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語

近年來，果洛州積極開展《格薩爾》文化挖掘與開發(fā)工作，大力發(fā)展以《格薩爾》文化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的演藝產(chǎn)業(yè)，努力打造《格薩爾》文化品牌，一些民間《格薩爾》說唱、演藝團體雨后春筍般蓬勃而出。其中，2010年成立于果洛達日草原的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被稱為“達日草原上最美的花”。她們以表演《格薩爾》題材為主，從最初在果洛大草原表演，到國內(nèi)各地進行演出，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受到專家、藝人的肯定，也獲得了傳統(tǒng)草原人民的認同。

桑姜珠牡俊女藏戲團的21名成員都是女孩子，她們中有的是流浪的孤女，有的來自貧困家庭，她們經(jīng)過在達日縣珠姆女子私立小學的學習和努力，在校長和社會各界的關(guān)注下成長為桑姜珠牡俊女藏戲團的第一批成員，當她們站在舞臺上用自己的方式演繹著《格薩爾》，傳播和弘揚《格薩爾》文化時，她們自信、自強。

改革開放40年來，文化事業(yè)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等的眷注和投入也不斷加大，《格薩爾》文化被世人關(guān)注；伴隨著觀念不斷更新，女性在各個領(lǐng)域發(fā)揮的作用越來越被肯定。站在新時代的新起點，相信她們的路會越走越寬。

———多杰堅措

一

賽馬會盛況空前。因路程過了小半，覺如不由自主地用腿夾了一下馬肚子，千里駒加快了腳步。其他各路英雄弟兄更是打馬揚鞭。這時，天空出現(xiàn)了一片綿羊大的烏云，天色轉(zhuǎn)暗，阿玉底山的虎頭、豹頭、熊頭三妖布下云陣，撒下霹靂開始興妖作怪。哪知覺如早已看穿三妖魔行，將神索拋向空中，三妖一下子被縛到覺如馬前。三妖見到天神之子，頓失靈氣，表示愿意歸順覺如。烏云散去，陽光明媚燦爛，瑪麥的女仙立即給覺如獻上了三件寶：水晶凈瓶、開啟古熱石山寶礦的鑰匙和長一千五百尺的八寶三吉祥絲綢哈達。

覺如謝過女仙，打馬追趕賽馬的隊伍，瞬間趕上了走在最后的駝背谷如，又越過一匹又一匹良馬，超過一群又一群賽馬人，趕上了嶺噶布的美男子倉巴俄魯，看到了醫(yī)師貢嘎尼瑪、哥哥嘉察。待覺如試探了倉巴俄魯與容貌一樣美好的心靈，驗證過醫(yī)師貢嘎尼瑪高明的醫(yī)術(shù)、哥哥嘉察的一片誠心后，他一路飛馳，為心中所想的公眾事業(yè)，為給百姓帶來幸福，戰(zhàn)勝視王位為權(quán)力象征的叔叔晁通和他的玉佳馬，抵達古熱石山，登上金座，成為世界雄獅大王格薩爾羅布扎堆。

千里駒江嘎爾佩布長長地嘶鳴了三聲，頓時，大地搖動，山巖崩裂，水晶山門的寶藏之門打開，眾神在奇妙的仙樂中向英雄格薩爾熱烈祝賀。萬眾歡呼中，格薩爾封臣點、仙女們齊聲歡唱?？偣芡踅q察查根捧著穆布董姓的家譜和五部法旗，一并獻給了雄獅大王。

天神們?nèi)鱿掠暌话忝芗幕ǘ?，嶺噶布的眾生敲響法鼓，打起鐃鈸，吹起法螺，姑娘們則邊舞邊唱：

快樂啊，雄獅王！

歡喜啊，嶺噶布人！

森姜珠牡從輕歌曼舞的姑娘群中走出，用長長的哈達托著盛滿壽酒和甘露的吉祥碗，笑吟吟地來到雄獅大王前：

尊貴的雄獅王格薩爾啊，

在您金山似的身體上，

猶如彩霞環(huán)繞相擁抱，愿武器的光澤和您的光輝，

永遠燦爛輝煌！

在您雄偉的身體上，

放射著珍寶的彩光，

愿常享受福利的甘雨，

與眾生永不離，雄獅王！

在我嬌嫩的身體上，

俏麗面龐鄔波蘿花上，蕩漾著靈活的眼睛，

敬獻給您，雄獅王！

在曲折的道路上，

在辦理眾人的大事中，

我猶如影子隨你身，

永不分離，雄獅王！

眾姐妹隨珠牡的歌聲盡情歡舞。格薩爾的心猛地一動，走下金座，攜珠牡雙雙起舞，與嶺噶布眾臣一起融進百姓歡樂的喜慶中……

可就在這時，音樂戛然而止，輕歌曼舞的格薩爾、珠牡、各位大將軍和兄弟姐妹突然停下舞步，脫去帽子，露出了女兒家的容顏。

一剎那，果洛達日草原珠牡廣場，一片靜寂，正如癡如醉沉浸于藏戲《賽馬稱王》的觀眾驚呆了。原來，扮演戲中格薩爾王及各位將軍、晁通、管家，還有格薩爾母親、桑姜珠牡、眾仙女、姐妹的竟然都是十七八歲花朵兒般嬌艷的藏族姑娘。

啊嚓嚓，啊嚓嚓……

早就聽說達日草原上有一支“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以為是傳說、以為是戲言，原來竟然是真的。在場的人，有的困惑、有的懷疑、有的不解，但更多的是由衷的贊嘆。史詩《格薩爾》來自民間，來自廣闊的大草原，是藏族人的榮耀、藏族人的驕傲，讓這些正值豆蔻年華、年輕貌美的藏族姑娘演繹和傳承《格薩爾》這部偉大的英雄史詩、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有何不可？

二

時光隨星月跳動，冬去春來的時候，俊女藏戲團的姑娘們像花兒盡情綻放。

此刻，天色晴朗，懸掛著絲絲白云。脫去戎裝、退下裝飾的美麗姑娘正與我促膝交談。屋子里鋪著兩排整齊的卡墊，中間置一張長長的條桌。陽光溫和地照在她們天然質(zhì)樸的臉上，羞澀靦腆，又天真活潑，像果洛草原上的紫菀淳樸清新。

2002年，從達日草原飛去老遠的年輕人查卓保，從美國波士頓趕回了家。父親病逝，離家九年的查卓保心痛萬分。當晚，他與母親、哥哥商量，決定遵照父親遺愿，舉辦一個簡單的葬禮，用省下來的錢為家鄉(xiāng)辦點實事。那時，親友們覺得查卓保在美國做生意多年，家境不錯，應(yīng)該給本是當?shù)鼗罘鸬母赣H辦一場體面的葬禮。但查卓保心里清楚，熱愛家鄉(xiāng)、一生重視教育，晚年放棄活佛身份去學校教書的父親，最希望的是，兒子能夠早日返鄉(xiāng)，回報家鄉(xiāng)。在世的時候，父親對兒子查卓保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美國不需要你，家鄉(xiāng)需要你”！

送走父親，查卓保靜下心來。像很多離家多年返回故鄉(xiāng)的人一樣，他的內(nèi)心既喜悅又傷感。9年前離開家鄉(xiāng)去美國波士頓追求自己理想的夢境和回到草原上好像與青春重聚的興奮，讓他很快作出了判斷。留下來，為家鄉(xiāng)達日縣辦一所女子學校，讓偏遠地區(qū)那些受男尊女卑的舊觀念束縛、上不了學的女孩子接受教育，走出藩籬。

2005年，查卓保開始實施這個計劃，先期投入180多萬元。

達日縣在果洛藏族自治州南部，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為孩子們修建學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成本很高，每一種建筑材料都要從西寧運，所以建房過程緩慢，先后持續(xù)了八年。但收留女孤的工作當年就開始了。由于當?shù)氐墓屡^少，查卓保便開車從達日縣出發(fā)去四川阿壩，一路走一路收留，25天后，15個無人照料，或失去父母的女孩子被他帶到了達日縣。征得縣政府同意，15個女孩子，加上當?shù)?個得以在縣公立學校免費讀書，吃住在查卓保家里。兩年后，投奔他的女孩子越來越多，達到了80人。公立學校無法承擔這些孩子的學費，查卓保便請老師到家里給孩子們上課。

那幾年是查卓保最艱難的時期，孩子們的吃住、讀書費用日益見長，經(jīng)濟壓力很大，自己在波士頓做生意掙來的錢，全部用于修建學校校舍，而來自青海、甘肅、四川的孩子雖都說藏語，但因不同地區(qū)語言有區(qū)別，彼此之間交流困難，不容易相處，也不好管理。雖然每年有來自北京、上海的志愿者愿意為女孩子們義務(wù)教書，但也只限于夏季，到了秋天，天氣漸冷，志愿者適應(yīng)不了達日的氣候又都回去了。直到2009年，第一批被收留的孩子漸漸長大，大的會照顧小的，宿舍、教室初具規(guī)模，又有了固定的老師，日子才好過一點。

從2002年留在家鄉(xiāng)辦孤兒院，查卓保9年沒有回美國。可人們或許不知道，查卓保在波士頓生活期間，已經(jīng)同美籍意大利裔的女孩子蘇珊結(jié)婚成家，有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兒子。妻子一家都是教授，蘇珊本人則是畢業(yè)于美國哈佛大學的文化人類學博士。令人尊敬的是，妻子非常支持查卓保的事業(yè)，獨自帶著兒子在波士頓生活，還曾經(jīng)三次來達日看望丈夫，看望學校里的孩子。

查卓保是一位典型的藏族漢子，達日草原上的俊男。濃密而卷曲的黑發(fā)下，有一雙出神的眼睛。說話平穩(wěn)、略帶微笑，潔白的牙齒時隱時現(xiàn)。因為多年沒回美國，綠卡已經(jīng)作廢，但是他不在乎，就像有人喜歡開寶馬，有人喜歡穿名牌，有人喜歡當官，查卓保最開心的是讓學校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有好的歸宿、好的前途。

2007年，他在青海省民政廳登記注冊了民辦非企業(yè)的慈善機構(gòu)，學校有了來自社會的部分捐款，同時他自己也在不斷地努力做生意掙錢。更讓他興奮的是，在一次校慶晚會上，孩子們精彩的歌舞表演和天生的藝術(shù)稟賦深深震撼了來參加校慶的朋友，也打動了查卓保的心。當時，激動不已的朋友們集思廣益，建議查卓保辦一個藝術(shù)演出團，不但可以展示孩子們能歌善舞的表演才能，提高和培養(yǎng)她們的自信心、自食其力的能力，還可以通過演出增加收入，貼補學校費用。

2010年，以表演藏戲《格薩爾》為主要內(nèi)容的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在果洛達日草原正式成立。

讓女孩子扮演傳統(tǒng)藏戲《格薩爾》中的人物，在保守、傳統(tǒng)的果洛草原，是需要勇氣的。查卓保深知這一點，他說，“在內(nèi)地，甚至泰國演出時，我一點精神負擔也沒有，很輕松?？墒窃诓貐^(qū)演出時，反而會很緊張，因為偏遠地區(qū)的牧人不重視女孩子，不把女孩子當回事，讓她們表演格薩爾，當?shù)厝藭茈y適應(yīng)。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牧人的觀念也在更新。經(jīng)過孩子們的艱苦努力，如今，草原上的人已逐漸接受，并喜歡上了俊女藝術(shù)團。”查卓保攤開兩手，露出自信的微笑，“果洛是《格薩爾》史詩誕生之地，也是民間說唱藝人最多的地方，對這樣一部藏族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的偉大的英雄史詩、藏族人民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我們有義務(wù)通過各種藝術(shù)形式傳播《格薩爾》博大精深的內(nèi)容、動人的故事、深刻的哲理、豐富的想象，發(fā)揚史詩中藏民族奮發(fā)向上的進取精神，讓更多的人了解它與《伊利亞特》《奧德修紀》同樣宏大的思想內(nèi)容、波瀾壯闊的藝術(shù)成就。”

“您為此付出了很多，當然，更多的是快樂?！?/p>

查卓保點點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獨立思考、獨立承擔。女孩子們的生活、教育、未來，藝術(shù)團的成長，幾乎是他生命的全部。“森姜珠牡是格薩爾的王妃，她舉世無雙的容貌、高貴的品德是美的化身，我希望這些女孩子各個都能像森姜珠牡一樣，有一個美好的前程”。有了這樣的寓意，21位選拔出來的姑娘成了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成員。查卓保在默默祝愿，祝愿她們的心靈像21位度母慈愛、智慧、善良；她們的容顏像天界下凡的仙女美如蓮花。

為了盡快展示孩子們能歌善舞的天性，查卓保從果洛甘德縣龍恩寺請來藏戲老師給孩子們傳授傳統(tǒng)藏戲的基本功，抓緊時間排練了藏戲《賽馬稱王》。21位女孩子全部上場，扮演格薩爾，扮演各位將軍，讓她們像男人一樣跳舞，像男人一樣果敢，充滿自信。

2010年夏，達日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白色的帳房像鮮花一樣多。海螺聲聲、鑼鼓陣陣，藏戲《賽馬稱王》在珠牡廣場舉行了極為隆重的首演儀式，向草原人展示了獨具魅力的藏戲藝術(shù)。那天，臺下的觀眾超過了萬人，臺上的姑娘演繹的是萬馬奔騰、千萬民眾歡騰雀躍、擁戴格薩爾登上金座稱雄獅王的盛大場面。

演出大獲成功。姑娘們興高采烈、歡呼雀躍。查卓保雙眼濕潤，露出了欣喜的微笑。果洛州、達日縣、《格薩爾》研究會的專家喜不自禁。接下來，果洛州、玉樹州，附近各地的節(jié)慶、儀式都紛紛發(fā)出邀請，請藝術(shù)團參加演出。

然而，遠見卓識的查卓保并不因此感到滿足。傳承傳統(tǒng)藏戲，發(fā)展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是一件嚴肅的事，并非圖一時熱鬧，他要把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打造成一支專業(yè)的團隊，要讓姑娘們成長為新時代自立自強的女性。

他先是把17位女孩子送到廣東東莞“聯(lián)升小學”學習漢語，三年后又送到青海西寧藝術(shù)學校學習舞蹈、音樂，提升自身素質(zhì)、文化修養(yǎng)。學校放假，他帶著姑娘們不斷去北京、上海、深圳演出。姑娘們從藝校畢業(yè)后，他選出舞蹈感覺超棒、年齡較小的姑娘單曲卓瑪和向娜，送她們?nèi)ド蜿査囆W習民族舞蹈，重點培養(yǎng)。

查卓保的心血和努力沒有白費。姑娘們以堅強的毅力、持久的耐力勤學苦練，配合著她們的恩人，她們的查卓保叔叔。她們知道叔叔這樣做，是想通過表演傳統(tǒng)藏戲《格薩爾》傳播這部偉大史詩之精髓，是想讓森姜珠牡女子藏戲團逐漸強大，讓姑娘們懂得怎樣靠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在一次次成功演出的喜悅中提高她們的自信心，培養(yǎng)她們不依賴社會、自立自強的意識。

社會上有很多人知道她們的故事后，紛紛伸出援助之手，一些慈善機構(gòu)主動向她們提供資金上的幫助，可查卓保從不白白接受。他經(jīng)常對姑娘們說，“你們有能力、有才華，通過勞動獲取報酬，就不能坐享其成。只有辛苦付出才能有所得，只有持之以恒地堅持，才會發(fā)現(xiàn)你們所從作的事業(yè)有多么美好。就像我在美國做生意時看到周圍許多成功的人士，都是從很小的一件事做起，把一件很小的事做到極致。在美國生活了9年，最大的感受便是在認定的一條小路上走下去，一直走到盡頭，就會看見光明、看見未來。”

2014年5月23日，姑娘們來到北京恭王府，參加中國唐卡文化研究中心揭牌儀式。作為演出嘉賓，她們?yōu)楝F(xiàn)場觀眾表演了精心準備的藏戲。她們的演出，得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專業(yè)人士的稱贊，給他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借此機會查卓保又讓姑娘們在北京待了三個多月，請中央戲劇學院的老師悉心輔導，進一步提升她們在歌舞表演方面的專業(yè)技能。

這之后，深圳、廣州、香港、澳門等地一些慈善機構(gòu)紛紛邀請她們參加活動?？紤]到這些地方的觀眾不一定能看得懂傳統(tǒng)藏戲，查卓保又請專業(yè)老師給姑娘們排練了一場極具藏民族風情，以說唱形式講述格薩爾故事的綜藝節(jié)目，以適應(yīng)今后更為廣闊的市場需求。

13年過去了，藝術(shù)團的3位姑娘遠嫁他鄉(xiāng)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查卓保又從自己學校的畢業(yè)生中選出3位，補充進藝術(shù)團，使藝術(shù)團保持永遠旺盛、年輕的生命力。

2015年，查卓保在西寧成立森姜珠姆藏文化傳媒有限傳播公司，和國內(nèi)外的朋友簽訂演出合同，使森姜珠牡俊女藏戲團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以補充森姜珠牡女子學校的開支。

無意間，查卓保發(fā)現(xiàn)聰明大方的姑娘帕莫杰有繪畫方面的天賦，連忙把帕莫杰和拉堅春吉先送到廣東“聯(lián)升中學”學習漢語，之后又送帕莫杰到西寧藝術(shù)學校學美術(shù)、黃南州學唐卡。后又發(fā)現(xiàn)不愛說話，性格靦腆的拉堅春吉喜歡當醫(yī)生，就跟朋友聯(lián)系好送拉堅春吉到黃南州藏醫(yī)學院學藏醫(yī)，查卓保要讓他的學生、他的孩子盡可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13年過去了，從查卓保辦學校到現(xiàn)在，他9年沒有去美國看望妻兒，學校的孩子增加到了二百五十多個，每一個都像是他親生的孩子，每一個都寄托著他熾熱的情感和希望。

幾年前，查卓保的母親病重，這位深明大義的母親自從兒子辦起這所女子學校，就把家族流傳下來的所有貴重首飾都捐給了學校，且一直為孩子們悉心操勞。而此時，她臨終所言居然和查卓保父親說過的話一模一樣：“兒子，千萬不要把錢再浪費在我的身上，也不要浪費在葬禮上，你要用省下來的錢幫助孩子們上學、讀書?！?/p>

聽到母親的這番話，查卓保熱淚盈眶，心中淤積著難忍的惆悵。自己能走到今天實屬不易，如果不是父親生前的教導，如果不是母親的慷慨，如果不是遠在異國的妻子蘇珊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支持，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嗎？

查卓保的心沉甸甸的，我能感覺到他的哀愁，他的心酸，當然，也有歡樂。這歡樂是與他相依為命的姑娘們帶給他的，是來自內(nèi)地的志愿者、社會慈善力量、熱心的朋友們無私的幫助，是讓他感激不盡、倍感溫暖的“蒲公英中學”校長鄭紅給予的大愛。蒲公英中學是畢業(yè)于美國哈佛大學的鄭紅在北京專為在北京打工沒戶口、沒條件上學的孩子們辦的私立學校，每年，都給查卓保近20個免費名額。

萬物有靈，春光明媚，人間自有真情在……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無私的奉獻更令人刻骨銘心、令人敬重。

三

窗外，有鳥雀在嘰嘰喳喳，似綠非綠的樹枝含苞吐蕊。查卓保，這位藝術(shù)團姑娘們的叔叔，默默地望著屋里佛龕上文殊菩薩的坐像，沉浸在遙遠的世界中。

平時，這套從朋友手中低價租來的房子住著藝術(shù)團21位美麗的姑娘。放假時，去深圳、北京上學的孩子回達日，都需要在這里周轉(zhuǎn)，床是完全不夠的，所以只能沿著墻根鋪上厚厚的絨墊。有時候，孩子們湊到一起回來，房間里熱鬧得翻了天，打地鋪都需緊緊地挨在一起睡，最多的一次，這套房子住過55個孩子。不過孩子們習慣了，樂于擠在一起。叔叔查卓保更是開心地不得了，他從來不會因為孩子們的吵鬧而煩躁，只有孩子們不在家過于清凈的日子，他才會感覺不舒服。

姑娘們都親切地稱查卓?！笆迨濉保齻兿駩圩约旱母改敢粯訍壑?。很快，我便從她們中間發(fā)現(xiàn)了年齡最小的女孩，她叫察澤，家鄉(xiāng)在四川色達，9歲，是個孤兒。兩年前，親戚們把她送到達日桑姜珠牡女子學校，說是夏天在這上學，冬天就把她接走?？墒莾赡甓嗔耍瑥臎]有人來看過她。冬天，達日太冷，叔叔就把她接到西寧和藝術(shù)團的姐姐們住在一起。察澤喜歡叔叔，喜歡姐姐們，偶爾會想起奶奶，其他的什么也不想。

在藏戲《賽馬稱王》中扮演桑姜珠牡的央金拉姆，是叔叔從四川阿壩紅原縣帶來的第一批學生之一，來的時候12歲。在達日縣念了一年小學后，被叔叔查卓保送到北京蒲公英中學學習漢語，初中畢業(yè)后又到西寧藝術(shù)學校學了三年舞蹈。央金拉姆容貌端正，鵝蛋型的臉龐透著幾分機敏沉穩(wěn)。她的漢語水平較好，又非常懂事，已經(jīng)成了叔叔查卓保的好幫手，能打理公司業(yè)務(wù)、負責藝術(shù)團事務(wù)，還能管錢、管妹妹們，替叔叔操心。能在藏戲《賽馬稱王》中擔任森姜珠牡的角色，是央金拉姆倍感榮幸的事，她羞澀地看著我又低下頭，“我雖然沒有森姜珠牡那么完美，可叔叔相信我，我就要把她表演好，更要像森姜珠牡那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為叔叔分擔憂愁。”

單曲卓瑪是一位出色的舞蹈演員，身形單薄，黑黑的、細長的眼睛特別有神。她出生在達日草原，8歲時由家人送到森姜珠牡女子學校，初中在廣東東莞聯(lián)升中學學習漢語，畢業(yè)后叔叔送她去沈陽藝術(shù)學校學習民族舞蹈。單曲卓瑪飾演藏戲《賽馬稱王》中格薩爾的哥哥嘉察，還要和同學向娜一起承擔戲中重要的舞蹈表演。向娜也是被叔叔送到聯(lián)升中學和沈陽藝術(shù)學校學習過的姑娘，她們倆的舞蹈感覺特別好，非常能吃苦。單曲卓瑪和向娜在學校時比同班同學年齡偏大，骨頭都長硬了，練起功來很吃力，而且語言不通，和同學交流起來很困難。可是她們并沒有因此退縮、放棄。她們知道，叔叔負擔兩百多個學生的生活、教育費用很難很難，她們不能讓叔叔失望。第一學年，叔叔把學費直接打到了學校。第二年叔叔讓她們帶上錢自己交學費，這才知道，學校學費很貴，一年要兩萬多元。叔叔還得承擔她們的生活費、來回路費。兩位姑娘心中不忍，又難過，又感動。這些錢對于天真的姑娘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她們怎么能不發(fā)奮學習，怎么能不從心里感激她們的叔叔查卓保，比親生父母還要疼愛她們的叔叔。

秀麗的才讓措姆是藝術(shù)團善歌的姑娘，第一次出遠門去沈陽藝術(shù)學校上學，叔叔很擔心，給她買了部手機，讓朋友到北京接她，囑咐她怎樣換乘火車，怎樣保持聯(lián)系。生了病，叔叔不但帶她到果洛住院治療，還給她錢讓她回老家養(yǎng)病。才讓措姆扮演戲中的晁通，格薩爾的叔叔。因為晁通是個陰險狡詐的反面人物，當我問她扮演什么角色的時候，她低下頭抿嘴一笑，像是在自言自語，“暫時演晁通。”姑娘們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向娜清楚地記得，在廣東東莞上學時，叔叔不但每年都來看望她們，還帶來許多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給她們解饞。學校舉行籃球比賽，她們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叔叔又特意趕到東莞給她們助威。比賽得了獎，叔叔比她們還要高興。

“叔叔在生活上關(guān)心我們，過年過節(jié)買東西從來不挑便宜的買，總是給我們買最貴最好吃的東西，還買最高級的花炮讓我們放。生活費不夠了，他不用問就知道，我們回老家他也要給我們好多錢。”扮演大管家的旦正措說，“叔叔特別理解我們，他眼中我們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帶我們出去玩，總是由著我們的性子，我們喜歡什么就玩什么，只是不容許我們單獨外出。”能歌善舞的滿達熱瓦補充道，“是叔叔怕我們一個人出去不安全。”

“還有還有”，有些頑皮的卓瑪桑姆敲著桌子，“叔叔去美國，走到哪里都給我們發(fā)視頻。想我們的時候，就用微信跟我們聊天，還給我們帶禮物。今年，叔叔回來時不方便帶很多東西，就在四川成都給我們每一個人定做了過年的新衣服。兩百五十多套呢！”

久美曲措在戲中扮演大將軍，活潑可愛，說起話來卻有些靦腆，坐在她身邊扮演格薩爾母親噶姆的格桑梅朵，一再鼓勵她表達自己對叔叔的尊敬和感激之情。有一年，藝術(shù)團去山東衛(wèi)視錄制《精彩中國說》節(jié)目，不會講漢語的查卓保一個月內(nèi)把要講的話用拼音拼好，面對著墻提前背了下來。那一天，講到最后的查卓保激動地說，“我懇請各位老師把我演講的時間留一點，讓我的孩子們表演一段《格薩爾》！”

孩子們上了臺，查卓保忐忑不安地盯著導演。令人欣慰的是，導演不僅通過了她們的節(jié)目，還拍著手大為贊賞。姑娘們知道，是叔叔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世界上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俊女藏戲團，才盡可能縮短自己的講演時間，讓姑娘們表演。

格桑梅朵膚色白凈、莊重大方，表達能力很強，“叔叔做任何事都為我們著想，為我們考慮，卻忘記了自己的生活。他是我們大家的依靠、我們的精神支柱。很難想象，他不在我們身邊時，我們該怎樣生活?！?/p>

央金拉姆站起身給我添了茶，不像開始那么羞澀，抬頭望著我，“叔叔不但在物質(zhì)上幫助我們，給我們買上學來回的車票，給我們零用錢，給我們獎勵，期末考多少分就給我們發(fā)多少紅包，不管多冷的天都從達日趕到西寧接我們回家，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給我們支撐，給我們活下去的勇氣，教育我們永不放棄。”

說起她們的叔叔查卓保，姑娘們有說不完的話，因為是第一次見面，她們都有些難為情，說多了就臉紅。其實，我能感覺到，她們每一個人都能用漢語很準確地表達她們的心意、她們的感恩，她們有渴望成才，報答叔叔養(yǎng)育之恩的強烈愿望。

查卓保常說：“如果你使一個男人接受教育，你教育的是一個人；如果你使一個婦女接受教育，那么你教育的是整個家庭?！?/p>

學校、藝術(shù)團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是查卓保心尖尖上的花，草原上的花。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這些孩子過上更好的有意義的生活。

“從我的家門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屬于她們自己的家，才算完成了我對一個孩子全部的心愿?！?/p>

查卓保的這番話一直在我心頭縈繞，久久不能平靜。

寬大的屋子光線柔和，帕莫杰的一幅素描作品點綴著這間樸素的房間。這些可愛的姑娘，曾是草原深處一棵不被人憐惜的小草、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此刻卻散發(fā)出青草天然的芳香，花兒旖旎多姿的神采。

她們相互幫助，情同姐妹地在一起生活、學習，她們懂得感恩，懂得叔叔的良苦用心，知道該怎樣生活、怎樣努力，才能不辜負叔叔查卓保的殷切期望、拳拳之心。

每一次演出，她們都滿懷激情，無比珍惜；每一次排練，她們都會克服許多困難，不斷練習盡可能貼近傳統(tǒng)藏戲的藝術(shù)特色，達到藏戲中男性的動作力度。戲中的大將軍是保護格薩爾、保護王妃的，表演賽馬的時候，要轉(zhuǎn)圈，還要踢腿，踢不了頭頂那么高也要盡量踢，經(jīng)常練習到深夜。嚴冬天氣寒冷，手腳生了凍瘡，也得堅持。就這樣，她們成功了，她們的舞臺從果洛大草原，拓展到了內(nèi)地、國外，她們的心也越來越寬廣，越來越自信。

如今，草原上的人們已經(jīng)完全認同了她們的藏戲團。2016年果洛草原的煨桑節(jié)，2017年寺院舉行的大型法會，2017年玉樹州舉行的格薩爾藝術(shù)節(jié)都邀請她們參加。當端坐于法座之上扮演格薩爾的姑娘與僧人同臺表演，一起吟誦格薩爾英勇傳奇的故事，目不轉(zhuǎn)睛的觀眾，神思游離恍若回到了天空碧藍、雄鷹飛翔的古老大草原，親眼目睹著格薩爾大王降妖的神威。

查卓保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姑娘們，我們勝利了，勝利了！

阿啦姆啊，阿拉嶺

阿啦姆啊，阿拉嶺

美麗動人的才讓措姆亮起了歌喉：

在那黃金寶座上，

坐著世界雄獅王，

面如重棗牙如雪，

格薩爾本領(lǐng)世無雙。

世上稀奇寶幢與旗幡，

中有眾人在歌唱，

下有龍族的好供養(yǎng)，

甘霖普澤花開放。

上有神仙喜洋洋，

世間百姓歡舞且歌唱……

作者簡介：辛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作品散文集《眼睛里的藍》《茜草為紅》《靈動的水》《一望成雪》，長篇散文《燧火的贈品》《青海湖的召喚》《我的青海湖》，長篇報告文學《尕布龍的高地》。獲青海省政府頒發(fā)的文學創(chuàng)作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首屆中國“絲路散文獎”、“人民文學”近作短評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