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 岸
1
下過雪許多天了,地表的陰面還殘留著積雪。大地斑斑點點,仿佛一頭在牧場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積雪收縮,并非因為氣溫升高了,而是大地的體溫在吸收它們。
我時常憶起一個情景,它發(fā)生在午后時分:如大兵壓境,滾滾而來的黑云很快占據(jù)了整面天空。隨后,閃電進綻,雷霆轟鳴,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煙霧四起,驟雨是一個喪失理性的對人間復仇的巨人。在這萬物偃息的時刻,我看到一只銜蟲的麻雀從遠處飛回,雷雨沒能攔住它,它的兒女在雨幕后面的屋檐下。在它從空中降落飛進檐間的一瞬,它的姿勢和蜂鳥在花叢前一樣美麗。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臨的跡象。整整過了一冬的北風,已經(jīng)從天涯返回??粗鴷缫?,我有一種莊稼滿地的幻覺。踩在松動的土地上,我感到肢體在伸張,血液在涌動。我想大聲喊叫或急速奔跑,想拿起鋤頭拼命勞動一場。愛默生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與這世界上的勞作保持著基本關系。勞動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們自己與泥土和大自然發(fā)生基本的聯(lián)系。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從未踏上過土地。
2
在山岡小徑上,我看到一只螞蟻在拖蜣螂的尸體。蜣螂可能被人踩過,尸體已經(jīng)變形,滲出的體液粘著兩粒石子,使它更加沉重。螞蟻緊緊咬住蜣螂,它用力扭動身軀,想把蜣螂拖走。蜣螂微微搖晃,但絲毫沒有向前移動。我看了很久,直到我離開時,這個可敬的勇士仍不懈地努力。沒有其他螞蟻來幫它,它似乎也沒有回巢去請援軍的想法。
3
我看到一具熊蜂的尸體,它是自然死亡,還是因疾病或敵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臥在那里,翅零落地散開,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輕,最小的風都能將它推動。我見過胡蜂巢、土蜂巢、蜜蜂巢和別的蜂巢,但從沒有見過熊蜂巢。熊蜂是穴居者,它們將巢藏在房屋的立柱、檁條、橫梁、椽子或枯死的樹干上。熊蜂從不集群活動,它們個個都是英雄,單槍匹馬到處闖蕩。熊蜂是昆蟲世界當然的王,它們身著的黑黃斑紋,是地球上最怵目的圖案,高貴而恐怖。老人告訴孩子,它們能蜇死牛馬。
4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一塊空地,它的形狀像一只盤子,被四周的樓群圍起。它盛過田同般安詳?shù)难?,盛過赤道般熱烈的雨,但它盛不住孩子們的歡樂。孩子們把歡樂撒在里面,仿佛一顆顆珍珠滾到我的窗前。我注視著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游戲,這游戲是每個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的大人都做過的。大人告別了童年,就把游戲像玩具一樣丟在了一邊。但游戲在孩子們手里,依然一代代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