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類似四川這些露天石刻，有的作品歷朝歷代都有修補。而在每一個不同的歷史時刻里，修補的方式又確實是不盡相同的?！巴鯒畋R駱當時體”，如果以簡單粗暴的方式進行修復，那將有可能抹除許多歷史痕跡。

“1983年該造像被確定為廣安縣級文物保護單位。1994年3月，當?shù)匦欧鹑罕娮阅假Y金擅自對該造像的殘缺部位進行了修補，并涂上了紅、藍、青三色油漆。同時在文物保護單位附近擅自新建了部分佛像。”這是日前廣安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社會事業(yè)局公開的一份《情況說明》，講述的是金鳳山摩崖造像被重繪的原因。

在此之前，敦煌研究院榆林窟講解員許鑫在其微博發(fā)布了一張對比圖片：四川省資陽市安岳縣峰門寺石窟造像被重新彩繪，遭到了“毀滅式的修復”——從對比圖片上可見，這尊佛像在修復前已有色彩剝落，但除右掌斷掉，其余部位并沒有明顯損壞。而修復后的佛像，全身覆蓋了鮮艷的紅、藍、黃、綠等色彩，而原本的花紋邊飾、衣服褶皺等顯示造像技藝之處，所有的細微痕跡都不復存在了。

一帖激起千番轉(zhuǎn)。接下來，廣安市金鳳山摩崖造像、安岳凈慧巖造像、內(nèi)江市資中縣東巖造像等多處文保單位造像遭到彩繪破壞的問題，逐一顯現(xiàn)出來。

此次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佛像遭“毀容”事件，從總體上看，確實如廣安有關方面所說，問題出在群眾20多年前的擅自行為上。然而，從廣安經(jīng)開區(qū)社會事業(yè)局透露“2015年當?shù)匦欧鹑罕妼ξ奈锉Ｗo單位附近自建佛像進行重繪”，以及該局“對現(xiàn)場管理人員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可見這20多年來，當?shù)匚谋９ぷ鳑]有質(zhì)的提升，意識上還沒有轉(zhuǎn)到如何對文物進行保護上來。

“再塑金身”和利益驅(qū)動

全國人民第一次一起關注四川露天摩崖石刻、大佛，要上溯到1981年。北京電影制片廠一部《神秘的大佛》，講述了1949年江山鼎革之際，在四川樂山，以海能法師、夢婕和歸國華僑司徒俊為代表的一批愛國志士保護一座金佛的故事。從電影銀幕上，觀眾領略了樂山大佛的風采。

37年過去，這一次，大家從手機屏幕上看到的，則是堪稱哭笑不得的畫面——說是保護，堪比破壞。

其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按照廣安經(jīng)開區(qū)社會事業(yè)局的說法，建于宋代的廣安金鳳山摩崖造像，在“文革”期間損壞十分嚴重。1983年確定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后，1994年3月卻由當?shù)匦疟娮阅假Y金修補。如今的紅、藍、青三色油漆，就是那時候刷上去的。

許鑫最初發(fā)帖披露的安岳縣峰門寺石窟造像，其修補情況與廣安金鳳山摩崖造像如出一轍。今年8月5日，安岳縣文物管理局針對許鑫披露的問題，同樣發(fā)布了一個聲明稱，1995年6月，當?shù)厝罕娮园l(fā)捐資對峰門寺進行維修，聘請工匠對龕內(nèi)主尊造像進行重繪，被制止后，其余造像未被重繪，至今仍保持原貌。情況發(fā)生后，安岳縣文管所安排當?shù)責嵝娜罕妼Ψ彘T寺進行看護，又派專職管理員看護縣級以上文保單位。

而據(jù)《新民周刊》記者從四川省資陽市一位文物愛好者處了解到，當?shù)乇恢乩L的造像遠不止被曝光的幾處——資陽市下轄雁江區(qū)、安岳縣、樂至縣，保存唐宋摩崖石刻造像10萬余尊。其中，省級文保單位庵堂寺摩崖造像、騎龍坳唐代大佛、報國寺大蜀廣政年間摩崖造像、寺山門清代西游記石雕等，都被全須全尾地用油漆刷了一遍。唐代密檐式磚塔塔頂，竟然搭建了一個“屋頂花園”。省級文保單位半月山唐代大佛佛足，則被游人刻下了不少“到此一游”。

“當年，這些東西算是‘四舊，別說保護了，當年不給它砸了已經(jīng)算是幸事了。我們這里地方也偏僻，這些在當年來說就算荒郊野外的摩崖石刻，沒有進入公眾視野，加上東西太多，根本砸不過來。到了改革開放時期，信眾又開始為造像‘再塑金身。”這位資陽文物愛好者稱，當年的“再塑金身”，仍由于地處四川腹地，縣鄉(xiāng)群眾不可能接觸到文物修復專家，擅自修復，導致了整容變毀容。

對于縣一級甚至地級市一級的文物保護單位來說，當年，他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看好文物莫丟失。譬如這位文物愛好者的老家資陽市中和鎮(zhèn)涼風鄉(xiāng)，有一處建于明代的羅漢洞，1990年代被列入縣級文保單位。當年他曾數(shù)過，洞內(nèi)共有200多個羅漢造像、建筑構件、柱礎、九層鏤空香爐等文物。但從2000年開始，這些老古董陸續(xù)被盜，目前只剩下西方三圣造像、石獅等。三圣造像也被擅自粉刷了金漆?！疤z憾了。”提到此，他的情緒特別低落。

在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原中國文物研究所）文物保護與修復培訓中心主任詹長法看來，四川一些露天文物、摩崖石刻遭到破壞性修復，還與1990年代開始的旅游開發(fā)有關。譬如比安岳縣峰門寺石窟、廣安金鳳山摩崖造像更為知名的重慶大足石刻，也是在1990年代早期遭到破壞性修復的。詹長法告訴《新民周刊》記者：“1992年，大足石刻千手觀音造像區(qū)，亦即大悲閣，作為獨立封閉的特龕參觀點投入使用。也就是說，在搞旅游經(jīng)濟開發(fā)時，把這個地方當作一個特殊展區(qū)，前后封閉了三年。試想一下，在濕熱的氣候環(huán)境下封閉三年，等于給她蓋了一層厚被子，千手觀音造像劇烈的破壞狀況，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大足石刻造像創(chuàng)始于唐代初年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其中千手觀音開鑿于南宋淳熙至淳祜年間（公元1174至1252年）?？梢哉f，這是見證了歷史的無價之寶。1961年即被列入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1999年，以北山、寶頂山、南山、石篆山、石門山為代表的大足石刻還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然而，就是在列入名錄之前，大足石刻遭到了修復性破壞。甭管什么極高的藝術、歷史和科學價值，甭管什么佛、道、儒等當時中國社會哲學思想、風土人情之反映，甭管什么造型藝術對后世所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在當時來說，這些價值對急需解決溫飽問題的當?shù)卣c民眾來說，都并不具有特別突出的現(xiàn)實意義。按照自己對美的理解，多快好省地打理出“光彩照人”的佛像，才能迅速介入旅游行業(yè)。

在許鑫微博發(fā)出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安岳石窟佛像的手，被紅布罩著，看上去還挺喜感的。詹長法向記者解釋道：“這可能是當?shù)赜幸恍┬疟姲l(fā)現(xiàn)佛像肢體殘缺了，于是往上搭一塊紅布。確實是出于善心?！庇蓮V安經(jīng)開區(qū)社會事業(yè)局的《情況說明》可知，金鳳山摩崖造像的一些殘缺，源自“文革”時期的破壞。大足千手觀音的問題，則可能來自于歲月的風化。詹長法透露，從1980年代初拍攝的照片看，千手觀音的手臂還很完整，到了1980年代后期，手臂已經(jīng)斷裂了。當年的保護措施，在如今的詹長法看來，是不妥當?shù)?。譬如千手觀音的面部區(qū)域于1980年代開始出現(xiàn)金箔脫落的情況，當時人們出于善心，買來“金水”進行涂抹，一年以后銅綠銹就出來了——原來，當年的所謂“金水”，不過是銅水而已。

如何正確打開文物修復方式

“目前，我局已對現(xiàn)場管理人員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并另外落實了一名專職文物保護人員，加強日常巡查管理。下一步，我局將盡快梳理文物管理漏洞，完善保護措施，杜絕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笨梢哉f，廣安經(jīng)開區(qū)社會事業(yè)局的表態(tài)是擲地有聲的，其他涉事部門多少也有此類表態(tài)。不過，保護措施如何完善，類似的在過去20多年里一再發(fā)生的事件如何杜絕，其實是個嚴峻的課題，并非有關部門唱唱高調(diào)就能圓滿完成的。

回看在歲月里一路走來，如今呈現(xiàn)出此番模樣的四川地區(qū)石刻造像，其初起主要集中在唐宋兩代，特別是宋代佛教由北向南發(fā)展之際。而有宋一代的造型藝術，在中華文化的歷史長河中，是達到一個巔峰的——某些方面至今無人超越。而四川佛教造像與皇家力量修造的云岡石窟等不同，其最初就是民間力量推動塑造——這一點和日后群眾募資修補一模一樣。如何讓當年的民間工藝有傳承不斷絕，才是從根本上解決此類石刻文物修復之道。

在安岳縣峰門寺石窟造像被破壞性修復之事廣為傳播的同時，《新民周刊》記者了解到—個并不廣為人知的情況——安岳縣第一職業(yè)技術學校曾在3年前開設石刻專業(yè)，邀請包括中國傳統(tǒng)雕塑研究院專家委員唐立新等人，來培養(yǎng)石刻專業(yè)人才，傳承安岳石刻工藝。然而，無一人報名，學校最終不得不取消該專業(yè)。

1947年出生，如今已是安岳石刻這一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石永恩先生透露，在安岳，最年輕的做安岳石刻這一行當?shù)娜?，也至?0歲了。后繼乏人，徒喚奈何？

比起安岳石刻目前的窘境，位處東部地區(qū)的東陽木雕的情況，正在好轉(zhuǎn)?！拔乙卸魍降埽绻麤]有徒弟的介入，我的手藝就會失傳?！敝袊に嚸佬g大師、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黃小明先生告訴《新民周刊》記者，“中華文化沒有斷流，靠的就是代代相傳。我們當年想學手藝有時候要靠偷師。如今，我更希望自己能夠毫無保留地將本事傳給徒弟?！?/p>

在復制成功乾隆蟠龍寶座、被故宮博物院永久保存之后，黃小明的作品《憶江南》等又被用于裝飾G20峰會主會場。今年8月，位于陸家嘴上海中心大廈38樓的寶庫匠心館開幕，黃小明的作品亦被收錄其中。寶庫中國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執(zhí)行官柳費國認為，無論是四川的石刻，還是浙江的木雕，包括更著名的中華瓷器等等，不僅僅是一門門手藝，將這些匠心之作串聯(lián)起來的話，還能喚醒記憶——這里有中華文明拯危繼絕的密碼。

詹長法則認為，類似四川這些露天石刻，有的作品歷朝歷代都有修補。其歷史價值中，應該包含歷朝歷代的每一次修補。而在每—個不同的歷史時刻里，修補的方式又確實是不盡相同的?！巴鯒畋R駱當時體”，如果以簡單粗暴的方式進行修復，那將有可能抹除許多歷史痕跡。

從2008年開始的千手觀音修復，在詹長法看來，則有許多經(jīng)驗和思路可循。前期勘察、方案設計、方案調(diào)整、實施修復，每一個階段都細致入微。以2013年所做樣塊和本體的中期試驗為例，經(jīng)過反復實驗，項目組將原先的回貼舊金箔方案，調(diào)整為使用傳統(tǒng)髹漆貼金工藝和同尺寸金箔進行表面貼金層的修復?！案鶕?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和《威尼斯憲章》的相關闡述，大足石刻千手觀音造像搶救性保護修復工程，在保證干預對象的安全穩(wěn)定性的同時，以‘真實性為根本原則指導修復工作?！闭查L法表示，“由于修復工作的特殊性和復雜性特點，每一項修復項目都是具有唯一性和獨特性的實踐，因此，修復工作就要根據(jù)千手觀音的保存狀態(tài)和價值構成來制定具體的修復保護方案。”

記者了解到，在四川當?shù)?，一些民眾認為——新的才是更好的，因此當年才會不顧原樣進行翻新。作為文物修復領域的專家，詹長法認為，目前只需對安岳等遭到破壞性修復的文物進行去漆料處理，而不能在去漆料后再進行另一種途徑的所謂修復。“國際上通行的保護原則是對文物進行日常養(yǎng)護，看到?jīng)]有了彩繪，是否要重繪？在當代文物保護領域來說，并不提倡如此做！”詹長法強調(diào)。

柳費國則認為，必須通過各種途徑來喚起人們的集體意識?！斑@些經(jīng)典石刻，在當年來說其實都是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有創(chuàng)新的作品?！绷M國說，“這就像唐代懷素的草書，在他那個時代來說就是‘當代藝術，因為他是創(chuàng)新的。而到了宋元，趙孟頫的書法，就應該算作經(jīng)典藝術了，因為他更好地繼承了古人。我們?nèi)缃癞斎灰袆?chuàng)新，事實上中華文明延續(xù)至今，貴在創(chuàng)新，但如果沒有對古代文明的繼承，我們就會失去滋養(yǎng)中華文化的土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