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我木箱拿來?!蹦x師傅靠在米糠枕頭上,手在草席上抓來抓去。不知道他要抓什么。我父親握住他的手,告慰似的說:“我去拿木箱?!蹦x師傅撐了一下眼皮,渾濁的自黃液體從眼角滑下來,雙唇輕輕地翕動,耳語微微,說:“木箱我要帶走?!彼麄?cè)過頭,耷拉下去,再也沒了聲響。
“手涼了。去準備后事吧?!蔽腋赣H抽出手,說,“走得還算安靜?!睜€腳師傅從一個小提箱里,摸出一把推剪,把墨離師傅的頭抱在大腿上,慢慢推。頭發(fā)油垢粘著灰塵,一綹一綹地落在一張黃表紙上。爛腳師傅對海佛說:“你要不要把這些頭發(fā)包起來,做些念想呢?”
海佛正在抱老人的舊衣物去燒,說:“沒什么好留的,一起燒了吧。”海佛是墨離師傅的孫子,轉(zhuǎn)過身,問我父親:“老叔,要不要今天去請個地仙來,后面的事也好安排。”我父親說:“叫三銃先生吧,他是個老地仙。”
“要不要請打沙丁呢?”我父親又補了一句。
“打沙丁一場,要好幾百呢,算了吧。”
月照中天了,父親才回到家里。我問:“后事料理差不多了?”父親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我拉了兩把椅子出來,擺在院子里,陪父親坐。父親說:“你去端半碗酒來,喝幾嘴,去去腥氣?!备赣H仰著頭,自言自語:“再長的一生也走完了,再難的一生也走完了,每一個人,都有最后的一天。這一天是最難走的一天,這一天太長了?!备赣H已到耄耋之年,他的想法,不是我所能體會的?!澳x師傅是我們弄堂里第一個過九十歲的人,最苦的一個人,最壽的一個人?!备赣H摸摸口袋,掏出一支煙,說,“老人上山的時候,你也去送送?!?/p>
臉上罩一個骷髏面具,戴一頂蓮花帽,穿一雙草鞋,一根圓木棍在地上篤篤篤,喉嚨里發(fā)出山洪暴發(fā)一樣的聲音,干瘦高大的身材披一件豹皮,像個趕鳥的稻草人。這就是墨離師傅。他在廳堂唱鬼歌,在社廟做鬼戲,在三岔路口的曬場跳鬼舞,是我自小常見的。他每次跳鬼舞,小孩哄堂大笑,大人也哄堂大笑。他的孫子海佛,和我差不多大,我們在學校也起哄他:“你去做鬼戲呀,我們可以免費看?!焙7鸨惴鲅郯?,惡狠狠地瞪眼。我也常被海佛嚇得嚎啕大哭。我一個人在廳堂寫作業(yè),半開半掩的大門,突然露出一張丑陋無比的骷髏臉,我把筆一扔,大叫:“鬼呀,鬼來了。”我父親嘿嘿笑起來,說:“哪來的鬼呀?”有時我躺在床上,一張骷髏臉扔在我臉上,我又是狗跳圈一樣嚇得團團轉(zhuǎn)。
之前,村里沒人會做鬼戲。信江流域作興饒河戲和串堂班。有一年,村里來了鬼戲班,做了三夜的戲。戲班走了,墨離跟著戲班走了,他當時僅十三歲。弄堂里,有人說,走得好,他父母少了一頭煩心事。墨離膽小,有些癡癡呆呆,討父母嫌棄,弱不禁風,難成人。他是嚇傻的。靈山方圓幾十公里,革命鬧得很厲害。鄭坊是饒北河兩岸最大的鎮(zhèn),街上熙熙攘攘,商鋪酒肆戲樓茶坊,一家連著一家。革命志士常在這一帶活動,國民政府軍加強了在鄭坊的駐軍。一目,墨離隨父母去鎮(zhèn)上買布,太陽快下山了,墨離吵著想吃面。面館在街頭,他們坐在二樓吃面。這時,來了一個軍官,也來吃面。二樓的人,見了軍官都站起來敬禮。墨離還是八歲,低著頭,吃得津津有味。軍官走過來,一把抓起墨離的后衣領,說:“這么沒禮貌,見了長官也不敬禮。”說完,把墨離扔向樓梯口。墨離從樓梯咕咚咕咚滾下來,傷是沒傷著,可人變得像只老鼠,走路拉著父母的衣角,看人的眼睛都是躲閃的。
墨離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有他的父母偶爾會想起,那個癡癡呆呆的兒子,去了哪里?是不是還活著。他的父母離世了,也沒看到過這個兒子。到了1950年,墨離回到了村子里,帶回了一個女人。弄堂里的人,都不認識他。他的口音也改了,夾雜著徽州話。后來村里人漸漸知道,他的女人曾經(jīng)在徽州一家名叫“迎春樓”的風月樓做過妓女,年齡比墨離還大兩歲,是個皖北人,叫李小白。小白不是有姿色的女人,肩寬身子短,鼻梁也有些塌,但酒量好,常把客人灌得醉醺醺?;罩萁夥牛“讻]了去處,便在皖南一帶浪跡,也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一天,墨離去一個叫呈坎的地方做鬼戲,在茶寮歇腳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背一個包袱,坐在茶寮外的稻草堆上,女人看著大家吃烤番薯,眼睛一動不動。墨離拋了一個番薯給她。她皮也不剝,掰開往嘴巴里拼命塞。
吃了紅薯,女人走了過來,對墨離說:“我叫李小白,想跟你走,你要不要帶我走?”就這樣,李小白成了墨離的女人。后來,墨離才知道,李小白在休寧的溪口,遇上了山賊,不多的錢財被洗劫一空。
在楓林生活沒幾年,李小白又走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一個曾經(jīng)的妓女,在村里,遭人白眼,也沒人和她說話。墨離一個人住在矮矮的瓦房里,每天晚上唱鬼戲。弄堂里的人天天晚上去聽,圍在墨離的廳堂里,看熱鬧。聽了半個月,沒人去了。大家不知道墨離唱什么,在跳什么。早起,洗米的婦人問拎水的婦人:“昨晚,你怎么沒去看猴戲?。俊?/p>
“看看就那兩下子,猴戲還是沒有串堂班看得來事?!绷嗨娜苏f。
小孩不敢去看,一個人罩骷髏的面具,豹皮或猴皮或山羊皮披在身上,像個山鬼。有幾個老人喜歡看,說:“這是骷髏戲,捉鬼很厲害?!贝謇镉腥松?,鬼附身,便請墨離去捉鬼。墨離說:“捉鬼得請道士,做個道場,請人降童子,我哪會捉鬼呢?”
人是個奇怪的東西。一個人,會派生出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墨離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三十歲不到,滿臉刀刻的皺紋,渾身軟綿綿,走路貼著墻邊,生怕撞著別人,不怎么說話,即使說幾句,也是口齒不清,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見。他做鬼戲的時候,聲若鐘鼎撞擊之洪亮,手舞足蹈,氣勢如雄獅如云豹,敏捷如獼猴如山麂,身姿如瀑云流瀉如風卷秋葉。
弄堂里的人,見墨離做鰥夫好幾年了,有好心的長者勸他,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你得討個老婆,有口熱粥熱菜吃,睡個覺也有人一起暖腳。墨離看看自己的瓦房,說:“除了一張床一個鍋,我什么都沒有呀,缽頭還是破了口的?!贝謇镉袀€寡婦,叫棉花,沒小孩,有人給墨離出主意,找個媒人去說個親。墨離是個不怎么出門的人,即使和生產(chǎn)隊的人一起做工,他也是干了事不問事的人,棉花是誰他也不知道。媒人去了,棉花倒也同意,說:“我一個送了男人上山的人,還有什么可挑選的?!币灿腥私o墨離打破嘴,說:“棉花不是個善事的人,性格有些強悍蠻橫,一輩子會把你踩在腳板底下,抬不了頭?!?/p>
碎嘴歸碎嘴,寡婦棉花還是進了墨離的門。棉花厚肩膀,大肥臀,是個干活的好手。兩人一起出工下地,一起去挑沙修建水庫,一起摘油茶籽。生產(chǎn)隊分了六個生產(chǎn)小組,出工的時候,由組長帶著,鏟田埂栽秧耙田打蟲收稻摘西瓜。饒北河邊,田多地肥,收割稻子的景象,甚是火熱繁忙。機耕道上,平板車一輛接一輛地拉谷子。挑谷子的入,走在田埂道上,扁擔顫悠悠。種田人要有好體力,耐耗耐饑,腰板要結(jié)實,能挑能背。墨離既沒好體力,腰板也不結(jié)實,干不了重體力活,打不了稻禾桶挑不上露水谷,便做下手活,割稻子拉板車。干不了重體力活的人,工分低,分糧也少,在生產(chǎn)隊里地位也不高。隊員休息的時候,男人扒女人的褲子,女人也扒男人的褲子,男人把泥巴裹在女人前胸上,女人也把泥巴塞進男人褲襠,亂哄哄地取鬧。有人叫:“墨離,跳個猴子舞。”啪啪啪,隊員鼓掌。墨離站起來,滿臉通紅,說:“我不會跳猴子舞,我跳的不是猴子舞?!?/p>
“管它叫什么舞,你跳一個?!庇腥似鸷濉S腥税训静菥幊擅弊?,編成稻草衣,給墨離穿戴起來。墨離窘迫地站在那兒,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手足無措。組長五十多歲,叫田根,半邊臉長了五個葡萄一樣的肉瘤,落了綽號葡萄。葡萄說:“你不跳,我就把你降工分?!蹦x看看棉花,棉花腫脹著臉,說:“跳吧,都自己隊里的人,尋個開心?!?/p>
每次割稻子,隊員都要墨離跳。墨離跳得很別扭。墨離對組長說:“我不割稻子,去守倉庫?!碧锔f:“哪有勞力去守倉庫的,拐子老七還來割稻子呢?!泵藁◣状螌δx說:“以后你在家里別唱戲了,唱得我心煩,你一唱起來,就覺得是和一個鬼生活在一起?!?/p>
“我不唱受不了,人會生大病一樣難受?!蹦x說。
“你唱可以,別在家里唱,別讓我聽到?!泵藁ǚ畔乱粡埨淠槨?/p>
憋了好幾天,墨離都沒唱,吃了晚飯就上床睡。睡不了一會兒,人憋得難受,坐起來,渾身的虛汗。他做噩夢,夢見自己從樓梯上滾下來,夢見自己被人吊在樹上打,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在山廟里,煮人肉吃。他緊緊咬著被角,牙齦滲出了血。
夢魘后,他坐在廳堂,罩上骷髏面具,默默地坐到天亮,身上像插滿了針。
背個木箱,打一個松燈,提一簍松片,墨離去山邊的巖崖洞,一個人唱戲一個跳舞。巖崖洞也叫石門洞,是一個半邊裸露的洞穴,有一間三家屋那么大,村人在外做事,砍柴歇腳、挑擔歇涼、躲雨避雷,都在這里。石門洞離村不遠,一盞茶的腳程。弄堂里的人,可以看到巖崖洞里的松燈和一個鬼魅一樣的影子在舞動。一團拉長的影子。
有一次,墨離在巖崖洞里,跳了平日一半的時間,突然下雨,想起瓦屋上還有一簸籮晾曬的南瓜片沒收,急著跑回家。他推開門放木箱,聽到睡房里的女人,哦哦地呻吟。墨離操起木棍,跨進睡房,看見一個男人正騎在棉花身上,肉瘤在臉上晃。墨離一棍子打下去,打在床墩上。裸身的男人翻身下床,搶過木棍,歷聲啊斥:“你反了,你敢打生產(chǎn)小組長?!蹦x和葡萄廝打了起來。女人裸身坐在床上,看著他們廝打。
十天半個月,墨離和棉花廝打一次。打了三個月,不打了。他吃了晚飯?zhí)嵋粋€松燈去巖崖洞。松燈噗嗤嗤地爆出松脂炸裂的燈花,黑煙一團團。松燈在路上一晃一晃,沿一路石板道,慢慢變小,變成一團光。墨離到了巖崖洞,葡萄也到了棉花的床上。有時墨離唱完了戲,葡萄還在棉花的床上。墨離坐在睡房的門檻上,抱著頭,抽煙。煙抽完了,用旱煙管敲敲門板,說:“怎么還沒好啊?!贝采系哪腥舜┝艘路f:“明天你去生產(chǎn)隊稱半筐谷子吧,你米缸都見底了?!庇袝r天太冷,葡萄也會說:“你也一起上床吧,冷久了傷身?!?/p>
巖崖洞常常傳來猿猴一樣的聲音。那是墨離的聲音。弄堂里的人,聽得毛骨悚然?!霸趺次覀兣?,出一個這樣的人?是不是弄堂風水不好?”有人這樣嘀咕。從來沒有人去過巖崖洞看墨離唱戲跳舞。他幾乎不怎么說話。他孤懸著長長凹癟的臉,兩個顴骨凸出來。他走路很輕,悄無聲息,好像他不想把腳踩在地上,不想讓人聽出來他走了路,他抹去了他的腳步聲。他也從不串門。即使是大雪天,即使是不唱戲,他也去巖崖洞,生一堆火,坐一坐。
過了兩年。棉花生了一個兒子,是收割稻子的時候棉花生下他的,取名稻生。稻生肥頭大耳,像棉花。稻生力大,兩歲能抱柱墩,像棉花。稻生膽子大,四歲敢捉蛇,把花蛇繞著脖子上,走來走去。稻生下手狠,六歲隨大人去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殺牛。大人把牛刀磨好,用黑布給牛蒙臉,稻生說:“我來殺?!彼鹋5吨苯油比肱2弊?,牛血噴他一臉。他用手摸摸臉,伸出舌頭,把手上的牛血舔得干干凈凈。葡萄對稻生好,常買些糖果花生給稻生吃。有人碎嘴,說:“稻生是葡萄的兒子,墨離哪生得出這樣的兒子呢?”稻生也對葡萄好,嘴巴很甜。一次,葡萄正騎在棉花身上,稻生沖進睡房,一刀下去,葡萄的屁股去了一塊肉。葡萄再也沒有去過棉花家里。弄堂里的人說:“這個孩子,把心眼藏得太深,長大了是個狠角色?!?/p>
不錯,是個狠角色。十六歲的稻生,提了一塑料壺的煤油,到彭塢村的周仕原家里,跪在周仕原廳堂的香火桌下,對周仕原說:“周叔叔,我喜歡你二女兒水英,我沒錢,但我要討她做老婆?!敝苁嗽f:“我不同意呢?”稻生說:“我把你房子燒了,我也死。”稻生在香火桌下,跪了三天,把水英帶回了家。二十一歲,在小鎮(zhèn)路口的沙地上,稻生被槍決。槍決的時候,去現(xiàn)場看的人站滿了沙地兩邊的河堤。嘣的一聲,他身子往前倒,一頭栽下去,后腦勺流出一攤黑血。他被槍決,是因為他殺人。有一個下派干部,強奸一個姑娘好幾次。姑娘告到大隊部,大隊部說姑娘想訛詐。下派干部說了很多羞辱姑娘的話,說她勾引自己,自己拒絕了,還打了她兩巴掌,勾引不上我,想訛詐。姑娘受不了,當夜上吊。人是被救下了,可一家人的臉面擱不下啊,姑娘的冤屈洗刷不了。稻生揣了一把牛刀,夜里摸進大隊部,刺入下派干部的大腿。稻生沒想殺死他,只想放他的血,警告他,可血放出來,止不住,動脈斷了,血盡人亡。
稻生的死,讓墨離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帶著孫子,去這個人家坐坐,那個人家坐坐。他的面目發(fā)生了變化,面容慈祥,臉帶微笑,大聲說話。一個算命的人,說稻生是墨離身體里的一個惡魔,惡魔滅了,人恢復了人的原形。墨離也不去巖崖洞了。村里有年長的人,病重,墨離每天會去陪坐,有時還陪過夜。有的老人,病重時,內(nèi)心會特別恐懼,墨離陪他,講很多自己在外地經(jīng)歷的事。墨離看過很多死人,看過很多人怎么死的。墨離給病重的人唱戲,一句一句地解釋戲里說的什么意思。病重的人,不再恐懼了,即使面臨死,也不恐懼,都面目干凈、微笑安詳。
村里膽子最大的人,不別人,是墨離。有人離世,墨離都陪伴在身邊,給人洗最后一次身子,給人梳最后一次頭,換衣服,入殮。他抱起故去的人,輕輕地放入棺材,像抱著一個熟睡的人。入殮前,他還得守夜,坐在故去之人的身邊。他自言自語地和躺著的人說話。
有人問墨離:“你膽子怎么那么大呢?你不怕死人嗎?”墨離說:“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人也是人,死人是最平靜的人,平靜的人不可怕?!?/p>
故去的人,在村里的最后一站,是村頭的三岔路口。棺材擺在這里,從這里出葬下地。墨離在這里,披上一件豹皮,罩上骷髏面具,戴上蓮花帽,穿一雙草履,在棺材前擺開八仙桌,上香燒紙,在一張黃表紙上畫了符。他呢呢嗡嗡念了咒語,把兩片竹板八卦摔在地上,辨了,又摔,摔了又辨。他手上紫色的圓木棍發(fā)亮,嘟嘟嘟,敲打棺檄,他手舞足蹈。敲了幾分鐘,他又停下來,唱喃喃啷啷的歌。他的口腔像含了一泡水,水在發(fā)出嚕嚕嚕的聲響。他沿著棺材四周,旋轉(zhuǎn)著,翩翩若翔。觀看的人,安安靜靜,有的人會突然慟哭。
村里即將故去的人,都會交代身邊的人:“把墨離師傅請來?!蹦x來了,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一只手的體溫在慢慢褪去,直至冰涼如鐵。葡萄離世前,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也是墨離陪著的。葡萄死的時候七十三歲。墨離給他守夜,洗身入殮,送他出村。弄堂里有人,瞪著眼睛說:“誰干了我老婆,我還守夜?我不戳尸身,都算我好了?!蔽腋赣H說墨離師傅是大胸懷,有這個胸懷的人,是佛化在身的人。棉花六十來歲,得了中風,半邊癱瘓。墨離天天給她擦洗身子,用一個木頭做的推椅,推她到處走,推她去八里路外的小鎮(zhèn)吃清湯,推她去二十里外的石人殿,趕廟會。棉花手抬不起來,夾不了筷子,墨離喂給她吃,用一個小勺子,喂進她嘴巴。有時候,飯硬,墨離嚼爛了,給她吃。她說不了話,高興的時候,右邊的臉肌腱往上抽動,露出半邊的牙齒。他用手摸摸她的頭她的臉,繼續(xù)喂她。棉花拖了五年多,才走。她的身子縮成了一根木頭的形狀。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迷信在饒北河流域,再次興盛。算命的、打八卦的、做道場的、捉鬼的、看相的,由村里人帶路引薦,進村賺錢。有一種叫“回陽還魂術(shù)”的迷信,曾在各家各戶表演。會還魂術(shù)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道服戴道帽,胡子長長的。他能叫死去多年的人,和家中人對話。我媽非常信這個。我外公死得早,我媽很想和外公說說話。施法術(shù)的人來,關了門關了燈,點起四根蠟燭放在八仙桌的四個角,在桌面鋪上糠灰,施法術(shù)的人用筷子寫下故去之人的姓名、性別、生辰八字、故去之日期。上了香,燒了紙,施法術(shù)的人坐在八仙桌的上座。我媽問:“爹,你去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著你,你去的時候都沒交代我一句話,你現(xiàn)在有什么要交代的,你就說,我聽得見?!边@時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說:“南妮呀,也沒什么特別交代的,你身體多病,不要太操勞了,一家人平安,是最大的福分。我走得早,都沒盡到爹的責任?!蹦夏菔丘埍焙右粠?,女兒的別稱。我媽聽到“南妮”這兩個字,當場淚如雨下。問了十個問題,答了十個問題。我媽還想問,施法術(shù)的人站了起來,說:“回了陽還了魂答了話,陰陽相隔的人,見了面,有福分?!蔽覌尳o了他三斗米,他便走了。過了兩天,我媽記起什么事似的,對我說:“你去把那個道士叫來,還得和你外公說幾句話,上次都忘記說了?!笔┓ㄐg(shù)的人在吳家吃飯。我去了,說了我媽的意思。施法術(shù)的人說:“前幾天去過了就不去了?!蔽覌屪诘首由希L吁短嘆,說命苦,想再見一次,都見不了。說罷,又淚如雨下。那個時候,我在一個中學教書。我好言勸我媽,說:“你別信那個,哪有死了幾十年的人會說話的,那個是個假道士,會腹語,你千萬別當真,花三斗米安慰自己?!蔽覌尞攬龊莺萃戳R我:“哦,你讀了十幾年書,就是叫我不要相信這個?你讀的是什么書呀?!蔽覌尠盐叶媒衼恚骸按夯?,你去把那個道士請去,看看有什么人要問的?!?/p>
有年輕人去找墨離師傅,說:“你捉鬼那么厲害,也去捉鬼吧,可以賺錢?!蹦x說:“鬼是有的,可鬼怎么捉得完呢?要捉的鬼都是活鬼,不理它,活鬼也是死鬼,死鬼有什么可捉的,何況我也不會捉鬼啊?!蹦贻p人說:“要不你傳我吧,你還沒一個徒弟呢?”墨離說:“有鬼眼的人,才能學我這個,你是人眼,學不了?!?/p>
小時候,我很害怕看見墨離師傅,怕他的模樣。單薄瘦弱的身子,凸出來的顴骨,內(nèi)凹的眼球,一件空蕩蕩的破舊秋裝,悄無聲息的腳步聲,讓我覺得他是一個離世界很遠的人。假如他罩上骷髏面具,他與一個山鬼無異。我看見他也遠遠躲著。他老了,像一個眉眼雪白的老僧,玉一樣通透,木一樣大拙。我在中年之后,明白了世間很多東西,比如生與死,比如愛與恨,比如喜與悲,我會想起這個在巖崖洞瘋狂孤獨的人,會想起這個在棺材前翩然起舞的人。我看過他無數(shù)次做戲跳舞,在一個弄堂里生活了幾十年,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熟悉過他,我不知道他做戲時,骷髏面具下的臉是怎樣的,他眼睛流出的是什么,毛孔分泌的是什么?;蛟S,這是人世間最大的秘密。
傅菲,作家,現(xiàn)居江西上饒。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南方的憂郁》等。