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雯卿
齊白石立心要為自己作傳,有記載的是在1933年,時年71歲。其時,他住進自己購置的跨車胡同的宅院有七八年了,已在畫壇享有盛名,身邊結(jié)交了一眾文人,其中就有東莞人張伯楨。
張伯楨,號篁溪,朋友們多呼為張篁溪。他是康有為的弟子,中國第一批留日人士,歸國后曾仕民國政府司法部,是京城政壇、文壇的活躍人物?!栋资先俗允觥分袑λ羞@樣的記錄:“尊公滄海先生,跟我同是受業(yè)于湘綺師的,神交已久,在易實甫家晤見,真是如逢故人,歡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諱伯楨,嘗刊《滄海叢書》,別署滄海)?!币簿褪钦f,坐在白石老人面前幫他記述生平的執(zhí)筆人張次溪,正是張伯楨的兒子。
《白石老人自傳》書封
張次溪從小隨父母生活在北京,1923年考入世界語專門學(xué)校,后入孔教大學(xué),獲文學(xué)士學(xué)位。他常陪父交游,自己也少年老成。張家為東莞名門望族,家境相當(dāng)富裕,在民國時的京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社交平臺,徐悲鴻、陳師曾、齊如山、梅蘭芳等一批名流悉數(shù)登場。在這樣的氛圍里,張次溪從小就出入于京城文化圈,從容周旋其間。
篁溪、次溪父子二人,是白石老人的座上熱客。1933年,張次溪曾為齊白石編印過仿宋鉛字八卷本的《白石詩草》,于元宵節(jié)送到齊家畫屋,齊白石對此極表感激,有詩記其情云:“畫名慚愧揚天下,吟詠何必并世知。多謝次溪為好事,滿城風(fēng)雨乞題詞?!焙笠痪湔f的就是張次溪不憚奔波,為《白石詩草》代求名家題詞的事。從1931年訂忘年交,到1957年9月16日齊白石逝世,張次溪“時時請益于白石先生者凡26年”。
張次溪曾在他的《回憶白石老人》一文里,記述了與白石老人交往的情形:“我認識白石老人是在1920年4月,那時我才12歲,老人已經(jīng)58歲了。我是隨同先父到宣武門內(nèi)石燈庵去拜訪他的。老人剛從湖南湘潭原籍回到北京,從城南龍泉寺搬到城內(nèi)。……在此以前,他上來我家?guī)状危叶忌蠈W(xué)去了所以沒有遇到過。那天,我見到老人,覺得他老人家和藹可親。他摸了摸我的頭頂,對先父說:‘世兄相貌很聰明,念書一定是很不錯的。當(dāng)時還從柜里取出幾樣點心給我吃,并詳細地問我:‘在哪里上學(xué)了?讀的什么書?他的態(tài)度,使我暖和地好像滿座都是春意。因此,我在童年的時候得到的印象,至今還在腦海里,久久沒有忘掉?!?/p>
齊白石到北京后,曾長期寓居張園,其間他在張園畫下不少佳作,部分贈送給了這位忘年好友,且題其所居為“借山居”。其自述中曾談道:“你(編者按:此段以后多為白石老人親筆所記,你指筆錄者而言)家的張園,在左安門內(nèi)新西里三號,原是明朝袁崇煥的故居,有聽雨樓古跡。尊公篁溪學(xué)長在世時,屢次約我去玩,我很喜歡那個地方,雖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以谀抢锢L畫消夏,得氣之清,大可以洗滌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我當(dāng)時畫了十多幅草蟲魚蝦,都是在那里實地取材的。還畫過一幅多蝦圖,掛在借山居的墻壁上面,這是我生平畫蝦最得意的一幅?!?/p>
以張次溪在《白石老人自述》中按語所述,這個張園歷史也是曲折。他父親張伯楨景仰抗清英雄袁崇煥,1916年以己之力重新刊行《袁督師遺集》,并捐資在北京左安門內(nèi)東火橋廣東新義園內(nèi)建了袁督師廟。門額“袁督師廟”四個大字及門聯(lián),均為康有為所書。清末,此處廢為民居,屋宇毀敗。民國初,張伯楨出資購置下來修治整理,取名“張園”。1958年,張次溪等把這棟別墅捐給了北京市人民政府,現(xiàn)在張園歸屬龍?zhí)逗珗@管理。
再說1933年,齊白石有天在張次溪家里看到蘇州文學(xué)家金松岑為他人所寫的一篇傳記,斷定是必傳之作,當(dāng)即便要張次溪介紹遠在千里之外的金松岑也為他作傳。應(yīng)金氏要求,齊白石開始口述生平經(jīng)歷,由張次溪逐段筆錄整理,備作統(tǒng)籌傳記的素材。這一過程斷斷續(xù)續(xù)了好幾年,不料金松岑未開筆就去世了,齊白石隨后又相繼托過胡適、艾青寫傳,最后是胡適和鄧廣銘等人為他編了一份簡略的年譜。
1957年,張次溪突發(fā)腦溢血而臥床,半身不遂。齊白石于同年9月16日告別人世,白石老人的自述記至1948年,就擱置了。
文人鼎助畫家向來是文壇佳話,張次溪為宣傳齊白石更是不遺余力。70歲之后白石老人的詩興銳減,只是偶有題畫絕句,但張次溪利用勤交往的便利,不拒細流,1957年以后又在八卷本的《白石詩草》之外,輯錄成《白石詩?!?。
6年后,1963年,張次溪將已經(jīng)記述的齊白石生平分八章整理,以《白石老人自傳》(書名改“述”為“傳”)為題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出版說明中交代道:“《白石老人自傳》……由于老人年老體衰,到八十八歲時(1948年)終斷了。1949年全國解放,他……仍不倦從事藝術(shù)活動,直到逝世為止。這一段時間,在老人生平中是很重要的一個階段,其中有許多值得記述的材料,還有待于今后整理補充?!?/p>
1966年,“文革”開始,張次溪在東莞會館的住所遭查抄,1.7萬多件書冊資料被封存。已經(jīng)出版的《白石老人自傳》不敢再露頭了。他未曾出版的《齊白石的一生》手稿被退回后,也一同被抄。張次溪于1968年9月9日病逝,才60歲。
1986年12月,《白石老人自述》 (書名重新改“傳”為“述”)在岳麓書社再版。由于口述人和記錄者數(shù)十年親密,聲氣相投,張次溪的語言行文,樸實中多含波峭,直白里意趣橫生,使這部著作成為研究齊白石的重要材料。
“我跟老人往來,前后將近40年。雖說我們兩人年歲相差很遠,但是彼此很談得來。交誼就越久越深。這些年,除了他主動給我畫過幾幅畫和刻過幾方印章還外,我請他作畫或刻印章,總是按照他筆單所定的價格,致送酬金,從不短少分文。”張次溪和齊白石的忘年交情,由此可見。
(參考文獻:齊白石、張次溪《白石老人自述》;鄭雪峰《齊白石與張次溪書札》;李吉光《試論張次溪在北京文化史上的地位》;張次溪《憶白石老人》;郎紹君《齊白石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