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凱風 (本刊記者)
65萬字的《開成石經(jīng)》,字字珠璣,信息量巨大,幾乎每個字后面都有故事,都可鏈接
碑林博物館經(jīng)典碑刻及《開成石經(jīng)》拓片
三伏天,又趕上暑假,在這個旅游的旺季,碑林博物館001號講解員楊燁沒有一天完整的休息時間,要想找他講解,得提前一周預(yù)定、排隊等候。剛講了5分鐘,楊燁身上的白襯衫就已濕透,每次講解《開成石經(jīng)》,他都會使出渾身力氣。
能文、會武,名字被寫進旅游攻略,從22歲講到41歲,楊燁“把講解員干成了事業(yè),干出了境界”,成了享譽業(yè)內(nèi)的學(xué)者型、研究型講解員。在楊燁眼中,《開成石經(jīng)》無疑是碑林博物館最重要、影響最大的國寶之一。
“沒有《開成石經(jīng)》,中國文化和歷史就是殘編斷簡?!?5萬字的《開成石經(jīng)》,字字珠璣,信息量巨大。幾乎每個字后面都有故事,都可鏈接。楊燁說,在碑文里找尋一個個文化源頭,講述一個個矗立在石碑背后的鮮活故事,是他的責任。
竹帛難存,碑石永駐。
自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家學(xué)說成為中國主流思想。以后,歷代對儒家經(jīng)典的傳播、研究、闡發(fā)都極為重視。為了避免儒家經(jīng)書在流傳講授中產(chǎn)生訛誤,遂有國家刊刻儒經(jīng)之舉。
中國自漢至清代有過七次官方刻經(jīng),而唐《開成石經(jīng)》完整保存了迄今所見儒經(jīng)的最早、最完整、校勘最嚴謹?shù)陌姹尽?/p>
把儒家經(jīng)典和諸子百家的精華全部刻在一起,是偉大的創(chuàng)舉,《開成石經(jīng)》因而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最有體系、刻載儒家經(jīng)典最多、刊刻規(guī)模最大的石經(jīng),也是世界上最重的一部石刻圖書,被譽為“石質(zhì)圖書館”。
114塊石,65萬字。從最早的《周易》《尚書》《詩經(jīng)》,一直到《周禮》《儀禮》《禮記》,再到《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孝經(jīng)》《爾雅》。宋代的四書五經(jīng),僅用了里面的40萬字,《四庫全書》《永樂大典》《資治通鑒》以及歷代的字典詞典,在編寫和選用參考的時候,這組碑刻都是首選。
精準的校刻,包羅萬象的內(nèi)容,龐大的體積,《開成石經(jīng)》成為后世所見儒經(jīng)的祖本。
比如,《尚書》?!渡袝肥俏覈F(xiàn)存最早的一部史書,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就是唐《開成石經(jīng)》本。唐初顏師古考訂五經(jīng),用劉炫編訂的《孔傳古文尚書》為底本,孔穎達等人奉詔修撰《尚書正義》,也是以此為標準本,于是被正式定為官學(xué)經(jīng)典。唐玄宗朝,這一版本中的古體字用楷書改寫定型,石經(jīng)所刻《尚書》即為此本。石經(jīng)之后,各種不同的《尚書》版本實際上都是以石經(jīng)為底本。
清代考據(jù)學(xué)家丁溶有言:“句皆石經(jīng)之句,字皆石經(jīng)之字,讀經(jīng)而不讀石經(jīng),飲水而忘其源?!?/p>
作為較為完整的唐代儒經(jīng)標準刻本,石經(jīng)是校勘整理儒家經(jīng)典的珍貴實物資料;使用唐代通行的楷書寫成,對唐代及以后的經(jīng)籍強有力的規(guī)范,使楷體作為規(guī)范字體的地位從此確立,并沿用至今;在格式上,經(jīng)文的排刊充分考慮到制作拓本的需要,每面碑文分八欄,欄與欄之間以橫線相隔并留空,便于將拓本裝訂成冊,供士子、經(jīng)生閱讀,這樣也直接促進了木版雕刻印刷書籍的形成。
毫不夸張地說,加上清補刻的《孟子》,被稱為十三經(jīng),后世所學(xué)的儒經(jīng),都是《開成石經(jīng)》“刻”出來的;現(xiàn)在用的字,都是《開成石經(jīng)》規(guī)范后的。
現(xiàn)代人還習慣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各類資料,查找一些名言警句的出處,如何知道《論語》《爾雅》等這些經(jīng)典里的內(nèi)容呢?記錄最全的就是碑石,而碑石中記錄最全的、字最全的就是《開成石經(jīng)》。
通過《開成石經(jīng)》,可以了解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怎么去。它對人類的文化影響已經(jīng)超出了任何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國寶,這就是中國文化元典的力量。
對普通人來說,《開成石經(jīng)》的厚重帶著遙不可及。
《開成石經(jīng)》的字太多了。114塊石碑上滿滿當當刻著65萬字,很少有人待上幾天認真研讀,大部分都是1個小時或者半天時間的瀏覽,其精髓難以被體悟。
《開成石經(jīng)》的知識太廣博?!笆?jīng)”里,有天文,有地理,有歷史,有文化,更有數(shù)不盡的人物故事。而大多數(shù)人所看到的、聽到的《開成石經(jīng)》,只有矗立不倒的碑體,以及講解員講的某個字解、一個歷史片段。除了專業(yè)研究,大眾化、引起人們興趣的解讀顯得尤為必要。
“年輕人都說,《開成石經(jīng)》是最早的微信體。”楊燁笑道,“你看,孔子和他的弟子有問有答,親切平易,像不像微信聊天?”
一句話,道出了《開成石經(jīng)》的價值和歷史蘊含,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很長一段時間,《開成石經(jīng)》主要“活躍”在學(xué)術(shù)圈,研究人員從專業(yè)出發(fā),研究、解讀之中的某一部分,或者它的形成和歷史。而普通人不知道也不了解《開成石經(jīng)》厚重的文化價值。
如今,以楊燁為代表的碑林博物館講解員,用更親民的方式,不斷發(fā)掘并傳播著《開成石經(jīng)》的文化與價值。
霧霾是近年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在這部石經(jīng)中,霾也曾經(jīng)被提及?!稜栄拧分姓f“風而雨土為霾”,《詩·邶風·終風》中有“終風且霾”之句。
“相傳,當年蚩尤與皇帝打仗,用雨土以及很多有毒植物的煙做霾,想毒死黃帝,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今天我們驅(qū)散霧霾造的大吹風機和水泡機,就有受此啟發(fā)?!睏顭钪v著他對這部石經(jīng)的延伸理解。
《開成石經(jīng)》的豐富內(nèi)涵不止于此,后人隨便看到個詞語,就要思考半天?!霸?jīng)有個游客看到石經(jīng)中刻的一個詞——麻小,就問我這個麻小是什么意思,莫非是麻辣小龍蝦?我告訴他,這個麻小指的是撥浪鼓?!?/p>
《爾雅》曰:“大鼗謂之麻,小者謂之料?!痹谥袊糯臅校话悴患訕它c符號,所以“麻”與“小”就連在了一起,被不知道這個知識的后人看成了“麻小”。正是楊燁的有問必知,使觀眾有了代入感?!坝腥寺犨^我的講解之后,就問我‘爾雅’什么意思,想要買本書去學(xué)習,去研究。”
能夠讓之前不了解的人有一些深刻的認知,讓更多的人對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楊燁說,這也是一份收獲。
如今,碑林博物館和幾所大學(xué)合作,對包括《開成石經(jīng)》在內(nèi)的多組碑石進行了數(shù)字化建模?!拔磥?,除了可以在網(wǎng)上看到《開成石經(jīng)》的全貌,還可借助高科技,在碑石上附上一層可以點讀的電子屏,‘哪里不懂點哪里’?!睏顭顫M是期待。
“貓最早記錄于哪個國家?中國。能看到的最早記錄在哪兒?就在《開成石經(jīng)》碑石上?!?/p>
面對著一群小朋友,楊燁無縫切換,用自己的文化積累吸引著小朋友的注意力。
“貓最早不產(chǎn)于中國,但這里記載著貓是什么,老鼠是什么,可見中外交流很早就有了。這里記載的貓不僅是外來的貓,還和很多猛獸有關(guān)系,比如阪泉之戰(zhàn),黃帝的隊伍里有熊虎獅貓,那個貓是指深山里的大山貓,即獵豹?!?/p>
在《開成石經(jīng)》的最后一部分,《爾雅》的刊刻增添了不少樂趣和科普知識。
《爾雅》里記載著狗屬,專門介紹中國古代各種各樣的狗,其中還提到狗四尺為獒,這就是“藏獒”一詞的最早來歷。這些記載,對后人研究狗的起源和變異很重要。
《爾雅》初成于戰(zhàn)國末年,到西漢全面修訂成稿?!稜栄拧肥侨寮医?jīng)典之一,為我國辭書之祖?!盃枴蓖ā斑儭?,意為接近;“雅”訓(xùn)“正”,專指雅言?!盃栄拧钡囊馑际墙咏?、符合雅言,即以雅正之言解釋古語詞、方言詞,使之近于規(guī)范。
漢文帝曾置《爾雅》傳記博士,實際上是將《爾雅》同《論語》《孝經(jīng)》《孟子》一樣看做“準經(jīng)”。唐文宗開成二年,加《爾雅》為《十二經(jīng)》。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開成石經(jīng)》成就了《爾雅》的儒家經(jīng)典地位。
而被楊燁講活的這組碑刻,還能更有趣嗎?
“祖宗十八代”從何而來?韭菜、大蔥、大蒜和現(xiàn)在一樣嗎?擁有管弦樂樂器中國比歐洲早嗎?……這些,《爾雅》都有記錄。
金庸的小說,處處留有這組碑刻的痕跡。比如降龍十八掌的招式:飛龍在天,見龍在田,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其實就出自《周易》。2003年金庸曾到訪碑林,楊燁和他交流后發(fā)現(xiàn),武俠小說中的尹志平、丘處機、凌波微步等不是空穴來風,都在碑刻上出現(xiàn)了。
透過如今常見的詞語、感興趣的故事,與現(xiàn)代接軌的《開成石經(jīng)》仍然厚重而有趣。
“這組碑刻記載了大禹治水的詳細內(nèi)容,西方國家據(jù)此研究《圣經(jīng)》里的諾亞方舟,諾亞造方舟就是大禹父親鯀治水的時候,這對這個世界的時間軸有著影響?!?/p>
“在這組碑刻上,孔子在多處提到了‘中國’,這里的‘中國’經(jīng)常拿四夷跟它比較,‘四夷病我中國不能救是為恥’,所以這里就已經(jīng)有中國人、外國人的思想。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大中國文化思想,就源起這組碑石?!?/p>
提起《開成石經(jīng)》,就不得不提孔子。儒經(jīng)“十二經(jīng)”雖是唐所刻,卻處處反映著孔子的思想。古人認為,孔子曾修《詩》《書》《禮》《樂》,序《周易》,撰《春秋》??梢哉f,《開成石經(jīng)》所蘊含的價值觀與孔子不謀而合。
《開成石經(jīng)》傳達著什么樣的價值?“和為貴”是這65萬字碑文的核心,也是解讀和研究《開成石經(jīng)》不可避開的關(guān)鍵詞。
楊燁認為,《開成石經(jīng)》帶給現(xiàn)代人的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告訴世人的是中華文化的精髓。
公平公正平等法治,這些都在《周禮》中有所涉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取自精華。
這組碑石不僅是現(xiàn)當代人所閱儒經(jīng)的祖本,更通過記載還原著中華五千年歷史。
從《尚書》到《春秋》的空白,是用《詩經(jīng)》的歷史來彌補的。所以《詩經(jīng)》每首詩孔子都要做注,比如《雞鳴》寫的是齊哀公荒淫怠慢,《敝笱》是魯國國君亂倫的記錄。
《開成石經(jīng)》的原始記錄也是現(xiàn)當代研究歷史的重要參考。
如1995年的夏商周斷代工程,《開成石經(jīng)》記載了大量線索,用天文考古和古代的文獻記載,對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研究提供依據(jù)。又如“中華民族探源工程”,通過文字的記載,發(fā)掘中華文明的千年歷史。
《開成石經(jīng)》的影響力遠不止于此。
“百科全書”似的《開成石經(jīng)》不僅記錄著文明歷史,更連通著后世社會,歷朝歷代都可以找到和它相通的時刻。
強大的漢朝,開辟了遠近聞名的絲綢之路,中國和世界的距離近了;以和為貴的唐朝,熱衷于文化傳承和傳播,大唐盛世綻放著華夏文明,并有精品文化傳世。
到了近代,受啟發(fā)于“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成為人際交往的主要稱呼;為什么是“講武”而不是“習武”?“講武堂”給出了答案:先講出來為什么習武,才能知道是否心系天下,才能夠更好的習武。
可以說,《開成石經(jīng)》對人類文化的影響已經(jīng)超出了任何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