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戈
大體說來,學(xué)人喜歡用一種華夏主義的眼光來安置和評價胡人在中國歷史上的位置和特性*這是中國學(xué)界的主流,特點有二:一是偏愛用“先進落后”或“文明野蠻”的二分法來俯視胡人對漢人的所作所為;二是用“漢語”敘述他人對自己的認知和評價,并將其納入自我評價體系。新舊學(xué)人似乎越來越傾向于將此手法賦予更多的知識性趣味。至于其間有意無意地遮蔽和扭曲了多少異樣或異質(zhì)的“胡人意識”,人們并不在意。。這樣做固然無大錯,但卻忽視了胡人的歷史特質(zhì)及其對漢人觀念的沖擊乃至顛覆。筆者關(guān)心的不是胡人怎么一點點地變成漢人,而是胡人在變成漢人的過程中如何影響和改變漢人*但這絕非一個通常所說的漢人胡化問題,或更為一般化的胡漢融合問題。。即,胡人如何學(xué)習(xí)和模仿漢人,自然是一個有價值的問題;胡人的漢化如何重塑漢人觀念,乃至重構(gòu)漢人心中的胡人形象,則是一個更有意義的問題。因為這一過程不僅是胡人必須學(xué)會和接受用漢人話語表達自己的思想訓(xùn)練,同時也是以漢之矛攻漢之盾的歷史實踐。胡人用漢人話語表達自己,同時也迫使?jié)h人接受和認同自己用“漢語”表達出來的胡人觀念的現(xiàn)實正當(dāng)性和歷史合理性。這對漢人無疑是一個艱難的選擇:既要欣賞胡人用“漢語”說話,又要承認胡人提出的要求。除非漢人陷入自相矛盾的悖論,只愿意胡人使用“漢語”,卻拒絕胡人像漢人那樣說話。事實上,胡人觀念實踐已經(jīng)迫使?jié)h人不得不走出這個思維怪圈,即無條件承認胡人稱帝的歷史創(chuàng)舉對中國思想史造成的“準(zhǔn)革命性沖擊”。
這種“實踐論”的思想史分析與胡人漢化或漢人胡化無關(guān)。它希望將胡漢置于平等地位,呈現(xiàn)出胡人的觀念實踐已經(jīng)迫使?jié)h人承認胡人與自己一樣,有稱帝的資格和能力,也能堂堂正正地在中國土地上做皇帝,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個真正的皇帝。
胡人建國,似乎喚起了漢人對久已消逝的春秋的歷史記憶。因為,胡人一經(jīng)稱王,往往依照春秋諸侯行事。比如,慕容儁即燕王位,“依春秋列國故事稱元年”*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慕容儁載記》,第2831頁。。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帝王名號上,胡帝似乎有所創(chuàng)新。所謂創(chuàng)新,也只是恢復(fù)了漢人早已廢棄的“天王”。不過,細致考究,胡漢“天王”含義并不完全一致。簡單說,漢人天王等于天子*春秋時,為區(qū)別于吳越僭稱王,而獨尊周天子為天王,所謂“故加‘天’以別之也”(參見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卷四“天王”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應(yīng)該說,“天王是在王這一傳統(tǒng)稱號的范圍內(nèi)所能體現(xiàn)出的至高無二的權(quán)威”([日]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李濟滄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46頁)不過,歷史實態(tài)或許更為復(fù)雜?!疤焱酢币辉~在南朝的使用就一反常態(tài),成為“諸王”的同義詞。不光蕭齊官員時將“諸王”與“天王”混用,諸侯王也自稱“天王”。胡三省解釋說,天王“蓋謂是天家諸王”(《資治通鑒》卷一三九《齊紀(jì)五》“明帝建武元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4343頁)。,胡人天王卻非天子。換言之,胡人在漢人的帝王之間加入了一個新位階,從而構(gòu)成了王→天王→皇帝三級序列。
在胡人觀念中,天王比王高貴,但又低于皇帝。其真實含義是,以天王名號行使皇權(quán)。即,天王是不稱皇帝的皇帝。盡管如此,天王與皇帝依然有所差異。比如,石勒先稱“趙天王,行皇帝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46頁。,半年后稱帝。二者之別僅在于,稱帝后多做了兩件事,即大赦和改元,可見這兩件事是皇帝獨有的權(quán)力*當(dāng)然,也有稱王即改元和大赦的。比如,司馬睿“承制改元,稱晉王于建康”(《晉書》卷五《孝愍帝紀(jì)》,第131頁);馮跋稱天王,“赦其境內(nèi),建元曰太平”(《晉書》卷一二五《馮跋載記》,第3128頁)。不過二人皆為漢人。所以,對那些先稱天王后稱帝的胡人而言,確有如此之分。。
天王與皇帝的關(guān)系在于,稱帝者往往要先稱天王。換言之,天王是稱帝的熱身。如石勒、苻堅、呂光等,無不如此。赫連勃勃解釋自己先稱天王的意圖:“朕無撥亂之才,不能弘濟兆庶,自枕戈寢甲,十有二年,而四海未同,遺寇尚熾……皇帝之號,豈薄德所膺!”就是說,功德不夠,不能稱帝。“群臣固請,乃許之。于是為壇于灞上,僭即皇帝位?!?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9頁。
胡人之所以鐘愛“天王”,是因為它高于一般的王,這應(yīng)該就是天下之王。關(guān)于這一點,石季龍有過說明:“朕聞道合乾坤者稱皇,德協(xié)人神者稱帝,皇帝之號非所敢聞,且可稱居攝趙天王,以副天人之望?!?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六《石季龍載記上》,第2762頁。是可知,德行不足,暫居天王。換言之,天王是僅次于皇帝,同時又能體現(xiàn)“天人之望”的特殊名號*就是說,天王有皇帝之實,而無皇帝之名。參見[日]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第246頁。。這樣,天王就具有了天下之王的寓意。從道理上講,天下之王就是天子。但胡人顯然不把天王視作天子,而是將其視為低于天子、但又高于王的一個特殊名號。這樣,胡人所謂的天王就是介于帝、王之間的一個被賦予新義的政治名位。
史稱,石虎“依殷周之制,以咸康三年僭稱大趙天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六《石季龍載記上》,第2765頁。。這句話非常關(guān)鍵。這表明,第一,胡帝清楚地知道天王的真實含義,即殷周時期權(quán)力的最高位階——天子;第二,胡帝之天王源于殷周天子,而非佛教天神;第三,胡帝明確認為,天王不如皇帝響亮、霸氣,故而,天王便成為皇帝的必經(jīng)之路,稱帝者必先稱天王;第四,胡帝這種做法意味著在自己的短短一生中就重演了漢人從天王到皇帝的整個歷史。
胡人能否稱帝,無論胡人還是漢人,都有不同看法。同為漢人,晉朝高官劉琨斷然聲稱:“自古以來誠無戎人而為帝王者?!?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四《石勒載記上》,第2715頁。但后秦尚書郎韋宗卻不這么看。姚興遣他出使南涼,南涼王禿發(fā)傉檀“論六國從橫之規(guī),三家戰(zhàn)爭之略,遠言天命廢興,近陳人事成敗,機變無窮,辭致清辯”,使韋宗深有感觸:“命世大才、經(jīng)綸名教者,不必華宗夏士;撥煩理亂、澄氣濟世者,亦未必《八索》、《九丘》。……車騎神機秀發(fā),信一代之偉人,由余、日豈足為多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六《禿發(fā)傉檀載記》,第3151頁。而流民首領(lǐng)更是向石勒直率表白:“公天生神武,當(dāng)平定四海,四海士庶皆仰屬明公,望濟于涂炭。”*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四《石勒載記上》,第2714頁。
同為胡人,姚弋仲常說:“自古以來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六《姚弋仲載記》,第2961頁。慕容廆也曾憤懣地表示:“昔獫狁之強,匈奴之盛,未有如今日羯寇之暴,跨躡華裔,盜稱尊號者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八《慕容廆載記》,第2810頁。對此,石勒并不認同。他玩了一手曲線稱帝的把戲。他的對手戲是王浚。王浚在永嘉年間,曾領(lǐng)烏丸校尉,多次擊敗石勒,勢力大增,漸生僭妄之心。石勒見有機可乘,便生“吞并之意”,奉表推崇王浚為天子:“勒本小胡,出于戎裔,值晉綱弛御,海內(nèi)饑亂,流離屯厄,竄命冀州,共相帥合,以救性命。今晉祚淪夷,遠播吳會,中原無主,蒼生無系。伏惟明公殿下,州鄉(xiāng)貴望,四海所宗,為帝王者,非公復(fù)誰?”同時,石勒又派人向王浚表白:“自古誠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帝王則未之有也。石將軍非所以惡帝王而讓明公也,顧取之不為天人之所許耳?!笔沾搜怨倘皇菫榱嗣沈_和迷惑,但此言之所以能掩人耳目,說明它是一個人們普遍認可和信奉的觀念。即,胡人不可稱帝。石勒示弱的口氣是自稱“小胡”,表示自己絕無稱王稱帝之意。結(jié)果,王浚死在石勒手里,石勒自己稱帝了。
其實,在這個過程中,石勒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信念,即胡人必能稱帝。他把這個看法同邵續(xù)進行過交流。邵續(xù)初為縣令,時天下亂,邵續(xù)投奔王浚,為太守。王浚被殺,邵續(xù)“權(quán)附于勒”。這樣,邵續(xù)與石勒之間形成了某種性質(zhì)的君臣關(guān)系。后來,邵續(xù)歸依元帝。被俘后,石勒質(zhì)問他:“續(xù)蟻封海阿,跋扈王命,以夷狄不足為君邪?”石勒這個問題,道出了漢人的心聲。不過,對石勒來說,這壓根兒不是問題。因為他是以問代答。他以提問的形式否定了問題本身。但他之所以這么說,某種意義上,也是想從漢人那里得到歷史道統(tǒng)的支持和政治觀念的幫助。而邵續(xù)也承認,胡人有稱帝的資格。他指出:“周文生于東夷,大禹出于西羌,帝王之興,蓋惟天命所屬,德之所招,當(dāng)何常邪!”而此時恰是有德者建功立業(yè)之際:“晉末饑亂,奔控?zé)o所,保合鄉(xiāng)宗,庶全老幼?!┐笸跏ノ渥蕴欤缆∮菹?,凡在含生,孰不延首神化,恥隔皇風(fēng),而況囚乎!”*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六十三《邵續(xù)傳》,第1705頁。
對胡人來說,漢人能當(dāng)皇帝,胡人為何不能當(dāng)皇帝?這就好比,姓劉的能當(dāng)皇帝,姓李的照樣能當(dāng)皇帝。確實有些漢人深信胡人不可能稱帝,沒想到,胡人不但稱帝,而且爭先恐后地紛紛稱帝,中原幾成胡人之天下??傊瞬坏芊Q帝,還能在中國做皇帝,給中國人當(dāng)皇帝,甚至當(dāng)中國皇帝的皇帝*百姓和官員對中國皇帝的感情和心態(tài),顯然隱含有對胡帝正統(tǒng)性的質(zhì)疑和拒斥:“劉聰出獵,令(懷)帝行車騎將軍,戎服執(zhí)戟為導(dǎo),百姓聚而觀之,故老或歔欷流涕,聰聞而惡之。聰后因大會,使帝行酒洗爵,反而更衣,又使帝執(zhí)蓋,晉臣在坐者多失聲而泣,尚書郎辛賓抱帝慟哭,為聰所害?!?《晉書·孝愍帝紀(jì)》,第132頁)。這在此前是不可想象的政治景觀。漢人稱帝多少都背負有某種道義壓力,比如天命、民意、德行,甚至對本朝的背叛等等。胡人則全無這些心理包袱。
胡人能否做皇帝?能否做統(tǒng)治漢人的中國皇帝?這貌似一個真正的偽問題。因為,在此之前,這壓根兒不可能成為一個問題,人們也不思考這個問題。在此之后,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問題。因為它已成現(xiàn)實,毫無思考的必要。可見,胡人稱帝只是一個現(xiàn)象,一個事實。如果把現(xiàn)象或事實當(dāng)作一個問題提出,往往可能變成沒有思想價值的偽問題。但胡人稱帝似乎并不如此簡單。因為在胡人稱帝前后,始終伴隨著一些觀念性的東西在變化。比如胡人只能佐命天子,不能自命天子,所以胡人的政治身份和權(quán)力來源只能依附于中國皇帝。這是慕容氏前往東晉尋求政治支持的關(guān)鍵動機。但石勒的豪言似乎更貼近歷史的本真和皇權(quán)的本質(zhì)。當(dāng)前趙皇帝劉曜封賞他王號時,他卻不屑一顧:“趙王、趙帝,孤自為之,何待于彼邪!”*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九十一,第2867頁。這對熟悉《漢書》的石勒來說,顯然更符合漢人稱帝的路數(shù)。當(dāng)年,劉邦就是這么登上皇位的。
是可知,思想問題不能自己解決,往往需要歷史解決。一旦歷史解決了思想問題,這個問題就沒有意義了。比如,孟子說“不仁者不能得天下”,結(jié)果秦始皇滅六國,直接否定了這個命題。又如,漢人說“胡人不能為帝”,結(jié)果五胡十六國徹底否定了這個命題??梢姡枷朊}如果太具體,就很容易被證偽。朱熹改變說法,說三代以下,天子皆天理不純*朱熹制造了三代與漢唐的對立,無意中凸顯了王權(quán)和皇權(quán)之殊異。似乎三代之王行天理,漢唐之帝行人欲。卻不知皇權(quán)較之王權(quán)更具包容性和開放性。比如,人們很難想象,三代會有夷狄入主中國之情景,更難想象三代中如有一個蠻夷王朝將會怎樣。某種意義上,這既體現(xiàn)出中華專制主義的政體超越性,又展示出中華皇權(quán)主義的秩序普適性。。這就有點形而上了,很難被證偽。因為思想從具體歷史中剝離出來,便獲得了某種超越性。
胡人稱帝具有單一形式,這使得胡人根本不認可禪讓?!按笳煞蛐惺庐?dāng)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49頁。石勒這個說法直接否定了禪讓,“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成為后世否定禪讓的最有力的理由??梢?,胡人的觀點也能被漢人接受,并成為漢人政治觀念的一部分。既然石勒否定了禪讓,自然看不上晉朝,更看不上偏安的東晉。某種意義上,對有些胡人來說,東晉并非正朔。滅中國而中國之,即為正道。顯然,這已經(jīng)徹底顛覆了春秋以降的“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的傳統(tǒng)觀念。換言之,胡人對禪讓的否定,等于否定了魏晉以來的政治現(xiàn)實,等于直接否定了晉朝的統(tǒng)治合法性,等于否定了王莽開創(chuàng)的革命傳統(tǒng),等于否定了儒家學(xué)說中的禪讓觀念,等于否定了堯舜禪讓的大公理想。總之,胡人對禪讓政治的否定具有深刻的思想價值。相形之下,人們以往僅關(guān)注胡人在中國歷史上的其他方面,比如政治史、民族史、文化史、生活史等,卻從不注意胡人觀念對中國思想的獨特影響。
劉元海稱帝標(biāo)志著胡人稱帝時代的來臨。從一開始,胡人稱帝就有明確的直接取代漢人皇帝之意。永嘉二年,劉元海即皇帝位。太史令建議:“平陽勢有紫氣,兼陶唐舊都,愿陛下上迎乾象,下協(xié)坤祥。”于是“遷都平陽”*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劉元海載記》,第2651頁。。胡人建都標(biāo)榜皇威,一點兒不亞于漢帝。赫連勃勃“發(fā)嶺北夷夏十萬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營起都城。勃勃自言:‘朕方統(tǒng)一天下,君臨萬邦,可以“統(tǒng)萬”為名。’”*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5頁。
胡人雖然稱帝,但其內(nèi)心還是以漢帝為榜樣,甚至偶像。其比較對象都是漢人中的圣王明君,而絕無本族人物。比如,劉曜“自比樂毅、蕭、曹”,劉聰甚至推崇他為“世祖、魏武之流”*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劉曜載記》,第2683頁。。石勒在這方面,尤為坦率和自負:
(石勒)謂徐光曰:“朕方自古開基何等主也?”對曰:“陛下神武籌略邁于高皇,雄藝卓犖超絕魏祖,自三王已來無可比也,其軒轅之亞乎!”勒笑曰:“人豈不自知,卿言亦以太過。朕若逢高皇,當(dāng)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當(dāng)并驅(qū)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蕻?dāng)在二劉之間耳,軒轅豈所擬乎!”*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49頁。
徐光如此吹捧石勒,并非漢人無恥,實乃士大夫的習(xí)性使然。當(dāng)年始皇置酒咸陽宮,文武百官齊聲頌揚始皇功德超過五帝,直追三皇,現(xiàn)在徐光也說石勒功業(yè)乃“軒轅之亞”,不但說法差不多,就連用詞都很相似。而石勒顯然也很享受這種漢語境下的古今比附和文字游戲。
不過,石勒將自己定位于“二劉之間”,確屬別具一格。不言而喻,石勒最崇拜的漢人皇帝是劉邦。他的許多做法似乎也都是在不自覺地模仿劉邦。比如,他的衣錦還鄉(xiāng)宛如劉邦還鄉(xiāng)的翻版和再現(xiàn):
勒令武鄉(xiāng)耆舊赴襄國。既至,勒親與鄉(xiāng)老齒坐歡飲,語及平生。初,勒與李陽鄰居,歲常爭麻池,迭相驅(qū)擊。至是,謂父老曰:“李陽,壯士也,何以不來?漚麻是布衣之恨,孤方崇信于天下,寧讎匹夫乎!”乃使召陽。既至,勒與酣謔,引陽臂笑曰:“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币蛸n甲第一區(qū),拜參軍都尉。令曰:“武鄉(xiāng),吾之豐沛,萬歲之后,魂靈當(dāng)歸之,其復(fù)之三世?!?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39頁。
當(dāng)石勒情不自禁地說出:“武鄉(xiāng),吾之豐沛,萬歲之后,魂靈當(dāng)歸之?!睔v史似乎穿越到了五百年前。劉邦和豐沛長老、民眾、兒童笑談戲語,其樂融融,一派祥和。很難說,這是石勒在刻意仿效劉邦,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氣息卻使人浮想聯(lián)翩。無獨有偶,苻堅也如法炮制:“堅自鄴如枋頭,宴諸父老,改枋頭為永昌縣,復(fù)之終世。堅至自永昌,行飲至之禮,歌勞止之詩,以饗其群臣?!?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第2893頁。劉邦肯定想不到,自己這出貌不經(jīng)意的回鄉(xiāng)插曲竟然在胡帝手中一演再演,可見胡帝對漢家皇帝氣度排場的心儀和仰慕。
在胡人皇帝心中,似乎隱藏有一個念頭,模仿漢人皇帝,與漢帝一比高下。比如,苻堅就很喜歡與東晉比。梓潼太守周虓兵敗降秦,“屬元會,威儀甚整,堅因謂虓曰:‘晉家元會何如此?’虓攘袂厲聲曰:‘戎狄集聚,譬猶犬羊相群,何敢比天子!’及呂光征西域,堅出餞之,戎士二十萬,旌旗數(shù)百里,又問虓曰:‘朕眾力何如?’虓曰:‘戎狄已來,未之有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五十八《周訪傳》,第1584頁。
胡人對自己族裔身份的態(tài)度并不一致。有的明確,有的含糊,有的麻木,有的忌諱,有的曖昧。比如,劉曜“自以形質(zhì)異眾,恐不容于世,隱跡管涔山,以琴書為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劉曜載記》,第2683頁。。胡人相貌迥異漢人,這使充滿政治抱負的胡人往往變得敏感。又如,李壽與石虎連橫,遭到群臣反對。龔壯勸諫:“陛下與胡通,孰如與晉通?胡,豺狼國也。晉既滅,不得不北面事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一《李壽載記》,第3045頁。李壽本為氐人,也算胡人之列,被臣子當(dāng)著和尚罵禿驢,卻不以為然,毫無芥蒂。這并非其大度,而是早已漢化,不以胡漢為忌。再如,慕容鎮(zhèn)對韓說:“今年國滅,吾必死之,卿等中華之士,復(fù)為文身矣。”*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八《慕容超載記》,第3182頁。言外之意,燕國雖是胡人,卻并非文身之蠻夷。這樣,就在胡族之間區(qū)分出了更加文明與野蠻之別??梢姾诵闹幸灿凶约旱娜A夷之辨。
當(dāng)然,胡主自己也會辨析胡漢之別。比如,高瞻降于慕容廆:
廆署為將軍,瞻稱疾不起。廆敬其姿器,數(shù)臨候之,撫其心曰:“君之疾在此,不在余也。今天子播越,四海分崩,蒼生紛擾,莫知所系,孤思與諸君匡復(fù)帝室,翦鯨豕于二京,迎天子于吳會,廓清八表,侔勛古烈,此孤之心也,孤之愿也。君中州大族,冠冕之余,宜痛心疾首,枕戈待旦,奈何以華夷之異,有懷介然。且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東夷,但問志略何如耳,豈以殊俗不可降心乎!”*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八《慕容廆載記》,第2813頁。
不過,胡主的政治話語和思想邏輯,始終都陷在漢人語境中*就連漢人對胡人的歧視同樣也進入了胡人思想,成為胡人自覺接受的文化觀念。比如:“(索)充后夢見一虜,脫上衣來詣充。(索)紞曰:‘虜去上中,下半男字,夷狄陰類,君婦當(dāng)生男?!K如其言?!?《晉書》卷九十五《藝術(shù)·索紞傳》,第2494頁)胡人屬陰,低于漢人,這種地道的漢人文化價值,也被胡人視為理所當(dāng)然。。即便他們譴責(zé)漢人,或自認優(yōu)于漢人,也沒有超出漢語樊籬,使用的仍是漢人標(biāo)準(zhǔn)。如赫連勃勃和沮渠蒙遜結(jié)盟時宣稱:“爰自終古,有國有家,非盟誓無以昭神祇之心,非斷金無以定終始之好。然晉楚之成,吳蜀之約,咸口血未干,而尋背之。今我二家,契殊曩日,言未發(fā)而有篤愛之心,音一交而懷傾蓋之顧,息風(fēng)塵之警,同克濟之誠,戮力一心,共濟六合。若天下有事,則雙振義旗;區(qū)域既清,則并敦魯衛(wèi)?!?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7頁??傊?,胡帝們的所作所為無不都在盡力效法和攀比漢人。漢人眼中的圣王更是胡帝仰慕的偶像。即便胡人政治實踐有所創(chuàng)造,并增添了一些新元素,也沒有超出漢人語境。比如,苻堅南征,就以漢帝口吻指責(zé)東晉:“朕以不德,忝承靈命,君臨萬邦,三十年矣。遐方幽裔,莫不來庭,惟東南一隅,敢違王命。朕爰奮六師,恭行天罰。”*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第3084頁。又如,后燕歌頌本國,也是借助批評周公而進行的:
(慕容)盛聽詩歌及周公之事,顧謂群臣曰:“周公之輔成王,不能以至誠感上下,誅兄弟以杜流言,猶擅美于經(jīng)傳,歌德于管弦。至如我之太宰桓王,承百王之季,主在可奪之年,二寇窺窬,難過往日,臨朝輔政,群情緝穆,經(jīng)略外敷,辟境千里,以禮讓維宗親,德刑制群后,敦睦雍熙,時無二論。勛道之茂,豈可與周公同日而言乎!而燕詠闕而不論,盛德掩而不述,非所謂也?!蹦嗣袝鼮椤堆囗灐芬允?慕容)恪之功焉。*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四《慕容盛載記》,第3100頁。
是可知,胡人對中國政治思想的改變和推進,始終是以“中國”身份進行的,沒有打破“中國”框架。它體現(xiàn)和張揚的仍是中華精神。這樣,胡人對華夏文明的全盤接受,使得胡人既能迅速融入中華政教體系,又能獲得士大夫的廣泛支持。事實上,胡主對漢人價值理念和道義標(biāo)準(zhǔn)的無條件認同,已成為胡人政治實踐中的常態(tài)。
這種常態(tài)樣式之豐富,幾乎涵蓋了胡人的整個政治生態(tài)。主要表現(xiàn)為:一是胡主使用天命話語的嫻熟程度,不亞于漢帝。如劉聰俘獲晉司徒傅祗之孫后,對其子傅暢說:“尊公雖不達天命,然各忠其主,吾亦有以亮之。但晉主已降,天命非人所支,而虔劉南鄙,沮亂邊萌,此其罪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劉聰載記》,第2662頁。
二是胡主改姓,觀念邏輯還是漢人的敬天。如赫連勃勃下詔:“朕之皇祖,自北遷幽朔,姓改姒氏,音殊中國,故從母氏為劉。子而從母之姓,非禮也。古人氏族無常,或以因生為氏,或以王父之名。朕將以義易之。帝王者,系天為子,是為徽赫實與天連,今改姓曰赫連氏,庶協(xié)皇天之意,永享無疆大慶。系天之尊,不可令支庶同之,其非正統(tǒng),皆以鐵伐為氏。”*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6頁。按,“是為徽赫實與天連”一句當(dāng)斷為“是為徽赫,實與天連”。
三是胡主改國號,承襲三代。赫連勃勃“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國稱大夏”*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2頁。。在攀附上古方面,胡帝更熱衷托大*無獨有偶,后來的黨項立國西北,亦稱“大夏”。雖說因唐朝所封“夏國公”而名,卻也有巧合之義。。
四是胡帝多以匡復(fù)華夏大統(tǒng)為志業(yè)。如:
姚興鎮(zhèn)北參軍王買德來奔。(赫連)勃勃謂買德曰:“朕大禹之后,世居幽朔。祖宗重暉,常與漢魏為敵國。中世不競,受制于人。逮朕不肖,不能紹隆先構(gòu),國破家亡,流離漂虜。今將應(yīng)運而興,復(fù)大禹之業(yè),卿以為何如?”買德曰:“自皇晉失統(tǒng),神器南移,群雄岳峙,人懷問鼎,況陛下奕葉載德,重光朔野,神武超于漢皇,圣略邁于魏祖,而不于天啟之機建成大業(yè)乎!今秦政雖衰,藩鎮(zhèn)猶固,深愿蓄力待時,詳而后舉?!辈浦蒈妿熤欣蓪?。*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5頁。
五是有的胡主干脆以華夏自居。赫連勃勃在“刻石都南”的功德碑上當(dāng)仁不讓地宣稱:
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光啟有夏。傳世二十,歷載四百?!际即瘢в噍d,雖三統(tǒng)迭制于崤函,五德革運于伊洛,秦雍成篡弒之墟,周豫為爭奪之藪,而幽朔謐爾,主有常尊于上;海代晏然,物無異望于下。故能控弦之眾百有余萬,躍馬長驅(qū),鼓行秦趙,使中原疲于奔命,諸夏不得高枕,為日久矣。*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10頁。
六是胡帝對大一統(tǒng)有明確目標(biāo)。比如石勒說:“吳蜀未平,書軌不一,司馬家猶不絕于丹楊,恐后之人將以吾為不應(yīng)符錄。每一思之,不覺見于神色。”*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53頁。又如苻堅說:“今四海事曠,兆庶未寧,黎元應(yīng)撫,夷狄應(yīng)和,方將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第2896頁。
七是胡帝對禮樂和王化也有著自覺追求?!皡喂獍l(fā)長安,(苻)堅送于建章宮,謂光曰:‘西戎荒俗,非禮義之邦。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導(dǎo)以王化之法,勿極武窮兵,過深殘掠?!?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4頁。
八是慕容氏復(fù)興燕國時,表述的觀念依據(jù)從頭到尾都充斥著儒家主張的歷史道統(tǒng):“先帝應(yīng)天順時,受命革代,方以文德懷遠,以一六合。神功未就,奄忽升遐。昔周文既沒,武王嗣興,伏惟陛下則天比德,揆圣齊功,方闡崇乾基,纂成先志?!?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一《慕容暐載記》,第2852頁。
十是胡國之間也有縱橫之策。這種“約分天下”的天下觀與漢人毫無二致。石虎給李壽寫信:“欲連橫入寇,約分天下。壽大悅,乃大修船艦,嚴(yán)兵繕甲,吏卒皆備糇糧?!?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一《李壽載記》,第3045頁。既然不能一統(tǒng)天下,便退而求其次地分割天下,就像楚漢相爭時的鴻溝之約。當(dāng)然,“約分天下”永遠是中華天下觀的權(quán)宜之計,雖有其當(dāng)時當(dāng)下的策略合理性,卻非正統(tǒng)性的最終取向。
十一是討伐文告,一如漢人。苻登“秣馬厲兵,告(苻)堅神主曰:‘曾孫登自受任執(zhí)戈,幾將一紀(jì),未嘗不上天錫祐,皇鑒垂矜,所在必克,賊旅冰摧。今太皇帝之靈降災(zāi)疢于逆羌,以形類推之,丑虜必將不振。登當(dāng)因其隕斃,順行天誅,拯復(fù)梓宮,謝罪清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五《苻登載記》,第2953頁。胡人像漢人一樣,斥責(zé)和鄙視其他胡人。胡主的邏輯很有意思。不論對漢人,還是對他胡,一律以中華正統(tǒng)性自居。無論指責(zé)漢人,還是貶斥胡人,胡主皆無任何心理障礙和邏輯矛盾。
(2)第二個障礙是需要穿過靶細胞周圍的基質(zhì)組織和細胞中的靶分子。許多腫瘤組織被凝血衍生的基質(zhì)凝膠,如纖維蛋白凝膠或基質(zhì)組織所包圍,或者是由成纖維細胞包裹的結(jié)節(jié)。對于這些腫瘤組織,釋放低分子量藥物或從聚合物鏈裂解以及膠束和脂質(zhì)體的崩解可能是一個基本點。此外,大分子本身可以在基質(zhì)組織中擴散相當(dāng)長的距離:例如,IgG(160kDa)可以在1%瓊脂凝膠中自由地一夜之間擴散到5mm上。因此,對于將高分子藥物輸送到腫瘤而言,第二種屏障可能不是這樣嚴(yán)重的問題。
十二是胡人評論其他胡國,也使用漢人話語。既不忌諱貶胡,亦無自貶之嫌。鮮卑人段遼“于密云山遣使詐降,(石)季龍信之,使征東麻秋百里郊迎,敕秋曰:‘受降如待敵,將軍慎之。’遼又遣使降于慕容皝曰:‘胡貪而無謀,吾今請降求迎,彼終不疑也。若伏重軍以要之,可以得志?!?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六《石季龍載記上》,第2769頁。
十四是胡主著書立說闡發(fā)的治國理念完全出自漢儒學(xué)說。慕容廆說:“獄者,人命之所懸也,不可以不慎。賢人君子,國家之基也,不可以不敬。稼穡者,國之本也,不可以不急。酒色便佞,亂德之甚也,不可以不戒?!敝都伊睢贰皵?shù)千言以申其旨”*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八《慕容廆載記》,第2808頁。。
十五是胡主的效法對象均是漢人圣王明君或有為之主。比如姚萇說:“吾于舜之美,未有片焉;漢祖之短,已收其一?!?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六《姚萇載記》,第2970頁。又如李壽“動慕漢武、魏明之所為,恥聞父兄時事,上書者不得言先世政化,自以己勝之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一《李壽載記》,第3046頁。。
十六是胡帝模仿漢帝,下罪己詔。侍中喬豫、和苞嚴(yán)厲批評劉曜大興土木。劉曜欣然表示:“非二君,朕安聞此言乎!以孝明于承平之世,四海無虞之日,尚納鐘離一言而罷北宮之役,況朕之闇眇,當(dāng)今極弊,而可不敬從明誨乎!……可敷告天下,使知區(qū)區(qū)之朝思聞過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劉曜載記》,第2689頁。
十七是胡帝對待本國忠臣的做法,宛若漢帝。如石勒將營鄴宮,廷尉續(xù)咸上書切諫:
勒大怒,曰:“不斬此老臣,朕宮不得成也!”敕御史收之。中書令徐光進曰:“陛下天資聰睿,超邁唐虞,而更不欲聞忠臣之言,豈夏癸、商辛之君邪?其言可用用之,不可用故當(dāng)容之,奈何一旦以直言而斬列卿乎!”勒嘆曰:“為人君不得自專如是!豈不識此言之忠乎?向戲之爾。人家有百匹資,尚欲市別宅,況有天下之富,萬乘之尊乎!終當(dāng)繕之耳。且敕停作,成吾直臣之氣也?!币蛸n咸絹百匹,稻百斛。*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48頁。
石勒一方面承認臣子忠言是對人君自專的合理制約,一方面又認為自己有權(quán)造宮殿。只是為了鼓勵臣子進諫,不妨成全續(xù)咸一個直臣面子。給臣面子,君得里子,恰是君臣游戲的一種潛規(guī)則。石勒熟諳此道,并非簡單的漢化所致,乃是君主專制的一般權(quán)術(shù)。此種權(quán)術(shù)不限華夷,一律皆然。原因無他,專制的普遍法則使然。
胡人建國,同樣需要一種道義支持和觀念依據(jù)。對這種政治套路,胡人并不陌生。慕容廆“自稱鮮卑大單于”。其子慕容翰對他說:
求諸侯莫如勤王,自古有為之君靡不杖此以成事業(yè)者也。今連、津跋扈,王師覆敗,蒼生屠膾,豈甚此乎!豎子外以龐本為名,內(nèi)實幸而為寇。封使君以誅本請和,而毒害滋深。遼東傾沒,垂已二周,中原兵亂,州師屢敗,勤王杖義,今其時也。單于宜明九伐之威,救倒懸之命,數(shù)連、津之罪,合義兵以誅之。上則興復(fù)遼邦,下則并吞二部,忠義彰于本朝,私利歸于我國,此則吾鴻漸之始也,終可以得志于諸侯。*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八《慕容廆載記》,第2805頁。
這種“勤王杖義”自覺尋求道義支持的政治策略顯然很成功。盡管石勒曾自負地說:“帝王之起,復(fù)何常邪!趙王、趙帝,孤自取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四《石勒載記上》,第2729頁。但前趙作為胡人在中國建立的第一個國家,確實已經(jīng)意識到了政治道義的必要性。匈奴左賢王劉宣認為:
劉元海表示:“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東夷,顧惟德所授耳。今見眾十余萬,皆一當(dāng)晉十,鼓行而摧亂晉,猶拉枯耳。上可成漢高之業(yè),下不失為魏氏。雖然,晉人未必同我?!毙倥吮M管意識到自己與晉人的對立,但對自己反晉仍然充滿了樂觀的政治預(yù)期。這種判斷既包含了胡人的政治觀,也包含有胡人的歷史觀。它必然引申出胡人的正統(tǒng)觀?!皾h有天下世長,恩德結(jié)于人心,是以昭烈崎嶇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吾又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且可稱漢,追尊后主,以懷人望。”*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頁??梢娕c漢人的關(guān)系成為前趙正統(tǒng)性的來源。
其實,胡人正統(tǒng)觀的形成是一個復(fù)雜過程。其含義也充滿歧異。最關(guān)鍵之處在于,它究竟是胡人建國的正統(tǒng)性,還是胡國取代中國的正統(tǒng)性?顯然,前者相對簡單一些。因為它只需要暴力和武功。只要打下一塊自己做主的地盤,即可稱王稱帝。五胡十六國建國的路數(shù)大體如此。后者就要復(fù)雜多了。事實上,五胡十六國也僅有前秦動了南征的念頭,并付諸實施。但它不光遭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強烈反對,而且鎩羽而歸。是可知,胡漢時代,胡人正統(tǒng)性的內(nèi)涵還比較單一。至少還不能將滅亡東晉的正統(tǒng)性邏輯充分容納進來。苻融反對南征的主要理由是:“國家,戎族也,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不絕如綖,然天之所相,終不可滅?!边@里的“國家”,既指苻堅,又指前秦,但意思并無二致,即我們胡國不具有取代中國的天然正統(tǒng)性。苻堅“謂江東可平”,用事功實力反駁苻融的胡族身份論,認為它隱含有一種自我矮化的心理傾向?;蛟S這正是苻堅指責(zé)苻融“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達變通大運”之所在。在苻堅看來,劉禪蜀漢之所以為中國所滅,恰恰表明中國不是鐵板一塊,正統(tǒng)性既非人人有份,亦非固定不變,而是據(jù)實力而獲之,因德行而有之。其實,德行也是實力的證明。表面看,苻堅所說義正詞嚴(yán),堅實有力,但倘若聯(lián)系到“堅既有意荊揚,時慕容垂、姚萇等常說堅以平吳封禪之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35頁。這個事實,就不難明白苻堅的真實用意。苻堅堅持南征,就是為了獲得空前的歷史正統(tǒng)性。這恰恰說明,他內(nèi)心并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具備了正統(tǒng)性??梢?,苻氏兄弟的分歧在于,苻融認為,既然沒有正統(tǒng)性,就不能南征;苻堅認為,不南征,就沒有正統(tǒng)性,即南征正是為了取得正統(tǒng)性。前者相信,正統(tǒng)性源于先天族性;后者堅信,正統(tǒng)性源自后天努力。二人之辯由此構(gòu)成一種命定論和實踐論的觀念張力,并因而陷入了某種“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huán)邏輯。理論上,二人都正確;實踐上,苻堅更正確。歷史的詭異在于,恰是實踐證明了苻堅的錯誤。就是說,苻堅并不是敗于自己的理論,而是敗于自己的實踐。這樣,他就再無翻身機會,證明自己的理論。
昔我先君肇自幽朔,被發(fā)左衽,無冠冕之儀,遷徙不常,無城邑之制,用能中分天下,威振殊境。今建大號,誠順天心。然寧居樂土,非貽厥之規(guī);倉府粟帛,生敵人之志。且首兵始號,事必?zé)o成,陳勝、項籍,前鑒不遠。宜置晉人于諸城,勸課農(nóng)桑,以供軍國之用,我則習(xí)戰(zhàn)法以誅未賓。若東西有變,長算以縻之;如其敵強于我,徙而以避其鋒,不亦善乎!*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六《禿發(fā)利鹿孤載記》,第3145頁。
所謂“自古胡人為輔佐名臣則有矣,未有為帝王者”*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八十八,第2805頁。,雖然還有人說,也只是戲言;雖然還有人信,但信念不敵事實。因為胡人稱王稱帝,已是不爭事實。對徐光來說,就像曹魏一樣,平定中原的石勒已經(jīng)具備了中國皇帝的正統(tǒng)性:“魏承漢運,為正朔帝王,劉備雖紹興巴蜀,亦不可謂漢不滅也。吳雖跨江東,豈有虧魏美?陛下既苞括二都,為中國帝王,彼司馬家兒復(fù)何異玄德,李氏亦猶孫權(quán)。符箓不在陛下,竟欲安歸?”*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53頁。
不過,石勒絕對不可能說出劉邦那種“與士大夫共有天下”的慷慨之語。他最多能說出與子孫共有天下*后來石虎就是這么說的。石虎“命石宣祈于山川,因而游獵,乘大輅,羽葆、華蓋,建天子旌旗,十有六軍,戎卒十八萬,出自金明門。季龍從其后宮升陵霄觀望之,笑曰:‘我家父子如是,自非天崩地陷,當(dāng)復(fù)何愁,但抱子弄孫日為樂耳!’”(《晉書》卷一○七《石季龍載記下》,第2782頁)由是可知,皇帝制度,一人之天下,所有人皆家奴。?!袄杖玎?,臨石季龍第,謂之曰:‘功力不可并興,待宮殿成后,當(dāng)為王起第,勿以卑小悒悒也?!君埫夤诎葜x,勒曰:‘與王共有天下,何所謝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50頁。至于赫連勃勃對被俘的后秦將軍王奚說的“與卿共平天下”,就更是缺乏政治觀念含義*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記》,第3204頁。。
與誰共有天下以及如何共有天下,成為天下觀的核心。值得注意的是,胡主們似乎發(fā)展出一種“天下善惡一也”的觀念。先舉一個“天下之善一也”的例子:“晉求南鄉(xiāng)諸郡,(姚)興許之。群臣咸諫以為不可,興曰:‘天下之善一也,劉裕拔萃起微,匡輔晉室,吾何惜數(shù)郡而不成其美乎!’遂割南鄉(xiāng)、順陽、新野、舞陰等十二郡歸于晉。”*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七《姚興載記上》,第2985頁。姚興的天下觀很有特點。他雖不承認東晉正朔,但仍愿意與東晉保持友好關(guān)系。再舉一個“天下之惡一也”的例子:“祖逖牙門童建害新蔡內(nèi)史周密,遣使降于(石)勒。勒斬之,送首于祖逖,曰:‘天下之惡一也。叛臣逃吏,吾之深仇,將軍之惡,猶吾惡也?!亚彩箞笾x?!?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第2739頁。
如此一來,禪讓能否用于夷狄君主?換言之,夷狄君主是否也有禪讓的資格或德性?成為這一時期皇權(quán)秩序中最具挑戰(zhàn)性的思想史問題。不過,胡主們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只是面對這個問題,作出了自己的判斷。慕容儁表示:“吾既不能追蹤唐虞,官天下以禪有德,近模三王,以世傳授?!?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慕容儁載記》,第2841頁。顯然,這里似乎沒有華夷之辨的意思,倒是苻堅的態(tài)度更為明確一些。他斷然拒絕姚萇提出的禪讓要求:“禪代者,圣賢之事。姚萇叛賊,奈何擬之古人!”*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29頁。
在慕容盛看來,周公之奸、管蔡之忠已被儒家學(xué)說黑白顛倒。慕容盛可能是將周公拉下圣壇,并為管蔡翻案的第一人。如此逆轉(zhuǎn)周公和管蔡的歷史地位,可謂石破天驚。據(jù)其所論,有理有據(jù),并非故作驚人之語。條分縷析,獨具只眼,對三代歷史作了近乎顛覆性的認知。應(yīng)該說,慕容盛是最具經(jīng)學(xué)素養(yǎng)和歷史見識的胡人皇帝。
進而,慕容盛又與常忠等人討論了“伊尹、周公孰賢”的問題。在他看來,伊尹還不如周公:“伊尹以舊臣之重,顯阿衡之任,太甲嗣位,君道未洽,不能竭忠輔導(dǎo),而放黜桐宮,事同夷羿,何周公之可擬乎!”并進一步申論*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四《慕容盛載記》,第3102頁。。通觀慕容盛所言,傳統(tǒng)說的忠臣未必真忠,奸臣未必真奸,昏君更是未必真昏。其中的關(guān)節(jié)點在于如何端正臣子的事君之道。“臣之事君,惟力是視”,而不能“挾智藏仁以成君惡”。所謂忠君就應(yīng)該“當(dāng)務(wù)盡匡規(guī)之理以弼成君德”,而不是包藏禍心,挾私奉君,陷君于不仁。就此而言,不僅周公、伊尹不是忠臣,就連呂、召二公亦非真正的忠臣,他們皆屬私心事君,首鼠兩端之流。慕容盛之言堪稱聳人聽聞的誅心之論,但又確實令人耳目一新*更深一層分析,慕容盛所說顯然不是學(xué)術(shù)清談,而是政治警告。他意在敲打漢人官員,切莫心存僥幸或圖謀投機,更不要妄想揣摩圣意,因為胡人皇帝比漢人君主更不好糊弄。。
總之,慕容盛對儒學(xué)精心建構(gòu)的這套正統(tǒng)政治譜系不以為然,而是充滿了強烈的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即便不考慮其特殊身份,也足以成立,成一家之說。這表明,胡帝入主中國的過程,不但是學(xué)習(xí)和融入中華文明體系的過程,同時也是反思和修正中華道統(tǒng)譜系的過程。這個過程,展示出皇權(quán)秩序的“開放性”以及政治思想的“多元性”。
胡人似乎在短短一個世紀(jì),就完成了漢人從春秋戰(zhàn)國到秦漢數(shù)百年的觀念演進。無論胡人帝王的名號,還是胡主登基所需要的圖讖、符命、祥瑞,以及德性論證和程序規(guī)定,比起漢帝,一樣不少??梢姾鄣恼螌嵺`和觀念迅速成熟。一言概之,胡人觀念與漢人本質(zhì)無別。其中雖然難免有漢化的塑造作用,但它主要受制于胡族自身的歷史特性,以及這種歷史特性展示出來的政治特質(zhì)。這種歷史特性和政治特質(zhì)共同指向于皇權(quán)專制主義。透視其深層結(jié)構(gòu),這恰是皇權(quán)秩序的有機擴展。
一部中國史,半部胡人史*從五胡、北魏到五代,繼而遼金夏元,最終至滿清,呈現(xiàn)出一條清晰有序的皇權(quán)進化史。這一進程既豐富了皇權(quán)主義的內(nèi)涵,也擴展了皇權(quán)秩序的邊界,從而使中華專制主義展示出一種與時俱進的生命力。胡帝的統(tǒng)治方式和制度實踐所包含的獨特觀念性以及對中國思想的改造性,迄今仍是一個全新的思想史論域。。從春秋“蠻夷猾夏”到晉代“變夷從夏”,整個中國古代歷史的演化趨勢是:華夷之間的此消彼長越來越呈現(xiàn)為胡人對漢人的強力支配性和統(tǒng)治權(quán)威*如果考慮到晚清人們將西方稱為“西夷”或“洋夷”,就更能清晰地觀察到胡人對中國的巨大影響已經(jīng)延伸至最近的歷史當(dāng)下。當(dāng)然,這種影響已從實踐擴展到整個思想領(lǐng)域,甚至成為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最為深刻的革命性觀念。。胡人皇帝的政治能力和文化素養(yǎng)逐漸得到了漢人心悅誠服的認同和敬重。胡人皇帝在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地位毋庸置疑,但他們的思想特質(zhì)卻不為人知。當(dāng)然,胡人確實沒有給中國歷史貢獻一個所謂的思想家。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思想史譜系中,絕對找不到一個胡人思想家的名字。但這不等于說胡人沒有自己的思想,或他們的思想毫無價值。只是說,胡人思想更多屬于一種實踐性觀念,往往通過一種具體的行為、措施、政策、儀式、制度等表現(xiàn)出某種獨特的價值訴求。即便完全漢化的胡人皇帝(就像清代的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樣),其思想依然包含某種根深蒂固的胡人意識和理念。清代皇帝思想對中國歷史的影響已經(jīng)具有了特定時間段的全局性,早期胡人思想對中國歷史的影響顯然達不到這個程度。盡管如此,五胡十六國作為胡人思想在中國歷史上的初次實踐,已經(jīng)在客觀上改變了中國原有的思想認知,即胡人自認為可以和漢人一樣稱帝,不僅擊敗漢人皇帝,統(tǒng)治漢人,而且表現(xiàn)出不俗的統(tǒng)治能力,贏得漢人的支持??梢哉f,胡人用暴力行動徹底改變了漢人的原有觀念。這一過程,構(gòu)成了一種獨特的思想史景觀。胡人通過暴力實踐了自己的觀念,同時也改變了漢人的觀念。由此成為一種最不尋常的思想史歷程。
概言之,胡人觀念影響中國思想的方式是實踐而非思辨。胡人觀念對中國思想史的最大貢獻是,證明了皇權(quán)主義是一個充滿活力的開放性政教文明體系。它幾乎可以容納任何一個民族和文化。這就是說,任何一個民族和文化都可以在中華皇權(quán)主義秩序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甚至成為華夷共主,以皇帝之名統(tǒng)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