一下就勢彎了過來,那兩個大腳指頭往上一勾,那腳丫子就像長了眼睛似的,一下就逼近那偷襲者的眼窩子了,絕了!他說:“姓葉的,我陳元祥給你三次機(jī)會,這是第一次,你還可以試一次。”結(jié)果是,從那往后,再也沒有葉家人敢試第二次了。
2018年春父子相聚
2018年春母子相聚
我父親的講述雖說有民間演義的成分,這些故事充滿了傳奇,卻也充滿了鄉(xiāng)土的味道,如果沒有這些家族傳奇或民間傳說,故鄉(xiāng)的味道就少了一大半。而對民間墾荒史,幾乎沒有文字記載,又往往在歷史的空白處,便有民間傳說來彌補(bǔ)。從江南鄉(xiāng)到谷花洲的墾荒史,乃至整個長江中下游平原的墾荒史,說穿了,就是靠鋤頭和拳頭征服的歷史。谷花洲人的性格很復(fù)雜也很獨(dú)特,既有湖南人的典型性格特征,“呷得苦,耐得煩,不怕死,霸得蠻”,又有臨湘人的性格,“喜訴訟,好斗毆,不事商賈”,這是載入了《臨湘縣志》的,而谷花洲人把臨湘人的性格顛覆了一下,“好斗毆,喜訴訟,不事商賈”。整個臨湘以谷花洲的民風(fēng)最剽悍,一個個都像火藥桶,一旦發(fā)生糾紛,先用拳頭說話,打不贏了再告狀。拳頭還是客氣的,為了爭那一畝三分地,往往會引發(fā)家族間的大規(guī)模械斗,連土銃子都抬出來了。
除了跟別家打,自家人也跟自家人打。洪湖那邊的福糧洲也有從谷花洲遷過去的陳家人,兩洲的人雖說一江之隔,卻是一條血脈,谷花洲還有他們的祖墳和族田。他們每年除夕、清明、中元便坐渡船過來祭祖上墳,然后兩洲的人就像兄弟一般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幾碗燒酒下肚,就為那族田里的收成怎么分配而大打出手了,但福糧洲的人打不過谷花洲人,只能一邊打一邊拼命朝江邊上逃,坐上渡船拼了老命劃向?qū)Π度チ?。到了清明,他們又來了,兩洲的人就像從來沒有打過架似的,還是跟兄弟一般親熱,然后又跟仇人一般大打出手,幾乎年年如此,節(jié)節(jié)如此,一個個都說,這就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兄弟??!
洪水每隔不久就會對谷花洲進(jìn)行一次大清洗,無論是親人的血,還是仇家的血,在一場洪水過后頃刻間蕩然無存,而被蕩滌一空的還有谷花洲人流血流汗開墾出來的田地,還有他們的房子和祖墳。我祖父以上的那些先祖?zhèn)冮_墾出來的田地,蓋起來的房子,還有埋葬他們的墳塋,如今早已崩到江心里去了,然而大自然又總有彌補(bǔ)的方式,在我?guī)讱q時,那江心里又長出了一個沙洲,像船一樣。我是從小到大看著那個江心洲長起來的。一開始,看見這么個堵在江心里的沙洲,還感覺心窩子里堵得慌,不過,慢慢就習(xí)慣了,習(xí)慣成自然。自打它冒出來后,就從未被江水淹沒過,后來越長越大,還長出了大片的蘆葦和水楊樹。一個江心洲從沙洲變成了綠洲,無論你大江東去、滄海橫流,再也不會沖走了。然而,這對于長江卻是災(zāi)難性的,它把一條主航道直接給改變了,原來船是靠著江南走,現(xiàn)在只能靠著江北走了,主航道一變,人間的邊界也變了。若按原先的主航道,這江心洲屬于湖北,若按如今的主航道,這江心洲又屬于湖南。江南人和江北人為爭這個江心洲又爭了幾十年,而這個自然生長出來的江心洲,一直到現(xiàn)在依然無所適從。
三
若要追溯我的故鄉(xiāng)和老屋,只能從我祖父這一輩開始。
我祖父生有六子三女,我大伯被國民黨抓壯丁后一去不返,三伯父十七八歲時患天花去世,六叔剛剛滿月就被別人家抱養(yǎng)了,從此也沒有了下落。后來我們都習(xí)慣把二伯叫大伯,把我父親叫幺爺,即幺叔。我那些叔伯兄弟姊妹這樣叫,我從小也跟著這樣叫。
在我祖父春秋鼎盛之際,在谷花洲已開墾出兩百多畝田地,田是水田,種稻谷,地是旱地,種棉花。谷花洲,就是稻谷與棉花之洲,一聽這名字就是好地方啊,有吃有穿。按古人的解釋,“水中可居者曰洲”,若是寫成谷花州,那就錯了。若以田畝計,我祖父在當(dāng)年已算得上谷花洲的一個老地主了,但他既不請長工,也不雇短工,他一輩子從來沒有剝削過一個外人,很多外人尋上門來給他打工,他也不要,他只剝削他自己和我那可憐的祖母,還有他的兒女們、媳婦們。他甚至還讓我大伯(即二伯)去那些缺少勞力的地主家扛長工,而我大伯也挺樂意,給別人家扛長工,比在自己家里輕松多了,吃的喝的也好多了。用他的話說,在家里干活是做牛做馬,吃的是豬狗不如。而我祖父,就這樣一個特別摳門兒的老地主,竟然在谷花洲蓋起了一座重檐歇山頂?shù)拇笪?,老火磚,大青瓦,屋脊騎龍,大門口還有兩只齜牙咧嘴的石獅子坐鎮(zhèn),那眼珠子瞪得溜圓。這是我祖父一輩子最值得炫耀的,他可給咱們老陳家長臉了,人人都叫陳家大屋。
可惜了,那陳家大屋還沒有住熱乎呢,日本鬼子就從洪湖坐著屁股冒煙的小火輪打到了江南,谷花洲人又抬出土銃對著那小火輪開火,可這土銃又怎么打得過日本鬼子的洋槍洋炮呢,谷花洲人還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兇狠的敵人,只能攜家?guī)Э诙氵M(jìn)了張家山,然后開始打游擊。等到日本鬼子投降了,我祖父回家一看,陳家大屋連個影子也沒了,日本鬼子早就將大屋拆了建起了炮樓。我祖父又帶著一家人拆了炮樓蓋房子,那磚瓦卻少了許多,只能蓋起三間屋。就這房子,在谷花洲還算挺氣派的,但三個兒子分給誰呢?我祖父倒是挺有智慧,把這三間瓦屋給他大孫子了。他大孫子也就是我大伯的大兒子,也是我的叔伯大哥,跟我父親差不多大。他擁有了那三間磚瓦房,一連找了兩個老婆——第一個老婆死了,緊接著又找了一個,若不是看上了他那三間磚瓦房,誰看得上他那癩痢頭啊。
我父親十八歲結(jié)婚,分家獨(dú)過,只分到了兩間茅屋和兩個飯碗,還有一口鐵耳鍋。我母親當(dāng)年才十六歲,為此她數(shù)落了老陳家一輩子。我還依稀記得小時候,我祖父抱著我,坐在我家那窩窩囊囊的茅屋門口,聽著我母親喋喋不休的數(shù)落,他就像一只眼珠子瞪得溜圓的石獅子,想他當(dāng)年的陳家大屋是何等的氣派,如今卻讓一個矮小的媳婦如此數(shù)落,他卻始終沒有發(fā)作。
一個人降生在哪個地方是偶然的,但那個生長的過程又是必然的。我就出生在那兩間茅屋里,這也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家,這屋子就蓋在堤壩上,那茅草屋檐比我矮小的母親也高不了多少,她一抬手就能夠到房檐,在屋頂上晾曬蘿卜干、魚干。墻壁是蘆葦稈夾泥墻,別說抵擋洪水,只要大雨一沖,那泥墻就泡湯了,軟兒吧唧地塌下來了。谷花洲人把這種房子叫趴趴房。我母親在這屋子里生下了三個孩子,我在這屋子里一直長到七八歲,每年桃花一開,清明雨一下,洪水就噌噌往上漲,到了七八月份,江風(fēng)吹過茅屋的窟窿,發(fā)出“嗚——嗚——嗚”的響聲,那浪花飛濺到后門上,打得稀里嘩啦響。如今想來,我們就是在死亡線上過日子,若是洪水再漲高一點(diǎn),一個浪頭打過來,就把這茅屋連同一家人給卷走了。每年的洪水都要卷走不少人,淹死不少人,那都是我眼睜睜地看見的,我們離死亡的距離最多只有一尺遠(yuǎn),但我們一家人卻幸運(yùn)地活了下來,我還覺得那是我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我是在三年困難時期過后出生的,一場大饑荒已經(jīng)過去了,在那時候兩個勞力養(yǎng)活三個孩子,還不至于餓肚子。而我還在那風(fēng)浪里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也養(yǎng)成了一身壞脾氣,每次父親拿著棍子追上來打我,我撲通一聲就撲進(jìn)了長江里了。這很危險,但江邊上的人早已看慣了生死,一個小孩子能夠從小練就一身好水性,若真到了洪水沖決江堤的關(guān)頭,至少還有掙扎逃生的機(jī)會。
每一次搬家都與洪水有關(guān)。眼看著洪水一年高過一年,那被洪水沖撞得千瘡百孔的堤壩又得加高加固了。在我八歲那年,凡是住在堤壩上的人家又得遷到垸內(nèi),筑墩蓋屋。這次我們家蓋起了三間坐北朝南的茅屋,朝南的一面還砌起了土磚墻。我在這房子里又住了八年,又有四個弟妹一個接一個降生。這也是我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最苦難的歲月,兩個大人要養(yǎng)活七個子女,而我和上邊幾個妹妹一天天長大,都是吃長飯的時候。又加之我那矮小的母親積勞成疾,接連動了幾次大手術(shù),干不了重活,我們家成了村里的漏斗戶,那種饑餓感是銘心蝕骨的,我每天像餓鬼一樣,到處尋找可以吃的東西,看見了癩蛤蟆我都想吃掉。多少年后,當(dāng)我打量著故鄉(xiāng),我的目光還下意識地充滿了少年時的饑餓與貪婪,這也是我拼命想要逃離谷花洲的原因。為了多掙幾個工分,我父親一狠心,把我十來歲的大妹妹從學(xué)校里叫了回來,給生產(chǎn)隊放牛,她每天騎在牛背上哭哭啼啼,那用淚水掙來的幾個工分剛夠她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也想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一心要回家放牛,但在我父親看來,我雖說是一個逆子,但畢竟不像女兒家早晚是要潑出去的水,我再不中也是老陳家的人,他還非逼著我繼續(xù)念書不可。這書念得我饑腸轆轆,而這家里也窮得讓我無地自容。那三間茅草屋早已破敗不堪,土磚墻倒了一半,每次放學(xué)回家,我都不想讓外村的同學(xué)知道我住在哪里,有一次被同學(xué)逼急了,我就指了指我那叔伯大哥家的三間瓦房,說那就是我家。我還說得特別有底氣,若我祖父分家時一碗水端平,這三間瓦屋至少有一間是我們家的。
2018年攜妻還鄉(xiāng)
到了20世紀(jì)70年代末,日子終于有所好轉(zhuǎn)了,我父親在人民公社解體前夕被委以重任,當(dāng)上了江南人民公社谷花大隊第九生產(chǎn)隊隊長,這是他一生最值得炫耀的事,卻也是他最后的輝煌。他很霸道,在生產(chǎn)隊里絕對是一個土皇帝,幾乎說一不二,就憑著他這特霸道的、說一不二的性格,他在谷花洲第一個就把第九生產(chǎn)隊——葉家墩的田地包產(chǎn)到戶了,又率先種上了雜交水稻,一年多的工夫就讓葉家墩人吃飽了肚子,還有不少人家在堤壩上開始蓋新房。就在我準(zhǔn)備參加高考的那年,我們家也在堤壩上蓋起了一座明三暗五的磚瓦房,那是我父親最牛逼的時候,有一次我欺負(fù)了他最疼愛的小兒子,他跟我說:“你在老子跟前可得老實(shí)點(diǎn),要不這房子就沒你的份!”按他的想法,我們家兄弟姊妹七人,但兒子只有兩個,這房子以后就是分給我們兄弟兩個的。但他沒想到,我竟然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就你這房子,給我也不要!”那老倔頭一聽狠勁兒就上來了,當(dāng)即掏出一個破本子,要我立下保證書。我唰唰唰就寫了,我保證一輩子不要他這房子的一磚一瓦!那個連紙都戳破了的驚嘆號,還真是把我父親給震驚了,他又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狗日的,你有種,說話可不是放屁?。 蔽页蛄顺蛩?,他那眼神里分明有一種謀殺未遂之感,而我卻感到特別痛快。
沒過多久,一張紙把我變成了城里人,我也是葉家墩第一個憑硬本事考進(jìn)城里的人,村里人就是這么說的。我父親搓著兩只沾滿了泥巴的手,想看看郵遞員送來的那張紙,卻又不好意思看,但他又恬不知恥地跟我吹:“嘿嘿,要不是老子使出一絕招,把你狗日的逼得走投無路了,你能進(jìn)城穿皮鞋,住樓房?”我突然湊上去摸了摸他的大光頭:“就你這腦瓜子靈啊,等著吧,我會把你接到城里去拄拐棍!”我父親一下蹦跶起來,操起鋤頭把就朝我掃過來,哈哈哈,我早就大笑著跑得老遠(yuǎn)了。
還別說,這老倔頭還真是爭硬氣,后來我真要接他進(jìn)城拄拐棍時,他又犯起了倔勁,死活不肯搬,可他那三間磚瓦房在1998年的大洪水過后又被拆掉了,那大堤還要繼續(xù)加高加固,所有住在堤壩上的人都要搬遷到堤垸內(nèi)。那房子不經(jīng)拆,父親用他拆下來的磚瓦蓋起了兩間小屋,連身子都轉(zhuǎn)不過來。后來,在我母親和我們兄弟姊妹們的反復(fù)勸說下,這老倔頭終于告別了他的故鄉(xiāng)谷花洲,也把他一輩子蓋起的第四個家拋在了背后。這一拋就是二十多年,葉家墩人陸陸續(xù)續(xù)蓋起了一座座兩層三層的磚瓦樓,我父親蓋起的那兩間小屋又老又破,委委屈屈地瑟縮在別人家樓房之間,每次我父親回來都感到特別窩囊,進(jìn)自己家門時就跟做賊似的,想他當(dāng)年這個說一不二的生產(chǎn)隊長,如今哪還能在鄉(xiāng)親們面前說得起話。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蓋不起一座兩三層的樓房了,但他又一心希望我給他把房子蓋起來,蓋得比葉家墩所有的房子都高出一頭。我也不止一次想過,但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在這葉家墩沒有戶口,沒有一分田,就算蓋起了一座房子,我也不會回來住,而我更擔(dān)心的是,若是這房子蓋起來了,那倔老頭又要帶著我母親回去住,看個病買個啥的也不方便,那還不如讓他們一心一意在城里拄拐棍呢。
谷花洲如今已沒有了多少鄉(xiāng)土氣息,它并不蒼老,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那種血?dú)?,那世世代代開墾出來的田地,再也沒有誰還會豁出了性命來爭搶,很多田地的荒草已長得比蘆葦還高,而那一幢幢兩三層的樓房,又沒有個設(shè)計規(guī)劃,高低錯雜,跟火柴盒子似的,鄉(xiāng)村不像鄉(xiāng)村,城鎮(zhèn)不像城鎮(zhèn),不倫不類的,村里人大多關(guān)門閉戶,偶爾打開一扇門,從里邊探出來的都是一個白發(fā)參差的腦袋,那骨瘦如柴的手里顫巍巍地拄著一根拐棍。這是村里的一些留守老人,他們的子孫大多以各種方式進(jìn)城了,一旦離開了這個村莊,哪怕我們面對面地邂逅了,也不會知道是老鄉(xiāng),鄉(xiāng)音難改也易改,一旦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是南腔北調(diào)。很多混得像模像樣的人,就回家鄉(xiāng)蓋房子,但很少有人回來住,而他們的父母則成為孤獨(dú)的守望者。這些老人瞇著眼睛打量著我,我也睜開我高度近視的雙眼打量著他們,這是一個互相辨認(rèn)的過程,谷花洲已成為另一個谷花洲,我也成了另一個我,即便我上前去打招呼,也沒有誰還認(rèn)得我。
但父親那兩間老屋我還認(rèn)得,這并非我的老家,而是我父母親的老屋,我在這屋子里一天也沒住過,它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棵長了二十多年的水楊樹,幾乎將整個屋子遮蔽了,那樹下的荒草和屋頂上厚厚的落葉,把一座老屋都漚黑了,而那被野貓或老鼠刨開的檁條,一根根像肋骨似的露了出來。走近那傾斜的墻壁、傾斜的門,一把掛在門上的大鐵鎖,銹跡斑駁,不知有多久沒有打開過了,還蒙上了一層一層的蜘蛛網(wǎng)。我來時帶上了鑰匙,這是我母親的吩咐,開開門窗,人要透氣,屋子也要透透氣。那大鐵鎖連鑰匙也插不進(jìn)去,我折騰幾次,才把鑰匙插進(jìn)去,又?jǐn)Q了擰,只聽咔嚓一響,就像觸動了一個暗設(shè)機(jī)關(guān),一把鎖居然打開了。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霉味直沖上來,嗆得我像那倔老頭子一樣,一陣歇斯底里咳嗽。走進(jìn)屋里一看,這一屋子的破爛,連上鎖都沒有必要。門口放著一把鋤頭,那鋤頭把兒上還有我父親攥出來的老繭。一見這鋤頭我就像見到仇人,分外眼紅,從小到大我可沒少挨過這鋤頭把兒的毒打,我就是被這鋤頭把兒給打大的。窗臺上,還有我父親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用過的一把破算盤,那算盤梁子、桿子由于年深日久都枯槁干裂、扭曲變形了,一顆顆珠子還閃爍著暗紅的光澤,仿佛已被一個生產(chǎn)隊長的心血與汗水浸透了。我父親算是葉家墩最會劃算的能人之一,他當(dāng)隊長之前,葉家墩一年的人均純收入只有三十多塊錢,人均口糧只有三百多斤,他當(dāng)了兩年多隊長,葉家墩的人均收入就超過了一百塊,人均口糧超過了六百斤。直到現(xiàn)在,他仍清楚地記著這筆賬呢,可除了他,還有誰記得呢?記得的那一茬人大多已被埋葬了。
就在我要將打開的門窗重新關(guān)上時,忽然聽見一聲貓叫。那是一只花貓,在窗外沖著我喵喵直叫,那叫聲又急切又絕望。這讓我陡生幾分詭異之感,仔細(xì)瞅瞅,才發(fā)現(xiàn)這老屋里真有異樣,那床單下不知是什么在蠕動著,顫抖著。我掀開床單一看,哈呀,只見一窩毛茸茸的小腦袋,那圓溜溜的眼珠子都驚恐地看著我。那花貓竟然在我父母的床上生了一窩小貓咪。我原本想拍一張老屋的照片給父親看看,這可以證明我確實(shí)來看過他老人家的老屋了,但我又覺得這樣未免太殘忍,他這老屋都破敗成這樣子了,他看了不知有多絕望。沒想到這老屋里還有一窩剛剛生下的小貓咪,我就把這一窩小貓咪給拍下了,讓那絕望的倔老頭看看吧,他這老屋還生生不息呢。
四
從谷花洲朝南邊走兩里許,那里還有另一個谷花洲,一個被埋葬的谷花洲。我朝那個方向瞄了一眼,在壓得越來越低的陰云之下,那一個個土坯愈發(fā)地陰沉。谷花洲人把墳地叫作坯里,一抔土堆就是一個生命的證據(jù)。生是如此偶然而短暫,而死是永恒的陰暗,那也是谷花洲人最終要去的陰間,而死者比生者更多。我祖父祖母、伯父伯母,還有幾個叔伯兄弟都埋葬在那里。
我出生后,祖父把我?guī)У搅巳龤q,我對他的依稀記憶,就是他抱著我,像一只眼珠子瞪得溜圓的石獅子,坐在我家那窩窩囊囊的茅屋門口,還有那一撮白花花的山羊胡須,每次我一發(fā)脾氣就抓他的山羊胡須,抓得他齜牙咧嘴。而另一個故事則來自我母親的講述,由于我母親沒有奶水,祖父把我抱在衣兜里,從村頭到村尾給我找奶吃,有個女人的奶子生瘡了,趁我祖父轉(zhuǎn)身時,也把奶喂給我吃,結(jié)果被我祖父發(fā)現(xiàn)了:“你這臭娘們,奶子生瘡了,難道心里也生瘡了啊?”而我父親則振振有詞地說,我就是在吃了那娘們的壞奶之后,才變成了一個壞種。他一股腦就把我這壞種的遺傳基因給推掉了。
祖父是在我三四歲時去世的,那時候我二妹剛剛出生,我還記得祖父躺在一口谷箱子上,他已經(jīng)病得快要死了,還是欠身問我父親生了個什么。我父親卑躬屈膝地說,生了個女兒。我祖父一下火冒三丈:“昨天剛生了個女兒,今天又生了個女兒!”那腦袋氣呼呼地一歪,就咽氣了。幸虧他死了,我母親接下來又生了一個女兒。
如今我們家最老的祖墳,就是祖父祖母的合葬墓了。
大伯在世時,每次都是他領(lǐng)著一大家子人上墳,他死后,又輪到了我四伯領(lǐng)著一大家子人上墳了。四伯死后,就輪到了我父親。在他們六兄弟中,我父親已是碩果僅存了,每次上墳,三房后人都成群結(jié)隊地跟在他后邊。上墳是不能亂說話的,有很多禁忌。有一次上墳后,我一個堂弟清點(diǎn)了一下人數(shù),說:“走吧,后邊沒人了。”我父親立馬接上一句:“后邊還有好多人呢!”我聽了,吃驚地朝后邊看看,仿佛真的看見了人影幢幢,絡(luò)繹而來。還有一次燒香,我堂弟又說了一句“差不多了”,我父親又趕緊接上一句:“還差得遠(yuǎn)呢!”那也是我父親最高深莫測的時候,每一句話都充滿了禪意或玄機(jī)。
現(xiàn)在那倔老頭子已經(jīng)老得上不了墳了,原來的一大家子人,沒有了一個老天牌統(tǒng)領(lǐng),就開始各上各家的墳。大伯父和大伯母、四伯父和四伯母皆已去世,我們共祖父祖母的兄弟一共十個,也已經(jīng)走了四個,只有大伯和四伯家的老幺還留在谷花洲,其余的都或近或遠(yuǎn)地離開了故鄉(xiāng)。大伯、四伯的子孫們回來上墳,先要分別給他們自家上墳,而祖父祖母則退居其次了。這兩房人對祖父祖母也頗有看法,覺得這兩位老人活著時就有偏愛,死了也不公道,對老大、老四家的后人不管不顧,一心保佑幺房,也就是我們這一支。由于我們一大家人都不在谷花洲,父親老得來不了了,我也有幾年沒來了,祖父祖母的墳塋上荒草瘋長,幾乎成了無主的荒墳。這樣的荒墳還有不少,我在荒草刺蓬中東尋西找,四周的一切突然變得可疑起來,我都認(rèn)不出哪是我祖父祖母的墳塋了,轉(zhuǎn)了幾圈,感覺走錯了方向。還好,在一位老鄉(xiāng)的指點(diǎn)下,我終于找到了祖父祖母的墓碑——“故顯考恢炎公,字火元,故顯妣孫老孺人之墓”,我這才焚香拜祭。說也奇怪,穿過別人家的祖墳,我總是感到陰氣襲人,但給祖父祖母上墳,我卻沒有一點(diǎn)陰森之感。有人說,有祖墳的地方便是故鄉(xiāng),這祖墳已是我和故鄉(xiāng)唯一的聯(lián)系,也只有故鄉(xiāng)才會讓我這樣一次次跪下來,燒香,磕頭。拜祭完畢,我還在沿途插上楊樹枝,做上記號,以免下一次來上墳時又走錯了方向。
父親對我這個逆子已經(jīng)絕望了,他知道那老屋是不可能在我手上重建了,于是把一筆不多的拆遷補(bǔ)償款全部用來建造他和我母親的合葬墓,這一座活人墓倒是給他掙回了一點(diǎn)面子,他的老哥們走進(jìn)那墓穴里去轉(zhuǎn)了一圈,一個個羨慕得直打嘖嘖:“老幺啊,你這千年屋好寬敞啊,擺得下一桌麻將了!”我父母親現(xiàn)在閑得無聊了,還真是一天到晚搓麻將,一想到他們將要住在那寬敞的千年屋里去搓麻將,那老兩口的眼里就會閃爍出興奮和憧憬的光芒。不過,最近又傳來了一個讓他們愈加絕望的消息,這片墓地都要遷到一個離谷花洲幾十里外的荒山溝里去,并且還要深埋,埋得根本看不見墳頭。對此,我是打心眼里認(rèn)同的,逝者必須為活人讓出空間,若是古往今來以至未來的所有墳?zāi)苟家A粝聛?,而且越筑越大,整個地球都會變成墳?zāi)?。但轉(zhuǎn)而一想,如果我家的祖墳一旦遷走或消失,我父母最終也不能安葬在這坯里,那么如今這個谷花洲就與我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了,那個與我有血脈維系的故鄉(xiāng)或老家,只存在于我的回憶之中。到那時,我還會來谷花洲和葉家墩走動走動嗎?
我就是帶著這樣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告別谷花洲、葉家墩的,當(dāng)車子開上江堤,那場壓抑了許久的雨終于毫無懸念地落了下來,卻不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的雨,一下就是潑山潑水地下,一條大江開始強(qiáng)烈地炫耀著它的風(fēng)浪和呼嘯聲。但我知道,這雨來得急,走得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