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夢龍
我從小智力平平,又不愛讀書,學習成績很糟糕,每學期的成績報告單上總有好幾盞“紅燈”高掛。我爸是商人,忙于做生意,沒空管我;媽媽事事順我,又不識字,管不了我。我就像一匹沒有韁繩的小馬駒,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成天在野地里撒歡,狂奔。可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大概是1943年)有幸遇到了一位很好的國語(語文)老師,在他的引導(dǎo)鼓勵下,我開始對學習產(chǎn)生了興趣,尤其愛上了讀課外書?!段饔斡洝贰稅鄣慕逃贰遏敒I遜漂流記》《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等有趣的中外故事,我都讀得津津有味,甚至還一知半解地讀完了整部《三國演義》。
進入中學以后,我忽然又迷上了寫作,于是在發(fā)表欲的驅(qū)動下,自作主張辦了一份壁報(一種張貼在墻壁上的手抄報刊),恰好從《莊子》上讀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這個句子,于是為壁報取了個自鳴得意的刊名:《爝火》。每出一期,我既是主編,又是作者。那時我對古典詩詞的寫作十分熱衷,很想成為一個像曹植那樣“七步成詩”的天才詩人。正好高中部也有兩個酷愛寫詩的學長,于是《爝火》順理成章成了三個“詩人”發(fā)表詩詞的“??薄榱颂岣咦约簩懺姷乃疁?,我像餓漢撲向面包似的貪婪地讀書,比如《唐詩三百首》我在初中一年級時就已能全部背誦,連《長恨歌》《琵琶行》這樣的長詩,我都能一背到底,不打半個“格楞”(上海方言,指說話不流利,有停頓);一些介紹詩詞欣賞的書都成了我天天翻閱的“枕邊書”,如《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人間詞話》《隨園詩話》《詩韻全璧》《聲律啟蒙》等。此外,如魯迅的雜文、散文、小說,我?guī)缀跞孔x過;還有林紓用“太史公筆法”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今譯《茶花女》)《塊肉余生述》(今譯《大衛(wèi)·科波菲爾》)《黑奴吁天錄》(今譯《湯姆叔叔的小屋》)等外國小說,我都看過不止一遍;《紅樓夢》至少看了三遍,對大觀園里眾多才女詩詞唱和、“香菱學詩”等情節(jié)尤其興趣濃厚,記不清翻來覆去讀了多少遍。同時還自學了詩詞格律,到初中二年級時,我已能按照平仄規(guī)律拖長了聲調(diào)“吟”詩,并學會了寫作格律嚴整的“律詩”“絕句”,現(xiàn)在我的“詩稿”里還保存著當年寫的這些格律詩。初中二年級時學校組織學生到杭州旅游,我回來后寫了好幾首詩,其中有一首“五律”得到了國文老師的稱贊,詩是這樣的:
不見摩天嶺,雙峰自足奇。
未窮最高處,已覺眾山低。
俗境隨塵遠,飛鴻與眼齊。
還須凌絕頂,莫待夕陽西。
這首詩的平仄和對仗完全符合五言律詩的要求,頷聯(lián)(第三、四句)還運用了寫作難度較高的“流水對”。再從詩的內(nèi)容看,雖然寫的是登山,其實是言志,表達了自己在人生和為學之路上“還須凌絕頂”的“雄心壯志”。
為了像模像樣地發(fā)表作品,我覺得應(yīng)該像作家那樣為自己取個筆名。曾讀過魯迅的散文《鴨的喜劇》,很喜歡魯迅筆下那位可愛的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于是按自己的名字“夢龍”的諧音取了個筆名:“盲聾詩人”。為此我還寫了一首七絕《盲聾詩人自贈》:
堪笑詩人盲且聾,不分南北與西東。
胸中一盞心燈亮,目自清明耳自聰。
詩中儼然以詩人自居,可見我當時的“嘚瑟”之態(tài)。那時的我,每天忙忙碌碌,讀書,作文,寫詩,出版壁報,既自鳴得意,又得到了老師、同學的贊賞,覺得自己真的已是一名“才華橫溢”的少年詩人,于是更加癡迷與投入,以至占去了我大部分的課余時間,常常上課還在琢磨我的詩句,竟把作為學生的“正業(yè)”—功課,完全拋到了九霄云外。初中二年級時,終因嚴重偏科而嘗到了“留級”的滋味。
留級以后怎么辦?是放棄我的興趣,從此專心于課業(yè)呢,還是不管不顧,我行我素?難道除了非此即彼的選擇,就沒有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了嗎?
我這時發(fā)現(xiàn),兩年來不間斷的讀書和寫作,固然影響了正常的課業(yè),造成了留級的后果,卻拓寬了我的文化視野,尤其是明顯提高了我的自學能力,包括閱讀能力、寫作能力和獨立思考能力。我開始意識到自學的價值,也嘗到了自學的樂趣。于是我決定嘗試一種也許能達到事半功倍之效的新的聽課法:把課外自學遷移到課內(nèi)。就是在老師每次開講新課之前,我先自學課文,盡量讀出自己的感受,到聽課時就把自己的理解和老師的講解互相對照、比較、印證。有時候我的理解和老師的講解基本一致,有時候并不一致,我都要問個“為什么”,既不過于自信,也不盲從老師。這樣邊聽邊思,本來是被動“聆聽”的過程,變成了主動“思考”的過程,不就等于把課外“自學”移到了課內(nèi)嗎?這種立足于自學的聽課法,不僅使我把知識學活了,而且印象更深,不易忘記,還鍛煉了思考能力,學習效果自然高出于只會按常規(guī)聽課的同學。因此每次國文考試,我即使考前不復(fù)習,成績也穩(wěn)居全班之冠。更何況我能讀會寫,我的實際語文水平遠遠超過了我的同班同學。后來我又把這種省時高效的學習方法由國文學科遷移到其他主要學科,都取得了優(yōu)良成績。同學們看我平時忙于寫文章,寫詩,辦壁報,每次考試之前也不怎么復(fù)習,可總能考出不錯的成績,都以為我“智力超群”。其實我還是那個從小智力平平、又有過留級記錄的“我”,只是不間斷的讀書自學幫助我找到了學習的“獨門秘籍”—一種立足于自主學習的“聽課法”,如果用最少的字數(shù)概括,就是兩個字—自學。
到初中畢業(yè)時,我因各科成績均達到優(yōu)秀而獲得了免考直升本校高中的資格??上乙蚣彝サ脑蚨チ死^續(xù)上學的機會。但初中階段的自學為我今后的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20世紀50年代初,我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成了一名中學美術(shù)老師(我從小愛畫畫),后來(1952年)校長看到我愛讀書,愛寫作,正好學校缺少語文老師,就讓我改教語文。那時我的學歷是初中畢業(yè),年齡21歲,語文教學經(jīng)驗等于零,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都沒有資格擔任中學語文教師。但是我這名“不合格教師”不但勝任了教學,而且受到了學生的歡迎,僅僅教了4年語文,就被評為縣優(yōu)秀教師,獲得了晉升兩級工資的破格獎勵(這在當時是很少有的),并開始執(zhí)教高中語文,還擔任了學校的語文教研組長。1979年,我這名僅有初中學歷的語文教師又有幸被評為上海市首批特級教師,獲得了與我的學歷極其不相稱的榮譽。
一無“背景”二無“門路”的我,能夠獲此殊榮,靠的是什么?答案仍然是那兩個字:自學。當然,當了老師后的“自學”不單是我自己學,而是鼓勵我的學生自學。我沒有接受過師范大學的專業(yè)訓(xùn)練,但我相信,只要我能鼓勵我的學生像我當年自學國文那樣自學語文,他們肯定也能像我當年取得優(yōu)異的國文成績一樣取得優(yōu)異的語文學習成績。20世紀80年代初的語文教學,基本上采用老師“講解課文、傳授知識”的傳統(tǒng)教法,而我的教學立足于鼓勵學生自主學習,這種教法在當時顯得很另類,但充分調(diào)動了學生學習的主動性、積極性,這大概就是我能從眾多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獲此殊榮的重要原因吧!這也是我教好語文的“獨門秘籍”。
自學,靠自己學,這對人的成長的意義,怎么強調(diào)都不會過分,對我這名學歷不合格的教師是這樣,對已經(jīng)取得本科學歷或更高學歷的人也不例外。任何人要真正在事業(yè)或?qū)W問上有所發(fā)展、有所建樹,都離不開不間斷的自學。學海無涯,人生有限,自學是一輩子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終身自學者”。而在人的漫長一生中,中小學階段正是自學最好的起步階段,如果在這個階段培養(yǎng)了自學的意識和能力,養(yǎng)成了自學的習慣,必將終身受用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