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寧(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陶淵明以其相對自足的精神世界和文學世界站在魏晉精神的高峰上。錢志熙在《唐前生命觀和文學主題》中曾經(jīng)談到:“陶淵明作為一個真正自覺的人,在自身生命追求的驅動下,幾乎是將整個魏晉生命思潮在他個人生命境界中濃縮地再現(xiàn)了一番。[1]”對于這樣一個時代高峰,其詩文作品正是陶淵明本人思想的外射,對這種特殊思想的內在發(fā)生機制——落實到陶淵明這個個體上也是不能繞過的。所以對其生死觀、命運觀等內在精神特質的研究自有其內在意義。
《擬挽歌辭三首》作為陶淵明生死觀的重要表白,以往研究者多著眼于“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而將其解讀為陶淵明在面對死亡時表現(xiàn)出的豁達態(tài)度,并將這種態(tài)度歸結為“曠達”,誠然,“士志于道”的文化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精神有著絲絲縷縷的因緣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就決定了陶淵明在作出“仕隱”選擇的時候是痛苦的,其內心必定有著幽凄的創(chuàng)傷體驗,但在面對生與死這樣的問題時,陶淵明是否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這樣一種“幽凄”的生命體驗呢?這就需要我們對“曠達”、“幽凄”這兩個詩學話語有較為清楚的理解。
“曠達”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研究中一個重要的評價術語,司空圖在其《二十四詩品》中對“曠達”品作出了這樣的闡釋: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ǜ裁╅?,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盵2]
在司空圖美學話語中,“曠達”更多強調的是一種通脫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皋蘭課業(yè)本原解》中說:“為曠則能容,若天地之寬,達則能悟,識古今之變;所以通人情、察物理、驗政治、觀風俗、覽山川、吊興亡……一寓于詩,而詩之用不可勝窮也?!?;[3]在此解釋以及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4]中,我們可以看到將“曠”與“達”分開解釋的做法在理解曠達之“心地空闊”和“處事達觀”兩重含義上是有其合理性的。
“幽悽”則更多是從詩人內心的苦悶與凄涼來闡釋其詩歌風格,意為“凄涼、凄厲”。此術語多被用來概括李賀奇崛詭異的詩歌特征。乍看來,李賀“南山鬼哭”的可怖詩風與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仔細研讀陶淵明《擬挽歌辭》、《自祭文》這樣的詩歌,語言中透出的凄惻情感體驗亦是明顯的。這一點在后文中還會有說明。
其實陶淵明早就在《形影神》之《神釋》中表明過自己“不喜亦不懼”的平靜觀。落實到具體作品上來看,將此詩的主旨解讀為“幽悽”恐怕在某種程度上低估了陶淵明生命觀及死亡觀體現(xiàn)出來的通透性。若陶只是透過生命結束后的自己看到了凄涼場景并將其內化為個體“幽悽”的生命體驗,那陶淵明之為陶淵明的特殊性何以彰顯?這樣的陶淵明與我們普通人又有何區(qū)別?誠然我們不應該將詩人神化,但我們確實應該注意到其思想有其高妙之處,這是我對“幽悽說”提出反思的理由其一;其二,幽悽作為一種消極的生命體驗,必須是由有生命的個體去感知并借助有感覺能力的生命意志得以表達。所以與其將此陶詩的主旨解讀為“幽悽”,毋寧說這是闡釋者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研究者自身站在生者立場上對一場陌生葬禮氣氛作出的客觀描述。這是一條“以生觀死”的思維路徑而非陶公獨特的“以死視生”視角,具體到詩中來看,陶公所言并沒有多少感情色彩,“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更是對死后尸體真實境遇的客觀描述。此時死去的自己已經(jīng)“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這幽悽之感又從何而來?由何表達?因此我覺得將其解讀為“幽悽”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陶公生死思想的復雜性和高明之處,對于詩人“以死視生”的絕妙藝術構思來說也是很大的損害與忽視。
再來考察一下針對本詩主旨提出的“曠達”說。曠達是知其痛苦而能夠輕松的承擔痛苦,并以自己獨特的心理調劑機制去消解這種消極的生命體驗,就蘇軾來說,詩人雖能做到“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淡然與平和,但由“殿中臣”一朝貶為閑職甚至階下囚的巨大落差帶來的痛苦體驗始終是存在的。而且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很明顯的見出儒家功業(yè)觀對其的影響。在確認這種體驗是一種“痛苦體驗”的基礎上,蘇東坡三重人格中的“自我”則企圖通過暗示等干預手段影響其發(fā)展方向,讓其不至于過度深化從而對個體造成消極影響,這是東坡人格中的自我調節(jié)機制。
試問,對生命的尊重與珍視就一定意味著對生命的永久消失——死亡極為恐懼嗎?這種非生即死的二元對立觀在審視陶淵明的復雜思想時顯出了其無能為力,“死亡”在陶淵明的哲學世界中,并不是一種苦難。作者本人并不以其為苦,又何談“曠達”,我認為與其將它解讀為“曠達”,不如將它看作是一種平淡自然、樸素超脫的朗然思理,這種思理在陶淵明的哲學世界中無滯無礙。
注釋:
[1]參閱錢志熙:《唐前生命觀和文學主題》.上海:東方出版社1997年6月版.
[2]參閱郭紹虞:《詩品集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41頁.
[3]同上
[4]參閱孫聯(lián)奎、楊廷芝,《司空圖〈詩品〉解說二種》,孫昌熙、劉淦校點,山東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
[1]陶淵明:《陶淵明集》.逯欽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5月第一版.
[2]魏耕原:《陶淵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3]鐘優(yōu)民:《陶淵明論集》.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鐘書林主編《陶淵明研究學術檔案》.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5]孫曉明:《陶淵明的文學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2月版.
[6]李劍鋒:《陶淵明及其詩文淵源研究》.山東: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