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羽

《小鎮(zhèn)來信》由光斑、季候、灶火、苦糖、細軟、歸途與出竅組合而成，共為七卷，撮錄了詩人1997—2017近二十年間撰寫的206首詩歌。整體觀照，詩人主要以三線和四線城鎮(zhèn)為描寫對象，表現(xiàn)了有異于鄉(xiāng)村的生活形態(tài)與生活體驗，凸現(xiàn)了新興城鎮(zhèn)的居民形象和市井風貌。一方面，以網(wǎng)狀結構，具體勾勒了城鎮(zhèn)的變遷與風物人情。這里有撥打算盤的雜貨店老板，缺斤短兩的菜販子，澡堂子里的搓背師，五金水暖門市部的售貨老人，候車大廳的清潔工，咬著異地神情的瘦駱駝，宛若田螺姑娘的攪拌車，屋檐一角的理療盲師，身著“大橋牌味精”風衣的推銷員。另一方面，以線性發(fā)展軌跡，著重敘述了詩人從拉家渡鄉(xiāng)村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復活了那段歷史中的人與事。從內容上看，其題材、人物、環(huán)境與主旨，既不是戴望舒窄窄小巷一襲旗袍斜撐油紙雨傘丁香一樣的憂愁，也不是德川幕府時代花街柳巷的浮世繪，更不是波德萊爾所詛咒的罪惡巴黎。詩人筆下的小鎮(zhèn)，古老破舊，皺褶冷清，喧囂嘈雜，灰塵滿面。剃頭匠抱怨徒弟手藝一代不如一代；羅支書用燒酒與罵聲推動工作；流浪漢靠著垃圾筒像依偎著家；王強母親的沙嗓子，藏著復雜的身世，他的妻子右眼斜視，有城郊村的小勢利；十三妹這張快要垮掉的臉，在社保大廳里排著長隊；斑點（流浪狗）缺兩顆門牙，保持微笑，想一些抽象事；我穿著兒子的茄克衫，父親穿著我的舊衣服。凡此種種，深層考量，詩人并非是去挖掘一座城市的苦悶與丑惡，對極端物質主義和人們在市井生活溝通隔閡而帶來的孤獨與憂郁進行抨擊，而是企求重塑城市形象，客觀地真實地記錄了一個努力從社會底層往上攀爬與掙扎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個形象，重視親情與友情，淡化無為意識，崇尚知識與創(chuàng)造，果敢剛毅，追求卓越，這就是城市中的人文精神。這種精神，是這個時代的城市精神與城市主人公精神。詩歌的典型意義就在于，它所折射的是當下整個中華民族城市化進程中的價值取向。正因如此，《小鎮(zhèn)來信》中的這個人物形象，具有史詩般的價值。

《小鎮(zhèn)來信》

誠然，詩人并非拘泥于城市題材與城市人物，它更關心的是城市所造成于人的城市知識，城市品味，城市修養(yǎng)與城市智慧，從而印證城市演化流變進程中的精神性與物質性訴求，有一種自覺的潛在的鄉(xiāng)土意識與鄉(xiāng)土情節(jié)。詩人用拉家渡鄉(xiāng)村的眼光來審視新津口鎮(zhèn)和荊州市，同時又用荊州市的眼光來審視新津口鎮(zhèn)與拉家渡村，更多則是用新津口鎮(zhèn)的眼光來審視前二者。在審視中，所居的新津口鎮(zhèn)和荊州市充當了“它色”，即以鄉(xiāng)村為本位反觀城市視覺與方式，賦予兩座城市乃至拉家渡村都不在“中心”的地位。詩人留戀舊地，然而并未真正地告別，因為“故鄉(xiāng)”與“根系”在告別之后愈來愈飄渺。因此，這種審視，是新津口鎮(zhèn)人的視角，其情緒與觀感帶有明顯的挑剔與挑釁。

從形式上看，其詩小巧精微，酌詞考究，手法純熟，沉郁凝重，質量上乘。從表現(xiàn)手法上審視，一是扶質立桿，注重聚焦。通過人物聚焦、場景聚焦、細節(jié)聚焦與語言（人物話語）聚焦，由心理影像轉換為視覺影像，以突兀特色。二是將蒙太奇借用到寫詩中，即把不同時間、不同地域的生活畫面與片段乃至人物話語巧妙地“剪輯組合”起來，使表現(xiàn)的內容主次分明，達到高度的概括。詩集中，有的是相似形蒙太奇，有的是平行式蒙太奇，有的是聯(lián)想式蒙太奇，有的則是隱喻式蒙太奇。三是將新聞中的客觀寫作法與深度報道運用到詩歌寫作中。詩人有時冷靜地中立地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寫實敘事；有時則從歷史淵源、因果關系、矛盾演變、影響作用、發(fā)展趨勢等方面進行深度報道，如詩集中的那些組詩。深諳此法，可能與詩人長期從事新聞報道的記者經(jīng)歷有關。四是敘事性的寫作向度。敘事看似藐視深度，但不消解意義。其敘事更多地融入心理因素，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與復雜的內心獨白中，糾結著生存的認知，并以個人的具體處境呈現(xiàn)時代的折光。詩集中有些詩，閑筆般平穩(wěn)地將敘述從成人切入到兒童的天真場景里，幻化成童話中的妙曼世界，在混沌迷糊的表象里，情感、靈魂、思想與精神在詩歌文本中無跡可尋地退場了。楊章池的敘事，忽略情節(jié)而注重細節(jié)，注重心理場景與微妙心理闡述，是傾向于復雜也傾向于單純的敘事，是傾向于一個故事跳到另一個故事的敘事，是傾向于一個細節(jié)跳到另一個細節(jié)的敘事，是傾向于對自身生存體驗的顯示性的具有小說意蘊的敘事。細細考量這種敘事，在寫作關系上，真實的觀感來自于身邊的生存環(huán)境，而非杜撰、虛構與想象。在寫作內容上，注重表達復雜的個人經(jīng)驗和市井中人物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的生活細節(jié)，通過日常生活來凸現(xiàn)詩意。在表達方式上，盡量少用或不用象征、隱喻、意象以及超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方法，注重白描、陳述、提煉、強化等敘述手段，通過對事件的瞬間展示、細節(jié)展現(xiàn)和戲劇性的片段展現(xiàn)來表達詩人的感受。這并非說楊章池不寫意象詩，如《葉公》《斑點》就是證據(jù)。在語言風格上，以日常語言和原汁原味的地方語言為基調，多用舒緩、明確、拙樸、低調的陳述句，強調詩歌語言的“原生態(tài)”與“在場感”。五是吸納與整合西方后期象征主義與后現(xiàn)代派的觀念與技巧，不拘泥于語法、句法、節(jié)奏和聲韻的束縛，零碎地片面地割裂聯(lián)系，進而重新組合拼湊。有時將毫不相干的故事交織在一起，蓄意讓各種成分互相分解、顛覆，使其作品無終極意義可尋，求得暗示性的意象及肌理的趣味。有時干脆以市井中居民形象出現(xiàn)，試圖模糊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讓詩中的一切都在透明中朦朧地呈現(xiàn)出來。詩人慣用矛盾、極度、交替、任意性、不連貫性、短路、話語膨脹（把詩歌中一直處于邊緣地位的話語納入主流）等手段，使圈子外的讀者解讀困難。詩人嗜好展示主體的生存狀態(tài)，有意識地把細節(jié)引伸成獨立的故事，把幾種可能性的結果組合排列，對事物的本來因素，對社會，對客體，對人，只作展示，不作評價，不強加預先設定的意義，不企求法則，不想用理性概括告訴你是什么，而只想讓你來感知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其審美價值與內涵讓你去思索歸納，讓你去感悟。因此，讀詩人的作品，你須張開每一個毛孔，才能進入詩的境地，才能從形象的路徑上感知生活重壓帶來的焦慮、苦悶、憂郁、孤獨、困厄。設若解讀《醉后》，如果您把《葉公》與《上路》連綴起來詮釋，定會曲徑通幽，也許《醉后》另有所指。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作為一種詩歌文本樣式，我堅信，《小鎮(zhèn)來信》中的市井詩歌，即小鎮(zhèn)知識分子土洋技法揉合融匯所炮制的城市詩歌，宛若這古鎮(zhèn)荊州，在流淌嬗變的歷史河床上，必將留下它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