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聲瑞

傳記影片歷來被視為西方電影市場的小眾類型，卻擁有歷久彌新的生命力，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沖擊下，傳記電影的形式愈發(fā)趨于多樣。電影《青年馬克思》對19世紀的西歐社會進行了深刻剖析，建立起特定歷史背景之上的傳主形象，這反映出傳記電影在歷史架構上的二重性，即解構與重構。在平實客觀的鏡頭中包蘊深邃之思想、博大之氣魄，人類社會形態(tài)的更迭、舊制度裂縫中的微茫曙光，銜接著一個青年理想的黎明，本片正是借助解構與重構雙向推進的模式，實現(xiàn)了微言大義的敘事效果。

一、歷史解構：從時空懸置到發(fā)現(xiàn)“歷史中的人”

（一）零度敘事與傳記復古思潮

傳記電影因持續(xù)的內在更新能力被譽為類型片中的“常青樹”，對比20世紀80年代與今日的傳記片，其創(chuàng)作思想已然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可以稱之為一場“后現(xiàn)代主義”的革命。20世紀中后期最具影響力的傳記電影，如《末代皇帝》《甘地傳》等，無不顯露出歷史潮流的宏大，人物在被時代湮沒的過程中掙扎。進入世紀之交，以《鋼琴家》《美麗心靈》為代表的傳記電影已初步展現(xiàn)出向劇情片過渡的傾向，以虛實相生的敘事見長。影片《我不在那兒》更拋棄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用傳主鮑勃-迪倫的名曲串聯(lián)起亂序時空，試圖開掘情節(jié)背后的象征意義。隱喻開啟了傳記電影走向后現(xiàn)代的坦途，正統(tǒng)傳記片所面臨的市場則更加逼仄，在這樣的現(xiàn)實趨勢下，《青年馬克思》無疑是一次溯游而上的嘗試，借偉人題材完成傳記電影的復古回歸。

以政治偉人為傳主，必然要發(fā)掘人物身上超越時代而又屬于時代的一面。本片的時間跨度僅有5年，以主人公馬克思被《萊茵報》請辭為起點，記敘了西歐共產主義的萌芽與無產階級行動綱領《共產黨宣言》的誕生，歷史背景的變動不甚明顯，但于人類社會而言，片中的5年代表著階級思想上的風云巨變，“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正在歐洲游蕩”。馬克思、恩格斯在巴黎的歷史性會面，堪稱歷史上的雙星際會，許多傳記影片在表現(xiàn)大事件時會潛意識地脫離時代背景，用現(xiàn)今社會的眼光仰視偉人，導致影片陷入歷史失語的癥候。而《青年馬克思》在表現(xiàn)馬克思、恩格斯會面時，采用了零度敘事的客觀視角，沒有任何的配樂或場景渲染，整個畫面只有昏暗的會客室、簡單的圓桌，二人在極度沉寂的環(huán)境中低語著，恩格斯用堅定的口吻道出：“我從未見過如此引入入勝的文章，您是當今最偉大的唯物主義思想家，一個天才，我的朋友?！瘪R克思與恩格斯在這一場景中始終保持著慵懶的姿態(tài)，有如徹夜未眠后的疲倦，特寫鏡頭卻緊緊追隨著恩格斯的面部表情，將他眼神中星辰般的光芒無限放大，觀者更從中體昧到人物的篤定與信賴。傳主馬克思縱然有其超越時代的偉岸之處，但歸根結底仍然是“一具在歷史短暫的縫隙中穿越的肉身”[1]，電影能以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考量人物，而非片面吹捧，體現(xiàn)了傳記電影應有的文化素養(yǎng)。

以從容淡然的鏡頭語言書寫歷史大事件，是本片的一大敘事特色，片尾的工人集會上，馬克思作為代表將“正義者同盟”的旗幟換成“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紅色橫幅，就此改寫了人、類壓迫與被壓迫的階級歷史。電影甘當最忠實的記錄者，以極為平實、不加任何修飾的手法呈現(xiàn)了這一壯舉，客觀視角下的零度敘事，更突顯了偉人內在的精神力量，一定程度上迎合了《青年馬克思》的主題。

（二）混沌時代與電影風格營造

電影以卡爾。馬克思的青年階段為題，與之對應的便是19世紀中期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的西歐社會，百年后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導師，也曾是一個混沌時代的逆鱗。本片所要展現(xiàn)的便是青年馬克思的困頓心理，在理想與信仰上他躊躇滿志，篤定自己能夠改變腐朽破敗的制度，在現(xiàn)實中他飽受貧窮的摧殘，筆桿下的思想創(chuàng)造出了嶄新的社會模式，卻無法換來孩子們每日果腹的面包。電影試圖借助傳主的人生經(jīng)歷，點明當時歐洲社會的普遍情況，在經(jīng)濟繁榮的表面下潛藏著深刻的階級矛盾，社會危機的暗礁已露出一角。因此，整部作品在風格上所要呈現(xiàn)的是一種“死寂的喧嘩”。

“死寂的喧嘩”是影片根據(jù)時代背景所提煉出的歷史語境，它象征著資本主義寂靜的春天，一種畸形扭曲的繁榮。圍繞這一中心，電影首先從色調上確立了批判立場，全片的濾鏡從整體上顯得晦暗，場景遍布灰白的天空、水泥墻的街道、暗黃色的屋頂，低飽和度、低對比度的應用給人以陰云密布之感，暗喻著整個西歐社會的焦慮與壓抑。隨著影片對社會不公的揭露逐漸深入，對主題的風格營造也愈發(fā)直白，紡織工廠里轟鳴的機器、街道深處破敗的工棚，這些有著19世紀歐洲典型風格的場景逐一出現(xiàn)，似是對于陳腐制度的無形抨擊。此外，片中還穿插著大量的面部特寫鏡頭，無論是正片部分還是鮑勃-迪倫頗具反抗意義的片尾曲中，都隨處可見貧民面孔的特寫，這在偉人傳記影片中是極為少見的。男勞力溝壑縱橫的皺紋，紡織女工在圍裙與帽子中間露出凄苦的臉，童工們過早麻木的眼神，在機器聒噪的轟鳴中，這些無差別的面孔無疑是一針鎮(zhèn)靜劑，與青年馬克思的思想不謀而合：“資產階級的嘴邊時常掛著自由，但這種自由只屬于他們自己！”

任何肖像都是歷史的剪影，本片有機地拆解了19世紀中期西歐社會的歷史信息，并將其具象化，使之成為馬克思青年時代思想的印證。對時代背景條分縷析的呈現(xiàn)，是傳記電影歷史解構的基礎，為進一步確立影片風格、實現(xiàn)藝術重構提供了基礎。同時，時代背景在藝術文本中以“環(huán)境”要素出現(xiàn)，為人物的行為提供了言說場所，從而增添了人物傳記影片的歷史底蘊。

二、藝術重構：從宏觀敘事到書寫“時代的隱秘”

（一）思想仰視與人性化表達

傳記電影按照傳主身份大致可分為政治人物類、藝術家類、杰出專家類三種，以政治偉人為題材，是東西方傳記影片歷來的主流類型，然而，隨著近十余年來觀眾審美需求的極速擴張，藝術類人物已搶占傳記電影的市場高地。《至愛梵高-星空之謎》《天才捕手》，以及我國的《黃金時代》等優(yōu)秀傳記作品，無一不是通過杰出的藝術性而被觀眾熟知。反觀偉人題材的傳記作品，由于傳主歷史貢獻的重要性已遠遠超出其經(jīng)歷，導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很難分清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界限，難以將其視為時代的陌生人。這往往導致藝術重構上的過猶不及，帶有崇拜性質的仰視削弱了傳主的生活意趣，當“神性”已遠遠蓋過“人』陛”時，傳主形象便會走向不自然的“完美”。

《青年馬克思》極其注重對傳主生活情趣與個人意志的呈現(xiàn)，除熱情如火的演講、沉靜如海的寫作外，影片還聚焦于馬克思的情感世界。在妻子燕妮面對交不起房租的困境時，馬克思意外出現(xiàn)在門口，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輕喜劇。片中的他身上多了些許平凡的快樂，例如與恩格斯徹夜對飲、調侃自己是“無信仰的猶太青年”，尤其是躲避檢查時，馬克思的帽子無意中被風吹落，而他因為習慣了拮據(jù)的生活，全然不顧后方追來的警察，下意識返回去撿帽子。這些原創(chuàng)細節(jié)很大程度上豐滿了人物的血肉，使得馬克思、恩格斯等偉人步下神壇，成為真正活在時代中的“人”。在以往的傳記類作品創(chuàng)作中，我們反復強調傳記電影離不開對傳主作品的引用與闡釋，要進行“有所保留的揭露”，從而忽略了藝術重構與傳主現(xiàn)有形象上的再創(chuàng)作。本片進一步區(qū)分了思想矮化與生活行為平民化的界限，為偉人題材的傳記電影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考。

（二）結構創(chuàng)新與四角人物關系

傳記電影往往以敘事見長，卻又根本上區(qū)別于劇情片，其首要原因在于傳主在片中的主導性作用。這個人物占據(jù)著全片重心，一切敘事線索、情節(jié)展開最終都應服從于傳主，在其他角色的設置上，也要充分考慮傳主的位置，從而形成眾星捧月的人物結構，避免傳主與配角視覺效果上的錯位。前文已經(jīng)提及，在傳記電影數(shù)十年的發(fā)展史中，創(chuàng)作理論正快速更迭，后現(xiàn)代模式異軍突起，片中的人物關系結構卻在逐步固化，大部分傳記電影都采用了“三點一線”式的角色配置。圍繞傳主個人，影片分別安排了兩個關鍵性角色，其一是傳主身后默默承受與奉獻的家庭歸屬（或愛情歸屬），其二是與主人公進行思想交流的心靈摯友。傳主在這一鏈條下充當著中間人的位置，鏈條兩端的人物只與傳主有關，彼此間缺乏交集，這種片面追求簡潔的三角結構，造成了傳記電影的人物關系走向僵化。

電影《青年馬克思》不僅致力于塑造除傳主外各個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更在人物結構上銳意創(chuàng)新，除燕妮一馬克思一恩格斯三方的傳統(tǒng)鏈條外，還增設了瑪麗這個重要角色，將原先的三邊關系拓展為四角結構，大大提升了劇情的包容度。作為恩格斯的精神伴侶，瑪麗是本片中最具人文色彩的元素，“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卑微的出身并不能掩蓋她的人格光輝，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孤苦女工，卻極具反抗精神，能一針見血地說出資本家剝削的本質?，旣惿钪と穗A層“無抗爭，無幸?！钡默F(xiàn)實，敢于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人面前高呼“我們是奴隸”，面對恩格斯父親解雇的威脅，她不屑于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轉身主動辭去紗廠的工作。正是這份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勇氣打動了恩格斯，促成了他們之間跨越階層的結合，本片的人物關系旨在說明工人運動隊伍中淡如水，卻又濃于血的情感，瑪麗的出現(xiàn)再次證實了這份情感不拘于形的事實。無論友情抑或愛情、親情任何形式，《青年馬克思》書寫的始終是理想、熱血與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愿景，在信仰失落的當下青年群體中，尋喚人類走出烏托邦的共同使命。從歷史重構的角度而言，四角人物關系融入了更多戲劇性極強的虛構情節(jié)，在不影響史實的基礎上提升了影片的藝術品格。

結語

《青年馬克思》在人物傳記電影走向后現(xiàn)代模式的浪潮中，選擇了回歸傳記的正統(tǒng)敘事，這無法避免地導致了本片在劇情排布上稍顯冗長沉悶，場景間缺乏節(jié)奏激越的過渡。然而瑕不掩瑜，影片將歷史解構與重構間的線性關系，轉化為相輔相成的螺旋結構，在拆解社會背景信息的同時實現(xiàn)傳主的藝術加工。對于國產傳記電影而言，淡化意識形態(tài)上的宣教痕跡，從而達到“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思想滲透，在傳記類型片的轉型過程中至關重要。

參考文獻：

[1]嚴前海.傳記電影與肉身存在[J].文藝研究，2011（6）：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