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時期,隨著寺院經濟的膨脹式發(fā)展,政府對其進行了長期的世俗化改革。在這一過程中,寺院經濟特權逐步被取消,尤其是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最終廢除租庸調制,開始推行兩稅法。兩稅法取消了寺院和僧尼個人田產免稅的特權,這一制度性的變革直接給占有大量土地的寺院增添龐大的稅收負擔,而日漸名目繁多的稅收也加速了寺院經濟的衰落。
一、唐宋時期寺院稅收的源起
佛教自傳入中國后,其忍耐、果業(yè)、六道輪回等教義為統(tǒng)治階層所利用,作為其精神統(tǒng)治的重要工具之一被推崇和扶植,并被賦予了諸多經濟和政治特權。唐宋時期,佛教在中國發(fā)展興盛。但隨之興起的寺院經濟資源上的掠奪性以及人口的蔭蔽性,一度達到了與國家爭奪利益的地步,資源與人口之間的雙向牽動使寺院財富如滾雪球般急劇增加,進而影響了國家的賦稅收入和政治控制權,更加惡化了國家征稅環(huán)境,使其政策紅利不斷縮減。
寺院稅收、寺院經濟嚴重威脅著封建王朝的經濟根基和正常運行,統(tǒng)治者對寺院經濟的打壓正是世俗權力與宗教勢力矛盾的激化。政府將大量的稅收負擔轉嫁給寺院,寺院經濟特權逐步被取消,逐漸世俗化。成型的寺院稅收體制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其變遷基于唐宋時期社會背景,這個時期作為寺院稅收變遷的關鍵時期,其變遷同時也反映這個時期的時代特征。
二、寺院稅收的變遷
(一)“不稅”到“納正稅”
從本質上講,僧侶和比丘尼“不貫人籍”,據(jù)內律而言,其群體理應被解除世俗義務,是獨立于世俗課稅的宗教集體存在。統(tǒng)治階級初心亦不過利用佛教,來尋求自己利益的維護者,通過免稅役、施恩佛教弟子,以期得到利益的置換,而事實上也起到了預期目標。懷海禪師曾對皇帝免除僧侶的稅役談過自己的感想,他認為唯有精心禮佛,遵戒方可報帝國之恩。
但是,住僧以及作為僧侶居所地的寺院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以往行僧等佛教傳播的基本面貌。傳統(tǒng)意義上,他們既不占任何財產,也不進行生產,隋以前“寸絹不輸于官府,寸米不入于公倉”。
宗教信仰的熱忱以及政策紅利使以寺院為主體的經濟體不斷壯大,其對人口的蔭庇性和對資源的掠奪性,使國家稅民基數(shù)銳減,加之當時攤派的稅收模式,導致在冊的稅民負擔沉重,國家征稅困難,對寺院特權進行限制的呼聲愈烈。唐代宗時,彭偃就曾上書:“年輸絹四疋,尼及女道士未滿五十者,每年輸絹二疋,其雜色役與百姓同……國富矣,蒼生之害除矣?!彼略好舛愄貦囡@然已經威脅到國家經濟運行,并引起了重視。
唐高宗時已經出現(xiàn)了關于寺院稅收的記載:“敕有司:五臺等圣道場地僧寺不得稅斂?!笨梢姡略好舛愂且涍^特許的,反觀當時一般寺院是存在斂稅現(xiàn)象的。出土的開元九年于闐某寺的賬簿記載:“出錢一千七百三十文,付市城政聲坊叱半勃曜諾,充還家人悉未止稅并草兩絡子價……”“出錢二百文,付市城安仁坊叱半慶蜜,充……”“出錢五百五十文”。按唐律,部曲奴婢是不需要課口的,僧侶亦同,那么,此處僧侶為其“家人”繳納的稅草則可能相當于奴婢的資課。上面的一千七百三十文、五百五十文與丁奴、中奴所納資稅加稅草的數(shù)目基本吻合,與《新唐書·食貨志》的相關記載也大致符合??梢姡谡畬λ略杭右韵拗频那闆r下,寺院下的“家人”在履行納稅義務上與世俗經濟下的奴隸逐漸靠近,雖未正式納正稅,但寺院免稅特權日漸衰微。
任何制度推行伊始大多會起到革除時弊、順應發(fā)展的諸多作用,但在其發(fā)展后期,其弊端往往占據(jù)上風。均田制的局面被打破,附其之上的租庸調亦推行困難。
直到“據(jù)地出稅”的兩稅法正式實施,“天下莊田未有不稅”。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是皇親國戚亦難逃其稅,僧侶更是如此?!杜f唐書·李吉甫傳》記載:“京城諸僧有請以莊、硙免稅者。吉甫秦曰:‘錢米所征,素有定額?!庇墒妨峡芍?,811年之前,對京城寺院的田地以及碾硙是進行征稅的,錢米兩色,計資納稅,稅額固定,總額均攤,基本符合兩稅法的征收特征。
“節(jié)浮費,欲例卷為官民戶、僧寺代輸全年夏稅及累載畸零。”宋代,寺院納夏稅已是必然。景德四年(1007),永安寺“夏秋二稅正輸現(xiàn)倉”,兩宋與唐一樣,寺院必須向國家繳二稅。
唐宋時期作為寺院經濟的轉折時期,也是寺院稅收的變革期,僧侶由免稅賦到繳納雜稅再到實施兩稅法以后喪失免納正稅的特權。
(二)稅種增多,攤派加劇
兩宋時期,寺院所受的稅收負擔日益嚴重,在繼承唐以來的賦稅制度基礎之上,名目繁多,各地具體情況又不一而同?!霸阂暂堇矶d,以科敷而廢”正反映了這一時期寺院所背負的沉重科敷及其對寺院興衰的影響。
“歲賦則有祠碟貼助,秋苗則有白米撮借”,多地寺院在繳納兩稅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附加稅。朝廷廢除了僧侶的免役特權,后期開始征收僧侶的助役錢,費用高于普通百姓,寺院經濟被納入世俗經濟體內。據(jù)史籍記載,1068-1086年和1145年,朝廷兩度對僧侶征收作為免除徭役補償?shù)拿舛《愬X,即“助役錢”,每年最多不超過十五緡。如果發(fā)生了水災或者其他自然災害,則要求僧侶交納雙倍的免丁稅錢,《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免丁稅錢每年可為國庫取得巨額稅收。
“僧寺之廢興……然吾觀江、湖、浙之和糴、運糴……”宋代寺院在負擔兩稅之外,還需要負擔和糴、和買。這兩種稅賦本來是針對百姓進行糧食收購以及借貸,后來對象進一步擴大化,擴散到寺院僧侶身上。隨著國家財政緊張、官府貪腐的惡化,二者流弊甚多,破壞了這項制度的初衷以及最初的平衡,其成為國家變相剝削的工具。作為當時大土地所有者的寺院,“僧逃屋敗者過半”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普通百姓的境遇想必更難,和糴本錢也由最初的現(xiàn)錢變成了絹、銀、度牒等。
“二十年春(1150)春,命司農寺丞鐘世明往閩中……自租賦及常住歲用外,歲得羨錢三千四十萬緡……”此時的寺院儼然成了政府斂財大戶。此外,到了宋代,科配任務繁重且稅種繁多,政府強制將鹽、酒、醋、香以及茶葉的科配任務負擔給寺院僧侶,此外還有以各種名目讓寺院出田輸錢的苛捐雜稅,如史籍記載的“義田”“版帳錢”。除了官方的攤派,地方官吏更借助自身勢力對寺院進行肆意的勒索,如此苛捐雜稅雖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政府對寺院的控制,增加了政府的稅收,但也極大地削弱了寺院的經濟實力。
與此同時,一些勢力較強的寺院開始依托社會關系套取豁免科配特權。據(jù)史籍記載,大的寺院承擔著沉重徭役負擔,規(guī)模較小的寺院不免除課敷,而中等實力的寺院有不乏物力雄厚者,他們通過賄賂官吏獲取免科特權,實力更加雄厚者依附權貴使得科配被豁免。宋朝規(guī)定皇帝、高級官僚的功德寺可免科配,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批為獲取免課特權而搖身一變成為官僚功德寺的寺院。除此之外,一些寺院通過巴結權貴、賄賂官吏,甚至獻寺,以期獲得特權和保護。針對這一現(xiàn)象,宋高宗就曾下令,詔令戶部嚴格禁止這種逃課行為??梢?,對寺院的科配負擔,在實際操作中也并不是都落實到每一個寺院,勢力強的寺院往往憑借各種資源獲得特免權進行逃避,這些未被承擔起來的科配攤到了小寺院和普通百姓身上,加重了稅收負擔。
縱觀唐宋時期的寺院稅收,唐代更側重于寺院特權喪失的過程,終至宋代,寺院諸多特權被徹底打破。
(三)征稅對象擴大化
免稅權一般是針對某些財產,并不是普遍的規(guī)則,例如,對“常住物”的免稅,更多層面上來說是一種對于官方寺產和皇帝賜予的財產不公平的保護主義,而對于寺院其他所屬物以及財產免稅特權是微乎其微的。
可想而知,寺院名下的土地、人口、工商業(yè)設備財產等都一步步成為國家納稅的對象。出土的開元九年于闐某寺的賬簿記載“出錢一千七百三十文,付市……”,除正常的納稅之外,擁有奴婢和使用雇工也必須納稅,而且稅額有明確規(guī)定,設有為“家人”納稅的專門機構。政府除了將征稅對象擴大到寺院名下的百姓,更將寺院間接經營的商業(yè)性財產攬入征稅對象,“諸州府住宅、店鋪、車坊、園碾、零地帶,所有百姓及諸色人應欠租課。”由此可見,政府儼然將寺院作為斂財征稅的重中之重,竭力擴大征稅對象,增加稅收。
三、結語
事實上,并不存在一種可以作為寺院免稅的絕對原則,其無非是世俗政治體制下宗教自謀出路的努力。而在寺院與政府、宗教與世俗利益的權衡與較量中,更多的是利益集團審時度勢對現(xiàn)存利益的互惠與妥協(xié)。
唐宋時期,寺院稅收由最初的享有諸多免稅特權到承擔名目繁多的攤派,征稅對象也由人到物到與之相關的行為,呈現(xiàn)多樣化、世俗化的特征。稅收的變遷,不僅體現(xiàn)著這一時期稅收制度的蛻變,更展現(xiàn)了唐宋時期社會正經歷著重大變革,這一時期也是佛教在中國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寺院與社會各級階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研究這一時期的寺院稅收變遷,人們可以看到寺院經濟與世俗經濟的利益關系以及各自的發(fā)展趨勢,更可以從中窺探到這一時期的社會發(fā)展特點。
(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作者簡介:孟娟(1993-),女,山西忻州人,碩士,研究方向:唐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