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俠

那座樓

那時候，永坪是個讓人歆慕的所在，那是我們這個石油企業(yè)的機關(guān)所在，據(jù)說能到那里工作的人都是有本事的?？墒侨f料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也在永坪工作了。當然，不是我有本事，而是一個很偶然的原因，我寫的文章被領(lǐng)導(dǎo)賞識。輕輕一句話，我就調(diào)過去了。寫文章不算本事，只不過，當時剛好需要這樣一個人，用陜北的俗話就是，瞌睡了遇見個枕頭。

如果說永坪是“油礦的中南?！?，那么，那座大樓就是中南海的心臟。它始建于上世紀70年代，中性的灰色，既不招眼，也不特別。中規(guī)中矩，方方正正，符合人們對于權(quán)力的想象，沒有好惡，沒有表情，你永遠猜不透。當然也符合我們這個企業(yè)對自己的定位，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

我不止一次地聽到領(lǐng)導(dǎo)自豪地對前來視察的上級言說企業(yè)的歷史，大致意思就是，我們只知道為社會奉獻財富，我們從來也不懂得享受。上級部門的人雙手朝后背著，點點頭，露出不那么飽滿的，微微贊許的表情，讓期待表揚的人心里有一點點滿足，但又有格外的遺憾。就像一個煙癮犯了的人，聞到人家抽煙的香味，偏偏自己兜里沒有了香煙。

企業(yè)就是這樣，不管規(guī)模多大，效益多好，只要是政府部門來了，大小單位都能管得著，撕一張罰單，都得企業(yè)出一頭汗，所以都要好好應(yīng)付，不敢馬虎。每次來了上級視察，領(lǐng)導(dǎo)要提前半個小時到場，辦公室要求宣傳部再提前半小時，我們的領(lǐng)導(dǎo)為了謹慎起見，又要求我們再提前半小時。有時候，整整等一天，卻聽到消息說上級不來了。我們只好拖著疲憊的身體，背相機的背相機,扛攝像機的扛攝像機，徒勞無功地回去。

多年以后，當我回顧那段時光，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無窮無盡枯燥無味的等候。那時候，不懂得時光可貴，大把光陰就這么白白溜走，好像生命里一個又一個的窟窿，密如篩眼。我常常想，如果我能織補生命里的窟窿那多好，可能少很多的遺憾。可是，誰也無法讓時光重來，那些窟窿就那樣停留在生命里，像一只只眼睛瞪視著我。

剛開始在這座樓里上班，上樓梯的時候三步兩跨的，還哼著歌兒?？墒呛芸欤揖桶l(fā)現(xiàn)別人不是這樣。

只要一進了這座樓的前廳，人們就變了，剛才還眉飛色舞，說說笑笑的，現(xiàn)在立刻表情嚴肅，腳步輕輕。兩只眼睛充滿警惕地左右看看，生怕驚動了什么。盡量不說話，萬一說話也是輕聲細語，仿佛隔墻有耳，有人在偷聽似的。

我是個遲鈍的人，自管自地哼著歌兒，他們便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瞥一眼我，開始不懂，后來恍然大悟，原來人家在警告我。我便努力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輕手輕腳，屏氣斂神的。這樣很別扭，后來一進樓門就有條件反射，好像頭上頂著一件看不見的重物，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用說也明白，之所以如此，是集體選擇的結(jié)果，當大多數(shù)人都表現(xiàn)出這種恭順小心的樣子，很快，這就成了一種共識，說的深奧一點就是文化。

這是一種縈繞于這座樓里面的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文化，核心指向就是敬畏，敬畏權(quán)力，敬畏比自己職位高的人。

在這座樓里有一間辦公室，是最大的領(lǐng)導(dǎo)的，那里一般閑人免進。中層領(lǐng)導(dǎo)要去匯報工作也要事先和辦公室溝通聯(lián)系。所以，捎帶著辦公室也是一個令人敬畏的所在，一般人是不敢得罪怠慢的，怠慢了辦公室的人，見領(lǐng)導(dǎo)就困難了，長期不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結(jié)果會很慘。

就這樣，敬畏這種情緒，經(jīng)過層層傳遞，這個大樓就充滿了一股特殊的氣氛，長期在這里工作的人身上都浸染了這種氣質(zhì)，可是自己渾然不覺。

有一次上樓的時候，正好碰上大領(lǐng)導(dǎo)下樓，他也斜了我們一眼，咳嗽了一聲。回到辦公室，聰明的同事分析他的咳嗽，領(lǐng)導(dǎo)為什么早不咳，晚不咳，偏偏見了我們咳？是對我們的工作不滿意，還是對我們幾個人不滿？分析來分析去，沒個頭緒。不過這件事有了陰影，以后看見他，總覺得臉色格外陰沉，果然是對我們不滿意！

后來讀到卡夫卡的小說《城堡》，我?guī)缀跻獞岩煽ǚ蚩ㄊ欠裨谟榔汗ぷ鬟^，他的城堡中到處彌漫的那種氣息是何等熟悉：人人都在關(guān)注著城堡主人的一舉一動，談?wù)撝魅说默崿嵥樗?，哪怕主人和自己說過一句話，一個桌子上吃過飯，某次打過一個照面，都會成為長久的話題，被人津津有味地在嘴巴里嚼來嚼去。

和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親密成了一種可炫耀的實力，可是挨了領(lǐng)導(dǎo)的罵，也是光榮的，至少說明領(lǐng)導(dǎo)還知道你的存在。

我們的這個城堡主人以脾氣不好出名，罵人是家常便飯。后來，聽人說，他退休以后變成了一個脾氣特別好的老頭兒，滿頭白發(fā)，見了人笑瞇瞇的，還主動打招呼。我才明白，權(quán)力與脾氣成正比例關(guān)系，當一個人權(quán)力擴張的時候，脾氣也就會越來越大。

我們經(jīng)常在會上見識他發(fā)脾氣的陣勢，下級個個俯首帖耳，低頭認錯，從來沒有見過誰敢于辯解或者回擊。這種罵人好像傳染病，一下子傳染到了很多礦區(qū)，很多領(lǐng)導(dǎo)都變得脾氣大，愛罵人，甚至一個人脾氣大不大，敢不敢罵人成了衡量他能否勝任工作的尺子。要是某人敢于在會上揎拳擄袖，唾沫橫飛地罵人，大家便認為此人有領(lǐng)導(dǎo)的氣質(zhì)，能管住人，要是誰斯文一點，對不住了，這人窩窩囊囊的，沒本事！

我們這個部門是最容易挨罵的，我們內(nèi)部有一句玩笑話：領(lǐng)導(dǎo)罵你頂過年哩。意思是說，領(lǐng)導(dǎo)罵你，至少說明人家還是知道你的存在的，要是不罵你，那才徹底完了。我也不知道這個理論是否經(jīng)過驗證，反正幾乎每個人都挨過罵，一篇稿子寫得不出色，一個鏡頭取的不夠好，都會成為導(dǎo)火索。

很多人回憶青春年華，恨不能時光倒流，青春永駐?？晌腋械綉c幸的是那一段歲月總算磕磕絆絆地過去了，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更喜歡如今的自己，當下的歲月。雖然青春不再，可是連同那些苦悶和難過也一并過去了，我寧愿內(nèi)心平靜，如無波無瀾的湖面。

下午六點，永坪的上空汽笛嘹亮響徹天際，這個聲音如今想來格外動聽，因為它表示下班了，自由了，可以從大樓離開了。

從那座大樓里出來之后，黃昏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太陽黃黃的，一股子慵懶的味道，讓人不由地松懈下來，這個時候格外美好。我經(jīng)常一個人爬山，幾乎爬遍了永坪四周所有的山。

夕陽西沉，彩霞滿天的時候，天空無比闊大，令人心里沉靜安定。遠眺永坪，這座遍布高爐的工業(yè)小城就不那么大了，好像只有巴掌那么一塊平地，貼在永坪河邊。那座灰色大樓也就不那么威風(fēng)凜凜了，火柴盒一般，笨笨的，舊舊的。只有在這個時候，參照在無邊無際的天地中，才真切地看到世界真的很大，比一座樓要大很多。

永坪美食

和所有的石油小城一樣，永坪的餐飲業(yè)最為發(fā)達，石油工人們掙下的錢首先是甩在了餐館的收銀臺上。

小街上飯館林立，既有本地小吃也有南北大菜。門面最大，霓虹燈最艷麗的要屬美得順，因為里面有粵菜。那時候廣東開風(fēng)氣之先，先富起來了，于是，廣東鳥語也成了時尚，一個人要是不會飚兩句廣東話，那就太out了，可到底不是母語，太拗口。某人正撇著一口蹩腳的廣東話，一不留心露出陜北話的底色，好像新買的罩衫底下露出來破舊的長背心，讓人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不過不要緊，全國人民都這樣，就連吃飯，也以吃粵菜為時尚。

你要是有事求人，請要緊人吃飯，最好到美得順，又體面又尊貴。一進門，花團錦簇的門迎小姐站兩排，彎腰鞠躬，歡迎光臨！軟語嬌俏，滿面春風(fēng)。來者不由地挺胸抬頭，昂首闊步。飯還沒吃到嘴里，先叫人通身舒泰。說實話，廣東菜多清淡，并不適合陜北人的口味，可是，講真，這里吃的并不是菜，而是尊貴感。

哪怕他白天滿身油污，此刻，坐在了美得順華麗的餐桌旁，兩邊美女侍立，殷勤把盞，他就有君臨天下的感覺。

后來我才悟到，會做生意的人賣的不是物質(zhì)，而是某種感覺。比如在星巴克里，喝的不是咖啡，而是小資，茶館喝的也不是茶，而是清閑。當然，永坪高檔餐館畢竟很少，說到底，這里只是一個小鎮(zhèn)，最大的消費群體就是這個石油企業(yè)。

可是，一般的石油人都是工薪族，喜歡的還是物美價廉的川菜，于是，川菜館尤其是火鍋，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態(tài)勢。永坪的街上大大小小的火鍋店多得數(shù)不清，誰也不敢說都吃遍了。

一到晚上，夜色降臨，遠處煉油廠的那巨大的火炬開始顯現(xiàn)，永坪街上的火鍋店也熱鬧起來了，幾乎家家滿座，隔著窗玻璃，可以看見穿著鮮紅或者深藍工作服的石油人一邊涮著菜蔬，一邊高舉碩大的啤酒杯，那杯沿上泛起了厚墩墩一層白沫子。冬天的時候，大街上寒風(fēng)凜冽，火鍋店的窗玻璃上落了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隔著玻璃看，好像是看另外一個世界，溫暖歡樂。

火鍋店里吃的不僅是美味，還有一種人間的熱鬧。在永坪，很大一部分人兩地分居，在整個石油企業(yè)中，兩口子半月二十見一次的，大有人在。下了班沒事可做，天天看電視也沒什么好看的，關(guān)了電視又沒事可干，大部分人是害怕孤獨的，一起吃飯就成了最主要的交往形式。

大家圍著一只咕嘟嘟冒著熱氣的火鍋，聞著那散發(fā)著辛辣鮮香之味的氣息，隔著熱騰騰的水汽，那些長相不好看的，也有了隔霧看花之感，平時不怎么熟悉的人看著也親切起來。于是，吃飯不再是吃飯，而是石油人最常見的交流方式。只要一起吃過火鍋，碰過幾杯啤酒，以后再見了，覺得就好像是一起逃過學(xué)的發(fā)小，一起打過仗的戰(zhàn)友，心里就有了親切感，也就算是熟人了。

當然，吃火鍋也是有代價的，一是快速干癟的錢包，二是快速增長的體重，最小的代價是渾身的火鍋味道，好像整個人都在火鍋里泡過了似的。第二天上班，同事們的鼻子像狗一樣靈敏，不僅知道你吃的是火鍋，甚至還能辨別出來是小肥羊還是海底撈。

就像我的一個同事說的，好吃還是家常飯，好看還是素打扮，外面的美食再好，不能天天吃。照顧我們腸胃的，還是樸素?zé)o華的家常飯。

說到這里，最叫人難忘的是永坪的煎餅。這是一種家常小吃，永坪本地人幾乎人人都會做。

我沒有吃早飯的習(xí)慣，每天一睜眼，急急忙忙就去上班，到了十點半左右，一聲悠長的吆喝飄然入耳：“煎餅……”

那賣煎餅的小販，常年頂著一個破草帽，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顯得人很精明，既不早來，也不遲到，恰恰在你剛好有一點饑餓感，但不十分強烈的那個時候，他的一聲吆喝，喚醒了腸胃。

此時，立刻就有同事推門而入，“統(tǒng)計一下，誰吃煎餅？”幾乎女同事個個舉手，這個要辣椒，那個要蒜汁，虧了同事的記性好，竟然一個不錯地買回來。

隨后，辦公室里飄起一股濃香，同事們的嘴巴個個刁鉆，一會兒有人說，賣煎餅的沒把調(diào)料調(diào)好。那個說，咦，心空了，煎餅攤的這么小。

一會兒吃完了，女同事們嘴巴紅紅的，好像涂了一層口紅，那是吃辣子辣的。男同事頭上冒汗，剛喝下去的湯變化成了汗珠子，順著發(fā)茬一滴一滴落下來。

要是哪一天，賣煎餅的沒來，就有人叨咕，會不會生病了？還是不做這個營生了？隔幾天，那頂破草帽子又出現(xiàn)在樓底下，立刻就有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小販自行車周圍圍滿了人，生意好的不得了。大家一邊抱怨他心空了，煎餅越攤越小，一邊積極掏錢。

后來聽說，那個小販在永坪鎮(zhèn)上買了樓房，我就想，辦公樓里的人幾乎都給他作過貢獻。

芳鄰

我在永坪的富人區(qū)居住，這里的房子一律是捷克式樓房，大家統(tǒng)一商量好了似的，樓房外面鑲嵌著白色瓷磚，在陜北大太陽下，白花花的一片，閃耀著富足的光芒。

我的鄰居有兩個，左邊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外地人，單身，在永坪鎮(zhèn)上開了一家美發(fā)店，多數(shù)時候都在那里。她的門首常常掛一把大鎖子，偶爾回來住幾天，也是晚起晚睡。有時候中午了，她才懶洋洋地端著便盆出來，一頭黃發(fā)紛披在兩肩，睡眼松醒，說不出的慵懶樣兒。

有時候半夜里，忽然聽見好幾個人說說笑笑，冷不丁，一個脆響，大概是啤酒瓶子碎了，又有人嚷嚷著什么，接著是呼呼啦啦洗麻將牌的聲音。

女子見了人不怎么搭理，在窄窄的過道碰面，側(cè)轉(zhuǎn)身一閃而過，目光虛虛的，從來不和人對視。有時候精心打扮過了，涂著猩紅的嘴唇，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出門，還真有點電影明星的驚艷感。不過一旦卸了妝，黃黃臉兒一副睡眠不足的病容，幾乎讓人認不出來。

右邊的住戶是剛從附近農(nóng)村搬來的，男人剛過四十，敦實的身胚，濃眉大眼，在永坪街上攬工，每天開著一輛轟轟作響的破三輪給人送水。媳婦是標準的陜北婆姨，圓臉，大花眼，個頭高高的，走起路來很有勁，粗高跟鞋咔咔咔響，鐵質(zhì)的簡易樓梯發(fā)出鏗鏘共鳴，常常惹得附近的狗都叫起來。

因為是近鄰，每天都要聽見鄰家的動靜，兩個孩子的鬧架節(jié)目天天上演。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女孩尖著嗓門告狀：“媽媽，哥哥打了我一下！”

沒響動，過一會兒，那聲音高起來：“媽媽，哥哥打我來著！”

“我沒打！”

“你明明打了我一下！”

“沒有！”

“就打了！”

“啪！”一聲脆響，媽媽底氣充足的聲音：“給老子都悄悄的！”本地的女人發(fā)了脾氣，都喜歡自稱老子，大概覺得假裝成男人更有威懾力。

一陣沉默中，隱隱傳來男孩子的暗泣和女孩小老鼠一般嘰嘰咕咕的笑聲。

我在隔壁也默默地笑，這是充滿了人間情味的生活，只有出離了這樣的生活，你才能感覺到這人間煙火多么可貴。即便是兩個孩子鬧架，也聽得津津有味。

永坪是個工業(yè)區(qū)，常年缺水，一到夏天，那水管子里流的水好像一根細細的白線，風(fēng)一吹就斷了，要接一桶水至少要干等半個小時。

富人區(qū)的住戶都是統(tǒng)一在公用水龍頭上接水，那細小的水流下面長長排著五顏六色的塑料桶，彎彎扭扭的。我不耐煩地等待，就先回去，聽聽音樂或者看看書，經(jīng)常就把接水這事給忘記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首傳來送水的三輪車師傅的聲音：“你的水放在門外了啊?！闭f完著就走了。

夏天，門并沒有關(guān)，只是垂著門簾子。我出門看，那只藍色的水桶放在門前，不前不后，剛剛壓在門線上。

這樣的事有多少次，我完全忘記了，有時候迎面碰上了，笑著道謝，他反而顯示出不自然的樣子，臉色赧然。

我和孩子的媽媽經(jīng)常聊天，知道他們原來在附近農(nóng)村種地為生，家里有地有一院地方。說著就感嘆，那么好的家撇下，偏偏跑到永坪來過這個窮光景。說著，女人就嘆一口氣。

我就問為什么不在農(nóng)村待了？女人的話就長了，說種的地剛剛夠吃，指望花錢是不頂事，一年下來賣糧食的錢還不夠農(nóng)藥、化肥、地膜等花銷。眼看兩個孩子長大念書都是要花錢的，兩口子咬咬牙，丟下田地莊稼，舉家搬遷到了這里。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睛望著不遠處的田野，隔著永坪河，那邊的梯田綠汪汪的，玉米個子竄起來了，一副鄉(xiāng)村田園景色。

女孩也上小學(xué)了，隔墻經(jīng)常聽見爸爸輔導(dǎo)女孩寫作業(yè)?！氨热缯f，你媽媽蒸了六個肉包子，你吃了三個……”“我不吃肉包子！我不吃肉包子！”女孩尖聲尖氣地叫著?！氨热缯f，你媽媽蒸了六個菜包子，你吃了三個……”“我吃不了三個嘛！”女孩跳著腳兒叫喚。

媽媽終于不耐煩，吼叫起來，大概是問候女孩的祖宗十八代，男的不高興了，顧不上輔導(dǎo)功課，“啪”的一聲摔下本子，兩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吵架。

我在隔壁笑得捂住肚子，彎下腰去。

秋天的時候，女人端來一碟月餅，說是自己做的，我連忙道謝。自己笨手笨腳的，不會做，只是羨慕人家的靈巧。末了，她才說，聽見房東說我是個寫文章的人，希望有空能輔導(dǎo)一下女孩，她兩口子都是文盲，怕給孩子教錯了，又說，有文化真好，看著你和別人就不一樣呢。

女孩子紅撲撲的臉蛋，圓溜溜的眼睛，捉弄哥哥的時候那么狡黠機靈，可是念書卻不那么靈光。那些組詞呀，造句呀似乎個個都是攔路虎，女孩子經(jīng)常急得要哭要哭的，我便笑著安慰她，后來居然很少聽見她和哥哥鬧仗了。

后來，男孩子考上了延安的一所中學(xué)，兩口子又犯了愁，女子和我聊天，說起煩愁，到底是跟著上延安呢，還是在永坪？想來想去，可能受了大環(huán)境的影響，決定還是喬遷到延安，一則孩子不用住宿，吃住在家里，上學(xué)的花銷可能少一點，二則男人找個活路機會更多一些。再說了，已經(jīng)從農(nóng)村走出來了，再走一步又何妨？

那時候，在我們的周邊，從農(nóng)村搬遷到城里幾乎成了一種趨勢。丟下鋤頭的農(nóng)民，一旦進城攬工掙錢的活路很多，開三輪，開出租，送水工。實在不行，騎個自行車，賣煎餅，賣涼粉也比窩在農(nóng)村強，總之，不管干什么，掙的錢都比種地多。

走的那天，家里的東西裝了滿滿當當一手扶拖拉機，女孩和媽媽坐在后面，男孩長大了，頂上事了，坐在爸爸身邊當助手。拖拉機轟隆隆開起來的時候，女孩子抬起紅撲撲的臉，朝我們搖手再見。

樓上樓下的鄰居們都出來送行，就連很少出門的美發(fā)店的女子也出來了，扶著鐵欄桿朝他們揮手，雖然并無深交，但是離別的時候，總有一股說不清的依依不舍之情，因為在芳鄰那里，收藏著我們一段生命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