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
汪道涵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13年了,謹以此文紀念這位杰出的革命家、政治家和國際問題研究專家。
眾所周知,汪老在兩岸關系和臺灣問題研究方面有著很深的造詣,殊不知他在國際關系和全球問題研究領域里的涉獵面更要廣博的多。自1995年到2005年,我擔任由汪老創(chuàng)建并任主席的上海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秘書長(后改為主任),在他的直接指導下進行研究和協(xié)調工作,耳聞目睹他對世界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歷史等方面的深入探討和獨到見解,為推動中國對外交往和改革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許許多多的往事歷歷在目。
汪老不僅是一位老革命家和高級官員,也是一位知識淵博、造詣很深的學者,這是所有了解他的人的一致評價。他的記憶力特別強、重視掌握第一手資料、善于對復雜問題深入研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中美關系一直是他高度關注所在。他特別強調,中國要改革開放發(fā)展,一定要研究中美關系,首先要研究美國、了解美國。記得他經(jīng)常強調以下這幾點:要研究美國經(jīng)濟,經(jīng)貿因素在中美關系中將日趨重要;要研究美國的利益集團,各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必然影響中美關系;要研究美國國會,不了解它,就難以搞懂美國政策的多面性和多變性;要研究美國的傳媒,它是美國軟實力的組成部分,又對美國的政策產(chǎn)生影響、形成制約;要研究美國的宗教和族裔問題,如美國的猶太人,搞清了這個問題,才能真正了解美國。看看中美關系這些年來走過的歷程,如最近發(fā)生的經(jīng)貿爭端,汪老強調的這幾點有多么重要是不言而喻的。
他同樣重視研究日本在中國對外開放中的作用。他認為,要發(fā)展中日關系,雙方必須加強交流,促進互相了解。他在日本政治、經(jīng)濟、文化、學術各界都有許多朋友,一直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他曾讓我起草過給日本方面的一些回信,有給日本電氣和野村集團研究所負責人的,有給早稻田大學和慶應大學教授的,也有給前大藏相和政黨領導人的,信中談的大多是改善中日關系、促進中日交流的話題。2001年初,我陪汪老會見日本著名歷史學家山田辰雄教授。汪老首先向山田教授詳細了解日本國內對歷史問題的不同看法,隨后又請教授就解決中日間歷史問題和改善中日關系提出建議。對山田的看法,汪老十分重視,又找了幾位專家一起研究,最后寫成材料上報,建議由中日雙方學者共同研究中日關系史的一些重要問題。
令我驚訝的是,汪老對猶太研究也十分投入。1997年的一天晚上,他要我陪他去見美國猶太裔金融家摩里斯·奧菲斯,并讓我隨帶一些中國出版的猶太學書籍。 見面后,汪老將我?guī)サ臅浗o奧菲斯先生,并向他詳細介紹了每本書的內容,從中可見他對猶太文化、歷史,特別是美國猶太人均有深入研究。后來,汪老還擔任了我們上海猶太研究中心的高級顧問。
汪老特別重視研究世界經(jīng)濟和國際金融問題。記得在中國加入WTO前后,汪老幾乎每隔幾天就要把研究國際關系和世界經(jīng)濟的學者召集到一起研討相關問題。他在認真聽取大家意見過程中不時插話,經(jīng)常問的是:“你這個看法的根據(jù)是什么?”“有沒有具體數(shù)據(jù)?”他特別重視中國加入WTO可能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多次就此召開專題研討會。他也很重視WTO知識在中國的普及,親自與龍永圖先生一起主編了有關WTO的讀本。
對一些人們不太注意的發(fā)展中國家,汪老同樣注意進行調查研究。1996年江澤民主席出訪非洲前,他與我們一起涉足不太熟悉的非洲研究,經(jīng)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組織幾次研討后形成一個分析報告,又經(jīng)他反復審閱修改后上報。他還多次提醒我們要加強對印度和中印關系的研究。
汪老嗜書如命,所讀的書古今中外、政經(jīng)文史無所不包。我們經(jīng)??吹剿谏虾I缈圃洪T口淮海路上的三聯(lián)書店里專心致志地閱讀,有時一站就是一個小時。有一段時間,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將贈給他的《現(xiàn)代國際關系》寄到我這里,由我轉交給他。我發(fā)現(xiàn)他每期都讀得很認真,對其中重要的文章還作點評。他也十分愛讀《世界知識》雜志,有段時間一時沒有收到該刊,他就在一次會議上向該刊編輯直接詢問,并對近期雜志某篇文章的觀點進行了點評,可見他讀得認真、深入。他經(jīng)常說,讀書就是生活,其樂無窮。我想,這正是他具有很高學術水平的扎實底蘊所在。
在研究國際關系和全球問題時,汪老善于透過表象抓本質,從戰(zhàn)略角度進行縱深剖析,對國際上的許多發(fā)展做出準確的前瞻性判斷, 努力為中國的對外關系和對外戰(zhàn)略建言獻策。
1996年春,中美之間因臺海局勢惡化出現(xiàn)對峙局面。1999年春,中美又因美機轟炸我駐南斯拉夫使館發(fā)生正面沖突。2001年春,中美關系再一次因撞機事件陷入危機。在這三次危機期間,我們國際問題研究中心都組織了多次小范圍研討。記得汪老在會上強調,中美之間雖有矛盾和沖突,但又有許多共同利益, 一定要強調求同存異,同時中美關系又受到全球形勢發(fā)展的影響和制約,只要我們沉著應對,善于周旋,轉機總是會出現(xiàn)的。事后的發(fā)展均證明他的看法是有遠見的:經(jīng)過中美雙方共同努力,1997年中美關系明顯轉向緩和,當年10月實現(xiàn)了江主席訪美,次年又實現(xiàn)了克林頓總統(tǒng)訪華;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后,中美關系迅速走出低谷,布什總統(tǒng)10月來上海參加APEC首腦會議時與江主席會晤,隨后中美雙方在反恐等一系列問題上展開了富有成果的合作。
1996年夏秋,中日關系因釣魚島等問題一度十分緊張。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為此召開中日關系研討會,探討影響中日關系的一系列負面因素。汪老在會上指出,在中日關系中制造麻煩的人在日本只是少數(shù),廣大日本人民是希望中日友好的,這是我們對日工作的基礎。他強調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兩國文化同宗同源,促進兩國的文化交流十分重要,特別要加強青少年之間的交流和溝通,要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民族沙文主義。事過多年,他的這些看法對我們今天正確處理中日關系仍然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
汪老也十分重視俄羅斯研究。他對蘇聯(lián)解體后前蘇地區(qū)的發(fā)展就十分關心,進行了跟蹤研究,并且特別重視從中汲取對中國有益的教訓和借鑒。記得2000年元旦剛過,他就召集京、滬兩地十多位學者研討普京出任代總統(tǒng)后俄羅斯形勢的發(fā)展。他在會上多次插話和發(fā)言,對俄局勢和中俄關系作了分析和展望,特別強調對普京這位“年青人”要加以關注。2001年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后,他多次找我去談中國與俄羅斯、中亞國家的關系。他認為,與中國和西方國家的關系相比,中國與俄羅斯、中亞的關系還比較薄弱,但潛力巨大。9.11事件發(fā)生后,上合組織一度面臨嚴重困難,但汪老認為這只是暫時現(xiàn)象,上合組織一定能克服困難穩(wěn)步發(fā)展。他要求我們加強對上合組織經(jīng)濟合作的研究,特別要重視能源問題。每年11月在上海召開的俄羅斯問題研討會,他幾乎都要參加,最后一次是2003年11月,他抱病與會。今天,穩(wěn)步前進的上合組織迎來了17歲生日,最近召開的青島峰會十分成功,事實再次印證了汪老的遠見卓識。
關于東亞經(jīng)濟合作問題,特別是中日韓如何加強合作,國內一度有些不同看法。汪老對此十分重視,多次找專家學者進行研討,還談及上海和長三角地區(qū)如何促進與日韓經(jīng)濟合作等具體問題。商務部(原經(jīng)貿部)著名專家周世儉教授就此提出了有價值的看法和建議,得到汪老支持,將他的意見整理后上報,對促進中國參與東亞經(jīng)濟合作進程、特別是中日韓經(jīng)貿合作逐步機制化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汪老在這些方面所做的研究和發(fā)揮的作用實在太多,難以一一枚舉。他本人從不在公開場合提起這些,因此許多事情并不為外界所知。我相信,隨著將來更多的外交檔案和其它材料解密,以及更多的關于他的回憶著述問世,人們終將了解他所做出的貢獻具有多么重要的價值。
在學術討論中,汪老從不擺架子,總是強調大家是平等的,要暢所欲言,有不同看法可以進行辯論。在涉及對外關系問題時,他總是先認真聽取大家的看法,特別是與他的觀點不同的看法,然后在思考辨析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1995年我陪他出訪馬來西亞,他每到一處都要向接待他的馬方官員、學者提出許多問題,有的一時沒聽懂就再次提問。他對我說:“我對馬來西亞不了解,這次是學習之旅,大長見識?!?998年2月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召開“面向21世紀的中美關系”國際學術研討會,汪老在會議期間抽空與何漢理、李侃如等美方主要學者一一單獨會見交談。在遇到不同看法時,汪老都直截了當?shù)靥岢鲎约旱挠^點,同時也認真聽取對方的意見。2000年江澤民主席出訪中東前,他找我去談中東問題,第一句話就說:“這個問題我不熟悉,你是老師,我是學生。”
汪老十分重視國際上出現(xiàn)的一些新趨勢、新問題。2001年初,他在聽取北京學者匯報信息經(jīng)濟和網(wǎng)絡安全問題時指出:“對這些新問題,我們一是要虛心學習,二是要加強研究,不能虛心學習,就無法推進研究?!?.11事件后,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在國內率先召開了“國際恐怖主義和反恐合作”國際研討會。會后我向他匯報時,他提出了一些與我們的看法不同的觀點,但又說:“恐怖主義問題還需深入研究,我的看法也許不全面,大家可以保留自己的觀點,留待以后的發(fā)展來檢驗?!贝撕?,他在病中還很關注一些全球性問題如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特別是恐怖主義、能源安全、公共衛(wèi)生突發(fā)事件等問題。
對于我們這些學術界的后來人來說,汪老又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者,一個誨人不倦的良師。他善于在學習和研究中發(fā)現(xiàn)有份量的著述,特別是有潛力的年青學者的作品,并將其推薦給國家領導、各級官員和他的書友們。中國社科院邢廣程教授的《蘇聯(lián)高層決策七十年》和外交學院蘇格教授的《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兩部力作,都是汪老高度贊賞并極力推薦給最高領導的。1996年我陪汪老訪問南京大學,他應學生們要求做了一個講演。記得那天禮堂里擠滿了熱情洋溢的年輕人,汪老也十分高興。在縱論國內外大事的同時,他深情回顧了自己青年時代在南京學習的經(jīng)歷,鼓勵同學們奮發(fā)努力。講演結束后,汪老還回答了許多問題,簡直是欲罷不能。1998年初汪老出訪美國時,在百忙中會見了硅谷地區(qū)的中國留學生,鼓勵他們發(fā)奮努力,還為他們提了八個大字“天地為懷,高遠存志”。
就我個人而言,無論在中亞俄羅斯研究、中東研究,還是在猶太研究、反恐研究等方面,都得到過汪老的幫助和指導。對我的幾本專著,他都提出過中肯的看法和建議。他還為我主編的《猶太人在中國》和《猶太人在上?!穬蓵釋懥藭?。他的教誨將永遠銘刻在我心中。
汪老擔任過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中國國際戰(zhàn)略研究基金會、中國改革開放論壇等許多智囊機構和思想庫的名譽會長和高級顧問,還是國內外許多大學的名譽教授和名譽博士。記得我曾陪同外交部朱啟禎、詹世亮兩位領導會見汪老,向他匯報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的工作。汪老認為國際問題研究是一個宏大的工程,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實力雄厚的基金會給與支持。他對基金會的工作高度贊揚,并欣然同意擔任基金會的顧問。在國際問題研究領域里,汪老有著許許多多學界朋友,經(jīng)常與他們促膝談心,切磋學問。在學術領域,汪老永遠是一個與我們進行平等切磋的朋友。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國家高端智庫資深研究員、聯(lián)合國文明聯(lián)盟大使、上海國際友好聯(lián)絡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