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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中國近代史著名的“戊戌變法”一百二十周年,也是當代史上可視為“文革”史上一個重大事件的、“紅衛(wèi)兵”運動尾聲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五十周年。
具有一定歷史知識者,自然因“戊戌變法”而深入思索國運大事,慶賀“改革開放”之成就。同時,作為如今已年屆“古稀”的當年的“知識青年”一代,進入了喜歡懷舊的遲暮之年,也會不由地感慨那段刻骨銘心的人生履歷。相去一百二十年前不曾經(jīng)歷的“戊戌變法”,盡管屬于國家大事,但不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歷史沉重,而是從教科書上得來的歷史知識。但發(fā)生于當年青春歲月親歷的“知青”遭遇,卻如近在眼前、歷歷在目,酸甜苦辣,波及幾代人的社會記憶,難以從心頭拂之而去——那是一代人的青春的“非常歲月”。甚至于,把知青經(jīng)歷同參軍當兵并列,將之列進了時下坊間流行民謠“四大鐵”——“一塊兒吃過糠(共度60年困苦時光),一塊兒同過窗(同學),一塊兒扛過槍(當兵的戰(zhàn)友),一塊兒下過鄉(xiāng)(同一個青年點的知青)”。
汪啟淑《飛鴻堂印譜·我是識字耕田夫》
我曾經(jīng)常自道,“本人農(nóng)民出身”,說不清是自詡還是自嘲。城里長大的孩子,“文革”中學《毛選》,對毛澤東的著名論斷“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還不甚了了。“插隊”后,所見所聞感悟頗深。時間稍長一些,重溫偉大領袖這個偉大教導,再猛然想起我們是響應偉大領袖“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號召來的呀,不覺懵懂:到底要誰教育誰呀?悖論也。然而卻沒處求解,亦不敢打問。時間再長些,則愈發(fā)茫然矣。
青衫半作霜葉枯,遇民如兒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長看,我是識字耕田夫。
妻啼兒號刺史怒,時有野人來挽須。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飯豆吾豈無。
歸來瑞草橋邊路,獨游還佩平生壺。慈姥巖前自喚渡,青衣江畔人爭扶。
今年蠶市數(shù)州集,中有遺民懷褲襦。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紅帶老不臞。
我欲西歸卜鄰舍,隔墻拊掌容歌呼。不學山王乘駟馬,回頭空指黃公壚。
蘇軾的詩句“我是識字耕田夫”,往往被解讀為蘇軾具有親民愛民思想情感的體現(xiàn),認為在其奏議中表現(xiàn)得最為集中,帶有較為鮮明的平民色彩。
此外,歷代還有不少關乎“識字耕田夫”的詩章。例如,“我亦本是耕田夫,僅能識字勤須臾”(宋王庭圭《次韻李教授閔雨》),“催兒掛豆更栽芋,坡老自謂我亦識字耕田夫”(宋徐照《釜下吟》),“湖外家家粳稻足,況有魚蜆兼茭菰。長年飽飯一無事,不愧識字耕田夫”(清杭世駿《胡三應瑞愛皋亭山水有結廬之原詩以堅之》其二),“辱公期望恐難稱,大愧識字耕田夫”(清揆敘《宋中丞牧仲以宋本施注蘇詩見惠賦此奉謝》),等等。
世人往往習慣于用理想化、道德化乃至意識形態(tài)化的視閾綁架文學家,更要換位思考他首先更是同樣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人??!還原其一生坎坷而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更讓人覺得是其對人生的一種自嘆與感慨。蘇軾自幼的理想與期待會是甘愿當個“耕田夫”么?若無特定的無奈與失望,陶淵明甘于歸隱田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去嗎?既如此,當初還何必逃離鄉(xiāng)野呢?作為讀者本身,這也會是君之遠大理想或期待嗎?原詩題為《慶源宣義王丈,以累舉得官,為洪雅主簿,雅州戶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樂之。既謝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橋,放懷自得。有書來求紅帶,既以遺之,且作詩為戲,請黃魯直學土秦少游賢良各為賦一首,為老人光華》,其“且作詩為戲”似乎亦不難可悟出點兒別樣味道來。
默數(shù)金陵友,在者猶四人。糾曹今別乘,法官駕朱輪。
千鐘已弗暨,一念還酸辛。況我病所纏,漁樵寄此身”。
輸子曳朱紱,斑衣奉慈親。(宋劉宰《寄同年朱景淵通判八首》其二)
南宋一代名臣劉宰,因其為官清廉剛正不阿,一度隱居鄉(xiāng)里長達三十年。“況我病所纏,漁樵寄此身”,抒發(fā)的顯為困厄失落情懷。
相對于半個世紀前的“識字耕田夫”,陶潛、蘇軾、劉宰和王庭圭等,畢竟都是官場失意的士大夫呀。正該是求學讀書年齡而無書可讀就被整體拋進山野的“知青”們,算什么呢?所謂“知識青年”,卻并非知識分子,更難以確定其社會身份?!拔冶靖锓?,識字略可數(shù)”(南宋方岳《上鶴山作圖書所扁》),真好像是寫給初中尚未畢業(yè),尤其是那些剛上初中就趕上了“文革”隨即轉身為“知青”者的集體寫生畫像。于是乎,“知青”成了一代人的集體社會稱謂。
全國形成了一個分散各地的,苦悶、壓抑、茫然、彷徨的,一個大部分并不具備真正“知識分子”身份的名曰“知青”命運共同體?!爸唷眱H僅是其臨時的政治身份。“他們更看重個人命運的不公和悲劇性,更看重歷史的荒誕與不可理喻性。他們還有青年的銳氣和朝氣,還有燃燒的熱情,將苦難揉碎,再化為想象力表現(xiàn)在文學之中?!麄兩砩嫌伞母铩ぐl(fā)出來的自我意識,在‘文革’后通過文學得到了另外一種方式的體現(xiàn),這大摡是誰也未曾預料到的”(李輝《敬畏真實》)。此即以當年“手鈔本”為先導的一時間噴涌而出的“知青文學”潮。
從上世紀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初期以“傷痕”文學為發(fā)端逐漸形成極具時代特點的“知青文學”潮,涌現(xiàn)了一批有過知青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知青”題材小說的作家。除了所占比例不多的少數(shù)肯定知青生活正面價值的作品外,大都以揭示“文革”罪行、知青的悲慘遭遇和鄉(xiāng)村的陰暗面為主題,以描寫苦難的歷程、進行血淚的控訴為特征。直至90年代,在繼續(xù)出版知青題材長篇小說外,還涌現(xiàn)了一些很有影響的報告文學和知青回憶。
作為“知青文學”作者的一些“知青作家”的創(chuàng)作準備及其書寫,幾乎就是一個痛苦乃至驚心動魄的反思過程。此間,以《厚土》等優(yōu)秀作品在文壇脫穎而出的作家李銳,被評論譽為“少見的具有思想家素質的作家”,對“知青問題”“知青文化”的反思尤顯敏銳、深刻。例如,當他一口氣讀完一本有關“先進知青典型的《一代新人》時”,不由得為那個時代的中國、也為自己深深地震動了:“那是一個只要精神,不要無知的狂妄的時代;那真是一個把謊言奉為真理的荒謬的時代;那真是一座用無數(shù)人的無數(shù)謊言搭建起來的世界最高峰”。針對有的人把“知青”命運與世代為農(nóng)的村民相比,說什么“你們受的這一點苦算的了什么”?他認為這是個不足取的類比,“是一個偷換了的命題,是誰說讓農(nóng)民世世代代地綁在土地上”。他多次駁斥“知青運動”成就了“知青作家”之說?!安诲e,‘文革’和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是使一些后來成為作家的知青刻骨銘心地體驗了生活,體驗了永生難忘的生命過程。但那并非是特別為了未來的作家而設立的必修課,那是一場災難一場全民族八億人的血淚交織的浩劫”?!澳冒藘|人的災難,拿上千萬知青背井離鄉(xiāng)家破人亡的慘痛經(jīng)歷來換幾個作家不是太奢侈,太冷酷,也太可怕了嗎?”“從狂熱到苦難的劇烈的熱脹冷縮粉碎了整整一代人的信仰,坐在精神的廢墟之間,面對命運的時候,每個人可以拿出來的不是理性而是求生的欲望,每個人可以依靠的不是勇氣而是刻骨銘心的悲哀”。對那些自感“青春無悔”者,“還要把沉淪當做浪漫和理想來炫耀”的沉淪者,他感到“一言難盡的悲哀”[注]引文均見于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李銳散文》。。毫無疑問,“知青文學”是社會記憶中的集體控訴,深深的歷史“傷痕”?;蔚闹辔幕巧形催h去的社會記憶,歷史的的創(chuàng)傷。
想當年,緊跟偉大領袖造反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曾經(jīng)何等“風光”。如今,竟淪落為不倫不類的群體,能不“一念還酸辛”,只是心里想到不敢出口?!皼r我所纏”之病,在于前途渺茫,茫然也。雖也有人高唱“扎根農(nóng)村六十年”,絕非大多數(shù)的心聲,哪個甘愿此生“漁樵寄此身”淪為“識字耕田夫”耶?從“紅衛(wèi)兵”到“知青”,違背黨心、民心,不得人心,一場畸形的政治運動,塑造了影響數(shù)代人的畸形文化。要在相當長的歷史進程中矯正、肅清這個畸形文化的影響,仍然是個十分艱難而又痛苦的理性反省過程。
在其所經(jīng)受的教育背景下,他們曾經(jīng)以當年國統(tǒng)區(qū)知識青年奔赴延安的憧憬,義無反顧地充當了“以鮮血和生命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隨即又以跟隨毛主席“重上井岡山”的革命豪情 “上山下鄉(xiāng)干革命”。不曾想,到頭來竟是如此——葬送了青春不算,還需要替歷史罪過懺悔、贖罪。——這個世界怎么了?毋庸置疑,這是一個被愚弄被侵害被侮辱的群體,一個堅韌地承受了歷史性政治罪過的群體。國之殤,民之殃也!
“知青問題”與“知青文化”是特定年代直接源出于罪惡的“文革”的重大社會問題。多年前,大約“知青”運動發(fā)生三十年之際,曾撰一篇短文《青春之祭:“知青歲月”詩痕》。又過了二十年,已經(jīng)漸漸老去的這代人,重溫半個世紀前的這個刻骨銘心的社會記憶,無啻再次為“文革”開個追悼會。“追”者,再次提醒世人要不懈地清除孳生那種罪惡的文化垃圾;“悼”者,則以歷史定論緬懷那些為翻過這歷史一頁而獻身的英烈和先賢。“俱往矣”,所幸那個可詛咒的年代已經(jīng)成為歷史,未來不會為之提供重演的機遇。正視歷史向未來,寄希望于美好的未來。還是劉禹錫那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寫得好,“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吟之,似可藉以化解、平復五十年后此際的心緒,聊以長精神。這兩句詩,也曾是“文革”時期的報刊社論和“派仗”斗嘴言語的時髦名句。半個世紀之后重吟,語境和寓意回異矣。
戊戌七夕于邨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