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
(汕頭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社科系,廣東 汕頭 515078)
有關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的研究,學界已有一些成果。①相關研究有:陳卓坤:《近現(xiàn)代潮汕女子教育概觀》,《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2);杜式敏:《近代汕頭基督教會女校研究——以淑德女校為例》,《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5);蔡香玉:《清末民國潮汕新舊教會的婦女事業(yè)》,《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5);張麗:《民國潮汕女子教育述論》,《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1);張麗:《性別、社會與教育:清末民國的潮汕女子興學》,《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16(2)。然而女子教育的發(fā)展有著復雜而豐富、具體而生動的不同面向,因此對它的研究也應當盡量細化、具體化和多元化。基于此,本文將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置于中國整體歷史及潮汕僑鄉(xiāng)區(qū)域歷史文化的不同語境中,力圖展示女子教育從無到有、從舊到新、由淺入深的曲折演進歷程,凸顯潮汕女學實踐的地域特征與獨特風貌,解讀女子教育發(fā)展與社會“語境”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而加深與拓展區(qū)域教育近代化研究。
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產生于中國社會大變革之際,它的產生、發(fā)展、變遷與潮汕地區(qū)乃至整個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女子學制改革以及婦女解放運動相始終。根據(jù)其內在發(fā)展邏輯,筆者把它劃分為4個時期,將其置于多重背景中加以考察。
鴉片戰(zhàn)后,西方殖民者取得了在華傳教與辦學的特權。1860年,汕頭被辟為通商口岸,使得昔日處于“省尾國角”的潮汕地區(qū)成為中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前沿地帶。大批傳教士涌入潮汕,他們大多肩負著文化滲透與侵略的重任,于是各級各類教會學校被相繼創(chuàng)建,而為數(shù)不少的女傳教士們則懷著對潮汕婦女處境的同情與關切,懷著使她們與男子同享平等教育的愿望而創(chuàng)辦女學,正式的教會女學隨即出現(xiàn),女子教育從此發(fā)軔。1860年,美國浸信會的約翰夫人(Mrs.Johnson)將其1851年在香港創(chuàng)辦的女塾遷往汕頭媽嶼島,1865年又移駐礐石,1876年她將女校正式命名為“正光女?!保ǔ趺撼抗馀#?。1873年,浸信會傳教士裴女士(Miss Adele M.Fielde)在汕頭礐石創(chuàng)辦“明道婦學”,即“女子圣經培訓學校”。同年10月,英國長老會的幾位傳教士太太們在汕頭大馬路(今外馬路)開辦了淑德女學,汲約翰太太(Mrs.Gibson)任校長。其后,美國浸會、英國長老會以及法屬天主教會陸續(xù)創(chuàng)辦教會女校。據(jù)統(tǒng)計,1873-1911年,潮汕各地先后創(chuàng)辦教會學校共24所,其中女校數(shù)量超過1/3。除明道婦學、淑德女學、正光女校之外,1881年,英國長老會女傳教李潔(Miss Catherine M.Ricketts)為培養(yǎng)女傳道開辦“老女學”(1925年改校名為“汕頭培德婦學”);1910年,法屬天主教會開辦若瑟小學;1885年,英國長老會在揭西縣五經富所開辦五育女子學校;1899年,美國浸信會師雅谷牧師的妻子Mrs.Speicher在“靜遠軒”(現(xiàn)揭陽榕城進賢門竹巷2號)辦起一個女子班,聘請師雅谷的廚師——潮興(澄海人)之妻陳美賢為教師;1901年,陳美賢又在榕城北門老禮拜堂辦了一所教會女子學校,最初沒有校名,1908年,邢瑞鳴仿照礐石正光女校的名稱,為該校取名為“宗光女?!?;1906年,天主教于潮安縣城辦真原小學堂,設置男女兩分校。在潮汕女子教育起步的四五十年里,西方教會始終處于主導地位。這些教會女校的興辦為潮汕首開女子學校教育之先河,結束了潮汕女子無學校教育的落后狀態(tài)。教會女學的創(chuàng)辦和發(fā)展,為自辦女子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培養(yǎng)了師資、提供了借鑒,為潮汕婦女運動培養(yǎng)了最初的人才,并直接催化了自辦女學的出現(xiàn),一些教會女校還成為自辦女校和混合學校的前身。
1.自辦女學的興起。受甲午戰(zhàn)敗的刺激,“興女學”作為“救亡圖存”的重要手段之一,成為知識精英們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重要文化符碼之一,一些維新志士強烈呼吁發(fā)展本土女子教育。如1897年梁啟超在《論女學》中強調“治天下之本二:曰正人心,廣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養(yǎng)始,蒙養(yǎng)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婦學始,故婦學實天下存亡強弱之大原也?!盵3]“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受到強烈撞擊。1898年,維新之士在上海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所自辦經正女學,女子學校遂首現(xiàn)于滬、津、寧等地,為其他地方創(chuàng)辦女學堂提供了最初的模范。清政府宣布實施新政后,1904年頒布的“癸卯學制”一改“壬寅學制”(1902)完全排斥女學的態(tài)度,提出家庭教育包括女學。潮汕地區(qū)于1905年出現(xiàn)了第一所自辦女子私塾,即由揭陽女子陳寶蓮在陳厝祠堂昭武第所創(chuàng)辦的閨秀女校。1907年,學部又奉旨訂頒《女子小學堂章程》和《女子師范學堂章程》,制定了女子教育的課程內容、教學制度等,女子教育自此合法化。為適應學制對女子教育的初步開放,1908年,普寧舊式黃都書院改辦為黃都女子學堂,同年澄海蓬洲名士陳芷云響應湖廣總督張之洞“廢寺興學”的號召,聯(lián)合蓬洲城有影響力的人士,將寶蓮庵的尼姑趕走,沒收其寺產,其夫人佘友云在此開辦毓秀女子師范學堂。1909年,潮陽官立女子學堂在潮陽縣學宮旁魁星祠開辦,又開啟了潮汕官方辦女學的先例。這幾所女校雖然是帶有私塾性質的舊學,缺乏現(xiàn)代科學的知識課目,學生局限于少數(shù)富家女子,開辦幾年后即停辦,但它們結束了西方教會全權控制女子教育的局面,為新式女子教育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
2.從舊塾到新學與小學男女同校。辛亥革命前后,廣東作為革命策源地,反封建的婦女運動風起云涌,女子教育改革的呼聲更為猛烈。在官方道義和民間(華僑)資金的支持之下,潮汕教育家們紛紛開風氣之先興辦新學。1912年,潮汕第一所近代新式女校私立坤綱女子學校開創(chuàng),該校采用現(xiàn)代新式教育科目和管理模式,創(chuàng)辦之初便有教職員10人,學生83人。坤綱女校創(chuàng)辦不久,各地便紛紛創(chuàng)辦新式女校,至1918年,先后創(chuàng)辦初等小學、高等小學、女子師范、女子職業(yè)學校等12所。①這12所學校是:汕頭坤綱女校、澄海私立女子小學(1913)、澄海宗英女子學校(1913)、澄海城南女子學校(1913)、揭陽靜遠女校(1913)、揭陽縣立女子小學(1915)、揭陽職業(yè)女校(1915)、潮安楓溪僑辦坤范學堂(1915)、潮安縣立女子高等小學(1915)、汕頭廣州旅汕女校(1915)、潮安真光女子小學(1916)、揭陽培光女子小學(1918)。與此同時,隨著女子教育的不斷發(fā)展,女子爭取與男子平等受教育的權利之事被提上議事日程,“開女禁”進入主流話語。1912年《普通教育暫行辦法》明確規(guī)定“初等小學校,可以男女同校?!盵4]潮汕初等教育如澄海私立植基學堂(今永新小學)等隨即出現(xiàn)男女同校,潮汕近代女詩人余佩華就讀于該校,是當時最早入男校的女學生代表。[5]29部分專門女校如坤綱女校亦開始招收男生,擴大為完全小學,實行男女同校。至1921年,汕頭市30所男校有16所男女同校,學生2341人中有女生476人,加上6所專門女校的女生375人,女生比例為31.33%。[6]2新式女校的開辦與小學男女同學的實現(xiàn)使潮汕女學適時地納入新式教育體系,女子踴躍入學,女子教育進入了快速發(fā)展時期。
3.中學開女禁與男女同校。俄國十月革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展開為婦女運動注入了新的內涵,一時間諸如資產階級的、空想社會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婦女解放思潮紛紛出爐,極大地沖擊了舊禮教、舊思想,男女平權更加深入人心。男女教育條件完全平等、中學男女同學、增設專門女子中學等呼聲高漲。風氣之下,1921年,潮州省立金山中學校長留法博士張競生和教務長李春濤,積極倡議男女同校:“女生考試合格者可以申請優(yōu)待,免收學雜費,并供應午餐”,破例錄取了唐舜卿等8名女學生,開創(chuàng)了潮汕中學男女同校的先例,[6]2-3也是當時全國少數(shù)幾所率先實行男女同校的中學之一。1922年11月國民政府教育部以大總統(tǒng)令頒定《學校系統(tǒng)改革方案》,確立男女同校的單軌教育體制,潮汕各中學也都逐漸開放女禁:1923年汕頭友聯(lián)中學附設女部招收女生,私立震東中學、揭陽一中開放女禁,1924年普寧縣立第二中學附屬高小班招收楊德秀、楊乾泰、靜香等3名女生,為普寧縣男女同校之始,1925年澄海中學實現(xiàn)男女同校。不過,潮汕“男女同?!辈⒎且环L順。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為穩(wěn)定政局與減少社會問題,國民黨的“訓政”統(tǒng)治漸趨保守嚴厲,原本與革命潮流相伴相生的婦女運動也迅速式微。1928年國民政府召開第一次全國教育會議,就女子教育方面特別提出:“女子中等教育,應培養(yǎng)女子特有的社會職分,而適應其特殊的需要,故女子中學應單獨設立為宜?!盵7]廣東省教廳即有中學男女生應行分校之令,潮汕中小學均受影響。原本男女同校的金山中學只得改為潮安縣女子中學校,并將原有學生送附近中學肄業(yè),直至1929年秋才宣告復辦。[8]而澄??h則從1928年至抗戰(zhàn)初期,實行男女“同校不同址”“同址不同班”。[9]不過,男女同學的風氣畢竟已大勢所趨,繼1931年聿懷中學開女禁后,男女同校在潮汕逐漸成為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中學男女同校的風氣是對潮汕幾千年來男女有別的封建陋習的又一次有力沖擊,很快便又出現(xiàn)“男女同教”“男進女?!钡闹鲝?,不斷推進女學教育向前發(fā)展,使女子教育逐步趨于完善,走向正規(guī)。與此同時,專門女子中學亦獲得發(fā)展。1924年第一所官立女子中學即汕頭市立女子中學開辦。至1940年,潮汕先后創(chuàng)辦專門女子中學4所①這4所女子中學是:汕頭市立女子中學(1924)、潮安縣立女子中學(1927)、揭陽真理女子中學(1929)、揭陽縣立女子中學(1929)。。1932年,潮汕有女高中生46人,占高中總數(shù)的8.47%,初中女生706人,占初中總數(shù)16.75%;1934年,中學女生966人,占學生總數(shù)的18.98%。
4.發(fā)展變革中的教會女學。1910-1925年,教會不僅相繼新辦3所女子小學(即潮安真光女子學校、揭陽河婆培光女子小學和惠來真原女學),更將女學發(fā)展到鄉(xiāng)村,在鄉(xiāng)村堂會開設初級小學為女童授課。據(jù)載,在1920年代中期,僅英國長老會就有30多所鄉(xiāng)村堂會初級女學,[10]占同期英會鄉(xiāng)村堂會小學的1/3。這時期教會創(chuàng)辦的女子學校規(guī)模有所擴大,層次、級別亦有提高。不單開設小學,而且有幼稚園、女子中學、師范、醫(yī)護教育。如1910年,明道婦婦學院內附設幼稚園;1913年,美籍護士偉利濟(Miss L.A.Withers)在揭陽馬牙真理醫(yī)院內創(chuàng)建私立真理護士學校并首任校長;1921年,正光女校開始招收女子中學生;1922年,明道婦學“又有三年的高等幼稚師范班……教員是高等幼稚園示范科作實地練習”。[11]
1922年,全國爆發(fā)“非基督教運動”,潮汕尤其是汕頭成為廣東省內“收回教育權”斗爭最激烈的地方之一。1925年3月,廣東革命政府東征軍收復潮汕后,周恩來并親自領導和主持“收回教育權”。12月,汕頭市政廳頒布法令,規(guī)定教會學校需:(1)向官廳立案注冊;(2)改校名;(3)不準讀圣經;(4)不準宣傳宗教思想;(5)宣布完全收回為中國人辦理。[12]1926年,汕頭的反教運動更加激烈,一些教會女校被迫停辦或改辦,如“1927年春,汕頭正光女校在學潮期間,停辦有半年。1927年夏,礐石中學(教會男校)與正光女中合并為礐光中學?!盵1]36不過隨著形勢的變化,此后的10年里,教會女學仍有所發(fā)展,并始終是潮汕女子教育的主力之一。如1929年揭陽宗光女校改辦升級為真理女子中學、1930年汕頭福音醫(yī)院附屬護士學校即嶺東高級護士學校開辦、1937年潮安懷德女子學校開辦等。
1.中心淪陷區(qū)的殖民教育。1939年6月至1945年9月,日寇侵占潮汕,女子教育發(fā)展遭受挫折。淪陷期間,很多學校被迫停辦、改辦或內遷。汕頭市立女子中學、坤綱女校被迫停課時間長達10年之久;揭陽縣立女子中學1939年被迫停辦,1940年改為縣立第二初級中學,1944年又遷至棉湖興道書院舊址;汕頭產科學校也在1939年停辦。大量學生失學、轉學或借讀;校舍、圖書、教學設備橫遭兵毀或散失殆盡。另有包括省立金山中學在內的21所中學被迫內遷。汕頭嶺東高級護士學??箲?zhàn)初期遷址普寧流沙,1941年遷址揭陽五經富福音醫(yī)院內,1946年才遷回汕頭。與此同時,在中心淪陷區(qū)(汕頭、潮安、南澳等)汪偽政權秉承日軍政務部旨意,開辦親日的殖民中學5所。這些中學,推行奴化教育,販賣“中日親善,共存共榮”的貨色。課程除開設普通學科外,還加授日語。就教就讀于這些學校的教員和學生不多,經費、設備均十分短缺,徒具中學虛名。[13]不過,這時期仍有女校堅持辦學,1940年法國天主教會修女吳蘇辣在汕頭花園路開辦起晨星女子補習班,1945年改名晨星女子中學。[14]1
2.偏遠地區(qū)堅持辦學。為了收容戰(zhàn)區(qū)、淪陷區(qū)流亡學生及“儲才建國”,除了內遷的舊辦學校外,熱心教育人士又在邊遠偏僻地帶新創(chuàng)辦一批學校,中學即有區(qū)立2所、私立5所和縣立師范學校2所。各地新辦、舊辦學校設備簡陋,經費緊缺,辦學步履艱難,只能時斷時續(xù)。其中朝陽里美啟智女校堅持辦學至1942年;普寧縣立女子簡易師范學校校址設于洪陽鎮(zhèn)城隍廟左邊的黃坑都舊址,原為普寧縣聯(lián)立黃都女校。1934年改為縣立女子小學;1942年改為縣立女子簡易師范學校,該校始終堅持辦學至1949年下半年。[15]值得一提的是,這時期潮汕各地辦起了大量婦女夜校及識字班,在最廣泛的社會階層中對女性進行民眾教育和抗日救國教育。[6]19
抗戰(zhàn)勝利后,學校教育復蘇,內遷的學校回遷,停辦的學校復辦。①1946年潮汕各縣市局女中學生數(shù)量統(tǒng)計:汕頭市1137人、潮安338人、潮陽251人、揭陽355人、普寧189人、惠來55人、澄海343人、饒平115人、南澳1人、南山局13人;同年專門職業(yè)學校男女人數(shù)統(tǒng)計:揭陽縣立簡易師范男129、女165,揭陽縣立商業(yè)職校男124、女39,揭陽縣立農校男58、女6,揭陽私立真理護士職校女35,澄海蓬砂農校男59、女6,普寧縣立簡易師范男13、女145,普寧簡易女子師范女160,省立嶺東高級商校男240、女45,汕頭市立助產職校女28,饒平縣立農校男57、女3,饒平簡易師范男181、女10。這時男女同校同學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多數(shù)專門女校都合并、停辦或改辦為鄉(xiāng)鎮(zhèn)中心國民學校或保國民學校。
但也有少數(shù)教會和專門女校仍舊開辦,如1946年回遷的嶺東高級護士學校、潮安懷德女子小學和楓溪坤范學堂,另有1945年由補習班改辦的晨星女子中學改為完全中學,1946年度第一學期開辦初中,1947學年度第一學期又開辦高中,至1950年,高、初中各畢業(yè)七班。[14]1此外,1948年揭陽私立真理高級護士學校正式立案注冊,1949年春汕頭市立女中、坤綱女校復辦。
1949年10月汕頭解放,汕頭市及潮汕各區(qū)縣開始逐步對專門女校進行接管和整頓。如1949年10月市立女中被接管并與一中合并為汕頭市第一中學;1951年揭陽真理護校被接管,1954年并入汕頭衛(wèi)生學校;1950年坤綱女校與應求小學合并,改名育群小學;同年晨星女子中學被接管,1952年又與若瑟中學合并為市立第二中學等。解放初期,汕頭市有14所中等學校,女學生1000多人,女教職員81名;50所小學有女教師352名。[6]33
縱觀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的4個歷史時期,不難發(fā)現(xiàn)其發(fā)展歷程與近代中國“大社會”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正是在中國社會仿效西方文化的近代化潮流和世界范圍內的女權主義運動影響下,潮汕地區(qū)的女子教育才得以產生;其興替嬗變與近代中國的開埠通商、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國民革命、南京政府、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等歷史變遷、女子學制改革的逐步推進以及婦女解放運動的潮落起伏同步合拍?!按笊鐣笔冀K或隱或顯地影響和左右著潮汕女子教育的成長步伐。如果將近代中國“大社會”的發(fā)展變遷與社會轉型視為潮汕女子教育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大背景”的話,那么,潮汕區(qū)域文化“小社會”則是女子教育發(fā)展的“小環(huán)境”“小背景”。因此,接下來筆者要將女子教育放在潮汕這個具有代表性的區(qū)域文化之中進行解讀,分析其所植根的社會土壤,以更加凸顯其自身發(fā)展的獨特風貌。
潮汕地處東南沿海,是有名的“省尾國角”、著名僑鄉(xiāng),又是近代較早的開埠通商口岸,兼具內陸文化的保守性和海洋文化的開放性,地域社會環(huán)境相當特殊。這使得潮汕女子教育相較于國內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而言顯得較為獨特,如女學發(fā)端早,教會女學、民辦女學較發(fā)達,較早向近代新式教育轉型,受教育女性階層較為廣泛、民主化程度相對較高等。潮汕“小社會”對女子教育的影響集中體現(xiàn)為“女子興學”。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被排斥在權力機制之外,社會資源始終由男性掌握和配置。作為男性知識精英建構現(xiàn)代國家民族的需求和手段之一,“興女學”最初亦主要由男性倡導、創(chuàng)辦和管理,各地早期女學堂幾乎都是由先進男性掌握辦學經費、管理權和關系網(wǎng)等各種資源。如最早的上海經正女學便是由主要創(chuàng)辦人經元善等知識男性代理學堂外董事,負責集款、延聘教習、提調、商定功課、稽查用度等主要管理工作;1905年創(chuàng)辦的長沙周南女塾亦由譚祖安、朱劍凡、胡元倓、周震麟、黃興、徐特立等男性組織籌建和管理。[16]但潮汕第一所由本土人自主創(chuàng)辦的、沒有任何教會背景的女子學校卻是由女性所開創(chuàng)。1905年揭陽女子陳寶蓮創(chuàng)辦潮汕第一所女子私塾。饒宗頤《潮州志》輯錄陳寶蓮開創(chuàng)閨秀女校:“陳寶蓮,字華池,揭陽人,陳六皆次女也。幼好學,六皆授以四書,輒能瑯瑯上口。及長,立志不嫁,倡天足,一時風從,為女子解放先聲。光緒乙巳,自創(chuàng)閨秀女學,邑之女子從學者,踵相接焉。寶蓮能詩,尤擅墨梅。嫻書法,有元管道升之遺意。平居自謂,天生萬類應有造于社會,況余且人乎!豈可令男子獨肩哉?”[5]26記載了閨秀女校創(chuàng)辦之初的盛況,從中亦可知該女校創(chuàng)辦者陳寶蓮思想進步,追求女性解放,有著“巾幗不讓須眉”的非凡氣魄、敢為人先的勇氣以及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其后,潮汕第一所近代新式女校也由女性所開創(chuàng),創(chuàng)辦人是香港潮商碩彥陳開泰的幼女陳舒志。1912年,她從廣州女子師范學堂畢業(yè)返汕后,千方百計籌措經費,終于在汕頭崎碌創(chuàng)辦了潮汕“第一所近代的女子學?!?,即私立坤綱女子學校。陳舒志因此被譽為“女子文化先鋒”。繼陳寶蓮和陳舒志之后,更多潮汕女性投入到女學的創(chuàng)辦和管理之中。1908年佘友云辦毓秀女子師范學堂,邢瑞鳴受教會委托辦宗光女校;1913年林志蘭、黃嫫妽辦澄海私立女子學校,邢瑞鳴辦靜遠女校;1915年吳月珍辦楓溪坤范女學堂;1918年邢瑞鳴辦揭陽職業(yè)女校;1920年葉楚卿辦仙樂女子學校;1932年周武卿辦武卿女子小學;1934年馬淑輝、馬岱儂辦啟智女子小學;等等。其中有些女學人的女學實踐極為豐富,如黃嫫妽先后辦過澄海私立女子學校和立群小學,邢瑞鳴先后創(chuàng)辦或主辦過宗光女校、靜遠女校、揭陽職業(yè)女校等3所女校,兼任過多所學校校長、教師、舍監(jiān)等職。據(jù)現(xiàn)有資料統(tǒng)計,近代潮汕各地先后開辦女校60多所,其中私立女校幾乎全由女子創(chuàng)辦或參與主辦,公立女校、教會女校則基本由女子出任校長,女校的管理和教授工作也大多任用女性。[17]不難看出,近代潮汕女教育家群體成形頗早且規(guī)模較大,女學幾乎為她們所“壟斷”,她們既是推動女學發(fā)展的基本力量,也是核心和骨干力量。正是她們的孜孜追求和不懈努力,潮汕女學實踐才得以逐步發(fā)展壯大。
澄海私立女子學校第一學年紀念攝影,前排中坐中為校長林質蘭,前左二為訓育主任黃嫫妽,其時她二人已率先放足;后排右五為女校學生、林質蘭之女侯淑華,她是女校首屆學生中的佼佼者。(圖片由林質蘭后人、汕頭大學陳志民教授提供)
潮汕“女子興學”首先得益于近代早期教會事業(yè)的發(fā)達和教會女學對部分女性的教育啟蒙。1860年汕頭開埠后,傳教士們在公益慈善、醫(yī)療以及教育3個方面開展了大量的工作,對近代潮汕社會影響至為深遠。教會對女性教育與男性教育同樣重視,通過婦學(老女學)、女學(小女學)兩種模式培養(yǎng)了潮汕第一批識字的女性。除了教授《圣經》之外,教會女學的訓練還使女學生們對纏足、溺嬰、自殺、婚姻等有關女性的切身問題有了新的看法。[18]如教會女校要求女學生們“放足”,教導她們纏足是男性教育的結果,它不但是野蠻的,而且是有罪的。這種教育使得女學生們不但自己解放了小腳,從身體到精神都體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女性的區(qū)別,而且通過“傳道”的方式將“天足”的觀念在潮汕大地傳播開去。這種近乎于“女性解放”的“傳道”,對于開通潮汕女學風氣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正是由于教會女學的教育啟蒙與相對優(yōu)越的環(huán)境熏陶,一部分潮汕女性在思想上走在了一般女性之前,成為女學的積極倡導者和推動者,較早地形成了一個女子興學群體,為女子教育的發(fā)展準備了重要的人力基礎。她們中的佼佼者如邢瑞鳴、貝馥如①貝馥如(1894-1984)出身于基督教家庭,曾就讀于汕頭正光女校,1916任教于正光女校,1918年考上金陵女子大學。1922年任正光女校佐理。1926年入美國密西根大學讀研究生,1928年碩士學成回國,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學、唐山交通大學、金陵女子大學、四川大學。等,后來均成為潮汕女子教育史上的重要人物。
其次,作為歷史悠久的僑鄉(xiāng)社會,多元化的資金來源是潮汕女子興學的重要物質基礎。在近代中國混亂惡劣的社會經濟大環(huán)境之下,潮汕本土始終缺乏足夠的資金支持女學,官方撥款常不足1/10,而私立、民辦女校更被排除在政府補貼之外。因此大部分學校的教育經費都必須“自籌”。除了學校學雜費和雜項收入外,“自籌”經費主要來源于捐獻。一方面是國內熱心人士集資式募捐。如1936年《汕市女中學校情報》登載了汕頭市立女子中學建?;I資民間捐贈的情況,共籌資光洋191元、汕洋1191元、雙毫116.03元和毫紙887元,捐款來源十分復雜,包括各類工廠、公司、藥店、醫(yī)院、商號、書局、酒店及個人等。[19]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捐獻來自于僑資。近代潮汕教育的發(fā)展仰賴僑資,女子教育亦不例外。各類女校在籌資建校和辦學艱難之時都或多或少的依賴僑資資助。如坤綱女校校長陳舒志便是在其侄孫、香港潮商陳景端、陳煥夫以及其他海外親朋“集腋成裘”的捐助下創(chuàng)辦了該校;1922年“八二”風災中校舍損毀,又是在陳煥夫等人的襄助下將校舍修理完好;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為了復辦坤綱小學,她又再次發(fā)動海外親朋捐資修建校舍,用侄孫陳中明等寄來的僑匯進行校舍的裝修。[20]1934年旅泰歸僑馬淑輝、馬岱儂姐妹創(chuàng)辦的啟智女校,深得旅泰家族支持,但1942年僑匯中斷后,學校便無法維持,只能停辦。其他女校校長如吳靜芳、林質蘭、黃嫫妽等在籌辦建校和辦學困難時期都曾積極奔走于東南亞,向華僑、開明紳士及自己的海外親朋好友籌募辦學資金;汕頭市立女中、教會所辦真理女子中學也都曾向華僑籌資辦學,解決經費??梢?,在潮汕僑鄉(xiāng)社會之中,無論是教會女校、本土民辦女校還是官辦女校都與華僑有著深切的關系,僑資對于它們的正常維持與運轉十分緊要。正是在僑資的支持和幫助下,女子教育才得以鞏固和發(fā)展。女子教育辦學經費的“公益捐獻”性質,使得女校在招生時大多提倡“有教無類”,且那些僑辦女校①完全由僑資創(chuàng)辦的女校有:潮安楓溪女子坤范學堂、仙樂女子學校、鳳歧女子夜校、饒平啟英女子學校、黃岡中山女子初小、汕頭正始女校、潮陽啟智女子小學、中民女校。多數(shù)本身就建在相對落后的鄉(xiāng)間僻壤,又是義務教育的形式,對那些貧寒家庭的女子,往往有入學、住宿方面的照顧,收費低廉,有的甚至全免學費。這就為社會各階層女子都提供了教育機會,女子無論貧富、城鄉(xiāng),也無論是在鄉(xiāng)女子還是海外僑生,都能進入學校接受教育,這使得女子教育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民主化傾向。
再次,潮汕地處沿海,較早受到西方思想的浸染,加之大量海外僑胞與僑鄉(xiāng)的頻繁交往促使僑鄉(xiāng)在社會觀念上先于其他地區(qū),具有很強的開放性與兼容性,更易接受新思想,改變舊觀念。潮汕僑民在海外生活中接觸到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和文化,生存環(huán)境、生活方式的改變使他們視野更為開闊、思想日益開通,他們對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等觀念已經有了不同的看法,對女性接受教育進而走出家庭步入社會、獨立自主地求取職業(yè)非但不排斥,甚而積極支持和鼓勵。潮汕近代僑批中不乏這樣的例子:遠在海外的僑民對于兒女教育平等看待,希望女兒也能通過教育成長起來,謀求職業(yè),改變自身依附男性的地位和狀況。著名社會學家陳達1934年在潮汕的調查中也談到,“凡到過南洋的人,氣量與見識比較當?shù)剜l(xiāng)下人,大致是要開通些。他們在回國的時候,或在通信的時候,往往介紹南洋關于新家庭的新習慣,提倡改良家鄉(xiāng)的舊習慣,特別是他們認為不合時宜的民風?!薄靶滤枷耄ɑ蛐铝晳T)的介紹與匯款的寄回……實在是華僑社區(qū)近年來發(fā)生變遷的主要原動力?!彼{查的華僑社區(qū)(在汕頭東北逾60里,計七鄉(xiāng)一鎮(zhèn),俱相比連。)入學女孩占全體學生的比例為 21.2%,[21]3,99,140,216,229而同時期(1932年)潮汕地區(qū)小學女生占全體小學生的比例則僅為8.38%,高中同比則為8.47%。正是在潮僑影響之下,潮汕地區(qū)特別是華僑社區(qū)的女子教育觀念相對開放,本地人對女子接受教育、女子辦學的現(xiàn)象并不過分排斥,這就為女子教育的發(fā)展提供了觀念上的支持。因此在政府不是很反對的情況下,女子教育便較早地在潮汕大地發(fā)韌。與此同時,由于華僑在海外接觸到注重實用的西方教育模式和潮汕重商、出洋的傳統(tǒng),女子教育不僅在辦學模式上模仿西方,而且在課程設置上頗具靈活性,注重實用技能課程的設置,如常識、尺牘、手工勞作、國語、英文、日文等課程較早地就為各個女校所重視,客觀上加速了女子教育近代轉型的步伐。
此外,潮汕有著“男性過番”的傳統(tǒng),華僑家庭往往“女子當家”,這一方面使得潮汕地區(qū)對女子忠誠于夫家、嚴守男女之大防、“三從四德”等傳統(tǒng)性別倫理的要求更為嚴苛,男女之間“性別隔離”的現(xiàn)象較之其他地區(qū)亦更加強固。潮汕地區(qū)這種“性別隔離”鮮明地體現(xiàn)在女性對女子教育管理與教授的“獨占”上,個別女校甚至因師資性別限制而停辦,以饒平僑辦黃岡中山女子初級小學為例,該校開辦初等小學四個班,全用女教師,后來因為請不到女教師任教而只能停辦。[22]另一方面,華僑家庭普遍的“女子當家”。這些“女子當家以后,凡家庭經濟、兒女訓誨、社交及家長所應負的責任,都付托于她,因此女權的伸張是必然的趨勢。”[21]133這些女性除了能夠掌握家庭范疇的管理和決策權,代表家庭實施對外交際外,有些人甚至還能扮演立契者、見證人、寫契約者以及保證人等角色。[23]在這種情況下,華僑家庭的女眷雖然仍受到其夫家宗族長輩的約束,但相比一般中國女性而言,仍更易具有獨立意識和能力。正因如此,潮汕女性在推動女子教育的發(fā)展中顯示出比男性更為自覺、主動和積極的姿態(tài)。她們不但首倡女學之風,而且造就出“女子興學”的局面也就不足為怪了。
總之,潮汕近代早期發(fā)達的教會女學、多元化的資金來源、僑鄉(xiāng)社會相對開放與兼容的女子教育觀念以及“男性過番”“女子當家”的獨特文化傳統(tǒng)等幾種因素構成了潮汕“小社會”特殊的社會土壤,它們相互作用、形成合力,共同影響和造就了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的獨特性。
綜上所述,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的發(fā)展離不開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潮汕乃至整個中國的近代化轉型及潮汕獨特的地域歷史文化使得它從發(fā)軔之初就處于多重話語的交匯之中,集中國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地方與國家等多重矛盾于一身。如果說近代中國社會的“大環(huán)境”決定和規(guī)范著潮汕女子教育的基本走向和性質,那么潮汕區(qū)域歷史文化“小環(huán)境”則影響和造就了它的獨特風貌。由是可知,潮汕盡管地處“省尾國角”,其近代女子教育的發(fā)展卻未能免于中國近代“大社會”變遷的影響,它的從無到有、從舊到新、由淺入深的演進呈現(xiàn)出與全國其他地區(qū)大體一致的發(fā)展脈絡;但它又絕非僅僅是近代女子教育發(fā)展演進的簡單落實,而是呈現(xiàn)出較強的地域性和特殊性,其獨特的地域風貌為女子教育發(fā)展變遷的曲折性與多樣性提供了具體而生動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