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繼新
北京著名特級教師吉春亞認為,本真是語文教學永恒的旋律。那么,什么是本?什么是真?吉春亞在長期的教學與研究中,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與不斷實踐,提出了她的“本真”說。
關(guān)于“本”,吉春亞認為:第一,教育之“本”為培養(yǎng)厚德載物之人。教師應(yīng)有“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情懷。第二,語文學科之本體。語文作為一門學科,它的課程本質(zhì)屬性應(yīng)當是“言語”,即語文教學應(yīng)該關(guān)注學生的言語生成,提升學生的口頭表達和書面表達能力。學生說與寫的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只有通過優(yōu)質(zhì)語言與實踐生活的積累,才能破解其間的密碼。在外顯的語言建構(gòu)與運用能力的培養(yǎng)中發(fā)展學生的思維,同時促進學生精神世界的美好,使能力、思維、精神提升三者融合。第三,學生主體之本。教育要遵循兒童的心理特點和認知特點。
關(guān)于“真”,吉春亞認為應(yīng)順應(yīng)和把握教學對象——學生的認知和心理的特點,探究語文教學真正的、客觀存在且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
讀寫成習慣
語言積累的重要途徑之一是讀。古人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遍L期大量的閱讀,會在人的大腦中積蓄下一大筆文化資產(chǎn),且有可能將其悟化為屬于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只有這樣,在說與寫的時候,才能出口成章,下筆成文。
古人所讀之書,大多語言極其凝練,有的還很有理性光華和詩意文采。讀得多了,讀者的心里就構(gòu)建了一個優(yōu)質(zhì)的語言系統(tǒng)。可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圖書報刊俯拾即是,品質(zhì)優(yōu)劣不一,有些時候,可能因為讀了一些品質(zhì)低劣的書,非但積淀不成優(yōu)質(zhì)的語言,反而因其“白沙在涅”,也“與之俱黑”了。面對這種情況,吉春亞認為,信息,不等于有效信息,有效信息不等于知識,知識更不等同于智慧。語文教學之本,不只是要讓學生多讀書,還要為學生選好書。只有在好書的不斷滋養(yǎng)中,學生的語言世界才能豐滿起來。因為好書多有較高的思想品位,讀得多了,便能在無形中升華精神境界。此之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也。
平時與吉春亞談話,聽她講課,她雖未刻意準備,但其說其講,卻總給人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美感,這無疑得益于她長期高品質(zhì)的閱讀,尤其是持之以恒地對《道德經(jīng)》等經(jīng)典文本的背誦。她將這種閱讀與背誦經(jīng)驗,傳之于學生,隨著學生對這種經(jīng)驗的不斷實踐,他們說與寫的水平便也有了不斷的提高。
吉春亞認為,在不少時候,學生的閱讀停留在“得意忘言”的層次,對于作者何以能寫出如此佳作,往往不作思考,更少研究。為此,她在語文教學中,不僅讓學生關(guān)注文字負載、傳達的內(nèi)容,還特別提醒學生關(guān)注這些內(nèi)容是如何表達的。她的這種點撥,常常讓學生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學生進而有意識地去探究作者寫出好作品的內(nèi)在原因,且不自覺地“學而時習之”。課堂上這種“天長日久”的指導(dǎo)與點撥,逐漸讓學生養(yǎng)成了讀思結(jié)合的習慣,不但使其對語文文本有了較深層次的理解,也為其說與寫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吉春亞認為,課堂不能只是個別優(yōu)秀學生的展示,也不能只是教師口若懸河地講起來沒完沒了,而是要為更多甚至全體學生提供讀與寫的環(huán)境。同時,還要讓學生在課堂上養(yǎng)成讀寫的習慣,使學生在課外也喜歡上讀寫,以至讓讀與寫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升華為精神的享受。
課上“學生味”
有些課堂上的閱讀,會有教師詩情畫意的朗讀,或以視頻配音等方式進行一定的渲染,甚至有的教師還會就相關(guān)文本進行富有感染力的吟唱等。對此,吉春亞認為,這樣的閱讀并非不需要,但真實的閱讀環(huán)境應(yīng)當是比較安靜的,要靠學生自己去開啟閱讀興趣的大門,進行個性化的閱讀,從而生成屬于其自己的生命感悟?!都簛啽菊嬲Z文課堂實錄》(閱讀版)一書,更多記錄的是學生自己沉浸到文本之中閱讀的案例,案例內(nèi)容不同,風格各異,但每一個案例都因為具有“這一個”的特點而搖曳出不同的閱讀風景。吉春亞認為,只有學生個體靜心閱讀的時間多了,對閱讀產(chǎn)生濃郁興趣且產(chǎn)生屬于自己的感悟的時候,才能形成真正的閱讀能力。
吉春亞的課堂教學很少有“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提問,因為在她看來,這種看似具有邏輯張力的表象下,學生自我閱讀的個性化思考力正被悄然扼殺。彼時彼地,學生閱讀的不是真正的文本,而是教師的提問;讀的不是作者對生活的感悟,而是教師對文本的感悟。盡管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學生的思考,但它只能是對“教師對文本的理解結(jié)果”的再思考,而不是學生作為主體在自主閱讀過程中自然產(chǎn)生的對“文本本身”的思考。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思考,吉春亞在課堂教學中,絕對不將自己的感悟強加給學生,而是提供一個充滿濃郁語文味的場景,交給學生一把“金鑰匙”,讓他們?nèi)ヌ綄る[藏在文本深處的意蘊大門,并自然而然地生成自信心與自豪感。比如,她執(zhí)教的《母親節(jié)的禮物》《最后一句變了味的話》《觀猴》《神奇的漢字》等,就讓人深切地感到,學生的想象是合理的、合情的,是詩意的、靈動的……在一個個順學而導(dǎo)的過程中,學生之間的思維產(chǎn)生碰撞并互相啟發(fā),開出了絢麗的花朵,也使課堂真正地成為了學生生命活動的樂園。但這并不是說吉春亞的課堂就沒有提問了,只不過她的提問,是在有利于學生閱讀水平提升,有利于學生感悟文本內(nèi)涵的時候,才恰到好處地拋出來;是在觸發(fā)學生思維點的時候,讓他們生成新的感悟。很多時候,她是讓學生根據(jù)自己對文本的閱讀,提出具有“學生味”的問題。這樣,學生的閱讀便別有洞天,并生成獨特的生命張力,在加深對文本深層次把握的同時,又有了自我閱讀與探索的熱情和動力。
作文寫真言
讀了很多書,讀了很多好書,就一定能寫出好的作文來嗎?回答是不一定的。寫了很多文章,這些文章就一定有很高的品質(zhì)嗎?回答也是不一定的。因為不管是讀還是寫,都要有一個重要的元素,那就是真。陶行知說:“千教萬教,教人學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沒有了真,不管讀了多少書,寫了多少文章,都很難說有其生命的意義。吉春亞的語文教學,就特別關(guān)注了真。
有人說,中國有的人之所以不講誠信,是從小學生作文開始的。此推論的合理性還有待商榷,但是一些學生的作文作假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不是不可以寫不真實的事?當然不是,如小說中的很多內(nèi)容便是虛構(gòu)的。但這種虛構(gòu)是來源于真實生活,卻高于生活的更高層次的真實。而學生寫一篇記敘文,隨意編撰一兩個故事,就違背真實的原則了。
吉春亞的寫作教學,特別強調(diào)要讓學生寫真的生活,抒真的感情。為此,她認真地研究兒童的心理與思維,觸摸學生的生活世界,從不布置脫離學生生活實際的大而空的作文題目,尤其告誡學生不能通過寫作文學會造假,而是應(yīng)該通過說真話,寫真事,抒真情,來豐滿自己的人格。即使對寫作水平高的學生,在其初寫小說的時候,吉春亞也教導(dǎo)他們,所有的虛構(gòu)都應(yīng)當具有生活的基礎(chǔ),沒有生活來源的虛構(gòu),很難有藝術(shù)的真實,更難讓讀者產(chǎn)生如見其人、如入其境的感覺。
吉春亞認為,內(nèi)容與感悟造假的背后,是做人的失真。做人不真的結(jié)果,必然是失去其人生的價值。
古人說,文如其人;其實,有其人,也才能有其文。
兒童在心中
兒童自有屬于他們自己的一個純真世界,教師不應(yīng)以大人的思維來框定學生的思維,更不應(yīng)對其限制太多,而應(yīng)順其天性,讓其更加自由快速地成長。恰如《中庸》開篇所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吉春亞就是一位順應(yīng)兒童心理而教的教師。她認為,沒有兒童文化,教學就沒有生命活力,教師只有鉆進兒童圈子里去,走進兒童世界,走進兒童心靈,才能讓教學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
廣東省東莞市莞城英文實驗學校的李玲老師是吉春亞的弟子。據(jù)她介紹,初到北京隨吉春亞學習的時候,她被安排上《我的伯父魯迅先生》一課。解讀文本時,她按照以往的教學“規(guī)矩”,把感知魯迅形象作為重難點。為了塑造魯迅先生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思想家和文學家的偉大形象,她搜集了大量的資料,比如魯迅光輝一生的簡歷、關(guān)心和愛護下一代的故事、跟國民黨反動派斗爭的情節(jié)、關(guān)心勞動人民的事跡等。李玲自以為解讀得很到位,處理得有深度,會把學生感動得一塌糊涂。于是,她興高采烈地將備課材料拿給吉春亞過目,期待師父的夸獎。
怎么也沒有想到,吉春亞非但沒有喜形于色,反而輕聲問道:“在孩子的眼里,這是一位怎樣的伯父呢?”
“哦,沒……沒想過?!崩盍嶂е嵛幔Z無言了。
吉春亞還是輕聲地對她說:“我們面對的是8~14歲的兒童。他們有自己的心理特點、認知規(guī)律、知識水平、生活體驗……我們應(yīng)該用孩子的眼睛來看世界。所以,在解讀教材時,要想想:兒童喜歡什么?他們會怎么想?哪里已經(jīng)認知了?哪里還不會?哪兒掌握有困難……要想了解兒童,你得有顆童心,正如陶行知先生所說,‘若想在笨拙中體會出真牛頓,在凡庸中體會出真瓦特,在壞蛋中體會出真愛迪生,你必得把自己變成小孩子?!?/p>
那么,從孩子的角度,用一顆童心來解讀該課,會是怎樣的呢?
吉春亞認為,這篇課文是作者周曄回憶童年時期心目中的“我的伯父”,追憶兒時和伯父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表達的是侄女對伯父懷有的特殊情懷和濃濃的思念。學生最感興趣、最感同身受的是伯父的風趣幽默、和藹可親,而不是需仰視才能看得見的偉人的神圣……基于這樣的了解,吉春亞就有了順學而導(dǎo)的教學設(shè)計:先讓學生通過自學,感知在10歲的周曄眼里,伯父是個怎樣的人,并讓學生就不懂的問題質(zhì)疑問難;然后通過聯(lián)系上下文或結(jié)合時代背景的方式,引導(dǎo)學生理解含義深刻的句子的意思;通過學習人物描寫,豐滿魯迅的形象。這樣的設(shè)計,做到了從兒童理解出發(fā),既讓學生感知了伯父善解人意、很留面子、幽默風趣、助人為樂、替別人著想、和藹可親、富有同情心的形象,又使之感受了魯迅先生悲天憫人的高尚情懷;既親近了魯迅,又對他產(chǎn)生了敬仰之情。
吉春亞的童心不但蕩漾在課堂上,也彌散于平時的生活場景中。比如,她和弟子們?nèi)ス珗@,看到綠色的小草,她會情不自禁地蹦跳著和小草說話,問候它們春天來了有沒有很開心;走近剛剛吐出嫩芽的柳枝,她會不由自主地撫慰它們,告訴它們不要著急,春天在等它們;她還會將披肩變成翅膀,迎著風在草地上飛翔……
在這個時候,吉春亞讓她的弟子們感到她就是一個兒童。這也讓我想起了老子之言——“復(fù)歸于嬰兒”。因為孩子的天真爛漫不只有“道法自然”之美,還有無處不在的真。有了這種“自然”與“真”,才能真正走進兒童的世界。
正是因為走進了兒童世界,吉春亞特別反對成人文化入侵。在她看來,兒童的想象世界比成人的更開闊,兒童的情趣比成人更自然與美好,兒童的情感比成人更純真,兒童比成人擁有更多人類的良知和天性。恰如彌爾頓所言:“兒童引導(dǎo)成人,如同晨光引導(dǎo)白晝?!?/p>
有了這樣的認知,吉春亞的教學便有了一般教師少有的童真童趣。比如教學《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伊始,她先以猜謎語的形式導(dǎo)入,很快激發(fā)起了學生的興趣。隨后,她又把古人李白跟現(xiàn)今的網(wǎng)絡(luò)語言“追星”結(jié)合在一起,讓學生在會心一笑的同時了解了詩歌的背景,為體會流淌于詩中的濃得化不開的真摯友情做了很好的鋪墊——
師:請你猜猜他是誰?唐代著名詩人,好飲酒。酒后飄飄欲仙,斗詩千篇,人稱“詩仙”。
生:李白。
師:李白年輕的時候是“追星”一族。追誰呢?追孟浩然。李白28歲時,孟浩然40歲,已是名揚天下的大文豪。李白專程拜訪孟浩然,他的詩得到了孟浩然的贊賞。兩人賞月看花談?wù)撐膶W創(chuàng)作,半個多月了,孟浩然要走了。送別時,李白詩興大發(fā),揮毫書寫——
生:《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這樣的教學開場白,具有鏈接兒童心理的自然之美,且能讓學生由此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披文以入情”地走進詩的意境里。
吉春亞認為,要想讓學生的童趣自然而開放地揮灑出來,就要把他們安置在一個愉快的環(huán)境中,讓他們感到?jīng)]有任何壓抑,從而促進其天賦的發(fā)展。當然,愉快的心理首先需要安全環(huán)境的支撐,安全環(huán)境的前提,往往是與教師對學生深沉的愛和諧為一的。像吉春亞如此愛學生的教師,一定會讓學生在感受真愛的同時,也與教師一起,徜徉在真愛的海洋里。這個時候,兒童的心靈是敞開的、自由的。擁有這種心靈狀態(tài)的學生,往往能“思接千載,神游八荒”,讓高效學習不召自來的同時,還有了心靈的開放與審美的快感。
寧靜以致遠
老子說:“輕則失根,躁則失君?!笨梢姡绻^浮躁,就有可能失去根本。在喧囂的當今社會,吉春亞當是少見的“寧靜而致遠”者。河北保定厚福盈小學的周巖老師在《我眼中的吉老師》一文中,曾對吉春亞進行了這樣的描述:“人聲嘈雜的候車大廳,躁動不安的人們,吉老師坐在人群中握一支筆靜靜地寫著,如一枝玉蘭悄然綻放。當看到她恬淡專注的神情時,我的心也靜了?!敝軒r進而寫道:“夜晚,她在家里讀書、寫作,研究語文教學、批閱全國各地弟子的教案,甚至堅持抄寫佛家經(jīng)典兩年。外面各種熱鬧的圈子和聚會都與她無關(guān),各種歡樂的場所和玩意都與她無緣。因為她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擁有了屬于她自己的精神世界?!庇衅湫星矣衅湫?,其言才有了讓人感佩的力量。所以,吉春亞每每對弟子說起“靜能生慧,靜水深流”,這些話語總能很快撫平他們心靈的浮躁,進而也讓他們從喧囂的當下,歸于心靈的恬淡寧靜之中。
可非常遺憾的是,當今社會功利之心蔓延,浮躁之心盛行。而這種浮躁和功利之氣,也悄然走進我們的校園,使這個本應(yīng)寧靜淡然的文化圣地少了朗朗書聲,亦少見深入的思考。殊不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在各種各樣的誘惑下,有的人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走進精神頹廢甚至毀滅的深淵之中。所以,吉春亞經(jīng)常會語重心長地對她所接觸到老師說,一定要給自己的心靈留下一個閱讀經(jīng)典的空間,要守持住自己的文化定心,從而使自己走進“寧靜而致遠,淡泊以明志”的精神境界里。有了這種境界,加上持之以恒的閱讀,終有一天會水到渠成,登上“一覽眾山小”的教學殿堂。
筆者需要說明的是,吉春亞語文教學的本與真,在邏輯構(gòu)成上并非并列關(guān)系,而是交叉關(guān)系。在不少時候,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是和諧為一的。比如她的兒童觀,既有本,也有真;她的課堂教學,也往往在本與真的交融中,讓學生樂在學中,又成長在其中。
囿于篇幅,本文所談吉春亞的本真語文教學,并非其全貌,在某種意義上,只給讀者呈現(xiàn)了某些片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已。讀者要是真想走進本真語文教學的豐富世界,還要更多地走進吉春亞的課堂教學,多讀幾本她的著作。那樣,不但可以讓你對本真語文教學有一個更加豐滿的認識,還可能讓你的教學水平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提升。
(責任編輯:林彥 黃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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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春亞,北京市第一批正教授級中小學特級教師,兼北京師范大學育齡童國學教授。中國教育電視臺《名師大課堂》主講人,霍懋征園丁獎獲得者。在北京小學負責全校語文教學工作,執(zhí)教一至六年級多輪,堅持每天開放課堂。在十多個省份的學校或地區(qū)成立“吉春亞本真語文”工作室,在全國各地做過各年級、各課型的示范課千來場,獲一線教師“本真實效、接地氣”的好評。出版著作30余本,發(fā)表文章4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