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褪雪日——”他默念。刺眼的透明
在山脊上游移,今夜依舊是寒涼之夜。
由此,他想起自身逼仄的格局:只是
行走在地面上、空氣中,或作為姓名
籍貫的任意一筆,該穿上它的要義?
2
另一個他,尚不能自如行走。月臺上
漸次揚起的異地口語,將他推往云層
的秩序:薄荷煙的販賣者,最為機警
而后是窗邊的騎手,唆使曼妙的冷氣
將海面縛緊;他因此免于淪為墜網(wǎng)者
3
你收傘、下扶梯?;蛟徫业耐須w,
指認我們相似的境遇。“還不至太晚
指縫的琴鍵輕捷?!彼焯较蛞粭l岔路
霧靄將歇,我們將愈加清癯,且否認
薄荷:作為幻術(shù)的一種,與季候周旋。
2018.1 一次晚歸
我們懷著黑色的精神,魚也如此
一個斷樹樁舉起蒼白的手告別。
——S·普拉斯
傍晚打烊前,我們匆匆把船
引向湖心;想起從前少雨的季節(jié)
我們把旗子搖上去,又搖下來
有時也只是裝個模樣,顯然
并沒有人真正看著,或停下來
交出時間,像做一次晚禱
更多時候,只是遐想一片
滑翔傘,月牙船,載我們從樓頂
安全降落。三層樓,俯視那么
稀少,一屋子絕無僅有的空氣
此刻都被咽進船艙;湖水冰冷且綠
僅是看起來,周遭比任何日子
更真空,而你感到坦蕩:
家在搐動,而不是你自身,這顯然
不同于以往——那些好命的酒客
把詞語撒在岸邊,而你在湖中
并沒有牽累他們的企圖。間或想起
練習(xí)簿上:零散、未署名的語錄
應(yīng)該復(fù)寫它。合上就忘了。
碼頭邊《水手》準(zhǔn)時奏響,而你的
父親,你知道,他看過許多身體
不愿再看了;他看一片消退的晚景
透過玻璃隔間,他看見雨滴,并不總
在落,而是輕微地浮起。
2017.5
事出無由,夏日。江心洲的噴泉
開始疲于重復(fù),它們善于扯謊的汽笛
正撐開一把紙傘,等候鳧水歸來者。
再晚一些,淺水藻類便會張開,吞吐
氣泡,在我們瞳孔立足;而赴死的行動
像每日晚餐般自然。亦栽種一些水,
柔軟的搏擊,走入迷途之際無一例外
成為季度的翹楚,相繼接受質(zhì)詢,并
隨弦樂隊唱進夏日之夕:“涇流之大,
兩誒渚崖之間,不辯牛馬!”鳧水者
只是不斷下墜的櫻桃紅,測量彼此
莫須有的僭稱;岸邊,兩只空瓶
兀自敞開,遂被暮色收割。
2017.8
聽聞鎖鑰的窸窣聲,我們佯裝入睡
扭開滴眼液。頃刻,皈依于夜間沁涼。
遠景倏然而至:一時間,簧管的合唱
透過鎖孔,夜色又浸染在濃霧中。
你說:“黃公望來了?!笔堑?/p>
我也看見——暗語——淺絳色
警備員,將我們敞開在另一個平面
彼處,瞳孔潔凈的舞蹈同履歷冊
是兩碼事。無須張口便能滑翔,向
柑橘芬芳的十一月;而一切會好起來,
宿醉只是去往銀河鐵道①途中的事。
于是我們架好相機,遁入沉沉雨水
——更像一對搭檔,或躡足的煙草商。
我們約好不再說喪氣話,并熟稔
宇宙也可能是腳底的小小舢板:
途經(jīng)橋頭堡,還要渡我們過淺灘。
2017.10
①宮澤賢治童話《銀河鐵道之夜》。
只是為了享樂,便鋪張
這樣的色彩。偏安一隅的
風(fēng)景每時每刻更新,吐出帆板
降落在果籃:一種美好憑藉
長久隱于坊間。
反復(fù),再俯沖——
“別盡提一些餿主意!”
像活人一樣活,像戀人一樣
渴望來信。對話之苦
無始亦無終;狹長甬道
沿途,隱私的奧義是傘
而我們已開始疏于
驚呼——坐下時,我們
是并置的一對,并呈現(xiàn)
消逝的速度。月臺撤退林中
搜尋近處的獵手,纜車
可以再次觸動邊境
異鄉(xiāng)之歌;片面的
樂土,卻是人間樂園。
2017.10
①東京淺草,一處小型游樂場。
我時常有種簡潔印象(是錯覺也未可知):比我稍年輕幾歲的詩人們起筆更加恣意無焦慮,文字符號的內(nèi)爆緣起于偏旋的語言決心,陌異情境讓人癡愛于幻美。吳勒則從保守中取得要義,法相莊嚴(yán),穩(wěn)中求進,把酷炫限制在內(nèi)斂卻并不忸怩的剛?cè)嵯酀铮ㄋ麑憽耙汛_認好了/巨幅的爆破在我們身后”)。他吟唱的聲線低調(diào)奢華,自帶降噪功能,不至在讀者既有的耳廓中侵略或者碰瓷。他詩中暗涌的生命假設(shè)輕盈化解了生活實感的艱澀,語流彈性化了現(xiàn)實激流的執(zhí)拗,這可能跟他“莫須有的僭稱”的態(tài)度合拍:他和語言的商談終于進展到化敵為友的地步,某種程度上,這已難得地模擬出詩歌的難得的真實。
——秦三澍
(譯者,巴黎高師文學(xué)博士候選人)
吳勒的語言,肌肉放松,很少展示力量,至多也只是“柔軟的搏擊”(《鳧水》),然而質(zhì)密,想要刺破其密語,是困難的。他從來只需要少量的情緒,把它們穩(wěn)住在手邊,“霧靄將歇,我們將愈加清癯”(《相對好的方式》)。他從來不會勉強給出他所沒有的,從來不虛張聲勢,所以隱隱中可以感受到他的限度。在這個限度內(nèi),他可以深不可測。此外是散布語句的玲瓏物件:果籃、相機、滴眼液、薄荷煙,也被賦予了玲瓏感,這些“美好憑藉”(《花屋敷》)宛如開關(guān),總是能有所觸發(fā),制造淺色調(diào)的驚喜。
——羊須(青年詩人)
吳勒的詩總是在整飭、平衡的結(jié)構(gòu)中,為我們展現(xiàn)一種朦朧卻不失細膩的氛圍,我們常??梢栽谒脑娭姓业脚c他生活緊密相連的抒情場景,無論我們在看到這些擷取的記憶枝葉時,是回報戲謔“噗,又是薄荷煙”,還是因他賦予了我們熟悉的事物以新的清麗而不禁莞爾,他的詩歌寫作都沒有使他離讀者越來越遠,即使是他那一貫疏離又克制的語調(diào),也從不指向冷漠;相反,他靈動的情感一直以其自身的節(jié)奏和韻律生長在詩行間,帶給我們清甜卻不黏膩的溫柔。
——梨姜
(南京大學(xué)重唱詩社第17任社長)
“平地神仙,清涼世界,君曾知否?!眳抢赵姼钄⑹潞褪闱榈闹魅斯且粋€“皈依于夜間沁涼”(《宇宙滴眼液》)之人,其詩歌也在平穩(wěn)而精致的敘事中重構(gòu)了通往清涼世界的“幻術(shù)”或“操縱術(shù)”。被“籍貫”和“履歷冊”所歸馴的日常生活乏味而逼仄,詩人敏感的官能卻能夠捕捉沁涼,“探向一條岔路”,敞開一個異質(zhì)的空間,從而使詩歌中的“我們”“免為墜網(wǎng)者”。一場場幻術(shù)傳達的是詩人極端私人化的生命體驗,而詩人也在這樣的體驗中得以確認自己是“絕對安全”的。
——卡珀(青年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